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某日,午后阳光,暖暖融融,栏江河畔新街口,刘铁匠茶铺,贤者达人咸集。茶几古朴,饮具时尚,沸水入壶,馨香塞鼻,茶博士春福尊者,洗杯沐盏,冲泡、奉茗,一看、二闻、三品。三巡毕,乃递烟点火,或迎或拒,或静坐向阳,或吞云吐雾。两两三三,叨叨喋喋,或摆旧事陈籍异闻,或唠拦江河畔新近琐事,或谈美帝日寇敌对势力之道听途说,兴可乐也。

方其时也,座中诸公,精神矍铄,语言铿锵,不知何由,言及毛氏乱革命,莫不嗤笑怒骂以为疯癫惨绝。以街坊掌勺大师傅韩耀武为例,可以诠释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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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2年大跃进及其饿死人不填命之风稍息,民之生计如偃草复苏。然城镇经济,继续凋敝,挠头无计,乃佯称简兵减政,实为将政治不可靠城镇人口驱逐入农村,“千万不忘阶级斗争”大词重提,人稍有不慎者,祸降须臾。

本镇有合作饮食店,于举国欲庆某节前,须高张国旗杂彩以示喜庆,状若而今东夷朝阍帝三胖金正恩之治。日暮,众小职员忙着歇息,某小领导施然踱入,威严厉色,安排此等重要政治任务。众皆疲惫,不豫之色毕露。掌勺大师傅韩氏耀武,方自灶台转出,解其不知本色之污垢围裙,闻挂旗语,不由得口中抑扬顿挫,以川剧腔道白:来…来…来……且将洒家这黑旗挂将上去啊……哈……

啥?众闻色变,皆大惊恐。

是时,政治大风扯呼紧,通国以阶级斗争为纲,言行非我即敌,上好下效,狠抓各业插赤旗拔黑旗运动,殊无间隙余地。各级领导奉“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为天宪,斗争之极端艺术,疯狂九州。

韩氏语出,如晴天炸雷,领导失色,趋附之徒如丧考妣,报上级于须臾,以之为阶级斗争新动向,企图以黑裙之污,恶毒攻击国旗之赤,其狼子野心可诛。

顷之,布置阶级斗争会大现场,检举、揭发、批斗。众多社员,咄咄唯唯,莫敢不从。或揭某次炒菜多用勺油,致集体资产浪费;或某次烧汤多加材料以贿友朋,而贪熟人口碑;或某次放盐超量,欲损民众身体健康;或工作中谈笑闲语,抵触社会主义方针;或服装不洁,抹黑新中国无产大哥光辉形象……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领导及其趋附之徒,以为刁民奸猾狡诈,阳奉阴违,掀小掖大,未能触及韩某灵魂深处企图推翻赤色政权之罪恶、未能揭批颠覆某党伟光正之领导之狼子野心。敕令欲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连续作战,日夜大小会不辍。旋挂牌游街示众,令其自污,高呼打倒自己。领导定调,趋附之徒揭批,众人诺诺,韩犯认罪。少不得背语录、表决心,呼拥护,喊打倒,彰显出英明舵手指引下之革命群众,又揪出一隐藏坏分子之丰功伟绩。

及此,上级组织决定,定性为反某反社会主义分子,剥夺坏分子韩犯耀武人民合作社职员身份,以精兵简政之名,踢出工人阶级队伍,打入另类,发配拦江人民公社十一大队二生产队(今成玉桥村二社)革命群众监控改造。由是,春夏秋冬,风吹草动,阴晴圆缺,动辄获咎,动辄辱骂,或主斗或陪场,二杆子农民抡棒捶背,黑寡妇鞋底扇面,揍个呼天抢地尤不敢有所怨怼。其苦痛之深重,虽百口不能鸣其一端,虽百手不能指其一处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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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苦菜花也有春天。有道是,十四年一觉地狱梦,醒悟是乡即鬼门。又,劫后二载,新执事立于丹墀玉阶,欲收拾民心,乃拨乱反正,甄别冤假错。斯时,耀武衰矣,重回人民合营饮食社,恢复职工身份,缄口劳作至退休。今人去仙山,残剩老伙计忆及,叹之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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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述也,缘肖老远吉先生忆事,诸座知情者补阙。

铺间常在,有尊长刘老祚勤、周老永国、刘老祚熙、唐老文茂,又谭裁缝维刚、周森工德华、宋铁匠昌福、贺粑粑斯贵、唐眼镜斯玉,及电工陈洪跃、神侃黄崇林、罗景文、苟中兴诸君。放屁姚氏小子,叉手垂目低首聆听,退而记之。

放曰:毛氏革命之乱华也,上残耿介柱国,下祸升斗小民,廿八为殇,国之至痛。四九建政,亟效北熊苏俄以弱民,大兴主义方针,频行斗争粉碎,砸烂打倒不断。间有清明,旋堕劣制,继用严矩奸佞,噤言塞听,思想即反动犯罪。如薄丑督渝,猖狂跳梁红黑,败泄于冲冠一怒。

虽然,左势炽张,未有改弦易辙实在痕迹,小民惶惶。或曰:毛式之祸,不日重降。余观新近作态施为,禁言论,捕良民,惑惑乎难明,信耶非邪,终不了然。何得朗朗乾坤大道清明,草民如我,得与人对酌看茶闻香叽叽咕咕而无无虞之祸哉。

镇东十里有凤尾村,有滑稽之徒欧阳不二,自号八卦中学校长者,语于愚曰:赤朝官史嗜好宏大叙事,假且空矣。视人民如蝼蚁,亿数湮灭于泥土固不足惜,故不作记叙。吾兄有不忍之心,胡不记身畔细民生死火热小事以待来者?余信然,作是篇。

西历贰仟拾陆年五月十六日,毛氏文革五十年之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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