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蒂·弗瑞丹是美国第二浪潮女权主义运动的代表人物之一,事实上,六十年代以来的第二浪潮的女权主义运动就是以她的书《女性的奥秘》为起跑线的。这本今天读来恍如隔世的书,在出版的那刻,却抓住了成千上万美国妇女的心,如同一颗信号弹,一场前所未有的妇女解放运动就由此爆发。弗瑞丹的语言确是婉转轻柔的:《女性的奥秘》(1963)。

什么是女性的奥秘·弗瑞丹的问题针对美国二次大战后到六十年代初期的现实而发。战后的美国进入了一个经济极度繁荣的时期。从战场上回来的男人们,意气风发地投入新生活的建设中。人口出生率遽然上升,五十年代是婴儿遍地的“婴儿爆炸”时代,那些在战争时期工作在各个岗位的妇女们都纷纷被下岗回家,重操旧业——作家庭妇女。那些在五十年代初开始成人的女孩子,既使进了大学,大学的目的也主要是找一个理想的丈夫,毕业后,甚至没有毕业,就纷纷披上婚纱,到厨房去,到卧室去,到客厅里去。五十年代美国理想的女性是一位家庭妇女,家住郊区,在一幢大房子内,车库里有着宽大敞亮的汽车,洗衣机成天运转不停,打腊机为锃亮的地板打腊磨亮,她站在这些机器之后,幸福地笑着。当丈夫要去上班的时候,她和他亲吻告别。然后她就开车送孩子,也许有四五个孩子,如果烂漫的花朵,欢叫着到学校去了。她回到家,一周两次换洗床单被套,下午,她又去接孩子,参加家长会,带孩子们到各种艺术,音乐学习班,体育班,接受课外训练。当丈夫下班回家的时候,她早已把晚餐准备停当,餐具已经摆好了,孩子们都干干净净地换上了就餐的服装。幸福的家庭主妇是美国的梦想。美国的女人,她们多么幸运,她们被告知,她们生活在世界上最富有的国家,享有全世界任何一个国家都不能享有的物质生活,她们被全世界的人羡慕。她们的家务劳动是机器化的,她们不必作苦功就把家料理得娉娉婷婷,她们没有她们祖母的劳累的疾病,她们也没用她们母亲那代人的艰难。幸福的家庭主妇,健康,漂亮,受过教育,她唯一关心的是她的丈夫,孩子,家。她别无所求,她的女性的最大成功就是作主妇和母亲。

这位幸福的女人,是五十年代美国电视连续剧《我爱露茜》中的露茜,是美国诗人西尔维娅·普拉斯的学习遵从的样板,在成为美国理想女人的过程中,才华横溢的西尔维压多次作不下去了,一次次企图自杀,一次次濒临精神崩溃的边缘。这位身穿时装的幸福女人,是成千上万美国女人的榜样——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女人的最大梦想是成为贤妻良母,最高的雄心是生一群孩子有一幢美丽的大房屋,唯一的战斗是找到,得到,保有一位丈夫。她们没有任何“非女性的”思想,不关心国家世界大事,那些家之外的事情离她们是那么远,她们要她们的男人们作决定,她们最光荣的职业是——家庭主妇。女性的奥秘是——报纸、杂志、电影、电视、专家、学者每天都在用各种复杂或传统的声音告诉女性们——是满足“女人本性”的要求——作妻子和母亲。为此,各种各样的书诸如《怎样找到一个理想的丈夫并拴住他的心》,《怎样脯乳和训练孩子坐盆》,《怎样调解孩子之间的忌妒竞争和处理青少年骚动》,《怎样买洗衣机》,《怎样建游泳池》,《五十八种方法使你的婚姻更激动人心》等等,充斥书架,帮助女人们满足她们的“奥秘”。女人们,你们还有什么不满足?

然而,有很多女人在作理想美国女人的时候,不得不到医生和心理学家那里请教,她们觉得生活空虚,毫无意义,精神不振,生命毫无价值。一位心理医师在报上写文章:“我不明白如今的妇女有什么问题,反正是有问题,因为我的病人大部分是妇女。”在那个时代如果一个女人觉得有问题,她会觉得是她自己的问题,一定是她自己错了,别人都好好的啊,都那么幸福满足。是不是她自己不爱洗衣做饭造成的?是不是她自己有毛病,闲得无聊没事?她觉得是自己有毛病了。如果她告诉丈夫,丈夫也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因为她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毛病是什么?没有人可以命名,连心理学家也不知该怎样定义这种普遍的存在于美国家庭中的厌倦症。报纸纷纷讨论这个普遍的现象,电视和杂志《好主妇》以“身陷罗网的主妇”为题展开讨论。《纽约时报》认为是因为送孩子上下学的路太长造成的。有人说是因为教育,越来越多的妇女得到教育,教育使她们不满足只当家庭主妇,教育使妇女接触了很多思想,教会她们思想,她们就不想作主妇了。有人提出改革教育,中学应设立家庭电器修理课,大学应为妇女成为家庭主妇作准备。有人甚至建议大学不要再收女生了,学校本来就少,原子弹时代,不要让女生占着教室的位子,学对她们没用的东西。也有人认为这个问题不值一提,因为说自己有问题的美国女人不知道她们有多么幸运。她们不用上班,不用看老板的脸色,不用担心时间不够,她们还有什么可抱怨的?难道男人幸福吗?难道她真的真的愿意作个男人,日日为挣钱奔波忙碌吗?难道她不知道她多么幸运地是个女人,被别人养活!

这个还没有名字的问题,弗瑞丹说,就是女性的奥秘——她们对为她们设定的生活不满意,她们需要别的东西,她们渴望一个更广阔的世界,她们想发展自己的能力,才华和潜能。这就是女性的真正奥秘。

弗瑞丹以一本小书,点燃了美国妇女的心。她的书不仅准确地揭示了女性奥秘的本质,而且解构了美国理想女性神话。这本书在当时是一石激起千层浪,说出了广大美国妇女的心里话,赢得了美国妇女的支持,美国第二浪潮女权主义也由此而发。如今,三十多年过去了,这本书早已成了昨日的故事,这本书谈论的奥秘也已早已不是奥秘,在某种意义上还成了少数人的特权。今日有多少妇女能在家照看孩子而不用为钱担忧?既使是五六十年代,有多少黑人妇女可以在家作主妇?劳动阶级妇女从来没享受过在家只当主妇的自由。然而,历史地看,这本书的意义仍极为重要,它向由美国男人构造的理想的女性形象挑战,发出了女性自己的声音,是女性思考自己的问题的实验。我认为,虽然这本书反映的是美国五十六十年代的社会问题,和当代中国妇女面临的问题很不同,然而,中国的妇女是不是也有另外的没有或不能命名的问题?我们是否也可以自己想自己的问题,而不由别人替我们设计标准的理想女性形象?

(Betty Friedan,The Feminine Mystique,W.W. Norton & Company,Inc. 1963.

贝蒂·弗瑞丹,《女性的奥秘》,巫漪云,丁兆敏,林无畏译,江苏人民出版社,1998版)

文章来源:沈睿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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