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朋友唯色来信的标题只有两个字:噩耗。我的手就不自主地颤抖起来,终于打开了信箱:“加央于今日(2004年月10月30日)在拉萨家中突然去世……”

我甚至不再想上班,不再想上学,也看不见了窗外湛蓝的天空,听不见了那河水是怎么从落基山经过我的门前流向远方,还有河边依然绿色的秋天的草地,飘着落叶的大树……什么都不存在了,加央,你带走了一切。

我坐在家里,坐在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家里,静静地打开你的来信。最后一封是2004年2月14日,你写着:“好久没有给你写信了,因为又病了,现在没有大事,正在恢复,会有一段安全时期,只是报个平安……”

是的,加央,我们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写信了,听说你做了手术,我就打电话,想听到你沉稳悠缓地说一句,“我的身体正在好转……”可是,那电话的一端总是占线。唯色说,你的电话在换号,得等一等。没有想到,我等到的却是一场噩耗。

加拿大的寒夜,冻得我麻木,我简直看不见了我自己。而你,却让我重新知道了疼痛,让我有血有肉,让我放声地大哭。可是,我的双手却紧紧地捂着嘴,紧紧地,我怕这哭声惊动了你的魂灵啊,加央,你放心地走吧,沿着那些为你照明的熏香的酥油灯……

还记得吗,那个阳光明媚的1999年夏天的早晨,我们偶然地相识了—— 一起去了乃琼和哲蚌。站在一尊尊佛前,我泪水流淌,没完没了。而你沉默着,像大多数初相识的人一样,你并没有和我说太多的话,但是,和大多数初相识的人不一样的是,我信任你。虽然我并不知道这信任从何而来,但是,这是一个奇迹,尤其是当人与人之间只剩下了利益和慌言的今天。

又是一个夏天,我们不期而遇,在文联院里的石头路上,在那个清凉的拉萨的早晨。

“什么时候回来的?”你说。

“没有几天,高原反应还没有过去呢。”我说。

“你,怎么会有高原反应呢,这里是你的家呀?!”你看着我。

我笑了,而后,像老朋友一样,我们谈到了你正在写的书,谈到了一些我想去而又没有去过的埋藏着西藏历史的几乎被人遗忘了的地方。

你说,“我带你去,都在拉萨附近。”

可是,你并没有真的带我去看那些我梦寐的地方,你病了,病得很重,还去了北京。当我回到哈尔滨时,你才出院。

我们的见面实在屈指可数,可是,你却信任我,寄来了你那部书的初稿,我仔细地读着,我的眼前,出现了连绵的唐古拉,出现了神秘的盐队,以及藏民族最平常的喜怒哀乐。可是,她是这个世界最不平常的东西,是珍宝。我居然抑制不住地想写一篇小说,选取其中的一个片断。可这是不合理的,甚至是不合法的,在窃取你的智慧!我打电话说给了你。你说,“怎能叫窃取呢,这叫资源共享。”我又一次泪如泉涌,不是在佛前,而是在佛的子民面前。我采用你家乡那眼泉的名字,为那篇小说定了标题:《小牛犊泪泉》。当我把稿子寄给你时,你笑了,说,“这是藏北民俗大杂烩。”可是,你还是认真地改动了几处我没有把握好的藏北民俗。当这篇小说在《中国作家》发表出来时,你问我,为什么把你的名字放在了前面,你说,“我又不是你的上司?!”我说,“我并没有想到这篇小说会成功,只想让你陪着我一起丢人!”其实,没有你的故事,哪能有这篇小说呀?加央,为什么没有想到,你才是名符其实的作者!

“我们要再次合作,加央,不是写一个中篇,而是一部长篇,你要好好地保重,等着我,等回到西藏,我们一起去藏北草原。”

你笑了,“连拉萨我还没有指给你呢,唉,藏北……”

“一定会有那么一天!加央,好好地爱护身体呀,珍重自己。”

加央,我让你珍重,不仅仅希望我们有第二次合作的机会,更希望着你这支藏北的歌,唱得悠远和深长,直到它穿透那些本不该有的政治屏障,让世人看见一个怎样纯朴而伟岸的民族屹立在高高的高原。

加央,我的电子邮箱里还保留着你的来信,你的EMAIL 地址清清楚楚地印在那里,我忍不住要给你写信,忍不住要说,加央,好好地保重啊,等我回到西藏,我们一起去藏北,看那些天空中亮晶晶的星星和那些从不吃人的狼,听那些你答应讲给我的纵横在你心间的苍凉的“盗匪”故事。

可是,纵使你讲给我,我也写不出来了,我这支笔已经钝了,加拿大的岁月,让我忘记了许多往事,有时,连“八廓”都叫不出来了。可是,我的好朋友,我们一起经历的那些最微不足道的细节却依然在我的记忆中闪烁,并温暖着我,尤其在这北美寒冷的夜晚。

2005年春天写于加拿大卡尔加里

(作者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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