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东的教堂”是一栋一九五八年开始兴建的大楼,是台湾战后第二座现代建筑,更是当年台东最高建筑物。它是一座复合式建筑,第四层为教堂,以下二、三层为学生宿舍,一楼则为后来改为教学用途的实习工厂。这种用途上的复合性堪称独一无二,不过这并非设计师的别出心裁,而是因为在台湾东海岸宣教的瑞士天主教白冷会的经费有限,只好“一楼三用”。在修建的过程中,更是因陋就简,使得设计师原初的设计方案不断打折扣。所以,这座大楼既没有台北101的宏伟奢华,也没有梵蒂冈圣彼得大教堂的神圣壮观。

那么,为什么一座经过半个多世纪的风吹雨打以及地震毁坏之后已然残破不堪的建筑,会让曾经为建筑大师科意比设计的拉图雷特修道院“作传”的范毅舜如此折服?为什么一座不耐台湾潮湿气候的、被人们视为落伍的、素面朝天的“清水模”建筑,会让作为知名摄影师和天主教徒的范毅舜在写完《山丘上的修道院》之后,又充满激情地写下姊妹篇似的《公东的教堂》?

Chapel教堂之美、人心之美与信仰之美

在范毅舜眼中,公东教堂大楼,整体如海洋中的一叶方舟,顶端的教堂与十字架像极了驾驭这船方向的风帆与桅杆。美在那里静默,需要眼睛来发现,需要文字来阐释。范毅舜的一部相机和一只笔,左右开弓,教堂之美,尽入书中。

不过,若将公东的教堂放置在世界教堂建筑之林,它并非第一流的杰作。范毅舜到瑞士拜访了年近九十仍然活跃在工作岗位上的设计师达兴登,达兴登并未多谈公东的教堂这个早期作品,而是带范毅舜去参观了他的成熟之作圣玛莉加冕教堂。范毅舜感叹说:难怪建筑家不愿多谈公东建筑,这座只比公东教堂晚五年落成的教堂,无论在造型、材质各方面都比公东教堂更具个人风格与原创性。“另外,就是人们对建筑的态度——被精心维护的圣玛莉加冕教堂至今青春依旧,而被粗枝大叶地对待的公东的教堂则已老态龙钟。

范毅舜之所以关注公东的教堂,因为在建筑之美之外,更有人心之美。他写道:“由这座建筑带出来的人与事,在这物欲横流、价值观混淆的社会里,却像山川自然般地坦荡,更如日月星辰般地永恒实在。”这本书虽然名为《公东的教堂》,但其灵魂却是“海岸山脉的瑞士人”。其第一章不是写建筑,而是写公东高工的创办者锡质平神父。“公东的教堂除了形式美学的魅力,更因为有这位教人缅怀的长者,让人在这座建筑漫游时,更有一份撩动心弦的深刻情感。”如今,锡神父已归天家,在这栋建筑的三楼通往四楼的转角处,还保存着他当年居住的那个小小的房间。他的大半生就在这间没有空调、别无长物的房间里度过,他在台东传教、办学校、开医院,风尘仆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如同一粒麦子落入地土。

人心之美,超过建筑之美。而人心之美,更源于信仰之美。范毅舜没有将这些传教士写成完美无缺的、不食人间烟火、没有七情六欲的圣人,在表彰他们人性之高贵的同时,亦如实描述他们的软弱与苦痛。即便是深受师生爱戴的锡质平神父,有时亦过于严厉和固执,以致没人愿意跟他一起玩桥牌,因为他输了会半天不高兴。而葛神父竭尽全力地帮助教区内的原住民,当他听到有原住民的女孩被卖的事情,往往会“在教堂里对着沈默的十字架大叫,几近崩溃,甚至无法入眠”。

还有就是来自政治的压力。在台湾,天主教是外来宗教,信徒人数不多,西人传教士大多谨言慎行。台湾的天主教会不若东欧、韩国、菲律宾与南美的天主教会那样高调参与社会公义、反抗独裁政体的事业。即便如此,范毅舜指出:“高压白色恐怖时期,他们的行动与作为,比寻常百姓更受监视,若没有一个更高信仰为后盾,就连修道人也很容易掉入设下的陷阱,然而也是这信仰,在高压解严解除后,他们压根懒得去提这些不快。”

今天的台湾,比起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白冷会的修士们刚来的时候,已是今非昔比。经济繁荣、医疗有全民健保、大学更多如牛毛。但是,范毅舜认为,从某种意义上说,今天的台湾甚至比昨天的台湾更需要这些传教士,因为“在人心被政争、媒体甚至教改,搞到如此空洞,没有方向,白冷会士默默在东部服务的故事,会是台湾此刻最需要的人文指标”。

让人活得有尊严的教育才是最可贵的

今天的台湾,大学的密度可能是世界第一。生源不足的现状,使得台湾从一流到不入流的大学都把眼光瞄准陆生。就像台商蜂拥去彼岸淘金,台湾的大学也纷纷跑到彼岸去开拓市场。大学蜕变成以赚钱为目标的公司,是高等教育的幸,抑或不幸?

在近半个世纪以来如雨后春笋般出现的大学当中,作为专科学校的公东高工显得土里土气,不会被那些都市学子们看入眼帘。大学当然越大越好,级别当然越高越好。在官本位的中国,大学的级别与官僚的级别平行,如最高学府北大、清华享受副部级待遇,换言之,校长相当于教育部副部长。这个所谓的“行政级别”足以让北大、清华的学子们炫耀半天。

然而,当年公东高工偏偏反其道而行,拒绝升级为专科学校。当枢机主教于斌和董事们呼应教育部的要求,敦促学校升级的时候,学校的负责人反倒为此放声大哭。因为,他们认为,公东在各方面竭尽所能以各种管道让程度不一的原住民学生入学,一旦高工升格为专科后,以原住民的条件,将更无法进入高工就读。这就违背了他们创办这所学校的初衷。

锡神父出生在瑞士德语区,他在创设公东高工的时候,强调技艺,务实训练,把瑞士师徒传承学制引进来。他不看重虚华学位,只在乎贫困孩子能否习得在社会立足的一技之长。他说:“我要让孩子们出来就能工作,养自己、养家、服务人群。”基督信仰一再阐明,人身难若登山,锡神父与白冷会弟兄,从一开始就与弱势站在一起,提供他们鱼竿,凭自己的努力改善自身生活。昔日家徒四壁的小孩,只要有机会学得技艺,终能有尊严又踏实的改善生活与环境。

在公东高工,先后有二十一位来自瑞士、德国、奥地利的外籍老师,不支薪地在学校里教导水电、木工、机工等课程。由于公东高工的课程安排内容与教育部相抵,几度得不到教育部经费补助,锡神父等人只好不辞辛苦地四处募款。就在如此艰难的环境下,公东高工为台湾迈向工业化的过渡时代培养了一大批优秀的技术人才,其家具设计和医疗器械设计等,不仅独冠岛内,而且扬名世界。

由于东方文化中“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士大夫心态,由于当代物质主义和功利主义影响下由金钱和权势主导的成功哲学,使得当代教育丧失了冶炼人的品格情操的环节,美国思想家布鲁姆所说的“人何以为人”的教育也严重缺位。用范毅舜的话来说就是:重学术、轻技术的极端升学主义,各种以竞争为美名的教育理念背后却有个极端不易为人识破,处心积虑要将别人踩在脚底下的可怖心态。所以,人们的平均学历越高,丛林法则却越横行无阻。学历的提高与文明的跃升并未同步。

教育最宝贵的品质在于给人以尊严和自由。在这个意义上,公东的高工“为士大夫气息浓厚的台湾教育,缔造了一页近似清流的传奇”。东部所有的公立学校,都知道这所学校因一位外籍神父的以身作则,师长是如何的认真与负责。范毅舜感叹说:“在教育理论满天飞的今日,我们发现,一个人的身教、言传,仍是教育体制中最宝贵与不可缺的伦理精神。”虽然公东高工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了,但它的传奇仍然值得后人深思与借鉴。

究竟谁是“台湾人”?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锡神父一行一来到台东,除了传播福音,更立刻投入民生改善。他们原本在中国东北传教,被共产党全数驱逐出境后,又因缘际会来到台湾东部,全然不回头看地全心投入这块新天地。

在范毅舜的镜头下和笔下的“东海岸的瑞士人”,其实个个都是名副其实的“台湾人”:比如,池作基神父,生前已经成为地道的原住民,死后亦长眠于此,原住民爱极了这位与他们融为一体的外乡人。比如,傅义修士同时也是一位优秀的建筑师,他在台湾生活四十年,完成四十件各类建筑作品,当然以教堂为主,除了天主堂之外,也为基督教长老教会设计礼拜堂。再比如,布素曼修女,在台东后山一待就是四十七年,如愿以偿地长眠在这一处她深爱的土地上,曾获医疗奉献奖的她,生前最遗憾的是没有拿到中华民国身份证。再比如,对台湾东海岸一草一木如数家珍的欧修士,让范毅舜不禁感慨说:“台湾的自然资源若让瑞士人来管,福尔摩斯、美丽之岛的美名也许可再扬名国际。”

他们,才是“爱台湾”的“台湾人”。爱,不是用嘴巴说的,而是用生命来践行的。与这些践行“爱人如己”的信仰、如春雨一般“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传教士相比,那些操弄族群对立的意识形态的政客,真的爱台湾吗?居高临下地对原住民说“我把你们当人看”的马英九总统,真的爱台湾吗?不是拿着台湾护照和身份证的人,就是爱台湾的人;反倒是那些没有台湾护照和身份证的人,真正把台湾当作值得珍惜和疼爱的家园。谁是“台湾人”,不是看谁到达台湾的时间更久,而是看他的心是不是在这里,如苏东坡所云“此心安处是吾乡”。以此衡量,来自瑞士的修士们是如此,作为外省人第二代的范毅舜也是如此。

那些不爱台湾的台湾人,那些跑到对岸去出卖台湾的台湾人,在这些金发碧眼的瑞士人面前能不惭愧万分吗?连战和蔡衍明等政商集团,丝毫不以台湾为念,争先恐后地跑到北京去朝觐。“天朝大国,无所不有”的北京的独裁者,会送给他们什么样的礼物呢?是一个装着动用坦克屠杀天安门学生的锦囊吗?难道用同样的方法,国民党就能保有万世不替的政权吗?而由前立法副院长饶颖奇率领的“台湾民意代表交流团”,也跑到北京表忠心。包括邱垂贞、范振宗、郑余镇、陈光复、何嘉荣、林重谟、邱永仁等七名前民进党籍立委,在钓鱼台国宾馆内载歌载舞,一支口琴、一把吉他,还玩起老鹰抓小鸡的游戏。邱垂贞大言不惭地说,中共採取高规模礼遇,快速通关、前导车开道,大会堂、大宴会厅,所见都是大格局、大气魄,让来自小小台湾的他兴奋得通宵不眠。真是恬不知耻,把肉麻当荣耀。对于此等群魔乱舞之怪相,我不禁感叹,难道吃香喝辣就是人的最高理想吗?

在政客比赛谁更无耻,民众多半无所适从,焦虑和无力感四处蔓延的当下,应当去一趟台东,应当去参观公东的教堂,看看锡神父的小屋,在那里呼吸、祷告、聆听。那么,一定会有一种从天上而来的声音,告诉你台湾的未来在哪里,你生命中的真正成功又是什么——正如范毅舜在《后记》中所说的那样:“你会发现,不论有钱、没钱,社会地位高或低,后山的太阳依旧为你照耀,碧蓝的大海依然对你呼唤。这社会里有很多需要你献身的故事,有更多需要你帮忙与爱心的人。”

文章来源:RF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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