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阅读书稿时,我眼前不断浮现出一个卡车司机的形象。刘国凯先生眼下维生的职业是货运卡车司机,每天驾驶着货车在纽约在美国东海岸的大小道路上奔走不息。中国流亡者中,至今还卖苦力的已经不多了。刘国凯文革前就是一名机械技工,虽前后在三所大学业余攻读中文、机械制造和历史专业并均获毕业,但他本质上还是“蓝领”,那种类似于漫山野草的普洛大众。我想他也是以此自诩的,于是就有了“草根蝉鸣”这种书名。至于“蝉鸣”,多是自谦吧?不是黄钟大吕,(当然也不是瓦釜,)不过是一只鸣叫的蝉而已。

与国凯相识不过是十来年的事情。他质朴谦逊,粗手大脚,一副结结实实的身板,似乎命中注定就是要出大力吃大苦的,所以谁都认为他像是一位工人代表。其实他确凿是中国工人的代表,而且是杰出的。整整37年前,“文革”爆发之初,刘国凯同他的工友们就“趁机造反”,高举起反特权、反暴政的旗帜,践行“巴黎公社式的大民主”,为民众争权利,争自由。对“造反派”的全国性屠杀镇压开始后,刘国凯秘密开始了对那一段历史的记录与回顾。那是一种英雄式的写作,不仅绝无出版之望,且稍有不慎,便是监禁、流放乃至于死刑。他把一代工人阶级的不屈的灵魂写上劣质纸张,卷进竹筒,藏在床底。从这种写作开始,从珠江畔的广州,写到哈德逊河出海口的纽约,竟然写出了百余万字的视野极为开阔的政论文章。在世界工运史上,我没有见过这样的写作。著名的国际工运领袖、理论家拉法格没有这样写过。“全世界工人阶级的导师和领袖”马克思也没有这样写过。他们享受着资产阶级革命所确立的自由、民主与法制,一边思考,一边写作,一边饮着咖啡,品着陈年的莱茵葡萄酒,委实太浪漫了。我总禁不住要想,要是用一台时间机器把马克思送进他所设计所呼唤的无产阶级专政,又会如何呢?书出不了,成箱的佳酿也肯定喝不上。倘若他仍然坚持作一个思想者,一个工人阶级领袖,恐怕就连脑袋也保不住的。在各种语言的共产神话中,都有这么一个细节,说马克思在大英博物馆图书馆研究写作如何艰苦卓绝,日久天长,一双脚竟然把桌下的地面磨出了凹痕。这是需要考证的。诸如是什么地面?什么鞋?磨了多长时间?之前之后有多少学者也坐在那儿磨……等等。我常常就联想到刘国凯,他须得养家糊口,他没有大英博物馆好坐,他同样在思考着工人阶级的命运,但这是方向盘后的思考,只是夜深人静时才能敲打到电脑里。他成年累月地开着卡车,他磨不到图书馆的地面,他只能在北美的大地上磨他的轮胎。高速公路边上,不时可见磨爆了的卡车轮胎,撕裂为长条状,如一条条黑色伤残的鳄鱼。每当我看见这些“鳄鱼”,就会对自己说:这就是国凯磨破了的鞋!穿着这种鞋行走的思想者,想视野狭窄也难。本书所收录的文章涉猎甚广,从吴三桂降清、文革造反、清初反剃头令、云南沙甸惨案一直到赵紫阳被囚、印尼九八动荡、美国进军伊拉克,可谓林林总总,包罗万象。未及读毕,你就会掩卷沉思:此刘国凯何许人也?在这些文字的背后,你可以隐约望见一位胸襟博大的思想者,他怀着不可遏止的对自由与社会正义的渴望,怀着家国民族之爱之痛,在辽阔的精神原野上跋涉。扬州屠城、江阴玉碎已然过去近四百年了吧,文革也是三四十年前的事,就连八九“风波”也过去十好几年了,刘国凯依然在思索,在哭泣。我能感觉到他如火焰般燃烧的的泪水,还有那些千古遗恨。我视这本书与这个人为奇迹。在这个普遍堕落的时代,在这个以公然无耻为荣的时代,我们可以从刘国凯和他的书中得到智慧、操守、勇气和安慰。

依我之见,刘国凯最富原创性的写作是文革研究。在这一领域,除了因写《中国向何处去》而蹲了十年大牢的杨曦光,他该是起家最早,思想最深刻且成就最大的一位了。刘国凯提出:文化大革命绝非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疯狂,不能“彻底否定”。文革有“官方”和“人民”这两条线索;所谓“官方线索”,是毛共的政治大清洗,欺骗利用人民打倒政敌等等;所谓人民线索,则是人民从自身的感受与利益出发而掀起的各种层次的造反运动。逐渐觉醒并要求“实现财产和权力的再分配”的文革造反派,与毛泽东的战略意图渐行渐远,终于遭到全面镇压。刘国凯指出:“文化大革命人民线索的出现是中国当代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的重大事件。不了解或不承认这条线索的存在就根本不可能对文革进行正确的评判。因为人民线索的存在使文化大革命完全区别于其他单纯戕害民众的政治运动。人民线索,尤其是其中的光辉部份在客观上冲击了中共政权,削弱了它的统治基础。人民线索的最高结晶——文革新思潮成为了中国当代思想解放运动的源头。”刘国凯是正确的。在文革废墟里,他呼唤着中国人百代不绝的自由魂,追索着八九民运、七九民主墙直接的波涛汹涌的源头。刘国凯和与他持相同观点的极少数学者,向整个实行反攻倒算的极权阶级,向整个官方文革史学派发出英勇挑战。他满怀信心地宣称:“我深信我的文革史观一定能够经得起时间的考验。如果我现在能在中国大陆公开宣讲我的文革史观,那一定会在当今绝大多数中年以上的蓝领劳工中激起极大的共鸣和反响。若再进一步争取到青年一代的理解,那么就会卷起滔天巨浪,去冲决专制主义的最后城垣……”以我自己对文革的亲身感受与研究,我坚信官方文革史学派是错误的,而刘国凯是正确的。他的“两条线索”文革史观,是中国当代史研究领域中的杰出贡献。

这本集子里的文章都写得很认真,值得细读。“民族篇”一辑,很有新鲜感,据说还有“大汉族主义”之嫌。对中共的民族政策,刘国凯有一针见血的批判。共产党压迫少数民族,绝不是想建立汉族对少数民族的民族统治,而仅仅是要维持它对全体中国人的极权统治。汉族同样是受害者,他们杀起汉人来更是毫无顾忌。这一辑文章读起来很有意思,旁征博引,文风泼辣,显出作者的读史功底。清初汉族人民反剃头令那篇长文尤其值得一读,实在是令人痛切。国凯在解释华夏民族何以不断弱化、奴化时,认为满清残酷的肉体屠杀起了莫大作用:斩草除根式的整个家族屠戮尽绝,使那种敢于舍生取义杀身成仁的品格难以遗传。此论似过于简单,而于我则心有戚戚焉。我常说我们都是后知后觉者,也是这个意思。半个多世纪来共产党毫不间断的杀杀杀,先知先觉的有种的都被杀光了。我们是幸存者、苟活者。因此我们要知耻,要努力活得有尊严有骨头。

至于社会民主主义,刘国凯是专家,我毫无研究,是万不敢置喙的。他说社会民主主义既不是马克思主义的一个流派一个分支,又不是无产阶级专政,这就比较令人放心了。我怕的是无产阶级专政那台绞肉机。我尊崇那些为人类正义而奋斗而献身的人,其中当然包括社会民主主义者,只要他们不像马克思那样设计我们的生活,而尊重个人的自由选择与社会的自然生长。依我看,社会民主主义可能是转型后中国社会的政治主流。果真如此,刘国凯的研究就更有价值了。

在刘国凯面前,我的知识与训练都是不足的,再往下写就是胡说了。最后有一点希望,两个字:收缩。恩格斯在谈到马克思时,有一段很形象的文字,说马克思的头脑就像一艘升火待发的军舰,随时准备驶往任何思想的海洋。刘国凯也有点这个意思了。作一艘这样的军舰自然极好,但人生有限,每日耍完方向盘后那点写作时间更有限。还是收缩阵地的好,集中精力去完成别人不可替代的事业。让我们相约十年为限:你完成100万字的文革史,我交出100万字文革长篇小说。别叫人笑话,多少也要对得起那一段惊天地泣鬼神的岁月。

据生物学家发现,蝉的生命周期为13或17年,除最后一年,前面漫长的年月都蛰伏在地下。这就又说到了书名:那么,“蝉鸣”也应该有厚积薄发的意思吧?还记得慈禧太后很不喜欢蝉鸣,叫太监们拿了长竹竿满世界去粘。从这一点上看,我们这些人也很像是蝉,鸣声如雷,扰人清梦,总之是个不讨人喜欢。不喜欢就别喜欢。

郑义

2003年11月8日于美国首都华盛顿

一夜风雨,门前山茱萸红叶飘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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