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我从西宁铁路技术学院毕业,回到苦河县成为了一名光荣的人民警察。

这个工作的主要内容是在一天之内喝尽量多的熬茶,工作很闲,辖区除了镇上就是牧区。汉族在这里才是少数民族,牧民打架不让我们管,我们也不敢管,牧区枪支泛滥,从化隆造到苏联解体流出来的尖儿货,人全有,实弹射击经验比我们能多出去好几辈子,谁惹那个腥。在我上岗的第一天,我按照派出所多年不变的传统打开暖瓶,撒了茶叶,花椒,盐,准备往里塞热的快,然后……然后球子的出事儿了。

镇长途汽车抓了两个外国人,后来知道是日本的。虽说是改革开放了,但是我们青海和西藏大多数地方并不对游客开放,却总有那不死心的,要进来看一看,怎么进来呢,打扮成中国人吧,可是当时中国真是封闭的太久了,外头人哪儿去了解情况去啊,俩日本人下了长途汽车坐在县车站,深蓝中山装深蓝软檐帽,这到罢了,俩人带着还毛主席像章拿着红宝书,细皮嫩肉板板正正的坐着。两句话问出破绽,当场拿下,敲锣打鼓拉红旗,我去的时候正准备扭送到州政府去。我跑去的时候碰上了陈家奶奶,陈家奶奶听见动静,探头去看,看见两个深蓝中山装的中年人被年轻人被扭着,大家群情激奋。她赶紧下了楼正好看见我,一把攥住,悲伤又委屈的问:阿是又要过运动了啊!?

过去呗,您这辈子还差这一个啊。

押完了二位,回到镇公安局。这事大大的刺激了马镇长,他口若悬河的讲了起来,大意就是李立群先生的“匪谍就在你身边”,我表情凝重而内心漫无目的看着这个上下翻飞的胖子。马镇长四十多,劳改农场管教子弟出身,嗜酒如命,所谓工作无非是个喝,叫一个站大脚的推着独轮车在饭店门口等他,待他两公斤下去喝展了就出来,照着独轮车的车斗里挺挺的栽进去,被民工缓缓的推回家去,寂静的雪夜里,欠油的独轮车啾啾的低鸣着,在马路上路灯照射间隙的明暗里,他出现复又消失的行着如同夜海下的缓缓起伏鲸鱼,时有时无的在人的视线里远去。

“哎!你妈资先人呐!”那种静谧的回忆被怒斥声打断。我不得不调整视线的焦距,让这个上下翻飞的胖子清晰起来。“七一献礼嘛到哈个眼门前了,整求上这么一出!球事不够多是咋?”马镇长怒火中烧。

马镇长前一阵刚去北京开会,他回来后突发奇想,要在苦河县修一条地铁。当年只有北京天津有地铁,上海地铁还在建,马镇长是要出奇迹。“姥爷山纸个(这个)地铁,必须要七一通车,高原人民就要敢想敢做!我们纸个苦河县嘛!海拔四千!我们的纸个就算是地铁,这个高度!在内地!纸个就是云霄飞车嘛!从天上过哈寨!。”

马镇长这个计划没有听上去那么疯狂,要知道县城不过是二百来米长的一条街,真是北京地铁那个规模,所谓地铁不用动。大家前门上去后门下车就到逛完全县了。而且北京地铁我见过照片,那地上干净的能吃面。马镇长是要把去矿场和县城的姥爷山挖通,美其名曰地铁,实际上就是地面上的一个有轨通勤车,大家自备板凳进入矿车斗,这里玩命喊一嗓子,山那边一拉,上班去了。但是牛逼吹去要说,“苦河县地铁便民工程”。整个计划完全没有想象中的轰动,一个主要的原因是,“地铁是个啥?”。

马镇长的动员演说效果很好,大家纷纷点头感慨。文化站站长刘主任站起来说:“我代表大家说两句,自从马镇长来了,风也来了雨也来了,姥爷山上的草都绿了!这是民生复苏的象征,是苦河镇百姓的福气!大家说是不是?!”我看见一旁气象站的小刘把《警惕全球气候变暖——降雨激增与山体滑坡防治》的宣传手册藏到了桌子底下。

设计隧道是小事,苦河县人才很多。这里一大特色是劳改农场,绝大部分人口都是文革时候来这劳改的,再要不就是跑盲流的,内地斗的活不下去了,到这里来躲命活。比较有特色的劳改犯们是上海的一个国家交响乐团,国民党的几个军官,几个大学教授,还有几个人一直在上告的,说搞错了,我不是你们要的人,就是名字一样。谁管你这个呀,管教一脚踢出满嘴牙来,老老实实晒牛粪去吧。这事找那几个国民政府时期的留日的厂矿设计师就能把这事办了。

这批人,当年刚来一年饿死一多半,这事其实也不怪人家小布尔乔亚身体差,苦河镇后来成了中国探月车模拟基地所在地,我们这里属于月球地貌。

进了劳改农场是没有出路的,个个都是判了几十年的反革命。很多人就算刑满释放了,废人一个不说,户口还在花石匣。家里亲戚死的死不待见你的不待见你。基本就是出狱也就烂在这个海拔四千多的小镇了。不知道那些上海交响乐手,在存身的地洞里往出看的时候,还会想起他们以前常去的维也纳么?

就这当年苦河县的百姓还不满意,交响乐团,教授的管什么吃的呀,花石峡劳改农场有上海国际大饭店的糕点师傅,留法的糕点师,真的太好吃了。这事我爹能作证,他常骑几十公里去吃,吃完能嗨。Every thing is so fucking green !

还有还有,冷湖劳改农场,吴佩孚的儿子在那儿教物理,人家那孩子学的多好。确实好,吴佩孚儿子偷摸上管教家教英语换肉吃,那几个孩子77年高考,英语满分就是玩儿,后来全当了教授。

但是,下午要替马镇长前去拜访的可不是那几个在劳改农场的设计人员,是“三姨”。三姨是个仙儿,具体多大不知道,反正是从孩子到老人都叫她三姨。上届三姨暴死之前,抬手一指大门,从门前路过的东北少女“三姨”当场昏厥,少女三姨一家是马步芳旧部,从东北来投靠的,“少女三姨”醒来以后大辫子也剪了,红棉袄也不穿了,声音也单田芳了,开始抽烟喝酒,不生养不嫁人,跟上届“三姨”一摸一样,但是能通天地事,所有人都啧啧称奇,藏族人觉得没什么了不起的,不就转世么?看见三姨也客气。这几年大家对三姨是又敬又怕,敬她乾坤通晓,怕的是三姨那么大年纪了,喝酒抽烟,同龄人早死绝了,她在苦河县就是将近二百岁的亚伯拉罕一般的存在了,她要说她小时候天是紫的,没有活人能驳她,万一突然暴死前指自己一下,“三姨”的灵体那是指谁算谁啊,男的女的孩子都行,被指上了这辈子就算交代了,也得独身一辈子,六亲不认,成了不人不鬼的三姨,这是规矩这是命。最近常出现的一个情况是,孩子在门口拉屎,三姨突然打上边往这过,父亲就连滚带爬冲出门来,将光腚的孩子连人带半截屎嗷的一声一脚踢飞进门里去,离开三姨的视线范围,挽救孩子于变成三姨的宿命,有时自己就来不及进去了,三姨走到跟前了,你假装没看见?你想气死她老人家啊!只能硬着头皮打招呼,声音颤抖眼神飘忽。

“呵,三姨,出门呐……”

掌管本县三代人祸福的三姨一眼看穿这种表面亲近实际上想拔腿就跑的本质。

三姨鄙夷的看了一眼眼前这个颤抖的男子。

“跟你爹一个逼样”

大步远去。

三姨常需要接待附近的乡邻。比如家里闹鬼,媳妇出男人动静说要谋朝篡位。三姨对策很简单,给六字箴言:“回去,提我,好使”。回去以后这么一说,那边想通了,不当皇帝了,喂马劈柴,上山下地。当然三姨也不是百试百灵,三姨降不住,就要谈判,一次提了三姨大名,那边还是闹,半夜还跟厨房里摔碗。三姨去谈判,法事完了出来说,谈不拢,你们搬吧。问为什么谈不拢呢?三姨说对方说话她听不懂。听不懂?藏族牧民鬼?无从得知,烧了房子另起新地。

进得了屋子,照例是要寒暄的。三姨衣食住行烟酒糖茶所有挑费都是县里人凑,吃饭挨家挨户轮流做得了给送过来。不要问吃穿,那是没话找骂。

“三姨,马镇长给您带两条阿诗玛。”

“搁内头,问撒事儿你嗦吧。”

三姨爽快银儿,有屁快放。我说县上要修一地铁

“地铁啥玩意儿?”

“就是要挖隧道啊。”

“好好滴隧道现在干哈不叫隧道了涅?”

“马镇长这么规定的”

“你回去告诉他说……”

我掏出了我的工作笔记,翻开新的一页,推了一下眼镜,拿出英雄笔。

“他是个屁!”

我收回了我的工作笔记,和英雄笔。

“总之,麻烦三姨您给看一下,这事儿行是不行,然后我们再定个日子。”

待三姨穿戴整齐,开车拉到姥爷山下。作为中人规矩我也懂。

“姥爷山,您好,这是三姨,三姨这是姥爷山。”

我看向三姨,她老人家气场雄浑不失风度的冲姥爷山点了点头,姥爷山无动于衷。

等着去吧,人谈大事儿呢,这起码得是科局级对话,你一个破警员。我点着了烟,深吸一口,能听见那种滋滋地微鸣,火光从头向远端向你漫过来。你把烟长长的吐出去,时间立刻慢了下来,你能听得见那座巨大的木钟悬挂在黑板上,那座资本家抄来的的木钟,它咔嗒走动的声音稀疏了起来。我常与钟下方的的毛泽东对视着。毛泽东左右两旁写着班主任手书的十个大字“出了海石湾,就再雹(别)回来”海石湾是青海和甘肃的省界。班主任的意思是,离开了青海就不要再回来了,这里贫瘠而绝望,你应该想尽一切办法在兰州留下来,少女啊找一个兰州人嫁了吧,他是否爱你并不重要,兰州就是这么冷酷绝情纸醉金迷,那里的男人会伤害你,那里的男人穿着牛仔裤。如果你竟然有幸能调动去最伟大城市——西安,那么“家祭无忘告乃翁”吧。几年前我在浦东机场国际离境口发现他们在向乘客征集航站楼标语。我想象着摆十个金光大字在航站楼上“出了海石湾,就再别回来。”

姥爷山会议结束了。我追上前去。

“怎么样三姨?姥爷山怎么说?”

“姥爷山说行,整吧,爱咋咋。”

“那具体日子呢?”

“不说了吗?!随便整爱咋咋,你聋啊!”

“那我送您回去吧?”

“几把看你闹心,笨蛋玩意儿,我自己回。”

行吧,回去报知马镇长已经是下午了,三姨说了,姥爷山什么时候都方便,咱们可以大包大干,争取七一,向中央献礼。马镇长很高兴,挣扎着要起来,马镇长已经醉了,他一般中午开始就神智不清,他挣扎了两下最终作罢,他僵着脑袋,欲言又止的睡去了。我带不上他只能自己去劳改农场场办见那几个厂矿设计师。

我进了劳改农场,打头那个东京帝国大学毕业的老设计师见面就跪下了

“政府啊,给条活路吧,隧道这事我们实在是不敢弄啊。”

“……,您几位这话怎么说的呀。好好的工程干嘛不干呢?”

“实话跟您说了吧,姥爷山,是个冰川期的冲积山,主体构成是土,不是石头。”

“完了呢?”

“还完了呢?哎呦,小政府同志嘿,这种山打个洞,不定哪会就塌了,到时候我们这几个老的,都不够您打脑袋的,您给条活路吧,这个活儿,我们不敢掺和啊。”

小政府?我他妈还奥派呢。你们这边撂挑子,我怎么办?这个花剌子模特使,我不当。谁想给马镇长带坏消息去啊?但这几位的难处我理解。

在这儿,打死个反革命就是捏死个臭虫,就国际饭店那位糕点师,日子太平了没几年就给毙了。一次部队的一个刚来的营长请弟兄吃饭,吃完他的馒头闹了肚子,非说反革命投毒。把揪着头发提溜到土坡上,当面一枪,毙了,苦河县的老兵问他:哥们你是不是吃了羊肉喝凉水了?这里羊肉羊油大,不比内地,喝了凉水容易在胃里结住。可能是这事闹的肚子。营长若有所思了一会。

“……噢”

接着吃吧,菜不能凉了啊,“老哥你好嘛!四喜财啊!八匹马啊!”

法国归来的弗朗索瓦陈横躺在黄土坡上,望着湛蓝的高天,眉心的枪眼儿里冒出一缕青烟,“被刽子手砍下了人头,魂魄还能停留最后九秒,第七秒时突然从梦中醒来,这一切没有想象的那么糟。”

“……我说列位啊,这活儿您几位要是撂了,一顿好打可是躲不了啊。”

“要不说呢,小政府同志,但要是这活接下来,早晚是个杀头啊。”

“那您几位可保重了。我这也实在是也帮不上忙了”

几个老头不说话,哭着摇了摇头。

我好不容易回了派出所,骂骂咧咧的坐下。早上泡的茶全凉了,酥油全结成了疙瘩。正准备调化开,养路工进来了,有人“甩媳妇”了,他把妇人给送到我们这里。

青藏公路打苦河县边上过,司机的一个外快就是顺风车,你要去州府还是临县的办事,你下西宁,就得搭便车,在公路旁站好了,有车来了,高高的举起一只烧鸡来,有时候是半袋炒面。这是向司机示意,我这里好心当献,您不白拉我一趟。车和车不一样,搭解放车,你要拦,百公里耗鸡两只,东风大拖条件好点,要拦百公里耗熟羊腿一根。水牛头(丰田)越野你要拦,警察揍你,那是省领导车,怎么的你要上访啊?!

那时候发动机进氧气技术特别差,青藏公路又缺氧,根本不能停,一停就熄火,没有制氧机再也别想打着火了,熄火这就是废铁,离着镇子近倒还好说,车不要了,撂在无人区路段上的,又没后车过来的,那就今天烧一个轮胎,明天烧一个坐垫,后天就冻死了。什么五道梁啊那曲啊,还有西边阿里地区的公路上,这种烧成废铁的车多了去了,车打死不能停,司机尿尿,打开车门,一手拉着方向盘一手把小祖宗请出来,油门不能松啊,尿!使劲挤腰子,用力往远了滋,但还是有碰上风向不对,一滴不拉的给您送回驾驶室来,别的轮班的司机破口大骂,拿脚踹,雪白的腚瓣上留下无数重叠的黑脚印来。三四个司机轮着24小时五天六夜的这么开,实在困的不行了,就在空无一人的公路上开s形,司机们伴着三洋的收音机疯了一样喊着“我的心在等待在呀在等待”他们眼前是仿佛没有尽头的雪山,他们身后是仿佛没有尽头的草原。

说可怜也可怜,可是高原上谁容易啊,干“甩媳妇”的活儿的就是他们,那时候敢开青藏公路的都是亡命徒。有时候看见你准备搭车,他们慢下来,你连滚带爬把行李都扔进车斗里,你把烧鸡扔进驾驶里,你把媳妇也托进了驾驶室,他们一脚油门,走了。这事常有,通常你要步行好上百公里去下一镇,你的媳妇会被他们扔在镇口,衣衫不整,有时候甚至已经没有了裤子,她哭号着,她的手里紧紧的攥着皱巴巴的三十来块钱,那是司机给她的。运气好的话,你的行李会在她身边。司机不会杀人,因为他们知道不杀人,这种事我们根本就不会管。谁给你们这种屁民走青藏线追人去啊?警察们站在门口,模仿着那个妇人“假门丝钩呐,假门丝钩呐(他们四个啊,他们四个啊)”黄昏中中男人默默在妇人边上站着,妇人拍着大腿哭诉刚才的故事,警察们在笑,而居民们面无表情,他们端着一碗面,纷纷缓缓的向这里围拢过来。我没有听说过因为“甩媳妇”离婚或者自杀的事情。高原上活着不易,要死的地方多了去了,为这事,怪不值当的。你是蓝色高大陆的穷人,你的生活就是贫穷危险和麻木,你的宿命就是屈辱。

我听见警局的后院传来老迈的哀嚎,那边开始痛打那几个厂矿设计师了。隐约的豫剧从审讯室传来“沃~奔~饰~鱼磺嗒嘀~哎~他赶跌~~(我本是玉皇大帝他干爹)”。我祈祷说,打住吧,够了,就到这里吧,头顶的脏旧灯滋滋得叫了几声却最终也没能亮起来。这是头一日(创1:6)

第二天早上,我天不亮被马镇长从宿舍砸门叫了起来。我惊讶于他竟然这么早就起来了。他一身白霜的站在我的门口。他必然是昨夜喝多了,并且没有雇那个推独轮车的民工。他只是喝醉了出来,随便冲着一个矿区的独轮车栽倒进去,喊了一声走,便沉沉的睡过去。他到今天还没有被冻死一定是得益于他的四分之一藏族血统。他将他的工作手册塞在我的手里。一言不发,有些困惑的向家的方向走去。他步履蹒跚,顶着那个被酒精浸泡了几十年的脑子,踩着薄雾和煤渣不分彼此的地面上远去。工作笔记告诉我,打到半夜设计师答应入伙,姥爷山地铁工程正式启动,带工程纸去公安局。

接下的半年里县里疯狂的试图去联系州秧歌团或者任何拿得出手的演出团体。无奈没有任何愿意来苦河县的演出团体,转眼这是六月底。马镇长势力又不够大,强鞭催疯马,他心生一计。把劳改农场的那个交响乐团拉出来,从兰州租乐器。来个苏联歌曲大联播!几天后我掐着点站在公路边,俩了一台长鼻王(解放)减速后撂下一个大箱子又突突的跑远了。“上海红棉”!

民国圣三一交响乐团,时隔快四十多年再聚首。这帮佝偻而肮脏的老头四面八方的聚过来。

他们彼此打量着彼此,监区不同大多数人领了衣服就再没见过,我面前的这几个老头远远不是他们整编被下放来时的规模,大多数暴死在那三年,有的家里想办法调回去了,而这些刑满释放后回不了上海,一家反革命,资本家其他都死绝了,便分散在各个乡里不人不鬼的活着。他们颤抖着交叉双手,擦拭着对方脸上的煤灰和眼泪,温柔的哄骗着对方,搓着对方已经变形的手掌。轻声而温柔的的问候着。

“噢呦……侬一代各个样子啦(噢,你怎么现在这个样子啦)”

“侬歪即估即够无啦?(彼得你还见过么)”

“僧光弗您到来,一歇歪余即踏唔门各您会的来的(时间还没有到呢,一会还有其他我们的人来的)”

没有了,就你们这几个。

有个腰板挺得笔直的老头走过来,冲我点了点头。

“政府,我是原来的指挥,今儿过来是?”

“您普通话不赖啊。”

“我南京人,多少说得比他们强点儿。”

“今天您们各位排练一下,找找感觉,七一姥爷山地铁通车,您们给来段喀秋莎什么的。”

“噢……那今天咱排什么呀?”

“随便排。”

全场静了。随便排?门德尔松,莫扎特,施特劳斯这些随便排?这些魂牵梦了绕多少年的句子。随便排?

“随便排,马镇长具体什么也没说,您们自便。愿折腾什么折腾什么。赶紧的吧,对不住几位,我也给不多时间,自由排练就这一下午。”

什么也别说了,来吧,就这一回,完了回去该砸石头砸石头,摊草料的摊草料,又是天各一方。搭配起有限的乐器,拿小提琴的那个北方人撑着腰艰难的坐下了:“啧,老陈是没挺过来,今儿啊我来个首席。”大家敦促着他快些,他却不依不饶,“较了一辈子劲,赢在这局上了,唉,没出息。”

指挥站在大石头上他的眼睛亮了起来。他往昔的威严从工装上覆盖着牛屎的每一条缝隙里迸发出来,他们端起架子,彼时他们不这样,世界在他们眼前,他们在这个世界最伟大的舞台上,西装革履,头发熨贴而油亮,他们不可一世,年轻而完整。而现在他们在国家机器的最底下,所有的美好都背对着他们,都一言不发。他们要溺死在绝望里了。他们被逼迫着,无路可逃。

指挥报排练综述“圣三一第xxxx次排练,距上次于排练于徐家汇共三十x年x月,本次排练于青海省苦河县,冷湖劳改农场。全团应到65人实到…7人……”他报不下去了。

风箱琴响了,那个干瘪的南方老头突然玩了命的踩着鼓风板弹奏了起来。去你妈的,跟上吧,成不成就这一场了。

“一起走吧,祖国的子民们,荣耀之日到了!那暴政对着我们,升起了染血的军旗,升起了染血的军旗!你们可听到在乡间残暴士兵们的吼叫?他们会来到你们跟前残杀你的孩子,你们的爱人!”

我打开工作笔记草草的记下“自发排练曲目——《小二黑结婚》,态度良好。”

我终于是没有熬到姥爷山地铁建成通车的那一天,我在通车的前些天离开了苦河县,参加了青海师范大学的大专招生,毕业后留省交通厅工作。听说通车那天,马镇长风光无限,他一遍遍邀请身上的领导前来视察,终于有一天,他带着满满一地铁的省上的领导和喉舌单位体验高原民生工程时,姥爷山塌了。马镇长再也没能从山那头出来,他再也没能他喝的满面红光的出来,栽倒在独轮车里,大手一挥叫一嗓子:“回!”

如同将军一般坚决。

我于98年调动至兰州,车到海石湾时是下午,我提前一个小时开始焦躁不安,我眼见那个白色的水泥站牌从窗前飞过,就那么一刹那,但是我不能错过这个瞬间,好像只有经历了这个瞬间才能赦免我,这一刹那我走了二十几年,而很多人一辈子都没能走过去。

我再没有去过海石湾以西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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