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木川,一座被一部小说复活了的古镇。许多年前,伟人龙颜大怒,说了一句话:利用小说反党,是一大发明。可见小说功能之厉害。所以写小说的人代代辈出,绵绵不绝。当然,因此而掉脑袋的文人骚客也不少。

青木川小说能不能反了党不好说,但能复活一座古镇却是真的。这小说的名字叫《青木川》,作者叶广岑。描写的是一个土匪掠夺、建设、振兴一个镇子的故事,情节跌宕起伏,引人入胜。后来又拍了电视剧,起名叫“一代枭雄”。把一个土匪的品行演义为正能量,这在收拾作家的年代,是不可想象的。刻意给这个土匪扬名的结果,是带火了这个土匪出没的地方。人们总是对带有传奇色彩的人和事感兴趣,我也不能例外。

于是,我就来了。

这是藏匿于秦岭深处的古镇。

导游指错了路,听话的司机毫不含糊地就让我们多跑了一百六十公里,等到了青木川镇时,已经夜深了。在无数个七扭八拐的山路上,根本无法辨别方向,只能信书上说的:它地处陕西省汉中市宁强县(大致在陕西省的西南角),西连四川省青川县,北邻甘肃省武都县和康县,陕、甘、川三省在此交界,当地人说是一脚踏三省,鸡鸣三省响。

一个“踏”字,一个“响”字,活脱脱露出无限的霸气。去过不少类似这样的地方,大多用的是“跨”这类的词,敢说踏的这是头一个。鸡叫不说鸣而要说响,这是何等的自负与神气!

自负与神气与这里的土匪有关。汉中地区是出秦岭、通巴蜀的咽喉,自古以来盛产土匪,成了如今发展旅游事业的重要卖点。当然,纵使有匪千千万,没有土匪头子的作用是万万不能的。这个头子叫魏辅堂。

国人心目中的土匪,大多不是东西。面目狰狞,恶煞凶残,不是拦路抢劫,就是杀人越货;不是强娶良家少女为妾,就是抢夺别人老婆压寨。一句话不对付,拉出去就砍了脑壳。吃饭必须是带血丝的肉,火上一燎就往肚子里吞,手里还得抓根大骨头,烧鸡都是整只地啃;喝酒一准是粗瓷大碗顺嘴往脖子上流,喝一半洒一半,然后就摔碗,越碎越好越带劲。再要有厉害的主,下酒菜,定是那刚刚从某人胸膛里掏出来的心脏,用锋利无比的匕首切巴切吧就嚼了。样板戏里的座山雕就是标准。

魏辅堂不是这样的。

想当初,中国工农红军在湘赣边区创建革命根据地,建立红色政权,实行武装割据时,就被蒋介石、国民党反动派污蔑为匪,但几时干过欺男霸女的勾当?几时做过杀人越货的勾当?可见,被骂为匪的还真不一定是匪。

中国工农红军从南方那个鸡鸣闻三省的地方一路走来,直到打下江山,坐了江山,谁还敢言个匪字?等回过头来,再到这个鸡鸣三省响的地方,就今非昔比了。先是枪毙了魏辅堂,后来又平反了魏辅堂,把个土匪头子弄得黑白颠倒,面目全非,也把个青木川弄得天翻地复慨而慷,弄成了今天的旅游目的地。

历史就是这么好玩。

更为有趣的是,土匪魏辅堂的长子,竟然坐在他老子当年的府邸门外,在一间逼仄的门脸房里,亲自签名,卖给了我一本有关他老子的长篇小说。土匪的宅院在汶川5.12大地震时受损,裂了很多宽窄不一的缝子,有些不牢靠了,所以说,土匪家住的未必就是豪宅堡垒。青木川镇依河而建,大概就是八、九百米长,从游人逛街学来说,这是能够忍耐的比较科学的距离。河水像弓一样弯曲,古镇从高处看过去也就像个弓的样子,当地人自诩是卧龙,龙头的地方是魏辅堂亲自监督修建的一座石桥。居民的房子与土匪家的形制差不多,属明清时期的旱船式风格,四合院,两进两出两层楼。钱多钱少的主儿,也就在房子的装饰上才区别得了。雕梁画栋,鎏金溢彩与简朴无华、粉墙灰瓦也相互衬托,相得益彰,都显得古朴典雅。即使夹陈其间的西式建筑、天主教堂,恍惚到了英法租界,但看上去也相映成趣,没啥不和谐的。其中人气最旺的当属魏辅堂哥哥开的大烟铺了,门脸是中西合璧的,院内却是四合三层,导游们挤在游客中,一脸坏笑地介绍哪个房间是抽大烟的,哪个房间是抽完大烟供哪些来了劲头的客商们干点别的的,还特意说,那个时候魏老爷是不准本地女娃进这个门的,在这做营生的都是从西安城里选来的,游客们就会意地乱笑。我们问导游,魏辅堂办的中学怎么不安排去看?还有枪毙他的操场?导游用学校上课不开放拒绝了。对最能反映土匪内心美好善良一面的事物,人们都不感兴趣,对造就出土匪丑恶一面的东西,人们却趋之若鹜。这就是我们现实的生活。生活本身就是一部小说。

魏辅堂是一个生于此长于此的土著,从小家境贫寒,如果他安生在魏家坝种田,或者像他父亲那样,农闲时再挑个油葫芦上集市上卖油换点零花钱,那等到土改时,肯定是个根红苗正的贫农子弟。但他就是不肯过这样安稳的日子,反倒追随那成天玩火的民团,还响应政府(民国的)号召,跟着头领去剿匪,竟也能建功立业,待羽翼丰满了,就一刀杀了团总魏正先,自己任命自己当上了团总。要么说是金子总要发光啊,这家伙,有枪就是草头王,他严格管理辖区,对盗贼以及地痞无懒施以酷刑,同时扩张山林,兼并土地,发动百姓自力更生广种罂粟,一不留神就成了三省最大的大烟贸易物流中心,肥的流油,富甲八方。连县志都说:往昔全县迭遭匪患糜烂时,此一区独得保全。市镇、村落均呈富庶气象,田园肥美,甲于西路各处。记载中赞赏之意无不溢于言表。你看这土匪当的?要名有名,要势有势。势有多大?一千团丁,四百条洋枪。据说,他的武器比藏在大巴山里的红军还要好。

按说,这么个土豹子,有了枪炮,发了财,气肯定粗了,必须得弄几个姨太太过过三宫六院的瘾,再抽抽大烟,推个牌九,修修祖坟,建个祠堂光宗耀祖,当个房叔房爹,给人当个干爸什么的。谁想得到,就是这么个没出过山的家伙,却重视文化,办剧社唱文明戏,还办学校,而且一办就是初中以下义务制,弄的国民政府的正规学校都不好意思。更令人惊奇的是,他还开设英语课,竟然还请来了西京城里会说地道伦敦口音英语的教育专家来镇上担任校长,一时间,就连镇上的走卒贩夫也会几句“洋泾浜”,后来去成都念书的孩子说的英语着实让大学老师吃惊。

不管宣传部怎么说,民国政府也还是想干点正事的,对依靠制毒贩毒发国难财的行为岂能容忍?于是就抽调精兵强将进行清剿。但政府哪知自己的干部、办事员们素质不高,更不晓得魏辅堂的狡诈。干部们登门子,办事员甩脸子,魏老爷就一个招数,给银子!加上超标准接待,在推杯换盏间,就警匪一家,把酒言欢了。平日里镇上烟铺妓女洗浴按摩酒肆演艺一应俱全,虽说本镇居民一律不得涉足其中,但内方外圆,上面来人了,一样不能少。吃了,喝了,唱了,洗了,睡了,拿了,还不走等什么?于是带队伍开拔,得胜回朝复命,一致汇报,在省、县两级政府的正确领导下,在当地群众的大力支持下,经过全体参战指战员的共同努力(甚至是浴血奋战)下,一举捣毁了制毒基地,恢复了当地正常秩序,群众情绪稳定。皆大欢喜。

青木川就这么在不断地剿匪与反剿匪中延续发展了,洋行,商户,茶馆,酒店,给我们留下了今天的古镇。

再往后,形势就变化了。国民政府在蒋家王朝的统治下日薄西山、气息奄奄,眼看着树倒猢孙散了。胡宗南跟共产党都对这支盘据在深山里的武装力量感兴趣,但魏辅堂就是魏辅堂,剃头担子哪头儿热哪头儿凉,他心里明镜似的。关键时候他跟了共产党!当1949年12月他把手里的枪举在头上,向新的人民政府交械投诚时,他感到了轻松。这从他与新政权的配合中看的出来。

但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原本好端端的国民党正规军的军人,也沦落为占山为寇的匪徒。胡宗南被打散了的一些军人,跟着国民党的一个女特务,干起了偷鸡摸狗的勾当,竟趁着风高月黑袭击当地政府和工作队,造成令人震惊的血案。这就是打蛇不死反被蛇咬啊。

最无法开脱的,制造血案的竟是魏辅堂的外甥。这还了得!定是那魏辅堂里外勾结,亡我新生政权之心不死,纯属反革命暴乱。铁证如山,有啥说的?也由不得你说!不杀不足以平民愤,拉出去,代表人民代表党,判处你死刑立即执行。

于是,在与新政权合作了两年多时光后,魏辅堂被枪毙在自己建起的辅仁中学的操场上——操场上集合了全校的师生。给他的罪名是反革命恶霸杀人罪。这是1952年4月27日。

枪声结束了青木川的魏辅堂时代。

此后34年,古镇消失在人们的记忆中。留在当地村民回忆中的只是一个魏老爷被私下里口口相传,但凡与魏辅堂有些瓜葛的人也三缄其口了。

到了1986年,不承想魏辅堂重又活回了青木川的人们当中。这一年的12月,陕西省高级人民法院判定,对魏辅堂按投诚人员看待,不追究刑事责任。历史就这么跟大家开了个玩笑,重又回到了原点。只是哪个姓魏的土匪,再也回不来了。

现在你走在游人如织的青木川街道上,体味着浓浓的晚清之流风,与商贾贩夫讨价还价,或坐在低矮的木凳子上,吃着当地的著名的凉粉小吃,不经意间就可感到有种诚信经营、不准欺负外地人、如有纠纷先惩罚本地人的纯朴之气在客商间的互动。据说,当年有人买了一斤肉却发现只有八两,结果是卖肉的家伙被魏辅堂用鞭子从身上抽下来二两肉。如果说青木川的安逸是用鞭子抽出来的,也不对,就像我们不能说新加坡的文明是用鞭子抽出来一样。魏辅堂建起了当时宁强县的第二所中学,不惜花重金从外地聘请学有专长的老师任教,给老师的待遇也很高,每月薪水七至十二块大洋不等,皮鞋厂每年要给老师发一双皮鞋,卖肉的每杀一头猪必须给学校送三斤肉,办法虽霸道了些,但让老师每天都能吃上肉,过活的比较体面。他还下令,所有孩子必须到学校念书,如家长阻拦或让孩子帮工,不但罚钱罚粮,还把当家长的关禁闭。这个做法倒与当下的美国有些相似。所以国人大可不必唯美国马首是瞻,他们能做到的,咱中国的一个土匪七十年前也做到了,没啥了不起的。文明是靠教化的。

说到这里,就不像是写游记,倒像是在给土匪歌功颂德。中国人说,死了,死了,一死百了。魏辅堂死了,也了了。但青木川活着。

这里有着22万多亩的森林,生活着大熊猫、金丝猴、猕猴、羚牛等珍惜动物。长期与外界的隔绝,人与自然的和谐,保留了秦岭原生态的风貌。清晨,当你从农民的菜地或是庄稼地旁走过,一股股田园的气息沁人心脾,忍不住地就想深深地呼吸,仿佛要把沉积在胸腔里淤滞一吐为快。间或的会有一两只野鸡(我分不清是什么鸟儿)从身边的地里起飞,向茂密的林子里隐去。也有友善而又调皮的雀儿,欢快地围绕在你前行的路上,喳喳唧唧地叫个不停。农民们养的鸡鸭在水里在河边成群地觅食,悠闲地旁若无人。喜欢石头的朋友,尽可以走进河道走近山脚,信手拈来,便是栩栩如生的物件,或像山水,或像鱼虫。同行的兄长们说,不走了,多住几天吧。

说归说,我们还是得走的。青木川是青木川人的。这里有他们的回忆承载了他们的过去,也有他们的欢乐寄托着他们的未来,而我们只是这道风景下的匆匆过客。我们从千里以外的地方,慕名而来,原本欣赏古镇风情的心情,却意外地被一个土匪的故事所打动。在反复回味他的故事的同时,又不得不为造化弄人而唏嘘。

责任编辑:凌绝岭

来源:共识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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