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活碑我的失魂落魄得从六月四日凌晨四时在广场上写遗书说起。

也许我也要写遗书吧!

在这样的一个夜里,我从个人挣扎到成为国家兴亡的潮流中淹没自己,我相信我这样做是对的。

事实上,周围都有伤亡了,难道我们坐在天安门广场中的人能躲闪吗?

这国家是没救的了,这次流血事件叫人们一定要醒过来,彻底地把这政权栽下来。

这个没救的国家,不能让他这样下去的。

我没甚么希望,我只想假如我有机会在这情况下死去,我觉得是很光荣的,因为苟且的生,何如壮烈的死?

黑夜,在天安门广场上的国际歌声中,我知道这夜将是最悲恸苍凉的,谁会想到这不可思议的事情会发生?

我没哭,也不怕,我知道这是光荣的,这是不能逃避的。

生死存亡又有何足惧?

枪声哒哒,不绝于耳。没有人知道为何会有如此的暴力,但既然暴力发生了,谁能抗暴而不受伤,又谁能不勇敢地向前走,向前冲?

我不知道死亡是甚么滋味,但我知道要生就必须生存得有意义。

现在,我不想回到过去的,庸庸的生活中去,我在这里经历了一场革命的洗礼,我已获得新生了,因此,我再也不用怕死,而且也想迎接死。

请原谅我对未来的恐惧和没有信心,这是因为一切都叫人不能够清醒和好好工作的。

死,又岂不是一次最好的完结吗?

中国一定要有希望,中国一定要富强起来,中国人要勇敢地站起来,我们再不是奴隶,也不是卑屈者,我们不能苟且贪生,我们不能庸奴般生活,我们要醒觉过来去建造新中国。

把这场血化为新中国希望之源。

战斗开始了,死亡和新生也开始了。

我希望我在选择生死的同时,是能够认真地明白我的一切。

这是一场历史的悲剧,请原谅我这种冒险。

1989.6.4 4:22am 写于天安门广场上

失魂落魄,劫后余生,死去活来。这是我廿载回眸的心路历程。《广场活碑─一个香港女记者眼中的六四血光》,是我最后瞥见的光印记忆,是永久残留视网膜上真实的血斑痕伤。

没想到这光的印记投射在活碑上终于能够面世。我以为那只是个人的伤痛,未完的心愿;是埋没在历史长河的一滴血,也是隐藏在心灵深处的一滴泪。直到无数活碑逐一现身,我才发现广场是公众的,是向往民主自由的中国魂灵汇聚起来散射荣光和闪耀烛泪的偌大场所。

早在一年前,我已经开始为“六四”二十周年的纪念,放下自己的工作。二零零八年六月四日早上,我用一个黑色的残旧行李大箱,满载“八九六四”的沉重包袱,托朋友帮我运送到支联会,以便影印资料、扫描相片,彙编文物,为筹备今年二十周年纪念活动之用。

我打算全身投入,计划参与“我要回家运动”的採访工作,筹备六四舞台剧,协助《人民不会忘记》的再版,建立网上纪念馆等等。结果,我只是联署《零八宪章》,完成了简单的争取释放昂山素姬的一天“自我囚禁”活动,密集发出

民运讯息的广传电邮群组,为《纪念“六四”二十周年:我们呼吁》徵签,最后把我的心事放进个人博客:http://sfchoi.wordpress.com,和贴在“一个香港记者的八九.六四”网志:http://sfchoi8964.wordpress.com.

我最大遗憾是失去了最珍贵的文物,包括:写满北京学生签名的T恤、“六四”广场现场的录音带、溅有几滴血的白布口罩、完成了一半的“八九”学运回忆手稿,还有一些当年留下来的杂志。对一九八九年六月的记忆非常模糊,只定格在六月四日,没法再倒回前几天,我身不由己的迷离境界。依稀记得,我没法返回天安门广场守夜,于六月二日凌晨,城内已发现大批军队入城,只见在北京饭店附近神色慌张的娃娃兵,比围堵他们的群众更加恐惧。深夜三时,我陪朱耀明牧师到访北京大学,介绍他认识北高联的王有才,将香港基督徒专程带来的部份捐款交给他们延续运动。

六月三日凌晨,风声鹤唳,军队已经进城,并有零星冲突。我独个儿在北京街头拖着疲惫不堪的躯体,像孤魂野鬼到处游荡,危城戒严下充满鬼魅肃杀的气氛,我感到晕眩昏厥,步履不稳,难辨方位,没有力气走进天安门广场,只好停在北京的大街路旁阴森恐怖的暗处静坐伫候,那时候隐约觉知我应该是迷了路,魂魄灵体受到惊吓,一股不祥之兆笼罩下的沉重和窒息感,至今仍如影随形的附身,挥之不去。

六月四日凌晨,我无论如何都不敢再走进枪声四起,大开杀戒的北京街巷,坚持留守在灯火通明的,受到保护的天安门广场,我并不勇敢,而是恐惧,没有准备慷慨就义作出牺牲。

我在广场灯灭的时刻,追随那漆黑暗夜袭来的死神阴影,才匆忙写下遗书,因为大军冲锋杀入广场,已经没有退路,唯有立誓与广场共存亡,若苟活性命才站出来做历史见证。

我无法面对黑暗和失去希望的那个时刻,请原谅我,因为家人在六月三日晚上打来多个长途电话,要我留在北京饭店,不可冒险。对不起,我没能做到,爱上了广场的自由气息,不去不行。

我开始明白自己没哭和不怕的这个时刻,请原谅我,因为我必须冒险亲历六月四日凌晨在天安门广场的实地採访,冷静报导真相。对不起,我没有死去,恋上了广场的青春热血,不离不弃。

劫后回来,忧郁恐惧,畏光怕人,圈套在广场大牢的禁绝枷锁,围绕在纪念碑上的沉重脚镣,我成为受惊幽闭的精神囚徒,没能现身见证这道历史伤口的血痕。

为了对得住自己的良心,对得住人民书写的历史,对得住“六四”底层仍然受苦受难的人质和囚徒,我能做该做的就是拿当年採访时所获得的第一手资料公诸于世,把血光映照出来点点滴滴的血与泪,附带着个人软弱无力的梦呓呻吟,结集成活下来作见证的碑文。

但愿苏晓康给我创造的“活碑”,能承载这一代中国人的集体回忆、对抗遗忘。今天,我归来,呼唤魂灵,为了还这个愿,揭露真相,拒绝暴力。

二零零九年五月十九日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