在我所有经历过二十九年前那场运动,现在还依然走在这条艰难的路上的兄弟中,刘贤斌被公认为是最为淳朴的一个。他不是那种善于言谈表达自己的人,也不是可以用热情感染周围的世界的人。出身农家的他其实相当内向腼腆,并不善于交际。接触过他的人,都记得他的憨厚的笑,和羞涩的问候。你很难想象,这样的一个人,在共产党的眼里,居然,也是国家的敌人。

80年代末期,他以优异的成绩考进北京,进入中国人民大学。这一步迈得如此之大,他的身上,想必寄托了家人和朋友,乃至于整个家乡的莫大的期望。而如果没有时代的风云变幻,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也一定不会辜负这份期望。然而,他一头撞进的,刚好就是一个风云变化的时代。幸与不幸,且是后话,但是青春的热情没有浪费,他和千千万万的学生一起,走上了天安门广场。在某种程度上说,就再也没有下来过。

“六四”镇压,贤斌没有逃过劫难,成了我秦城监狱的难友,“秦城大学”的校友。1991年他判刑两年半,没有多久获得释放,但是被学校开除,遣送回了四川老家。1993年我也从监狱中重新回到社会,贤斌没多久就从老家搬来北京。从此,我们就在患难中成了兄弟。一起高歌痛饮,一起怀念死去的人,一起谋划今天可以做的事情,一起奔走寻找被打散的其他的弟兄们,一直到1995年我第二次被捕。从此,我们就没有再见过面。因为我1998年被流放到美国,而在我第二次坐牢的日子里,一肩担起联络国内八九一代的重担,不顾警告和威胁,继续为我们年轻时候的理想而到处冲撞的他,1999年,被当局重判十三年。

2009年他提前释放,我们已经只能在电话中相互打气寒暄了。身在海外的我,没有资格指导他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记得每次通电话,我的主题永远是一个:“兄弟,你听我一句劝,千万不要再进去了。你还有老婆孩子,而且留在外面可以做更多的事。”他每次都是憨厚的笑,然后憨厚地说:“好好好。”结果一年不到,他再次被捕,这一次,又是重判十年。我的这位兄弟,到底没有听进我的话,但是我理解也有预感。因为,这就是他。

我落笔的这一天,就是他坐牢的整整廿周年的纪念日。算一算,从1989年到现在,二十九年的时间里,他已经三次被判刑,总计二十五点五年,实际坐牢累积廿年,距离释放还有七百三十天。二十九年的时间里,廿年在监狱中度过。这个结果,贤斌不是不知道,而是知道了还是继续在这条路上走下去。有时候我想,一个憨厚的人,其实往往是最倔强的人。这样的人不跟你吵不跟你闹,也根本说不过你,但是只要他认准了一条路,他一定不会回头,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一个政权,怕的就是这种人。

记得2010年4月4日那天,我刚上推特不久,看到贤斌也在推特上,兴高采烈地跟他打招呼:“贤斌你好。”他秒回:“兄弟你好,想死你了。问一个沉重的问题,何时重逢?”这个问题把我问哭了,久久无法回答。我把聊天纪录留了下来,一直到今天。

今天,谨以此文,遥遥问候这位不是“睡在我上铺”,而是“睡在我心中”的兄弟,纪念他的监狱生涯的廿周年。我希望他能感应到我的声音,希望这一次,他能真的听进我一句劝吿:“好好保重,等你出来。”

自由时报(2018-06-27)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