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消失了。清晨来临,坚硬的瓜米石边缘房檐已悄悄地显露出鲜明的轮廓。掀开了的深蓝色窗帘在微微颤动。一列火车在屋背后的山坳里轰轰地远去。

屋内不大宽敞,至多个十四个平米吧,却布置得大大方方,有条有理。一张四人棕褐色长沙发神态安详地支立在门后。门是乳白色的,晃眼看却是淡黄色的。户外,天刚刚睁开它惺忪朦胧的睡眼,铁青色的晨光就恍如一个病人的舌头柔软、细长且冰凉地伸进屋来了,叫人心颤地舔啃着床上的一切。床头上方约一尺许的白墙处向下勾挂着的那盏壁灯,还依然吐露出伤感而不情愿的疲惫的光。两床红黄丝绸绒被相互重叠起,乖巧而且整洁、庄重又潇洒地呈三角形斜立在床的另一头,就是靠墙的那头,也是脚支出去的那一头,无所顾虑地将淡紫色的床单绷得笔直、平展而有力。这是他喜欢的布局,喜欢的色调,他一看见,不用说,肯定会愉快地舒展开两线浓黑的粗眉,满意地点头笑笑。毫无疑问,会笑笑,满意愉快地笑笑的。轻微的晨风在懒洋洋地吹来拂去,窗帘像穿在一个少女下身的裙带在不住地翻卷,发出些微声响,从里到外,撩拨出一股股儿温馨的气息。床头边伫立有,不,还是先说窗户吧。打开门,扑入眼帘的当然首先是窗户了。那扇布纹式的玻璃窗刚启开一半,甚至还不足一半,只推开了三分之一,其样子分明不是手而是风因为窗闩扣得不严被它冷不防地反推开的,缝口巴掌宽,把浑沌未开的天空划开成一个长方形的口子,那长方形简直就像一块坚硬的白铁,将屋内的亮度搅得明暗不一。窗外阳台上的茉莉花、海棠叶被黑夜和清晨交替时的饥饿的口水浸润得如此害羞,以至不敢正视它们的前程与未来,没有勇气含苞吐放,却将包孕在绿色肚腹里的郁香托给风一点一点地挤进屋来,绕一绕又隐去,不一会,又兜那么一圈,撩人心绪的,更会使人忆起甜蜜的往事并且还想到很遥远很遥远的美丽事儿。匍匐在窗下端的正好是漆黑的钢琴式书写桌,桌面露出的部分光滑极亮,其余的部分都尽个儿地累积着一大叠一大叠装帧华美漂亮的书刊,大概全是铜版胶纸印刷成的,看来都在精神昂扬地放着光。它们不在乎时光的啃噬,即便时光无情,也休想剥落掉它们身上一丝一毫的光泽。放在顶面上的那本书似乎很沉,压得下面的哥们儿东拉西扯,个个探出头,伸缩着扭曲的脖颈,喘不过气来了。那本书的封皮是黄黑红三色的,若站在通向阳台的门边斜觑,隐略可见一位摩登女人,手里撑开一把洋伞,支在肘下,或下巴下,总之是支在上半身的一块什么骨头下,正放肆地酣笑呢。一个刻有诗词的竹笔筒孤立无援地挺立在那摞书刊旁,里面顺倒地插满了各种各样的钢笔、毛笔、铅笔和尺子等,歪歪倒倒,长短不一,无精打采。数漏了,躲在书堆和台灯之间空隙处的那尊白石膏铸的维纳斯,正半藏了身,不动声色,依然流露出天真无邪、少女般温柔可爱娇媚的风姿,显得自甘寂寞、孤独和美丽。本来,维纳斯是在神话里,却又不知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了尘世。那会儿她是被关在左手边不足一尺距离的那个土黄色装饰柜里的,只要他在,就总不忍将她独个儿冷落一旁,总要小心翼翼、十分疼爱就像对真的维纳斯一样,把她抱放在写字桌上,让她毫无怨言地陪伴着他。那个时候,他本来是埋下头的,本来是专心于自己的事情的,不料会猛一抬头,冲她眨巴眨巴眼睛,抿抿嘴,做个怪脸,然后又将她无意义地从左边捧移到右边。那作情状就简直像他与维纳斯果真有那么一回事儿似的。现在那风姿楚楚的维纳斯仍然在桌上婷婷玉立,而他却没在。他没有回来。一只猫,黄白色的,很灵巧地叫了两声,于是跳到桌上,飞跨出窗,在阳台台缘上溜了一圈,嗖地又钻进窗缝,蹦到桌上,弹回地面,唰啦啦地窜出门去了,精神饱满,非常可爱。天越来越亮,而屋里的灯光却愈发地白。四壁冷清。天花板显得高而平,上面时或漏下些声响,床头紧挨的就是坐在床缘、腿只需稍微一伸就碰着的那个大衣橱——两扇门的酱红色衣柜,竖立得牢实且魁伟,里面的衣物一猜就知道多着啦。他的灰呢大衣兴许皱褶得走样,霉味儿浓烈的吧,趁有太阳火红壮丽铺天盖地赶快晒一晒,不然,会怎样呢。他穿上又会怎么样呢?唉,什么怎么样呢?一切都相距得那么远而近。

从卧室通出去,稍拐一下就是饭厅。权且作客厅也罢。不知以前作过客厅没有,反正目下是饭厅就是了。太阳终没有出来,只拖了一根粗壮的黄麦色尾巴横陈在天空。几块破布样的乌云毫无欲念毫无理由地簇拥着,通过窗外对面楼台上的青石板反打在玻璃窗上,将屋里衬映得那么冷清那么孤寂。仰面躺着的青石板对准斑驳杂乱的天正敞开自己诚实坦白的沉默胸怀,坦坦然然。饭厅也简朴,通常所见的木凳和圆桌执拗地交叉站立在正中,而颜色却没有一样是相同的。四壁没挂何物,只有门的后背上悬有一旧日光灯管,几条破旧且干净的餐巾或桌布什么的在上面悠闲地飘挂着,像一张张老太婆木然皱曲的脸,却显得异常的整齐和利索。倘若靠立在卧室的床头柜旁朝饭厅张望,里面的圆桌和两个木凳旋即就被卧室的白漆门缘锋利地斜劈成几块了,奇怪的是,那些家伙哪怕只剩一只或顶多两只木脚,都照旧

不耗一丝力气地站得牢稳,那泰然自若的模样,即便有风呼啦啦地灌进屋来,也休想将它们刮倒。休想。而唯一可能的就只能诉诸人的想象的能力了。自然,整个饭厅远不止这些。往里,就是最避风最灰暗的那个角落,还平卧有一条长藤椅,状如长沙发,上面码满了各样的旧刊旧报,有带彩的,有不带彩的,互相混杂拥抱,积有半个人高,一堆、两堆、三堆……的,非常零乱。而从那边数过来的第二堆的中间那张露出旧报纸的一角,上面斜嵌有一幅巴掌大的黑白照片,内容是西德警方配合法国警方在马赛港破获了一起重大的贩运毒品案,两个,不,三个身着制服的高大警察正围拥着一个壮实的中年汉子,那家伙面无表情,样子并不是纯白种人而倒近乎于黑种人和黄种人之间,或许根本就是个混血儿,两手下垂反扣一起,腕节处圈了个白色的亮铮铮的东西,依然清楚可辨。户外没有动静,如一个巨大的凝固起的冰球。那时他因困倦因饥饿.因郁闷和忧伤,就会把宽厚的身体朝那长藤椅的空闲处重重地扔去,饭菜一上桌,他只稍许微欠一下腰,带上一小步,甚至小步都不用,坚硬的下颚就可顶住酒杯了。屋里凄静怕人。一瓶“五星”啤酒在饭桌上昂头挺胸,原封未启,旁边蹲立着两只较它矮半截子的茶色啤酒杯,满肚空荡而且忧伤而且透明的闪着光,背后,若无其事的白花瓷盘里盛有一条足半尺长的油酥鲤鱼,上面点缀着数粒满怀希望的青碎葱,黄润剔透,开开朗朗,叫人垂涎欲滴。酒杯下和它的对角处各摆了一双未动过的竹筷,相互瞄准,像两支摆开架势准备格斗的快枪。不用说,他是爱吃鱼的,但吃法有欠高明,通常是连刺带肉末地吐满一地,浅绿色的地板为此常常因了他的愉快,要去忍受无数次非常讨厌的冲洗。同样,他的黄褐色皮鞋也在劫难逃,要重新用布揩了,上了油,才能闪现出高傲的气派来。除去鱼,桌上还有一碗鲜美尚冒热气的西红柿蛋汤和一碟炒素菜,不奢,就这些。在旁边的卧室里,一定是只蝴蝶在壁上自讨没趣地扇动,发出了一连串撕纸似的声响。习习微风,飘进屋来,稍作停留又隐匿无踪了。户外百尺远的天生桥街子时或传来几下嘈杂的吆喝声,从启开的窗缝间偷漏进来,在墙上相互碰撞得尤其地响。屋里充满了呼吸,仿佛四壁都张开无数的小嘴在渐渐地扩大。不管站在哪一处,只要稍作环视,其中最美妙的部分,就要算左侧那碗橱下的猫和布满青筋的长藤椅所构成的和谐图案了。又一阵风吹来,几张有关时装的单页画报突地飘落在地。猫儿的前足猛抖了几下,一下子飞跳到离地一尺多高的那堆杂乱的报纸上,匍匐着,样儿挺乖,机灵,眼睛闪跃着蓝宝石样的光,正警惕地乜斜着饭桌,不时还嘶叫那么两下,声音低而弱,听不出有任何的厌烦、忧怨和饥饿之意。人是难理喻的,人对他以外的动物也是难理喻的。在猫的眼里,它的主人是谁它是非常明白的。它直愣愣地盯住餐盘中的那些玩艺儿,无丝毫喧宾夺主的架势,也许正在尽情地欣赏自己记忆中那些最美好的往事吧。他每次吃鱼总是将大块大块的骨刺平摊在粗糙的掌心上,让它唾液乱流的嘴舌轻轻地拂去。而现在,它除了希冀和等待,那疑神疑鬼的眼睛里是否还含有别的不可告人的愿欲呢?总之,它那猩红的小舌头在毛茸茸的嘴缘下不停地卷舔着所能触及到的一切。可怜巴巴,却非常自觉,动也不动。

饭厅的另一侧就是工作间,恰好与卧室连在一起,同饭厅构成了一个不规范的斜三角形。不过,那里面的陈设就不那么有条有理,反而显得混乱不堪了。室内很拥挤,因而显得窄,一个人在里面只能作危险的单线穿行,磕磕绊绊的,埋伏有另一种无可名状的不安全感。其实,就面积而言,它较卧室宽些,只是各种东西的摆设太无规矩了:巨大的吊灯垂挂在屋顶中央,像五月盛开后的菊花,正发出黄悠悠的垂死的光,与屋外晦冥的暮色扭作一团,在拼命地抢夺着一个行将消失或行将到来的世界。米黄色的拐弯沙发霸占去了屋里的五分之一,其后的白墙上张挂有一大叠世界影星的巨幅彩色剧照,个个丰腴怡人,姿韵夺目。从沙发往右约一米远,也就是左侧窗栏上方靠近木条处,一把断了弦的小提琴歪斜地倒挂着,满身灰尘,垂头丧气,了无精神,咽气似的在默默自语。几把棕色软垫皮靠椅胡乱地支立起,宛如一群淘气的孩子,正在期待某种无法预见的喜悦。从顶头的那把皮椅跨出去便是门,门外是饭厅,过道,两侧是厕所和厨房,然后就是大门了。而大门外就是另外一些不安宁的人家了。连接家与家之间恒定不变的纽带自然便是那共同使用的楼梯了。楼梯由水泥板筑成,尤其是穿皮靴的脚踏在其上,就会连珠炮似的磕磕发响,细细听来不但生动而且是有节奏的了。透过工作间里敞开的窗可以望见几块伤疤似的紫云片煞有介事地扭打在一起,还有音乐飘荡迂徐,旋律恍如一道透明的瀑布,从那些青绿色树枝间时缓时急地悠然扑来。其时,大门外的楼梯传来了清脆的磕磕声,果然是脚步声了,由下至上,愈上愈近。他么?是他。坐在工作间的拐弯沙发上可以料定不是别人,准是他。一定是他。猫的前足立时曲成弓状,窜了去,动作飞快,直刷刷地狠劲捣门。脚步声落在门前,一顿,仿佛那么一拐,对面上侧的阶梯上又震动得磕磕发响了。继而,又无声无息同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了。四周同归于静。而猫总在寻求什么盼望什么,在门后的角落里不停地兜着圈子,士气不减,眨眼的工夫,又旋风般溜进工作间,一个抛物线跳跃,蜷缩在钢琴上了。眼睛发直,像两颗卡在壁上的玻璃珠,一动不动。而正对的那张转式黄皮单人升降沙发正侧了脸,顽皮似的与它闹着莫名其妙的别扭,数页五线曲谱散落在它的脚下,在无节制地撒娇赌气,晃眼中,倒像数不清的黑色蝌蚪在一汪汪流淌着的溪流中漫游嬉戏,翩翩作舞,很是壮观了。其中的一张还标有“柴可夫斯基钢琴奏鸣曲”,蟑螂大的字体撒野般歪躺着,在钢琴顶部的横缘上同曲谱还并排有一些与它毫不相干的零星杂物:一匹陶瓷跑马,一只玻璃杯(其中还插了束枯萎的野花),两个不同图案装潢精美的可口可乐铁皮筒,等等的,猫儿就曲蹲在这边这头,也就是靠沙发的这头,眼睛时或地睁又时或地闭,长长的尾巴在柔和地摆动,旁边的那个红丝绒洋娃娃也随之颤巍巍的,中疯不止了,对准了猫,如在有意同它逗趣似的。离猫约莫一尺处的那个褪了色的方课桌上,还重叠有一大堆信件,面上的几封邮票完好,原封未启,下面酣睡了一支“金星”牌黑钢笔,笔筒还依旧倒插在笔尾上。毫无怨气,坦坦然然。倘若那会儿他踏进屋来,先拆信呢,还是先插笔筒?照惯例是先看信的。而现在呢?人的情绪无常,人的行为也没有不变的。或许他会打破惯例,先插笔筒,后看信的。之后,他又会照例伸手去取出跟前摆在茶几上茶盘里的那个咖啡色玻璃杯,会习惯性地按一下高压温水瓶,那会儿他绝对不会往杯里冲水的,倘若那会儿他果真踏进屋来,也绝不会先动温水瓶的,而是,一定是非习惯性地瞪直眼睛,在屋里一阵乱射,迅速侧转过身,弓起腰,用两根细长的拇指,从钢琴边侧的食品柜里拈出支金属小勺,舀上几勺麦乳精或别的什么玩艺儿,再点燃一支拇指粗的“淡芭”雪茄,然后神情专注地翻弄着那些蝌蚪蚂蚁字样的书稿,一声不发。或者……然而,现在呢?他没有回来,毕竟没有回来。他还会回来么?万一不回来呢?抑或万一又突然回来了呢?一团团模糊如泥的悬疑顿时被一只无形的手搓来搓去最后搓成一个圆的,打钢琴上滚落在地,绕壁转了一圈,顺了沙发滚到饭厅,旋即又滚进卧室去了,系着绝望与悲哀这种看不见的力量,似乎很大很沉,无可挽回地正悄悄将他朝一片空白的深处拖去。

他没有回来。从清晨到夜晚,始终没回来。或许就这样,他是永远不会回来的了。又一列火车的轰轰声消失远去了。暮色里,群群灰色的鸽子整齐地飞回笼中,拖起一长溜火辣辣的晚霞,末尾的那只,激越地叫了一声,在外剩了一截尾巴,却把另一只的头强挤出了笼口。

文章来源:周忠陵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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