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我不想让阿塔也在场,黄老板一见到我就急忙地说:客人快要到了,我得先给你讲讲。

原来黄老板最终还是找到副省长那里,不过没有惊动副省长,而是跟他的秘书沟通。秘书姓李,经常代表副省长协调公安与国安的关系。中午黄老板一直在会所跟李秘书打牌。你的那些钱我都“输”给他了。他刚刚打来电话,已经联系到了主管这个案子的国安领导。

我大喜过望,连连感谢。黄老板却要我别过早乐观:像这类事李秘书也不好直接插手,只能旁敲侧击。主要还得靠你的运气。我茫然不解:靠运气?黄老板说:今晚由李秘书出面做东,把国安领导请来吃饭,这样你和他不就认识了。我把你和李秘书安排在他的两边,杯觥交错之间,李秘书会请他对你多加关照。再往下就看你怎么单独跟他谈了。把握有多大,谁也说不准。

平时不要说见国安,光是听到这两个字,就足以令我腿肚子转筋,血压升高。但我不想打退堂鼓,于是建议:能不能饭后打几圈麻将,我争取多输点钱给他。黄老板说:看情况啰。我又问此人有无特殊爱好,黄说:巧了,据说他也喜欢收藏古董。我微微点头,开始冥思苦想见面后该如何应对。忽然听黄提醒说:千万记住,既要帮助那些藏蛮子,又不能让他们知道我们在做什么,见国安领导这样的事,千万要守口如瓶。一旦传出去,你我可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服务员进来说:客人到了。

我忐忑不安地随黄老板朝会所门口走去。迎面,我望见走在李秘书身旁的国安领导,眼睛突然一亮,既意外又兴奋莫名,竟叫了起来:是你!

对方正好也看清了我,那张因瘦削而棱角分明的脸上,露出多少年前我就已经熟悉的微笑。

37

结果呢,我和他饭后直接去了一家僻静的咖啡馆,我怀着一份大功即将告成的喜悦,因为,这位国安领导竟是我当年报社的上司兼老朋友!

我和他同龄。我调入报社做记者时,他做编辑室主任。我离开报社去英国前,他升为报社副总编。等到我回成都居住时,他已调走,没人知道他的去向。如今得知他的真实身份,曾经的一些事,便浮上心头。

在报社期间我俩过从甚密,特别谈得来。他不像一般做官的那样谨言慎行,假模假式。当年的我喜欢议论朝政,对现实不满,情绪一旦激昂起来,言辞自然就激烈,胆小的同事们每每会发出惊叹:你真敢说。无不避而远之。但他会随声附和,甚至鼓励我往下说。我与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聚会时,他也有兴趣参加,还向我询问这些人的详细情况。现在我意识到了,这是他“工作”的一部分。

他救过我一把,至今我感激着。我在报上发过一篇评论,讥讽现在的官场,没人读书,却都拥有“高学历”,不是中央党校毕业,就是在职研究生。我称之为:公开的假学历。上面追查下来,报社领导层开会要开除我,全靠他力撑才保住我的饭碗。最不可思议的,我去英国前夕,他为我送行,几杯酒下肚,他开始发牢骚,说当今的官员要是不贪、不色,谁敢相信你,重用你?你工作干得再好,也没有用。还建议我出去了就别回来。

在英国期间我曾回国一趟,正好碰上他过生日,我送了他一对道光本朝的三羊开泰粉彩官窑碗。送这么贵重的古玩,是想帮帮他,因为他曾无意中透露读高中的女儿学习成绩差,难以考上大学,目前他正省吃俭用存钱想把女儿送出国留学。他肯定清楚我的用意。后来我偶尔浏览拍卖行记录,发现我的这对碗已被他送拍,卖了六十万元。

当我和这位国安老友坐在咖啡馆里聊天时,他提到他女儿在美国读完书已经工作,对我的帮助却只字未提。他说他没想到李秘书要介绍的古董收藏家原来是我。我说我更没想到你的特殊身份。他淡然一笑,看似有几分得意,又说他一直以为我还在伦敦,只是几天前看到照片时,才发现我已经回国定居。

照片?我心里直犯嘀咕:活见鬼,难道我有什么把柄落到他手上?正胡猜一气,忽听他问:你怎么会出现在叛乱分子的集会上?

我的头皮一阵发麻,心脏也停止了跳:国安的耳目居然渗透到藏人的村落!我竭力回忆也捕捉不到当时有人在场拍照的踪迹。我向他解释了我为什么去西藏,我说我是正巧碰上了,不过看看热闹。

你的女友是藏人?她也在场吗?国安老友注视着我,眼里飘动着好奇的光波。他端起杯子呷了一口咖啡,拿起纸巾擦掉嘴角沾了一圈的棕色泡沫,看神情似乎在回想照片上有谁能对上号。

我立刻声明是我叫阿塔陪我去现场的。国安老友会心地笑了,把关注点转向了别的人:你听见藏人都讨论了什么?领头的有几个?我再也坐不住了,感觉像在受审似的,但我又不敢把内心的不满表现出来,依然保持着笑脸说:我不懂藏语,也没兴趣,这么说吧,我早已不是当年的那个我了。我只关心这辈子能不能活得舒服。玩玩古董,打打麻将,再有一位我爱的女人陪伴着。知足啦。

很好嘛,很好嘛。他的口气如同上级表扬下级。他也已不是多少年前的那个他了,或者,当年戴着的假面具无懈可击,蒙了不少人。国安老友又喝了一口咖啡,继续说:这张照片送到我手上,要我调查、处理,我没理这茬。对你,我还是了解的。当年在报社,没几个领导喜欢你,认为你和党不一条心,是异议分子。我就反驳他们,说看人要看本质,你是个有正义感的人,爱这个国家。对现实不满不是错,我还不满呢!所以照片被我锁进了抽屉,因为你不可能跟那些藏人站到一起,支持分裂中国。

我越听越丧气,还说要请他帮忙,敢吗?搞不好一顶分裂主义的大帽子就扣到我头上!大约察觉我有些心不在焉,国安老友停下来,端详着我问:你在想什么?我含含糊糊咕哝出一句连我也听不懂的话。怎么办?我在大脑里激烈地争斗着:说,还是不说?继续听他上无聊的政治课,再说声“拜拜”?费了老鼻子劲总算争取到这一步,难道就轻易放弃?

大约我的表情过于丰富,让国安老友给猜到了。你是有事找我吧,他意味深长地说,李秘书不会无缘无故安排我跟你见面。他掏出一盒精装中华牌香烟,自己先抽出一支来点上,然后才问我:抽烟吗?我点了下头,接过烟搁嘴上,刚吸一口就呛着了,咳嗽不止,心里倒是挺愉快,手头有点事儿做,正好掩盖了内心的烦乱。国安老友缓缓地吞云吐雾,一副耐心等待的神态。忽然,他的目光碰到了我。

那就说吧!我暗暗下了决心。为不显得唐突,也让对方有个心理过渡,我先从这次去西藏的经历讲起,自然风光,对阿爸阿妈的印象,结识的藏族朋友,然后切入正题。我说我去的村庄,每家每户,全是喇嘛教信徒。达赖喇嘛在他们的生活中,甚至生命中,不可或缺。我见到的藏人,只要有手机的,大都存有达赖喇嘛的照片、视频。这是宗教信仰,总不能把这些人都看作分裂分子吧。

呵呵,我明白了,他打断了我的话说,你是来替人消灾的。

不能再绕圈子了,直接了当,我说出了我的看法:有没办法把那四个藏人放了。

国安老友脸上本来残留着的一丝笑意,烟消云散了:你和他们是什么关系?

我只好撒了个谎:都是朋友,我了解他们。

今天是朋友,明天就可能叫你人头落地。他的口气里带着奚落。

但我知道,我争辩说,这些人是在餐馆里吃饭时被抓的,之前他们既没打人杀人也没放火烧商店。

很可能正在谋划一场暴动呢,眼下是非常时期,你敢担保没有!国安老友的说话声变得尖刻起来。我一时冲动,脱口就说:疑神疑鬼,如临大敌,你们的神经也太过敏了吧。国安老友没说话,脸色一下变得黑压压。忽然,他揿灭了烟头,喝干杯里的咖啡。我预感他就要起身离座,拂袖而去。

别提我有多后悔了。我他妈的真傻。我是来求人家放人的,他就是爷,说啥是啥,我闭眼听着,必要时再点点头,装模作样以示英雄所见略同,不就得啦!这下好,眼看着希望让我给破灭了。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