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弟站在镇上的大桥头上,盯着桥下有些浑黄的河水,运河中机轮的声音渐渐的近了,高音喇叭一天一地那么唱,着“打鱼的人哪怕狂风巨浪,打猎的人哪怕豺狼虎豹。”干呛的的煤烟气味开始慢慢钻进他的鼻孔,他要快些了,船就当过来,他不能错过这个机会。他松了脚踝的劲,向前倾去,倒立着缓缓跌向水面,他通过桥洞看见穿行而过的拖船队,他们长长的首尾相连着,尽头消失在熔融的金红色夕阳里。沿河两岸这个拥挤的千年市镇,正手忙脚乱地筹备着今天的落幕。阿弟不畏酸楚地注视着夕阳,那英雄般陨落的夕阳。

他终于闭上了眼,几乎是擦着前进的拖船撞进水中,河水剥夺了一切之前的声音和温度,紧紧地攥住阿弟的胸腔,随着拖船掀起的浪摇撼着他。阿弟等待着冲力的散去,在几乎停止下坠的那个刹那睁开了眼睛。前些日子的大雨使得河水比他预期的要浑浊得多,阿弟有些慌神,他之前在没有船的日子里演练过这个过程,可是今天的状况依然有些出乎意料,他感觉肺中的空气正在被恐惧燃烧。阿弟奋力挥舞起四肢向船队的侧面游去以期避开哪些吃水极深的船底,能在船队边上的水域探出头来,只是当他在浑水中将手向上探去的时候,他只是摸到了坚硬而粗糙的船底。阿弟手指应该是全被蹭破了,但是这不是他目前最担心的问题。阿弟奋力地向下潜去,预备再找一次机会向安全的水面发起冲锋,但是他还是只摸到了船底。恐惧开始全面吞噬这个孩子,他在水底迷失了方向,他只是沿着船队一次次向上冒去,他觉得似乎整片水域都被铁幕所笼罩了。绝望施加着千钧之力,将他拖向水底,一只手穿过浑黄的河水突然在极近处闪现,它紧紧地揪住了阿弟的衣服将他向上拖去。阿弟猛烈地回应起这支手来,他想抱住那具身体,却猛猛的吃了两拳,这是施救者的警告,你不要胡来,否则老子就松手了。他被拖向水面,眼前慢慢地亮了起来,肺部的疼痛也随之达到顶峰,阿弟在出水的那一刻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就昏死了过去。

阿弟在破庙里醒过来,他被其他孩子围着。

“我算入会了么?”这是他醒来的第一句。

“算算算。”众人应和着“一定要算的。”

“不行我再来一次?”阿弟真诚极了。

“算的呀!你已经算了呀!你铜卵头铁卵泡,汉子一条,我们阿是,都要摸卵的(服气),你千万不要再来了。”众人告饶。

“谁人家拉起我来的?”阿弟终于想起整个事情来。

“阿乔拉的你,他看你喘得蛮劲的,就先回去烧火了。”

“哦呦,册那。”阿弟这才想起,他也是要回家烧火的,赶忙坐起来要往外头走,“各么,明朝会啊!”

阿弟在拥挤的弄堂里活跃地奔跑起来,他是穿龙会的人了。

运河穿镇而过,拖轮沿着京杭运河输送物资,大河滔滔,朝夕不止。当年干这一行都是航运社,大拖轮拉着十几节船舱,船舱本身并没有动力,只有舵。船员都来自同一个地方,这列船就是一个移动的村庄。一个舱就是一户人家,女人烧火做饭,男人掌舵,头船的高音喇叭会喊话,到了转弯的地方各节都要调舵。有船队过沿河,各家都愿意看两眼,看看每节船上都用大缸种了些什么菜,猫狗是不是俱全,鸡舍鸭棚打理得如何,总之热闹极了。船上不会走路的孩子由女人用布条捆在身上,刚会走路的就全裸着,在几乎与水面平齐的甲板上奔跑,背着一个巨大的葫芦,算是什么落水后的应急救生设备。人们就这么看着船队,看夫妻相打,看教书识字,甚至看剃头扎针,或是一只鸡,日急慌忙地在甲板上奔驰着,像是要去给头船报告什么大事。

进了穿龙会,各位大些的孩子才会教你本事。比起那些游水的花活,扒船算得上是顶有用的本事。船队来了,就游到队尾扒上舵杠,或者随便任何拖下来的缆绳,你只要小心锚,锚一般荡在水里,并不吊起来,水里锈的慢嘛,那家伙在可是混江龙,真要荡过来,给你来上一下子,准保当场口吐鲜血。但你只要是小心就能尝到扒船的好处,一般扒着去湖州玩,胆子大的扬言自己到过上海。到了湖州随处上岸,赤着膊穿街走巷在人家堂会前探头探脑,最后摸出一些碎钱来,买块炸臭豆腐吃,看看太阳偏西就再扒船回来,快活得很。

假期一天天的在河里泡掉,从早扑腾到晚。阿弟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往上游的时候,隐隐约约看见上面有个人形过来,见他上来也不避,估摸是要跟他斗斗水法。阿弟猛蹿两下向他扑去,要跟他厮打,到了近处,才看清是一具白着眼的男尸。阿弟想刹车,但是之前的冲力还是带着他跟那具男尸撞了个满怀,阿弟尖叫着向河边游去了。入夜前钢青色的河面上钻出几个少年困惑的脑袋。

用竿子把尸体勾上了河岸,全镇的人都放下手中的事情向河口赶来。有男人拿着饭碗,紧赶两步又折回灶堂去了。

“这碗里一点荤头阿没有,这让我怎么拿出去吃?脸皮都要坍光的呀!”

女人尖叫:“看个死鬼还要加菜,各么明朝吃啥?!怎么嫁了你个赔钱货?我要死了,我不活了,你看我吧!我跳起身来就死!”

灶膛间里爆发出哭声。这本是一场好戏,大家平日里要十里八乡赶过来的,但是今天并没有卖出座去,众人步履匆匆地呼应着。

“河口各咪啊,来了个死鬼喏!”

派出所的老钱头带着几个人来了,他愁眉紧锁地看着这具无名男尸。男尸个子不高,酱油面色,十指关节拧着长,看着就是个水上人家的男人。老钱看了一会,问到是这几个孩子发现的尸首,就叫他们几个跟着回了局子里。

老钱带上了门就开始发问:“你们谁寻到的这个死鬼?”

“我!钱阿爹,我先看见的!”穿龙会里一个叫金根的小子想要邀功。

“是么?”老钱询问起大家。

“是。”阿弟说到,他觉得自己是新人,应该给别人一些甜头。

见阿弟说是,那大家也都点了头,“对各,是伊发现的。”

“好。”老钱站起身,走到金根身边,一脚将他踢到墙上去。

他接着一顿拳打脚踢,掺杂着金根很多的告饶和否认。但是老钱并不理会。

“都讲你是,你讲不是?你当我岡逼(傻逼)啊?”

老钱一顿打完,关节都亮出红光来。他回过身来警告起大家。

“以后碰到这种事情,只做没看见,不要给我寻官司。忘了你家姓也给我记得这个事情!”

大家支支吾吾地答应,老钱又一人赏了一大脚。

“各么,滚!”他一声令下,除了金根,众人赶紧出了局子。

阿弟最后一次回头,看见老钱又打了起来。

后来才听有人说,看死鬼行,拖上来这个案子就归当地了,有尸体就要立案,军爷老派们得沿河一路问上去,这种事情是一千个没结果一万个没结果的。破不了案,上头记一笔,到时候要升官调任,有人多一句嘴,命案不破是能拿来做文章的。

金根倒是没给打坏,但是拘了一夜这位朋友就给吓病了,一直烧着。父母当然也不敢多说什么,晚上还要去丝织厂当班,就托付阿弟带他看病去。当时医院大修,所有挂水的都赶到一个暂时的棚屋里,急诊挂号也在一处。从厂里下来一些失手的工人,头破血流的跟着其他病人哼哼着。

阿弟看看床上的金根,正想要趴下眯一会,突然门给撞开了,进来一个男人横抱着一个头发潮湿散乱的女人。男人嚎哭起来,就地跪下,直到大夫匆匆赶来,才手脚并用的开始求援。

女人大概是落水淹死了,尸体被抬上一架床,脑袋正抵着金根。他假意是睡了,但是头发根根立起,应该是吓得很不轻。大夫大致地看了看她的眼睛,听了听肺就告诉男的,这是没救了,肺里全是水。男人紧接着又哭号了起来。女人的眼睛半睁着盯着房顶,歪斜着嘴,像是疲惫不堪的样子,她在男人的哀告与场工忍痛的哼哼声中一言不发。

阿弟强忍着不适低头坐着,他觉得自己坐了很久。男人还打听了火葬场的事宜,因为各处都有规定,尸体不能上船,怕有疫病。要怕耽误船运社,明天一早必须火化。

最后看了看要被推走的妻子,男人攥着死亡证明走了。过了一会又回来,央求大夫把溺亡二字写大一点。大夫很不耐烦,骂骂咧咧起来,男人哭了,他说死亡证明要拿回去给老人看的,这个字怕是看不清爽的。

这些事无巨细的探讨让阿弟很恶心,像是又一具尸首漂在他的头顶盘旋不去。他跟金根挑明了要回去,不顾他的阻拦就上了路。阴暗的弄堂仿佛深河,他很不适,只好上了有路灯的大陆去,远远地往家绕去。终于快到河口的家里了,尿泡子都憋的刺痛起来,他闪近公厕,开始一泻千里。

突然来了一阵歌声,欢快极了,以至于在这个静悄悄的夜半显得恐怖起来,一个影子挟着歌声来了厕所,肩并肩的跟着阿弟尿了起来。

“阊门高,相门厚,胥门挂着老人头,哩哩呦呦老人头……”

阿弟想尿得快一些,这泡牛尿实在长点。直到那人完了事,阿弟才狠狠打了一个激灵,飞似的跑出来。他超过那人,回头看了一眼,就是那个哭媳妇的船工。船工冲他笑了,算是打个招呼,那种水上人家独有的自轻讨好,和隐隐不祥的笑。阿弟看出这个这个男人的快活来,他接着唱着“哩哩呦呦一个老人头”,歌声赶打着阿弟逃去,他觉得这个男人怕是已经疯了。

“这是谋杀!”阿弟躺在床上,这个想法兜头给了他一盆冷水。他蹿起来,“这是谋杀!”那个声音完完全全的坚定了起来,阿弟感觉被窝渐渐凉了下去。他想报案,但是忘不了老钱的警告,更知道自己的证据是不充分的。他想忘了这事,也不行。

他在入夜里,常常看见那个歪躺着的女人,好像下一秒她就要坐起来谴责自己。他闭上眼睛也总感觉有东西漂过他的头顶。阿弟被毁了,他下不了水,更不敢正视船队,他怕那些船棚里忙碌的女人抬起头来,就是那张嘴歪眼斜的面孔。歌声有时无端响起来,揪起他一身的毛发。

这件事情一直折磨着阿弟,恐惧感随着年龄渐渐过去,但是自愧和愤怒有时会左右他。在高考最后停笔等待的时候,或是结婚当夜送走宾客后,与媳妇相顾无言对坐的时候,那种童年的五味杂陈都会猛然挣扎一下,像是陈年的尸跳。三十年后阿弟从苏州回到镇上,路过派出所的时候他突然决意去试一试,他说想报一个三十年前的案子时,不知道死者是谁,也不知道凶手叫什么,全派出所都笑了,阿弟也跟着笑了,他知道自己一定显得像个傻逼。

阿弟出了派出所站上大桥头,眼前的运河远不如之前的繁忙。他看着河面上自己的影子,隐隐对抗着一跃而下的冲动。

来源:新浪微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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