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初春,依然还冷。天擦黑的时候,她就到了。当时他是站在阳台上看见她来的。窗户的玻璃已穿了好几个洞,因而只能抹上一层厚厚的白纸,避免风胆大妄为地挤进来,在屋内一个劲地荒唐斗殴,以后就冷酷地卷舔走一切。窗纸早已蜡黄,破败,爬满一块块的水迹,一派腐化堕落的样儿。她正好面朝窗户,展身靠躺在那米色的拐弯沙发上,突然像个新来的客人,生恐冒失似的,动也不动,不置片语。

其实,她的来是他意料中事。她挺聪明,从不糊涂,衣兜里随时揣有瓶装的“感冒宁”。她常流鼻涕,偶尔还咳嗽,带痰,这他知道。他知道她明儿就走,一早就要离开这个鬼地方,去那个距他遥远而陌生的城市,随便一趟车就可以将她拉到那幢棺材箱似的白色楼门口,然后,该死的,不由分说,她也会乖顺地蹲坐在那个亮着红外线灯的幽暗角落,悉心地、木头似的去搞什么蚂蚁蚯蚓癞蛤蟆蜗牛等等之类的科学研究。耗子跟青蛙交媾,闪眼之间,也许真能玩出一个叫人倒立的新生命。他想她正在作这种无比壮观的奇想。她又将一头栽进那种状态,对非人的那些个动物,她的观察日渐精细:出壳,酣眠,脱皮,甚至连它们发情时的生殖器,她都给予过过多的关照与方便。她觉得挺好玩,但又十分讨厌动物们那些一点不讲理蛮横粗暴而且可恨丑恶的生殖本能。她一开始就麻木了,对她自己及她以外的人,都感到不过尔尔,就那么回事,或者那回事儿根本就与她无关,不是她的事儿。那样的事儿太叫她喷饭作呕了。她绝不能拿自己去做动物们的笑柄,反以为她也是同样好玩的。她不能。从来如此,她冷静,明察秋毫,一股脑儿地钻进实验室,钻进书本,拥有那些玩意儿,她以为就算霸占住了理性,论事干事,不管在哪儿,都会受人倾仰,不必在屁大的事情上心中无底,随便抱抱佛脚了事。一句话,她打算活得隆重些。日子一久,做为一个女人,在她身上应具的渴望与激情,莫名其妙就落空了,丧失掉了,没有了。他一想起,就殊为头痛。她的那种对他过于清醒和理智的解剖态度,久而久之,他就厌倦了,反感了。打那时候起,同她往来,仅出于一种礼貌,或是某种精神上的需求与刺激,他认定她毫无魅力,不能扇动他想象的翅膀,是的,连脸颊上浸出的油脂都显雄性化,男性味十足,因而,她的生活方式及性格对于他就纯属一潭积蓄久远的死水了。尽管他曾一度拼命的向里面扔去石块,但从未奏效,没溅起过浪花。他不再想扔石头了。他的努力全耗光了。灰心了。没用了。而她对她和他以及生命本身的理解,压根儿就不如她所观察到的那些个动物,或者,她压根儿就他妈的近乎一个高级的白痴。他想。

想到这儿,他哼了几声,几个指头并在一起,在鼻梁上方横竖胡乱地比划了几下,然后指向隔着茶几的那个酱色低平柜:花茶、沱茶、咖啡、麦乳精,意思是凡能喝的,都有那么一点点,像往常,随便点,自个儿动手。她勾身取出两只玻璃杯,心不在焉地将两小纸袋速溶咖啡粉分别抖进去,冲上了水。他也顺势从柜的抽屉里抠出一个绿色方纸盒,掏出一块方糖,很有经验地朝那边的杯里一投,进去了。她向他示意,他摆了摆坛子一样的脑袋,说他不喜欢咖啡,老习惯,就喝茶。于是,她旋转过身,就给他泡茶去了。从她的背影看,那会儿,她的衣着得体,色彩也协调,把本来就匀称的身段衬托得饱满好看,很有线条。尤其是中间那两个半球似的东西,自然肉挤挤的,滋滋有味。他很吃惊,以前,包括昨晚,她干脆就大大咧咧,挺随便,概不讲究,怎么这会突然来了—身黑,还围了条雪白雪白的长丝围巾。体态非常鲜明匀称了。从上到下,她好像长高了,变苗条了。他心里闪了闪,眼前一下子亮了:“有来头。”他暗地想。

啥时的车?

早晨九点。

他端住茶杯。“有啥就说,摊牌好了。”他自语道。杯口同她迎面的鼻梁恰好形成一个平面。她的两只眼睛在杯的两侧迷茫地放着光。他右手拈起杯盖,缓缓地划动着那些零零星星漂浮在上又死不屈服的茶叶子,嘴唇时或尖隆起一个鱼嘴形的缝,轻轻地吹,杯中的水随之翻起浪花,不甘下沉的茶叶片也荡来荡去的,像无数只遭人遗弃在大海里的小木船,在杯中心神不定、无可救药地上下涌动。他没吭声,连头也不抬,只是轻悠地吹,懒懒地吹,漫不经意地吹。他觉得从中获得一种额外的想象,倒是挺有趣的事儿。

天空骤然浓缩成一个漆黑的球,不顾一切地朝他们滚来,没有阻碍,轻而易举,谁也挡不住。她拉开日光灯,觉得太亮,又晃眼,旋即就闭掉,侧身扭开桌上的台灯。台灯是白炽灯,有十五瓦,顶多二十五瓦。那样很好。光线柔和,昏暗昏暗的,墙上还印有两个巨大的黑影。他俩相互对视一笑。淡淡的一笑,有点儿勉强和别扭。麦氏咖啡比雀巢更好。她说。

他爱理不理,昂起头,盯住天花板,那上面有一滩粉刷后留下的痕迹,像某张地图的图案。他迫使自己去看那图案。那模样,不了解的还以为他装腔作势,十分傲慢。不用说,他生活一直奔忙,赔尽了老本,从不敢随便刹刹脚,就像一个赛跑途中的运动员中途不得有片刻的停留一样,他总觉得他在追赶某个东西或某个东西在死命地追赶他。时光也是,溜得太快,一转眼,他的头发就稀疏见白了。打他学会抽烟那会起直到现在,大大小小,他干出了许许多多别出心裁花样翻新的名堂,见不得人的,抑或见得人的,都有。从老婆肚皮里干出的那个丑小子也齐他腰高了。他时或感到累,疲倦,打不起阳,就是跟她混在一起,也一样,那种无力感仿佛愈加厉害了。至少今晚以前的感觉是这样。他自忖着。不想多说话。一句话也没说。屋里清净,除了杯盖敲碰杯沿的声音,就不再有多余的响动了。人也是,很怪,常有这样的情形,倘若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谈兴正浓,转而话锋戛然一停,僵住不动,滑进相当长的沉默状态,那么,在那之间必然会有两种突如其来的变化伸向两个相反的极端。就如男人和女人分别是人的极端一样。世界就那样组合成一堆了。一旦发生,全没有挽回的余地。

她背对窗户,面向门,一张光滑而且平展的脸,在灯光的映射下,板起的,没有笑意,活像一部打开的书,叫人难以卒读。她自幼就读书,爱不释卷,读了许许多多的书,书中爬满思想和智慧的那些黑体铅字早巳交汇溶化,浆成了一团,由浅入深,一齐浸入了她的皮肤,因而,她的脸皮子无论是笑,还是不笑,甚或是哭,都始终充溢着丰富、复杂、难以捉摸的油脂味道。那时,她从左边衣兜里顺手掏出了一张叠成四方形的纸条,拆开来,佯作默读,眼角还不时朝他这边瞟。灯罩将光线迅速捆成一束长圆长圆的光,从她眼睛和正捧着看的纸片间穿过,那直顺过去的昏黄昏黄的一长溜微光,不偏不倚,恰好死死地咬贴在了门边洗脸架脚下靠右边的那个分不清颜色的塑料桶上。于是,她的左脸很亮,右脸很黑(处在逆光中),而纸的正面也亮,反面也黑,那四五条横竖对折过的曲曲直直的痕迹,从他那儿看去,却显得非常显眼。

这样很好,安静,也舒服。她说。什么都不谈等于什么都谈了。我们什么都别说了。就这样,很好,坐一晚上,免得躺下就起不来,明儿别误大事。懒觉睡惯了。她说。然后吞了一口水。听听音乐,要单纯一点的,慢一点的,有兴趣的话,就随便扯些家常什么的,哪怕琐里琐碎,也行。我想。她望着他说。声音偏低而且微弱。但很平静,有秩序,像在央求、引导他。之后,她伸手把火柴递了过去。他身着黑色的西服,没扣上,敞起的,里面托显出颜色十分协调的毛衣和衬衫。而西服料子的质地极端华美,袖口缀起考究的象牙或是金属的纽扣。绝不是木制的纽扣。她猛然钻出一个念头:“你的轮廓还真他妈的美。像一幅浓缩的背景画。”

户外广大,黑暗,像个没装东西的大木桶,空空的,没有响动。偶尔隔壁传来两声脚步声,或者走廊尽头传过来水龙头被突然扭开的哗哗声,但一下又重归死寂了。走过楼巷,步下石梯,穿过一片盖住土地的矮树林(分明是栽种不久的幼木),再拐一个弯,脚下躺着的便是著名的天生桥小街了。街面狭窄,弯弯曲曲,不长也不短,足可溜达好一会儿,两侧昏暗低矮的平房装得陈旧、庄重和奄奄一息,像一副老婆子的嘴脸,依然系着古老的情感、古老的记忆、古老的幻梦,软绵绵的,正伸展出双腿酣睡着。只有朝东去的那头,也就是钟表铺隔壁边,有一块较大的空档,一条白晃晃的深路对直斜插进去,凡是打错方向的车辆都只能在那儿转弯,或是掉头。

街上没有动静。更没有汽车长啸而去的轰鸣声。何况这初春的夜,天还寒冷。司机们确实没倒霉,也没发疯,决不会索性没事找事于。被窝很暖和,里面有老婆,或者是情人,不然就必定是荡妇,总而言之,有一个女人的双腿正盘曲抽动在他的那个三角区上。那样可以圆一个甜甜的美梦,飘飘缈缈,惬意万分,魂儿全给销尽了。那种时刻,自然,谁也不愿擅自走夜路,摸黑水的。不会的。

他们对视着,唯恐打破某种气氛似的,谁也不多说话。一阵夜风荡来,推得木窗的关节处颤巍巍的一阵儿胡动乱响。

五年了。在他俩相识的那会儿,他还没娶老婆,单身一人,自由自在,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没有羁绊,一身轻轻松松,当时嘴角上没蓄漂亮的山羊胡。她也是,像个月经初来的毛丫头,生活得慌里慌张,眼珠儿左瞟右瞅,没有盯住神的时候。那时她没围围巾,即使在寒天腊月,刺骨的风呼呼叫的情况下,她的细嫩脖子也总是暴露在外,说话稍一使劲,就能显眼地看见那截脖颈里的血管一根赛一根地通红。他压根儿就讨厌女人那不加遮掩的模样。那些时光里,确实,他俩接触得过多、过密,平凡如家常便饭,毫不奇怪,自自然然。饮酒,品茶,谈诗,海阔天空,人间地狱,无所不及。他俩一起散步,身子挨贴身子,一本正经,在花草簇拥的羊肠小道上,一晃,太阳就升入顶空了。有时他俩也争吵,脸都紫青了,还争个不休。记得有一回不知为什么他竟扇了她一耳光。她逃跑了。尽管那样,他俩还是谁也离不了谁。常常在傍晚,随便逛逛,随了微微细波,月儿就投落在花园中的池塘里,悄悄打皱了。久而久之,他俩的接触画出了一个固定的模式,一见面,就开火,思想触碰思想,碰出星星火光,烘托得她的脸火辣辣的。有时还痛。他思维严,性格怪,想象鬼,两只眼睛犹如两道幽深幽深的洞,时常搞得她昏头胀脑,灌了迷魂汤似的,接连好几天才回得过神来。斯多葛主义,结构,耗散,一滴墨水滴进一盆水中究竟会产生什么样的巨大效果,没完没了,尽扯那些。一次,一激动,她随手扯断根树丫,在掌中狠劲地折成一把小节,猛地扔入了那个池塘中。布鲁诺的苦难,卡夫卡的孤独,尼采的绝望,马尔克斯的荒唐魔术,中国八卦在日本那边的普及和应用,她尤其着迷,整夜整夜辗转反侧,激动难抑。他给她灌输人格。而她的反应常常就那么两句话:“是么?”或者“你说呢?”说来谈去,最后落实到了自己。有个晚上,也就是他第一次发现自己有痔疮的那个晚上,他俩从大世界走进了小世界,始终在小世界里绕圈圈,走不出去了。他俩左思右猜,竭尽想象之能事,怎么也弄不透栽在各自颈脖上的那个圆圆的东西究竟昭示了什么,确切些说,他俩出生之前和死了以后,一定是个什么,一定会是个什么。他俩只能想到这一步,于是,他俩越谈越丧气、越灰心、越糊涂了。在那些悄悄滑去的岁月里,他俩辛辛苦苦,受尽煎熬,都在费力地从相互精神意识的蜕变中寻找自己的共同点。不然,他俩没法舒展,也没法儿活。这样一来,没有工夫,或者说,找不到机会,他俩就从来没有随随便便在一起随随便便地聊聊,也就是说,他俩还不曾一起聊聊生活,甚至不曾谈论谈论钱这玩意儿。仿佛那玩意儿会对生活产生什么影响压根儿就跟他俩的生存方式毫不相干,没一点儿关系似的。似乎话题朝那个方向一走,就会将他俩正常的生活秩序砸个稀烂。他俩没一起聊过空中悠悠飘逝的蘑菇云,没聊过漫山遍野忽开忽谢的红花绿草,无兴趣似的。或者她有兴趣,他无兴趣,他的形象高大威严,把她给压倒了。什么男人女人的,没兴趣,更不值一提。她从来就羞于在他跟前提及那些,即便偶尔谈到,跟她也无关,只是跟她亲近的某个人或小说里的某个角色,在那方面如何如何,但很快就一语滑过,轻描淡写。她非常警惕那个。

是这样。

当然是。

为啥?

反感。

谁,你还是我?

你!她很干脆。眼光像铺开的平静湖面。

我!我吗?错了。乱了。他感到额头正中被击了一棒,从那头飞来,太猛,眼前刷地一黑,仿佛灯被来路不明的飞物一下子击灭了,而眼睛再一亮开,灯依然在放光,他的脑袋沉甸甸的了。“罪过”,他想,整个身躯像钉住似的,不再动弹,唯有头还不时地东摆摆西摇摇,左手指无主地支在耳朵以上的地方,胡乱地梳捋着像一绺稻草似的头发,将顶上从他口中吐出的那一长溜白烟搅得如同刚揭锅盖突然喷出的蒸气一般,散乱无序,模模糊糊。那当儿,他避开她飘来的眼光,努力迫使自己不去看她,于是,撑起腰,动作飞快,屁股的中缝还未显出来,他就挪了挪椅脚,再一踢,那边的灯光就无所顾忌地从他的手臂上滑过来,静静地扑射在了稍高处的耳轮和脖颈上,顿时,他的脸的一大半几乎全埋没在了昏暗昏暗的逆光中。

牌,摊开了,既然摊开了,也就摊开了。输赢不再神秘了。闷藏在心底的话,许多许多,在经过很久很久的这会儿终于倒吐出来,她确实如释重负,格外愉快了。像一个登山好手抢先一步抵达了顶端,一种胜利者的愉悦和自豪感铺天盖地、坦荡荡地就压倒了一切。书桌崭新,漆面光滑,黑褐色的,透亮。那灯光投下的昏黄昏黄的一团,显得异常轻柔和温和,像一双多情的手,将两个完全不同的背影反托在了背后那块又洁白又平展的墙板上,一顿,也就动也不动了。光线压得很低的灯泡,不用说,简直就像一个垂死的太阳正在拼命地呼救这个世界的快快苏醒。

他俩近距离地侧身而坐:她翘起二郎腿,双手捧住茶杯,搁在膝盖上;他仰视着她左侧头部上方的墙,舌尖弹出一个跟一个的白烟圈。谁也没说话。一阵沉默盖来,齐展展的,堵住了他俩的嘴。威武的黑夜僵直直地站靠在户外。毫无响动。一点儿叹息也没有。尽管这样……这样说吧,只需环顾一圈屋内,或稍作一下联想,便能察觉出他俩之间某些细微动作的真切含义了:他的嘴唇上下蠕动,眼睛一眨一亮地动作;而她的右手捏住匙柄,杯缘与嘴皮之间往往复复地颤颤抖抖,无目的地一上一下,那些个你瞧我我瞟你的动作,凡此种种,都含蕴着那深长深长的无尽意味。像风吹拂在一片茂密翠绿的竹林间,一股赛一股,丝丝线线,缕缕不绝。

你从没把我当女人看。她耷拉起眼睑说。一副责怪的样子。她一把扯下围在脖颈上的那条白围巾,握在掌中,无意识地搓来搓去,忽然指关节一松,那玩意儿就鼓满气似的散开来,发出了清脆的沙沙声。像窗台上栽在盆里的那朵突然爆开的白玫瑰。有一股香水味。她伸直左臂,从茶几上那“阿诗玛”烟盒里迅速地掏出一支烟,接过他手中的烟头,对直点起,吐了一小口,动作很老练,尔后,胸一挺,胆儿就壮了。她直视着他:你不理解我压根儿就不,你作茧自缚还他妈自以为是自我行骗结果还自鸣得意懂得深刻知识广博其实狗屁不通,你悟个鬼,几年来我给你的诗敢说你从头至尾没仔细读过一首甚至没完整地读过一首敢说,故意作态冒充君子怪头怪脑我受不了就是受不了就是。她一顿,“哼”了一声,又露齿一笑,冷笑,很轻微,背后隐藏着极大的嘲讽:是的妹妹你把我当妹妹不错妹妹但要紧的我是女人女人女人你懂吗我是有血有肉的女人女人女人你明白吗并且我是做得很彻底很纯粹的女人女人女人你看透了吗?既然如此不必隐瞒我他妈的就是需要男人需要征服甚至需要男人们的下跪这就是我我需要男人的关心体贴宠爱吹捧甜言蜜语哪怕哄我骗我我都需要需要需要,需要宁静需要温情需要一进门就一股脑儿地躺进男人的怀里我需要尽心尽情地享受欣赏放纵哪怕一次就一次也是真真实实的生活,也他妈的够了,是的,够了,就这样,很真实,以前想你这样望你这样今天依然这样想这样望你都故作旁观故不经意故不动情任何表示都没有我失望孤独伤心这是真的!尤其在刚洗完澡后你能猜着我在想什么吗?她毫不遮掩地一说一串,很少有断节的,捧起的茶杯恰好挡住了她的嘴和鼻尖,怎么也望不见她嘴皮的激烈抽动。

一阵哑然。

他抠开窗闩,轻轻推了一下,一股凉意扑来,猛地一口灌进他肚里,不由得全身颤栗了一下。窗户也迅速被它的回流反推上,虚掩出一道缝。透过它,他必然会看到对面三楼上的那盏灯还依旧亮着,漏出的余光浇洒在窗与窗之间那拔地而起的黄桷树新生出的嫩叶上,一碰即掉的嫩叶片在他的窗户上轻轻晃动,像鬼影似的在肆意调笑他。他觉乎喉管里噎住了一个圆圆的东西,下面涌上来的话卡在那儿,全蹦不出来了。夹住烟头的手在不住地作抖,腿从这边桌的边缘抬举到了那张空椅的靠背上,反反复复,不是滋味,他坐不住了,脑皮子像被什么揭去了一层,滚烫滚烫的,头很重很重,心却很轻很轻,整个身子明显有一种失重感。他望着她,目不转晴,发现两颗瓦亮瓦亮的泪珠儿滴在她布满血丝的眼眶中,闪闪烁烁的。猛然,一种飞来的意识主宰和攫夺住了他,于是,他霍地站起身来了。

屋内屋外一个样:寂静。在那块未被剥蚀的雪白墙上,也就是当初他俩平坐起的背面那块,两个黑色的影子被灯光放得出奇的大,出奇的清晰,渐渐地,就重合在一起了:眼睛贴眼睛,鼻梁贴鼻梁,嘴唇贴嘴唇,贴得紧紧实实,毫不虚假,所有的轮廓全都化为黑糊糊的一团,留下的就只有丝丝细语在墙上悄悄地滑过。

我喜欢“喜欢”这个词。她咬住他的耳根。很透明。

他惶恐不安,嘴皮子一抖一抖地说,丢魂似的,心像牵在孩子手中的那串玻璃珠,一个劲地活蹦乱跳。他鼓足胆量,其实,无需胆量,很自然,对了,就这样,一口咬住她递过来的舌头,决不松开。他咬得真紧。一瞬间,咬住的那玩意儿,他觉乎平板僵硬,干巴巴的,不润滑,无弹性,既不舒卷又不柔和,然后勾嘴又狠狠地咬住了那两片面包块似的薄嘴唇,一股脂粉的浓烈香味涌进了他的嘴,从里面倒灌进了他的鼻孔。从她背后,也就是他对面一尺许的那个书柜旁看,圈在脖颈上的那两根焦黄焦黄的手臂,上面的青筋一根赛一根地愈凸愈粗。她感到疼痛难忍,于是猛地甩掉那溢满唾液的虎口,脑袋晃了两下,登稳了,然后从他晶亮晶亮的眼珠里他清晰地看到她鼻槽下那红红的小嘴唇,上面刻满了钉眼一样的齿印。她痛。是的,很痛。顿时,她想哭,想叫,想骂,终于放出一个大笑:“不愧是属狗的1”她忽然想。

房间的门关得很严。如若打开,走进厨房,通过里面那扇积满尘垢的窄叶玻璃窗,就必然会望见一幢同样规格同样体积的楼房高高地耸立在对面,在楼的顶处,就是那间还亮着微弱灯光的屋里,他老婆一定正酣眠在松软而舒适的席梦思宽床上,侧卧起身,两条充满欲望的大腿又白又嫩,闭得紧紧的,曲弓着,空落落地对准他固定卧睡的位置,嘴角还时而挂着一串串断断续续语词不清的喃喃呓语,脸上也一定浮现出不安的愁意。他猛地横过头,抓住她,盯瞅着,反来复去,努力设法要在他与她之间搜找出某种相似或根本一样的东西。结果没有。压根儿就不会一样。“不管,我不管,老婆和我是两回子事。”她的头埋在他颈窝里,轻轻地呼唤,声音微微弱弱,拉得也长也低也有那种不顾一切的意味。之后,她从被窝里抽出双手,一下推开压在她左脸上的那只浸透烟渍味的手掌,说:不可能。女人即便年轻,一旦和“老婆”二字勾搭上,就老了,完了,不中用了。我不能。但我需要你。永远需要。嫁人太可怕了。女人的创造力就是出嫁的那天夜里被摧毁掉的。想象从此萎缩贫乏,再也不能自由飞翔,只能往一个方向运动,之后理所当然,不用提醒,也会稀里糊涂地搞出一个对立面,:—个会吃会拉的新玩意,一个大敌,女人的全部想象和才情,怎么说呢,就是被那玩意儿任意抢夺挥霍一空的。太可怕了。太荒唐了。但,我需要你,太需要了。确实。需要独个儿站在一个角落欣赏你赤裸裸地躺在一片草地上那种画似的静态美纯粹的美。她说着,发丝儿不时钻进他的鼻孔里,痒痒的,他缩了几下,差点把喷嚏打在她脸上了。

我有责任。他说。无疑,他很喜欢他的老婆。这是铁打的事实。然而,他没料到眼前这个他老婆的对立面——暗中忌讳的情敌,他熟识已久的亲密朋友一眨眼的工夫就无所顾忌既大方又羞怯地闯入了他的感情生活,来得大快太陡太猛,全没料到,以至于他措手不及,不敢认可不敢轻易承受,但今夜,静得无魂的此时此刻,他又必须承受。他认了。必须。来势凶猛,毫无防备,抗拒不了。他软了。

那金黄色的石英钟,椭圆形的,就挂在窗户方向的墙上,正在一如既往地转动,发出嘀嘀嗒嗒的响声。若屏住呼吸,那声音就会强占住整个房间,以一个频率朝前走,一丝不苟,清脆嘹亮。那昏昏欲睡的灯光映现在左壁墙上,上面,也就是床铺的正上方,有一幅影星阿兰德龙的巨幅彩色剧照:他站立在浅色的海滩上,嘴里叼着烟,类似“淡芭”,背面是嶙峋古怪的礁石,再背面就是一片碧波翻卷的汪洋大海,头发被海风掀得一边儿乱倒。剧照的下端就是乱七八糟的床了,上面靠脚的那头,铺盖堆成了一座山,枕头边上仍然有一叠垒得长短不一的书刊,而床头边,在落地式台灯下方,一杯剩了大半茶水的杯子冷清清地呆在紫色的茶几上,旁边还伴随着一个肚腹空空、独自低泣着的雀巢咖啡盒,那些胡乱散放着的烟盒、信笺纸、墨水瓶、钢笔帽,还有火柴、胶水……仿佛专为他俩预先毫无保留地准备在那儿似的。那种空间,陈设,光亮,是的,不用说,最易产生出那种不可遏制和扑灭的昏头昏脑的危险情绪。

随后,他俩闲扯了一些诸如冲茶和熬咖啡的精确技巧,方糖与白糖放入杯里究竟哪个更有助于人的肠胃等等无关紧要的问题,琐碎,零乱,但有趣。因而,彼此都感到以往那种精力高度集中紧张的状态被赶得烟消云散,无影无踪,卸了某种包袱似的,觉得轻松多了,坦然多了,自在多了,连喘气也不必那样费力了。眼下,他俩都把扯了多年的那些个莫名其妙、高深难测而又似玄非玄的话题忘得精精光光,不剩一滴了。他俩可以尽情回味房里那盏灯光从头到尾散发出的温馨而撩人心绪的气氛了。就是说,以前和现在,已断绝往来,毫无关系了。

雾一样的烟笼罩住整个房间,在两人高的空间没魂似的悠然盘旋,企图寻找一个缺口,便于一股脑儿地溜出去。窗户紧闭,没有缝隙。囚禁得不耐烦的漫漫白烟也就只好憋住委屈和愤怒,在灯光的指使下,悄无声息地扭来扭去,打着一圈又一圈的结儿。

他俩倾起身,对视着,目不转睛。她的左手托起剩了小半杯的黄色液体,右手的食指却在玻璃表面上无意义地比划着。他在抽烟。谁也没吭一声。偶尔有一两滴笑。没事儿。在他俩正前方的墙上,也就是门方顶处一尺许的地方,刻有一个深深的黑斑,像只飞蛾,或是蜜蜂,不然准是一只才学会扇动翅膀的黑蝴蝶,无疑,一定是只能飞走的东西倒毙在了那儿,静静的。那干裂的模样儿,断定已死了一周甚或一个月,无论如何,至少也不会少于一周或一个月的光景。不会的。

收录机就安放在床头边靠墙处的那个方桌上,黑色的,大大小小带四个喇叭。他就势拧开,一首轻松、欢快、节奏流畅的钢琴曲对直流来,音量略大,他又扭了一下,于是,整个房间布满了花花绿绿的曲线。柔和的曲线。令人心情怡然。“克莱德曼的。”他说。她的腿并得很紧。有种担心似的。除了腿与腿之间勾出的那一道长长的凹沟,再见不到一丝儿的缝。茶几上散乱地摆有几颗酒心巧克力,没头没脑,恰像扎在小女孩后脑勺的小辫疙瘩,一副淘气撒娇的样子。他划亮火柴,举在半空,忍心地看到它灭烬,尔后,又一吹,炭灰色的墨棍在手中断然折成两截。那会儿,无意中,他准确地看见她随手剥了一颗糖送进嘴里,将糖纸迅即地揉成一个小团,在她牵满花纹的掌心间滚来滚去。她在笑,泰然自若。他一时觉得她在有意扮演一个角色,一个他渴望已久,不在现实中而是在假想中常常出没的角色。一种什么风度:简爱,安娜,苔丝,穆桂英,都不准。他想。于是,他将烟头非常有力地掐死在了茶几上的那个菊花型烟缸里。

走廊里响起了脚步声。“起夜的。”她比他敏捷。提前一步这样想。然而。单从脚掌与地面接触的声音和响动,他俩谁也无法判断究竟是男还是女。

她盯住自己的杯子,嘴皮在微微作抖。尽管他根本不再问什么,她还是在自言自语地低说着,埋了头,像在破译一个弥天大谎。孤独,太孤独了,之后……之后;理智,原则,道德,见他妈的鬼去。生活无聊,框得太死。唉,怎么说呢,没用,不说了,怪自己。无聊。一说完,她又笑了,带着心甘情愿的紊乱情绪笑的。他俩彼此看了看,在双目再次相碰的那一刹那,她猛然觉出一切的烦恼、思想、语言、算计乃至猜测都在那里面一笔勾销了。尔后,他也笑了。慢慢地,笑容就变成了怪相,双方的脸都在同一个念头的指引下,有意无意地曲皱成圆而不圆的皱巴巴的两块,像刚出烤箱的蛋黄色花形饼干。但是,他俩的神情是欢快的,认真的,不容猜疑的。

音乐在滑翔。情绪在滑翔。壁上那两个高长宽大的墨黑色人体模形也在滑翔,忽而就融化进了大块大块的模糊中。

渐渐地,床上涌起了一团蜜。

一团蜜。他翻过身,木床随之一阵响。他又侧过来,右手臂就顺顺当当地枕在了她白皙的脖子下,左臂再围过去,就本能地搂住了她平板起的腰。那样很稳当,也舒服。说话听话都方便。他的一只腿微弓着,在她两腿的膝盖间不停地抽搐扭动。她没吱声,脸色忽青忽紫,仿佛在接受一个不确信的事实,心慌,激动,悔恨,什么情绪都有。整个黑夜就只能听见他俩喘气不匀的呼呼声。那会儿,她也反侧过来,对着他的面,从她的下肚腹或他的胸窝里将双手抽移上来,然后一下就捧起他的脸庞了。他感到事态更加复杂微妙了。她突然发觉在他的双眸中明显闪耀着灵魂颤抖时的那种无形的光芒,同时觉得,在她与他之间用所谓无所谓的态度讲话,实在比心怀思虑地讲话要困难多了,但她宁可如此,需要如此,哪怕一句话没有,也比大谈特谈那些偏执的思想要使她安静得多。是的,安静多了。完全是两种人生了。她已无法任意调动思维,调动语言,除了眼睛看,已无话可说了。她把他抱得紧紧的,不再松开了。而他的前额、鼻梁和栽满胡茬的嘴唇都一起埋入她细长细长的散发出清香的黑发里,像头无依靠的生物,在她耳颊、颈脖和两个脸蛋以及下颚间搓来搓去,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她对了他,对了他背后壁上的阿兰德龙,一头送进了他的嘴里,热热烈烈地吻他舔他,嘴唇、舌头、鼻尖,毫无秩序、缠缠绵绵地一起上,在他口里进进出出。她的那蓬漆黑散乱的头发已盖住了他全部的脸。一会儿,她隐约感到几根类似软体动物的东西正悄悄地朝她胸部那两处胀满热血,既傲慢又丰硕的制高点爬来,一步一趋地爬来了。她真的感觉到了。明明白白,衣服里层的纽扣被解开了。她激动,慌乱,舒服,周身的血液猛地激荡起来,在体内急遽地流来窜去,没主似的,奔腾了,狂欢了。忽然,她嗖地昂起头,眼里亮出泪,又一脸栽贴在他的胸膛,狠劲地咬住他那刻有一颗豆状黑痣的手臂,一时,不知是从嘴的左边还是右边的缝里,没头没脑的,终于挤出了一连串音量不足的碎语:别动讨厌喜欢舌头喜欢眼睛绝不喜欢不自然慢慢来一切还长久别他妈的叫人恶心缩回去不然我就……马上走……他刷地抽起身,腾下床,砰地把门拉开一个洞。

干嘛?她的头一下挑起,像受惊翘起的蛇头。很惊恐。

撒尿!

她平静下来。

他也平静了。

风羞羞怯怯地捂住脸,也不再哭笑了;

她把腰撑起来,靠住墙,头的整个后部也就自然而然地搁在了阿兰德龙的膝盖骨上。空气有些紧张。她抓住皱褶如浪的黄丝棉被的被缘,暗中顶住微微向下垂落的那对松软软如布口袋似的乳房,因为乳罩扣在那一瞬间被抠掉了,所以不得不那样来遮掩某种心理的慌张与不安。她的头发也一绺一绺的,非常散乱,完全没有头绪,正在蜷曲的手指间无声无息的流淌,舒展着,交错着,朝各个方向伸出缕缕细丝,旋即又扭作越来越乱的一团一卷,上面出现了许多大大小小的漩涡,宛如盘根错节的迷宫一般,令他神秘莫测了。然而,从台灯照去的这面看,头发多少还有些条理,甚至可以区分出一些发丝的根部,而从另一面看就简直是混乱不堪的了。她的眼仁呆愣愣地盯住他,他觉得,是询问,是暗示,是讨伐,是鼓动,是彻头彻尾壮着胆子愈走愈近的黎明在渐渐地射穿他的心。

坐在旧式的圈藤椅里,他一个劲抽烟,手还在微微发抖,不过,抖得不如先前那样中疯似的厉害了。椭圆形的活动镜就支立在书桌上,靠左边,望见里面那帐青色的烟雾在舒卷在飘升,他就作慌,生恐再次走了神,落进想入非非、不能自拔的窘迫境地。于是,他立马将寸把长的烟蒂不在意地随便就弹到了一个角落,之后,用脚尖就势勾起反扑在地的塑料拖鞋,挺起身,推开窗,呵出一口气,浓重的气顿时就将毫不坚固娇嫩脆弱的清晨穿开了一个长长而且圆圆的白色的洞。“多凉爽。”他想,仿佛轻松自在多了。

一只公鸡叫了。

又一只公鸡迎唱了。

数只公鸡齐鸣了。

悲凉恼人的催命曲。他想。

早晨来了。

倘若可能,那会儿他想,无论怎样,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将黑夜一把攥住,紧紧地捏在手中不放。以免它消退得过快,太快了。真是的。尽管他觉得,对了,她的吻,任你怎么狡辩,那种吻也是来自精神的、受意志支配的,既不缠绵,又无唾液味,干巴巴的吻,决不是发自本能的、肉体内的原始激情。他断定她又开始陷入进了另一种不可探测的漩涡里,恐怕一时是爬不出来了。

躺一会。别乱动。她说。

没有回答。

动手动脚肚子要闹鬼。她指着那个地方。她说她拒绝闹鬼,最怕流血事件,见血就头昏,想呕吐,要窒息,并且一再强调干那种勾当,要流很多很多的血,她见过,一大滩一大滩的,非常危险,甚至会把性命搭进去的。她怕。好像在央求。他没吭声。把窗拉回来,又闩上,嘱她快快躺下,他说天已发白,一会儿就要送她,并且保证躺下绝不乱动一根汗毛也不碰她一定。完了,他勾起身,扯开裹住她上半身的被子,惊奇地发现搁在被缘上的那两个圆圆的东西猛地朝下坠了一下。他差点笑了。随后,她的两只脚后跟也配合起他的手势,往铺毯上一蹭,被子顿时像把撑开的伞,平展展地摊开在了床上。他俩终于躺下去了。

外面,数只公鸡赶集似的,又一唱一和起来了。

铺上,被子的中央在很有节奏地一起一伏。他俩是和衣躺下的。背向地,脸对天,不再有言语,不再有动作。四只眼睛几乎同时将爬满尘垢和蛛丝网的天壁合并进了另一个更大更黑的世界里。

一俟醒来,他发现床上空落落就他一人,直挺挺的。门已被劈开了一条细长细长的白色的缝,他惶惑,一下腾起身,看见那条白纱巾已然忧伤地飘搭在床头的柱子上,皱乱的枕边平放着一张中间爬满黑字的白纸条:

我走了。若需要,我会再来。就是去偷去抢也会以最快的速度飞到你身边。我会赤裸裸地

看你,赤裸裸地给你。以另一种方式。放心,我绝不是想象中的那号女人。但是,那样的事绝对

不干!

他没急于去追她,反而平静下来。楼里的过道上稀稀落落地响起了脚步声。天亮了,像块新扯的白布挂在了他的窗外。他呆愣地坐着,手里捏住那张纸,背倚了墙,如她那会儿一样,被子拢齐到了胸脯。仿佛飘过一节梦,他简直糊涂适才逝去的那个夜里究竟发生和出现了些什么,耳鼓边反复反复反复反反复复都在拍击轰鸣着一连串重叠起的同样的声音——那样的事绝对不干。

文章来源:周忠陵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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