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闻陈忠实先生于今晨仙逝,叹息之余,寻出《白鹿原》观后感旧文一篇,以志本人对这位杰出中文作家的悼念。

一块叫做白鹿原的黄土台原上,无边麦浪翻滚向乌云弥合的天际,仿佛有看不见的兽类踩在那广阔麦田上迅跑,我看出那无形的兽类是两只鹿,一只跑进白鹿原的那座森森祠堂,它的名字叫,族权,另一只跑进村旁的一个幽幽窑洞,它的名字叫,情欲。

宗祠,这乡村的权力之源,由族长白嘉轩,一位坚硬如铁的男人把持,他是这块土地上的无冕之王,是全村人的主心骨。在祖先鬼魂与族人之间,他扮演着一个祭司的角色,在乡村世俗事务中,他又是终极裁决者。如此牛逼,像不像当年政教合一的日内瓦那位呼风唤雨的加尔文?

当然有其他也想逐鹿的男人感觉不爽,乡约鹿子霖,那位和族长白嘉轩暗斗一生的老男人,黑娃,族长家长工鹿三的儿子,甚至族长自己的儿子白孝文,也加入了对族长的反叛。而他们先后所做的同一件事,竟然都是与美人田小娥交欢,如此,几个反叛者的生命汁液与精神在同一位异性的身体秘道中实现了交融。写到这里,我居然无聊的联想到那一句著名的话: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就这样,一位可怜的异乡女儿的青春胴体,身不由己地成为了反叛者的旗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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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站立在这块先人埋骨之地上的白嘉轩,从来没有被真正打败过,无论是兵匪,天灾,内斗,还是王朝鼎革,面对如潮而至的挑战,他都能屹立不倒,这其中的秘密来自他脚下的土地,他从中得到了源源不断的力量。他是东方的安泰,真正的大地之子。电影中那位火烧麦田被军阀士兵枪毙的老农,在临刑前的自语:白鹿原,多好的地儿啊,你们糟蹋它,可你们拿不走它!这话倒更像是在现场的白嘉轩的内心独白。

决定这部著作文学品质的,是那位外乡女子田小娥,而决定作品史诗性质的,是族长白嘉轩。柔媚如水的田小娥可以有一百种写法。而坚硬如铁的白嘉轩却只能有一种写法,就是你在电影中看到的那种:坚韧,专断,仁爱,狠毒,信义,自负,担当,守旧,知命,偏狭。在电影里白嘉轩率众造塔镇压田小娥的鬼魂,以求祛除瘟疫的一幕中,他咬牙接受了因为同时镇压田小娥腹中白家一点骨血,而自己将遭受断子绝孙之厄的风水毒咒,以示正邪不两立的决绝,看着令我倒吸一口凉气,敬畏之中,畏远过敬。不过,没有这份狠毒,他白嘉轩哪里担当得了全族千百口人命的生死相托?中国这块自古多难的土地上,就是靠了那些不动如山的白嘉轩式族长们,才从腥风血雨的历史中活出来一个个村庄,一群群草民,这个族群的生命之脉,才能延续至今。

如果这个故事中的同一群人身处于二十世纪之前的任一年代,它的结局会完全不同,换一句话说,在中国千年来任何一个其它的世纪里,白鹿原上发生的故事都会是相似的:黑娃田小娥们会努力争取进祠堂的名分,然后和父辈一样安贫终老;乡约鹿子霖或许上位成功,渐变成另一个白嘉轩式的族长,他负笈远学的儿子鹿兆鹏也许会科举及第而光耀门庭。如是等等。

但在二十世纪上半叶的中国,那个数千年从未有过的大变局时代,变化,从四面八方向这块古老黄土地袭来,令人猝不及防。影片开头鹿子霖那大醉狂喜的奔号:民国了!暗示了辛亥年帝制崩溃后,白鹿原一个混沌时代的到来。

匪来如梳,兵来如篦的军阀割据年代里,乡民从一年一次的交皇粮突然变成了枪口指头、随逼随交的兵匪抢劫。而遥远的克里姆林宫深夜里,某个世界革命领袖手上烟斗在桌面上一次果断的敲击,会变成次日清晨东方黄土地上一群农民的轰然响应。列宁式政党动员能力的神奇,可见一斑。至于农会聚众砸祠堂,国共翻脸恶斗,这些呼啸来去的场面,其实不如黄土地上一个悄然来临的改变更为本质:民国时期国家行政权力第一次破天荒的下延到乡一级,这改变了自秦以降,帝国行政权力的边陲仅达县级,官治和乡村自治边界相对清晰的政治版图。从此,族长乡绅白嘉轩们的舞台就渐渐地被党国官僚田福贤乡长们挤占了。乡村在近现代国家的制度化压力下开始退守,却还没有沦陷,因为那个信奉三民主义的执政党,虽然希望以此加强国家对中国社会这个金字塔的巨大底层-乡村社会的控制,以获取统治所需要的经济、政治资源,但当时那些屁股占压在国祚上的孙文党徒们还是尊重私有财产的神圣不可侵犯性。

白鹿原,以及全部中国乡村真正的沦陷,却是发生在二十世纪中叶之后。因为从那时起,中国农民失去了对土地的拥有权,大地之子安泰倒下了,因为失去了大地。一个宗法社会的自治乡村从此告别了中国。而历史是一根从过去延伸而来的因果链,电影中那位火烧麦田被军阀枪毙的老人说:白鹿原是个好地方,你们可以把我杀了,可你们拿不走它!我突然想到,他是不是要比近百年之后在同一块土地上为拆迁抗争而死的人们要幸运一点?

记得好多年前一次死党们在我家啸聚,我忽来兴致,念了一段小说白鹿原中一个极俭吝的孤寒小地主,教打短工的黑娃伸长舌头认真舔碗以爱惜粮食,最后把黑娃恶心到哇哇狂吐的情节,众人听得哈哈大笑。作者陈忠实在家乡土原上五十年生活的摸爬滚打,凭着满满一脑袋土疙瘩的厚积薄发,把他老陕先人乡亲的生活写得神气活现,很多段子单独念出来,就是素描写生中的上品,极其传神。小说白鹿原更像是一张全息摄影相片,即使不小心摔成一地碎片,其中的每一块也包含了黄土地文明的众多信息,

小说白鹿原既包含了海量的故事元素,以至于王全安导演一定在拍电影定戏份时极度抓狂,这其实是既烦恼又幸福的一件事。就拿原作者十分喜爱的第二女主角白灵说吧,导演好容易找到了位极纯净的女孩,拍了个把月,却又完全剪去了她的戏,让包括作者在内的很多人都觉得很是遗憾。我却十分赞同导演的这个删戏,原因是,白灵这个角色的出现,在很大程度上将作者对两个政治集团之争的立场引向了其中一方。作者甚至将这位极其单纯善良、又极其原教旨主义式狂热与残忍的革命女青年假想为自己仰慕追思的生母,从而为小说的问世贴上了一道护身符,这其实是本来可以成为一部伟大史诗的原著的明显败笔。

作者陈忠实一向对前苏联作家萧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推崇备至。如果说《静静的顿河》已经成为哥萨克民族的一部史诗,陈忠实的《白鹿原》就有可能成为黄土台原的一部民族史诗,只可惜后者因为党派角色的代入感,因而多出了一份售与帝王家的献媚之态。小说白鹿原从出版之初,就经历了审查部门的删改,在茅盾文学奖评奖时,又经历了进一步删节,再加上作者可能是为加强政治正确性而做的文字自污,让我二十年前读来,即有一种爱恨交织的唏嘘感。有学者言《静静的顿河》和《白鹿原》都各自成功抒写了顿河哥萨克民族和黄土华夏民族的精神气质,已具备了史诗的良好品质。然而史诗的精神还必须升华到人类性的高度,方有永恒意义。余深以为然,以此标准去衡量,《白鹿原》在某些章节里弱化了作品的人类性境界,令人扼腕。与莫言的诺贝尔获奖小说之一《丰乳肥臀》相比,陈忠实的《白鹿原》实在不是输在艺术水准上。

我原来还希望,陈先生能在有生之年,亲手洗去当年被迫污面自保的美人白鹿原脸上的斑斑泥痕,使其能真正与萧氏《静静的顿河》并立于世界文学名著之列。至少,陈老先生可以留下真言手稿,藏之名山,待将来刊问于世,如是,则善莫大焉。现在看来,随着陈老先生的仙逝,《白鹿原》将注定遗留给后世一个如雪芹翁的红楼残梦之恨了。

来源:共识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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