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到底还缺什么——马旸、叶文斌《匮乏:中国到底还缺什么?》

天朝德威远被,万国来王,种种贵重之物,栉航毕集,无所不有。……然从不贵奇巧,并无需尔国制办物件。
乾隆

乾隆皇帝当政的时候,清朝臻于繁花似锦的全盛状态。英国派使节马戛尔尼出访中国,希望两国开展公平贸易。出访尚未进入正轨,两国就陷入一场礼仪之争。马戛尔尼觐见乾隆时是否下跪,不单纯是一场礼仪之争,更是两种文明的撞击,具有深刻的象征意义。

法国学者阿兰·佩雷菲特在《停滞的帝国》一书中指出,中国已经僵滞、封闭到“变态”的地步,“这种变态不仅表现为自视比他人优越,而且在生活中认为世上唯有他们存在”。他给这种状态取了一个形象的名称叫“集体孤独症”。哪怕像康熙、乾隆这样英明神武的皇帝,大大扩张了中国的版图,却从未想过让国家变得开放。

于是,两种世界观发生了激烈的撞击:于中国而言,两千年来一以贯之的是主宰外交和外贸领域的“万国来朝”的朝贡体系,中国一方面展现自己的慷慨,另一方面从来不忘显示对“朝贡国”的蔑视。所以,即便“万国来朝”,中国依旧茕茕孑立,只有臣仆和敌人,没有地位平等的朋友。于英国而言,经过近代宗教改革的洗礼和文化科技的启蒙,英国已跃升为海洋霸主和文明先驱,英国使团清楚地看到天朝在技术上的落后与制度上的僵化,用船坚炮利叩开中国的大门如探囊中之物。

波澜壮阔的历史图景,有时会奇妙地重演。美国华裔学者章家敦十多年前关于中国即将崩溃的预言,如今被人们视为荒诞不经的危言耸听。当下的中国似乎重现了乾隆盛世:经济总量在短短数年间超过了德国和日本,离美国只有一步之遥。中国经济腾飞之迅速,让全世界刮目相看。中共党魁习近平像乾隆皇帝一样,意得志满地宣称“中国梦”触手可及。那么,中国难道又走到了“天朝大国,无所不有”的门槛上了吗?

杞人忧天者又出现了:面对暴发户一般的中国,美国学者马旸(Damien Ma)和叶文斌(William Adams)写出了《匮乏:中国到底还缺什么?》一书。曾经在克林顿时代担任负责东亚事务的助理国务卿的美国学者谢淑丽评论说:“如果你想知道哪些事情让中国领导人习近平夜不能寐,那就读这本书吧。”刚愎自用的习近平是否会夜不能寐,我们不得而知;但是,透过“匮乏”因素来观察中国,就像用红外线来看原先熟悉的风景:各种各样平时你看不到的问题、限制都被凸显出来。

物质层面的匮乏:资源、粮食、劳动力

美国心理学家马斯洛将人类的需求由较低层次到较高层次分成五类,这五类又可归纳为三个层面:第一是人的生理需求,或者说物质和经济层面的需求;第二是安全需求,或者说社会层面的需求;第三是尊重需求和自我实现需求,或者说政治层面的需求。《匮乏》一书中分析的关于资源、粮食、劳动力、福利、教育、住宅、意识形态、价值观和自由等“九大匮乏”,正好可以纳入马斯洛心理学中人类这三个层面的需求之中。

中国的经济奇迹让全球为之咂舌,但中国企图输出“中国模式”的努力却不甚??成功,似乎没有哪个个国家成功地学习并移植了“中国模式”。因为这是一种不可持续、也不可复制的发展模式,用本书的两位作者的话来说,是一种“熊猫式荣景”。熊猫是中国的名片和外交牌,被作为贵重礼物送给世界各国,而“熊猫式荣景”这个概念比好莱坞动画片《功夫熊猫》还要让人印象深刻:一头成年的熊猫每日消耗的竹子量,大约等于其体重的百分之十到十五,中国过去十年的“熊猫式荣景”也出现了类似的景象,跨越式的发展是以“如饥似渴地吞噬了大量的商品和资源”的代价换来的。这条竭泽而渔、横征暴敛、饮鸩止渴的发展之路,不会有多少国家想学,而且即便想学也学不来。

熊猫拼命吃竹子、长得肥肥胖胖,却生殖力低下,无法大量繁殖,更不可能称霸于动物界。中国亦是如此。以资源而论,经过掠夺式的开发,中国的土地和水资源即将耗尽,石油、铁矿石等大半仰赖进口,自然环境急遽恶化,生态平衡被打破。以粮食而论,文革结束之后,中国虽然再也没有出现过大饥荒,大部分中国人至少不必为食物而忧愁,但中国粮食总需求的接近一半依靠进口,食品安全仍然是一个爆炸性的问题。以劳动力而论,曾几何时,中国以数亿农民工的廉价劳动力成为最大的“世界工厂”,如今计划生育政策的后遗症彰显出来,“人口红利”风光不再,劳动力逐渐干涸,尤其是技术工人可谓千金难求,外国资本不再以中国为投资的首选地。对此,两位作者指出,在基本的物质需要的层面,中国已经走到了“一只熊猫吃完了全部竹子,它该怎么办呢”的十字路口。如何保证能源、土地和水的充足供应,如何延缓老年社会的提前降临并发掘新的人力资源,以支撑其不断膨胀的生产和消费,政府似乎拿不出实质性的解决办法,唯有采取“拖字诀”,过一天算一天。

社会需求层面的匮乏:福利、教育、住宅

紧接着,两位作者论述了中国在社会需求层面的匮乏,主要包括三个方面:福利、教育和住宅。

直到今天,中国仍然坚持说自己实行“社会主义制度”——这一原则被写入宪法。但是,社会主义的重要特征乃是福利制度,而今天中国的社会福利体系却全面崩坏,比起真正的“福利国家”如瑞典、挪威、丹麦等望尘莫及,就是比起西方国家??中最少福利因素、最“赤裸裸”地资本主义化的美国亦不可同日而语。高税收、富财政的中国政府在医疗和老人照护方面,完全推卸自身责任,蜕变为“只征税,不服务”的蛀虫。邓小平倡导“发展就是硬道理”,政府将财政支出向房地产、铁路、公路等基本建设领域倾斜,公共卫生系统得不到应有的投入,出现了漫长的停滞甚至倒退的趋势。特权阶级享有专属的、优质的医疗保障,当然不会在意普通民众,尤其是被抛弃的城市贫民和农村居民“看病难”的问题。最富的政府却只能提供最差的公共服务,成为中国荒诞的现实。

在教育方面,表面上以全国统一高考的方式实现了“人人平等”。但隐藏在整齐划一的高考试卷背后的,是城市与农村以及东部与西部之间天渊般的不平等。两位作者在书中列出了一组北大学生家庭状况的统计数据:超过半数的北大学生来自政府官员、知识分子和富有的中产阶级的家庭,此类家庭人口总和不到全国总人口的十分之一,并且他们全都居住在城市地区。我在北大念书的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来自农村的同学接近半数,而现在这个数字迅速降到不足一成。换言之,教育并没有促进中上阶层的阶级和地域的流动性,也没有缩小社会各阶层和各地区之间的不平衡状况,反倒大大加剧了这种存在已久的不平等,并且点燃了人们内心对阶层和地域歧视的愤怒之火。中国政府无意改善这种紧张的局面——帮助居住在城市的农民工子女争取教育权的维权人士、法学博士许志永被关进监狱,就是一个再明显不过的信号:中国教育领域“制度化的不平等”和“人为的匮乏”,还将长期存在下去。

就住房问题而言,中国经济奇迹的重要支柱是房地产行业。中国财政收入的四分之一都来自于房地产业及其上下游行业,中国新诞生的超级富豪中三分之二都与房地产业有关。中国新兴中产阶级的财富,大半都体现在房产的价值上。然而,面对高出西方国家大城市两倍、三倍之多的、天文数字般的房价,年轻世代只能“望房兴叹”。那些得到父母和祖父母的资助而支付首期款买下房子的“幸运儿”,同时一辈子成了被银行按揭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房奴”。而那些父母或祖父母无力提供大笔资助的年轻人,则只能忍受“蜗居”、“蚁居”的更糟糕的处境,连结婚都变成了一个过于奢侈的梦想。马旸与叶文斌分析说,中国地方政府的债务总额估计已达十一万亿人民币,而地方政府习惯于透过转让土地使用权来获取财政收入已经是一个公开的秘密。因此,中国政府不可能戒断长久依赖房产市场的“毒瘾”,中国还将长期位居“居住正义”最为匮乏的国家之榜首。

精神层面的匮乏:意识形态、价值观、自由

马斯洛心理学认为,人最高的需求是尊严、自由和被承认。中国在这一政治层面的匮乏更是触目惊心。日前,中国官方的《人民论坛》发布了一份调查报告指出,“超八成受调查者认为??当前社会处于亚健康状态”,而位列当今社会病态前三项的是“信仰缺失”、“看客心态”、“社会焦虑症”。其他排在前十名的是:“习惯性怀疑”、“炫富心态”、“审丑心理”、“娱乐至死”、“暴戾狂躁症”、“网络依赖症”和“自虐心态”等。对此,美国《华尔街日报》评论说,在中国人最担忧的十个问题中,多数问题可以明显看出对中国政府的不满。

仅有经济增长,不可能维系统治的合法性。中共对重新恢复共产主义信念已不抱任何希望。习近平在讲话中多次使用毛时代的术语,甚至企图用“整风”的旧有方式来整肃腐败和教育官员,但他本人内心深深地明白,这不过是“一场游戏一场梦”,不可当真,也不会党员群众当真——大家只是心照不宣、闻声起舞而已。若习近平本人真的笃信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他就该安排女儿到中央党校深造,而不会让女儿去哈佛大学接受“资本主义腐朽文化”的污染。

从胡锦涛时代提出“和谐社会”的远景,到习近平以“中国梦”为标榜,中共领导人已然黔驴技穷,剩下的戏法就只有民族主义、传统文化这些“压箱底”的陈货了。然而,就是老祖宗的宝贝也早被毛泽东折腾得残缺不全。马旸和叶文斌生动地描述了毛泽东与孔子之间正在上演的一场拉锯战:鉴于毛泽东无法代表崛起的中国,中共当局重新将孔子包装上阵,在全球各大学大力兴建“孔子学院”而非“毛泽东学院”,却对孔子被毛泽东打成“孔老二”、“臭老九”的往事不作解释。然而,孔子很难像一枚马赛克那样被嵌入当代中国人的精神生活之中,儒家和中国传统文化无法重新成为有活力的意识形态和有吸引力的价值观。耗资数亿的电影《孔子》,尽管有香港魅力巨星周润发出演,以及宣传部精心安排上映时间,在市场上仍然被卡梅隆的《阿凡达》打得落花流水。那些消费得起电影这种娱乐方式的都市年轻观众,用电影票完成了一轮投票,清楚地显示出他们对孔子毫无兴趣。而当狱中的刘晓波荣获诺贝尔和平奖之际,在中国官方的默许之下,企图与诺贝尔和平奖抗衡的“孔子和平奖”粉墨登场,连战和普京先后获奖,却在国际上沦为笑料,文化部事后宣布与之撇清关系。在中共权力象征的天安门广场的一侧,一度悄悄树立起一尊巨大的孔子像,孔子的塑像隔着车水马龙的长安街与毛泽东的画像对峙。但是,不久之后,孔子的塑像又神秘消失了,官方也不给任何的解释。

中共无力打造一套强有力的意识形态和坚挺的价值观,更不愿让人民争取到本该属于他们的自由——包括最基本的获得资讯、了解真相的权利。当美国驻北京的大使馆发布北京空气质量报告时,中国外交部恼羞成怒,声称这是干涉中国内政并违反中国法律。然而,官方却拒绝公布自己的数据,因为“时机不成熟”——当“时机”变得“成熟”时,雾霾早已成为导致肺癌的致命杀手。

由于九个领域的“匮乏”一时很难找到解药,中国的崛起注定了只能是昙花一现。英国前首相撒切尔夫人说过:“中国将不会成为一个与美国相匹敌的超级大国——至少在它依然背负着死沉的社会主义负担的时候。……中国不会成为超级大国,因为中国没有那种可以用来推进自己的权力、从而削弱我们西方国家的具有国际传染性的学说。今天中国出口的是电视机而不是思想观念。”这句话道出了中国的未来。

文章来源:RF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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