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小戎在望 修戈待袍泽 2018-08-31

广东被北方人视为"什么都敢吃"的蛮夷之地,中国文明的边缘地带。若稍假留心几个重要事实的话,结论将完全颠倒:粤语保留着古代汉语的完整信息;拥有足以对抗全中国的书院系统;全中国最发达的乡绅和宗族文化。至少在清代以后,广东是最有资格代表中国文化之地,这里不仅是全中国最开放的地区,也是全中国文化最正统的地区,时至今日仍然如此。无论审美情趣、社群活力、传统习俗、对外省劳工的包容能力等各个方面,都遥遥领先于全中国。相反,中国文明起源之地――黄河流域――却象文明被榨干后的残渣。

在传统文化被摧毁的地区――华北平原上,弥漫着自大愚眛的排外气息,义和团象个百年魔咒徘徊不去,而在传统文化相对浓厚的地区――岭南,却表现出对新事物的旨趣和胸怀,康梁和孙逸仙都诞生在此。这些事实是否推论出:传统的中国文化具备兼容自新的能力?中国的排外和愚昧恰恰来自传统中国的沦落?

创造性的思考必须与相匹配的保守能力成对出现,才有可能是有益的,否则世界将在盲目地破坏和愚蠢的顽固这两个极端跳跃。中国就象一只被榨干的柠檬,只有在其边缘地带还保留着一点汁液。传统文人们认为是游牧民族的反复入侵榨干了中国,所谓"崖山之后无中华"。这种观点即便不是全错,也相当地偏颇。整个中国历史呈现出国家权力不断刮削和压迫地方的趋势,国家权力被视为天然正义,地方势力即便不是罪恶,也是滋生动荡的温床。这与近现代文明逻辑中,将国家权力视为最需要防范的对象,而将地方势力视为抵御国家力量防风林的观点截然相反。在秦汉魏晋时期,国家权力尚需要与地方大族联手方可站住脚跟,到了明清,地方大族已经不复存在,只剩下影响力局限于一乡一村的乡绅,象浅草一样与国家风暴周旋。

(乡绅被打倒后,换成了直接代表国家权力的村干部,不会再有人情、讲礼数、讲邻里和睦的事了。)

乡绅阶层的灭亡是一出巨大的悲剧,它象征着古代中国彻底破产。

北方的衰败有诸多原因,持续战乱带来的流民文化,因为每逢战乱,"高尚的居民都逃走了,剩下无赖们四处趁火打劫和混水摸鱼。"自然环境恶化(既有气候原因也有人为破坏)的诸多连锁反应;还有不可忽视的皇权力量或曰国家力量。北中国距离皇城太近,,使其它城市无法发展起来,,使其处于散沙状态。

可以说:皇权是压榨这只柠檬的压力来源,广东因为距离皇权足够远,保存了更多汁液。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中国文明在其源头上便是邪恶的,它具有一种要将整个社会盐碱化的本能,国家权力要垄断一切,以使全社会每一个个体都只有依附于它才能存在。本文不讨论这种本能来自何处?因为该题目太过于庞大。

广东在先秦时期的历史很难考查,这里的原住民可能是一些操壮侗语族的土著部落。秦汉时期被纳入中国版图,成为流放地。土著们逐渐接受了汉人的文化和风俗,大约晋朝时斯里兰卡繁荣起来,成为东西方海上贸易中心,商船和传教士开拓出"海上丝绸之路",将广州与欧洲连接起来。蚕桑技术沿着这航道传向欧洲,佛教则由之传入南中国。

(卖布的商人)

到了唐代,广州城一度被阿拉伯人和波斯联军攻破,成为一个游离于:中华帝国之外的自治城市,各国商人和移民高达12万,占全城人口6成,直到唐朝末年被黄巢攻掠后捣毁。宋朝重建广州并据此通商,主要出口丝绸、布匹、瓷器和铜币,进口香料、原棉和奢侈品。古代的广州不仅是一个商贸中心,还是中国的文化和手工业中心,有新旧两座城池,城内外居民在清末超过100万。旧城即羊城,系不规则四边形,每边城墙超过6公里。城内遍布着书院,几乎占了旧城的一半面积。城外则是手工业区,遍布着织布、陶瓷和玻璃作坊,外加被称为"十三行"的外侨商业区和号称"103村"的农业区。

1494年,西班牙与葡萄牙签定了瓜分世界的《托德西拉斯公约》,西班牙获得了从菲利滨到除巴西之外整个美洲的环太平洋半球,另外一半球(包括中国在内)则归葡萄牙所有。

葡萄牙人如何在澳门获得落脚地已无从考证。1514年,托姆.皮雷斯率领一个葡萄牙使团访问北京,并于1517年到达。但传说中不爱江山爱美人的正德皇帝对使团举棋不定,一直没有接见使团。一晃4年,31岁的正德皇帝英年早逝,继任者是他的堂弟,臭名昭著的嘉靖皇帝。皮雷斯嗅到了不祥气息率使团撤离中国,终未能逃离并在广州被捕,后来死在狱中。1524年,皮雷斯使团曾在狱中寄出一些书信,请葡萄牙国王兴兵攻打中国,为自己报仇。

(托德西拉斯公约)

由于记录失载,葡据澳门已成历史悬案,大约皮雷斯死后10-30年,葡萄牙人在澳门建立了基地。系武力夺取还是和平租借已无从考证,他们很快衰落了,荷兰人和英国先后主导了海权。

衰败的葡澳当局靠为其他欧洲商人提供租赁服务为生,至使大量外国人云集澳门,澳门成了连接中外的桥梁,直到被香港取代。

从清乾隆开始,广州成了中国仅存的通商口岸,并设立公行垄断制度,将外侨拘禁在城外十三行中。在清朝逐步向闭关锁国退化的同时,以英国为代表的近现市民社会兴起了,要求中国开关并成为全球国际秩序一部份的呼声越发强烈,最终引发了两次中英战争。在过去,中国和欧洲是并存于地球表面的两个世界,到了十九世纪这两个世界将不可逆转地碰撞为一个。高等文明淹没低等文明的洪流不可抵抗。中国历史试图脱出治乱循环中却不可得,它终于演变或两条相互争斗又相互纠葛的主线。一条想要筑起堤坝,阻挡大潮涌入;另一条想拆除藩篱,使中国赶上世界大潮的水位。双方都在从内外寻找力量的来源,显然,中国传统没有留给后者多少财富,却给前者留下了大量经验可资。

(陈炯明)

这争斗远远未到决出胜负之时,近现代的广东是纠缠争斗的预演舞台。在两次中英战争期间,广东的官、绅动员民团,试图发掘出中国文化中最愚昧的部份,把洋人赶走,成为义和拳的先声;康梁变法和孙逸仙的革命活动源自广东;陈炯明、唐绍仪组织南方政府试图效英国模式实施改革;孙逸仙在广东引入苏俄力量,建立列宁式政党发动民族主义革命,陈、唐的努力化作泡影;澎湃率先在广东开展赤色群众运动试验,为全中国赤色革命之先;武化小革命期间两广爆发了惨烈的群体性灭绝内战;还有后来的"改革开放"也始自广东。

所谓"西学"在中国的传播,不是在白纸上描绘图案,而是在一个充满敌意的世界里寻找植根之所,并试图改变这个世界的生态环境。这与在日本的情况形成了鲜明对比。讽刺的是:在敞开胸怀欢迎她的地方,旧文化反而得到了很好的保存和传承;而在将她视为洪水之地,旧文化却已寸草无存。

欧阳小戎-赞赏20180815 欧阳小戎-公众号20180815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