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思我的朋友力虹

 

二〇一〇年的最后一天,诗人力虹在一场大苦难中,愤而退出了人生的道场;就像是一个被激怒的客人,怒气冲天地中途离开了一场盛宴。力虹一生,经历三次大难,坎坷艰难,而且身患绝症,可谓死于非命;力虹身后,虽然也有一片纪念之声,但是了解他生活经历者,可谓希矣。因此言及力虹者,均没有涉及他生平中的具体事迹和生活细节。

力虹是我结识近三十年的朋友。得知力虹去后,我的脑子里,始终不停地出现他青年时代的音容笑貌。这就好比是走进了一个幽深的山洞,在山洞的深处,我又一次遇到了这位朋友,像玉一般至柔至刚的力虹。

横溪中学的语文教师

我认识力虹,大概是在一九八一年。当时我刚刚考上北大,而他则刚刚被分配到宁波远郊的横溪中学去当语文老师。宁波当时有一个圈子,有诗人、画家、和民运分子等组成。力虹和我都写诗,所以自然就熟悉起来。每次学校放假,我必定回宁波和这个圈子里的朋友们相聚。

当时他还不叫力虹,而是用他的本名张建红。当年的张建红,长身玉立(他的身高将近一米七八),皮肤雪白,容貌清秀,口才甚好,略有一点口吃。他经常遭到圈子里的朋友攻击,说他的名字女性化,人也有点娘娘腔之类。后来他为自己起笔名的时候,故意选择了比较夸张和男性化的名字——张力,后来又更名为力虹。

当时圈子的核心人物之一,是宁波的现代派画家陈峰。陈峰当年也不过二十来岁,但是留着长发和胡子,装成老气横秋的样子;因为是川人后代,多少有点匪气。相比之下,力虹温文尔雅,甚至还经常带着一点腼腆,的确有点美玉良才的味道。

事实上,力虹当时已经经历了人生中的第一难。力虹出身文化世家,父母都是鄞县的干部。当年鄞县虽然算是农村县,但是县政府一直设在宁波江东区,因此力虹从小在宁波市区长大。虽然算不上是锦衣玉食,但是也从小受宠。恢复高考后他考上了宁波师专中文系,当时年仅十九岁,也算是少年得志。

八十年代初大学生成立诗社,创办诗刊,蔚然成风。全国各地出现的大学生文学刊物,有几十家之多,其中包括徐敬亚、王小妮和刘晓波等创办的《赤子心》诗刊等。力虹在宁波师专学习期间,照虎画猫,也和同学们一起创办了诗刊《地平线》。但是宁波地处东海一隅,意识形态方面一直非常保守,结果《地平线》被官府视为地下民主刊物之一,受到警方彻查。时届毕业,力虹最终因为创办《地平线》,被惩罚性分配到远离宁波的山区横溪去教中学。这是力虹人生中所受到的第一次打击。

走入体制

力虹虽然被迫在山区农村工作,但是仍然笑口常开,温雅而乐观。当年他在横溪山区的溪流、山脉和金黄的油菜花中得到了许多灵感,写出了许多隽永的短诗。寒暑假期里,我们经常在一起喝酒聊天,讨论诗歌艺术,甚至彻夜不眠。

大概是一九八三年,力虹兴冲冲地告诉我们,他的家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对象,是个藏在深闺中的美女,名叫董敏。董敏的父母也是鄞县的干部,算是和力虹名当户对,只是家教极严;她在少女时代,曾经屡遭家长威胁,说如果她敢单独上街,就用菜刀把她的腿砍下来。所以说,董敏和力虹恋爱之前,实在是一个深闺中的淑女。力虹说起董敏的时候,不免充满得意。

也就是这个时候,力虹托我给他在北京的舅舅带一样东西。我遵嘱去找了他的舅舅。记得他的舅舅住在陶然亭一带,是个典型的旧文人,曾经出版过散文和小说,也曾经用五根金条在上海开过一家书店。但是他也无一例外地被共产党折磨得死去活来。我以为,力虹后来和中共的决裂,也与他的家庭背景有关。

在中国的文化脉络上,宁波实在像是一条盲肠一般,很少通达。用宁波话说,那是文化的“笃煞弄堂”。力虹更是在宁波的远郊工作,和主流文化几乎没有接触,也难以进入现代派诗人的圈子。但是他勤于写作,不断地投稿,因此也陆续开始在官方地方刊物上发表文章,如《东海》、《宁波文艺》等刊物。

力虹的才气,使得他的诗歌很快在浙东诗人中脱颖而出。八十年代中期,力虹喜事连连,甚至可以说是平步青云。一是他和董敏结婚,很快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当年他的笔下,也出现了“五颜六色的尿布/如同万国旗一样飘扬”之类的诗句,初为人父的欣喜,洋溢于诗句内外;二是他的写作逐渐进入佳境;当时他借用了一些现代主义的诗歌表达方式,写了不少正面歌颂型的诗歌,因此频频在国内各种刊物上发表。一九八七年,他应邀参加了《诗刊》社举办的“青春诗会”。虽然力虹参加的这一届青春诗会,和第一届“青春诗会”参加者的水平不可同日而语,但是在小小的浙东地区,却完全奠定了力虹在当地官方诗坛的地位。

此后,他就被调到宁波文联的官方刊物《文学港》担任诗歌编辑,终于摆脱了乡村中学教师的地位。记得他还曾经在《文学港》编发过我的一组诗歌。他的妻子董敏也调到宁波文联属下的一个书画社工作。他俨然成了一位功成名就的官方作家。如果不是因为“六四”,力虹已经是一位相当体面的体制内专业作家;到今天,大概宁波市文联主席的位置,也非他莫属。现在宁波文联的主席,就是当年跟他学习写诗的一个文学女青年。

劳改营中受辱

一九八九年,天安门广场的枪声,惊动了整个中国,余波一直震荡到如同盲肠一般的宁波。我因为当时已经出国,具体的情况并不了解。事后听说力虹和我们这个圈子中的另一位朋友一起,在宁波市最中心的江厦公园,用录音机反复播放美国之音关于六四天安门广场大屠杀的消息,以唤醒民众。力虹以其诗人之良知、不畏强暴的勇气,在“六四”后的几天里,勇敢地反抗中共的暴政。这也显现了诗人的真性情:如玉一般的至柔至刚。

几天以后,力虹在《文学港》杂志社他的办公室被捕,并且很快被决定强制劳动三年。当时宁波大概有三四位抗争者因为六四被捕(其中还有一个我的朋友蒋杰),并且受到严厉惩罚。和其它地方不同的是,宁波卷入六四事件的几位知识分子,虽然没有判刑,但是被送往劳改营时,也没有被当成政治犯处理。他们被混同于社会异已分子、强奸犯、抢劫犯,被迫参加强度极大的强制劳动。

一夜之间,力虹从宁波最有地位和名声的知识分子之一,沦落为劳改营中的劳改分子,与强奸犯、小偷为伍。其心理落差对他的打击,自然是可想而知。我后来才知道,力虹在劳改营中,经历了炼狱一般的苦难。敏感、骄傲而文雅的力虹,在劳改营中,曾经多次受到管教人员和牢头的殴打与凌辱。

力虹在劳改营期间,我曾经在信封中夹带了一点钱,让诗人乃生买两条香烟给他送去。一九九二年,我回国时见到了力虹,才知道他并没有收到香烟。当时力虹刚刚结束劳改,又被开除了公职,正张罗着下海做生意。

那个时候,漂亮、文雅而骄傲的力虹,已经变成了一个咬牙切齿的落魄者。他的眉宇之间,还留着一道在劳改营里被殴打的伤痕。他和董敏也已经离婚,变成了一个邋遢的单身汉。他的作品也遭到封杀,再也无法在官方刊物上发表。几乎走投无路的力虹正忙碌着要开一家贸易公司,参加倒卖钢材的行列。

记得他曾经试图向我述说他在劳改营中的遭遇,但是仅仅说了一个开头,就几乎哏噎,再也说不下去。

当年西方国家的领导人到中国,必定带着一个六四政治犯的名单,要求中共释放这些人。但是在宁波的这些政治犯,不仅从来没有进入过这种名单,而且几乎从来不被外界所知。力虹当年在劳改营中所经受的苦难,超负荷的体力劳动和被管教人员殴打凌辱,远远要超过刘晓波王丹等人在秦城的遭遇。但是这些苦难,因为不为人所知,因此只有他自己往肚子里吞咽。

野狗一样的生活

一九九二年以后,我和力虹的联系逐渐少了,但是其间还是见过几次,基本上了解他的生活脉络。

如同廖亦武所说的,经过六四苦难的洗礼,诗人就会像一条野狗一样地生活(大意如此);力虹也是同样。他的贸易公司,自然是以失败而告终。后来他就离开了宁波这个伤心之地,去了北京。在北京,他不得不给别人当枪手,帮朋友写作电视连续剧剧本之类的,聊以生活。

如此北漂数年,力虹并没有实质性的收获。后来他和董敏复婚,又回到宁波从事创作。二〇〇三年前后我见到力虹时,他已经完成了长篇小说《红帮裁缝传奇》(发表时的名称为《红帮传奇》),并且改编成了电视连续剧,正在寻找拍摄这部电视连续剧的投资者。他当时的生活状态,堪称稳定,但是三年劳改之辱,明显地郁结在他的心中。他当时曾经向我提起在杭州的一些民运朋友,但是我因为并不知道背景,没有接口。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力虹。

二〇〇六年,我参加独立中文笔会工作,因此也关注到力虹在杭州参与创办了《爱琴海》思想网站,并且出任网站总编辑。《爱琴海》网站像流星一样,一闪而过。因为其发布了大量突破中共思想桎梏的文章,而很快被查封。这就彻底激怒了力虹,使得他成了一名毫无畏惧的战士。

命运的最后一击

《爱琴海》网站被查封以后,力虹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完全成了一头被激怒的老虎。这个本来清秀漂亮、略带腼腆的诗人,终于提起他的笔做武器,上面既没有靠山,海外也没有后台,甚至连一身陈旧的盔甲都没有,他却像堂·吉诃德一样,单枪匹马地冲向了中共这个庞然大物。在短短几个月时间里,他写下了一百多篇文章,和中共展开了决战。

被激怒的人,口无遮拦,一无禁忌;力虹也是同样。他毫无顾忌地狠批中共的龙鳞,哪里最痛他指向哪里。他直斥中共是“一个全面残害人权的法西斯式的独裁政府、一个嗜血成瘾、永不悔改的刽子手、一个业已犯下、正在犯下比纳粹帝国更加严重、更加骇人听闻的反人类、反文明罪行的政权”,并且毫无顾忌地在中共最为痛恨的《大纪元》上发表文章。

二零零六年我曾经在笔会内帮助力虹申请过“写作补助”,并提名“自由写作奖”,但是可惜没有得到。这期间,我和力虹在网上通过MSN重新建立了交流。在他被捕前夕,我从他所写的文章中,感到了他处境的危险,因此竭力劝他出逃,至少要离开宁波这个地方。记得他当时非常平静地说,他也知道所面临的危险,但是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而且董敏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也就是说,他是在完全知道自己结局的情况下,勇敢地面对了最后的被捕与牺牲。

几天以后,力虹被捕,代表他的那个MSN符号,在我的计算机中再也没有亮起过。

力虹被捕以后,终于引起了国际人权界的认同和重视。但是这一切都已经无济于事。命运对他的最后一击,来得格外凶猛:六年有期徒刑加上神经元绝症。他的结局远比堂·吉诃德来得悲惨:单枪匹马地冲向中共这个庞然大物,结果毫无例外地被撞得粉身碎骨。

我不忍再描述力虹临去之前的惨状;我只知道力虹是当代追求中国民主的人士当中,死得最惨的一位。我也无意于将力虹和眼下光彩夺目的司徒华、刘晓波们相提并论,但是力虹却是一位完全以自己的良知,毫无畏惧地为中国的民主殉难的诗人。

力虹的名字,与中国民主事业同在!

(编注:自2006年9月力虹遭当局迫害被拘捕及被非法判处入狱后,笔会方面为力虹及其家庭争取各方面的关注和支持持续作出了努力,并提供了数年的法律援助和其它资助。)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