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9月21日

希拉里·克林顿与唐纳德·J·特朗普

希拉里·克林顿与唐纳德·J·特朗普

上个月,新浪微博上疯传一篇标题为《曝光希拉里邮件门的人接连被暗杀?这才是西方民主的真相!》的文章。正文并未提及标题中那耸人听闻的暗杀,只是借用了这个由克林顿在美国的极右翼反对者传播的阴谋论作为引子,来抨击西方民主被大资本财团绑架而陷入危机。虽然标题中提到的例子被美国主流媒体认为是毫无根据、带有政治目的的谣言,但在中国,这篇文章仍然收获了超过39万次阅读量,而且从数千条读者评论来看,相信的人不在少数,微博账户“种花家的小兔酱说”一言不合就暗杀“,微博账户”浮云长海水朝“称其为”现实版《纸牌屋》“。

随着11月美国大选临近,中国的社交媒体上有越来越多的相关讨论。然而,由于防火墙和语言阻碍了信息的全面了解,国内媒体对信息的有选择解读,以及美国政治本身的争议性与复杂性,在关注美国大选的中国人中特别容易出现一些误解和戏剧化解读。一大部分阴谋论是来自西方媒体的报道与谣传。关于希拉里的谋杀传言尤为盛行。其他流传颇广的还有,特朗普原来是克林顿家安插在共和党内的卧底,甚至说特朗普是中国的卧底。而对部分有更直接利害关系的华裔移民,也可以说,对美国政治和历史的缺乏了解依然带来误解。

几位在美求学的年轻学者试图以专业的学识来还原美国政治的细微之处。游天龙目前在亚利桑那州立大学(Arizona State University)攻读司法研究博士生,2015年8月,他和另外两位留美研究生创立了中文的《选·美》播客,每集邀请有相关知识和经验的海外华人学者讨论和美国政治相关的各种话题。作为学者,他们采取中立立场,不倾向于某一特定党派或制度。近期的话题包括总统候选人的IT团队、民主党党代会、民调怎么做等等。播客每月的收听人数在六七万,其中多数来自中国大陆。上个月,游天龙等人在国内的台海出版社出版了《总统是怎么选出来的?》一书,讲述美国政党的历史与现状,以及大选的规则与利弊。

近期,游天龙接受了纽约时报中文网通过Skype和邮件的采访,谈到了2016年开始,中国人对美国大选有了更多了解,但误解可能也更多了。此访谈仅代表游天龙个人意见,不代表《选·美》栏目其他人的态度。以下采访经过编辑与删减。

纽约时报中文网:你觉得中国人对美国大选最大的误解是什么?怎么产生的?

游天龙:我觉得最大的误解是,很多人把《纸牌屋》这部美剧当真了。首先,美国政治对于美国人来说都是件很复杂的事情,大多数美国民众都不太清楚。那么对于大西洋彼岸的中国民众就更是一头雾水了。所以大家观察美国政治的时候会去找一些捷径,比如《纸牌屋》,觉得《纸牌屋》很写实,很多职务是真的,有些事情在历史上的确发生过,就会把《纸牌屋》中不完整、不准确、不真实的印象投射到他们对美国现实政治的观察中去。

另外一个误解,就是大家在生活中接触到的关于美国政治的负面宣传,例如美国政治如何被金钱控制、由大资本家控制、政客都是资本家的傀儡。当然不排除美国现实政治中是有很多比较严重的问题,但是在金钱政治上,其实没有一般人想象的那么严重,或者那么极端。实际情况也更为复杂,更多是处于灰色地带。

然后还有一个误解就是,国内有另外一拨,比如自由派的公知,他们就觉得美国什么都好,政治如何好,民众有权发声,然后把美国的一切成就都归于体制优越性,这也是不够全面和完整的。

感觉大家对于美国就是非此即彼,不是极左就是极右的看法。感觉大家观察的不是美国,而是把自己的偏见投射到美国政治中去,看出来的东西自然是和真实有一定距离。

纽约时报中文网:那么,对比4年、8年或者16年前,你觉得中国人对美国总统选举是更了解了呢,还是更不了解了?为什么呢?具体说是什么原因导致的呢?

游天龙:很明显现在信息比4年前、8年前更多了,现在中国累计有几千万人进出过美国,互联网社交网络比之前发达得多,英语在中青年一代中的普及率非常高。

[但同时]美国政治是一个非常复杂的系统,每个组成部分都有着漫长的发展演变过程,每个政策都有着属于美国特有国情的考量,很多事情分析起来需要把历史和语境说清楚,而这恰恰是绝大多数中国读者在接触关于美国政治信息的时候所缺乏的,而这种缺乏是无法通过短时间浮光掠影的游历能弥补的。所以当很多人接触到这类信息的时候,会自然地求助于刻板印象、自己通过教育和媒体所掌握的对美国政治的知识(通常来源于多年中国官方教育和官方媒体),以及不恰当的和中国政治结构和历史的类比(也就是套用中国政治去看美国政治)。

而这个问题其实对于常居美国的华裔移民来说都很难(其实对政治和历史的无知在美国出生的公民中间一样广泛存在,而我在美国求学经验让我发现美国普通人对于自己国家历史和政治的无知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因为华裔移民现在越来越多是来自于中国的中产和上层,因此他们绕过了底层所面临的困难,加上又和之前亚裔移民被种族歧视的历史有记忆断裂,对很多美国其他族裔遇到的社会问题也缺少了解。而因为这批移民基本上都是合法移民,在移民政策上的诉求和非法移民是不同的,还形成了资源竞争(移民局处理非法移民自然就会拖延合法移民的处理进度)。然后华裔大多把子女未来攀登社会阶梯的希望寄托在教育上,因此对于自由派占多数的州(纽约州和加利福尼亚州)试图对公立教育这块进行affirmative action(平权行动)的主张非常反感[注:纽约州和加州的一些学校和公司在招生和雇佣时向传统上的弱势群体采取倾斜政策],认为短期内增加其他族裔的录取就会自然压缩华裔的录取几率。这也是[我认为]华裔新移民大多数支持川普(特朗普)的原因。作为一个父亲,我非常理解华裔移民支持川普的理由,并密切关注这些政策的进展。

纽约时报中文网:你们在通过制作播客,对于中国人的政治观点有怎么样的了解?

游天龙:中国人的政治观点多元广谱是很显然的,我注意到在公开表露自己立场的读者中有更多人持国家主义、民族主义和保守主义立场,[他们]是从大选结果是否对中国以及对华裔在美国的前途的角度来观察。但我觉得我们节目的制作倒和读者群体的政治偏好没有多少关系,最初创立的目的更多是满足我们自身的分享交流欲望,同时把我们的观点和交锋分享给更多人。

纽约时报中文网:你们的华人听众的构成是怎样的,你们真正的目标听众又是谁?

游天龙:如果说我们有目标听众的话,那就是对美国有着深切求知欲和好奇心的中青年,主体是80后和90后。我们Google Analytics收集的数据显示60%左右读者是35岁以下,也就是改革开放后的一代人。男女比例54:46;中国境内听众72%,美国听众15%,然后日本、香港、加拿大、台湾、澳大利亚、新加坡、英国,基本上是华语文化圈和英语文化圈。中国境内读者也集中在北京、上海、杭州、广州、深圳等一线城市,纽约是唯一名列前十的外国城市。超过6成使用移动设备收听节目。使用苹果设备超过4成。

纽约时报中文网:你们是怎么选择播客的题目的?迄今为止,收听人数最多、华人听众最感兴趣的有哪几集?

游天龙:因为我们的播客首要满足的是我们自己的交流欲望,所以我们节目制作更加独立,不会去追随读者的喜好,甚至很多时候我们的观点和读者的立场是截然相反的。我们经常犯的一个错误是忽视了听众的承受能力,比如我们的节目从第一期开始就有一小时,到后来经常有一个半小时两个小时。而且因为我们都是受过相当程度美国社科教育训练的职业人士或青年学者,我们讨论的时候非常深度和hard-core(专业),虽然我们经常会互相提醒对方要解释一些读者不清楚的概念和专业术语,但有时候我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哪些概念和术语是读者不清楚的,因此对读者来说还是很难。

我们选择题目的程序是非正式的。有的时候是出来一件群里大家都关注的大事,于是就决定谈谈,比如共和党第一次辩论,比如两党党代会、中美关系;有的时候是我们自己感兴趣的问题,比如美国的司法系统、高院的重要案件和任命、新闻业的危机、贫富差距、膳食指南;有的时候是一些在我们看来重要的问题需要花时间解释的,比如地方选举制度、民调怎么做;有些则是体验分享,比如在国会实习、参与助选、现场参与党团会议和报道共和党大会等等;有些则是读者关注的,比如OPT和H1B签证、非法移民和移民改革、高院affirmative action判决。经常是某个人在群里提议谈什么,拉上其他感兴趣的人,约好时间就可以。

根据我们Google Analytics提供的不完全数据,医保改革、我们为什么反对川普、年终国会拨款法案和爱荷华党团会议列前四位。

纽约时报中文网:随着你们的听众通过这次大选更多地了解了美国总统大选和美国政治制度,他们对美国政治的态度是否更正面了,还是更加怀疑、更相信阴谋论了呢?多数人是不是对大选和候选人有了更清晰的态度,还是没有?举例说,2016年大选,人们对两位候选人的看法,显然比任何时候都更两极化。

游天龙:这个就很难说了。从部分川普支持者在知乎上就我们栏目的公开表示来看,他们显然是非常失望甚至愤怒的,但他们在多大程度上代表我们所有读者群体,我们是不知道的。就我个人观察,一个不成熟的看法是他们的活跃和对其他读者作者的攻击导致了持其他政治观点的人“消音”,不愿意参与到建设性的讨论。但从播客的数据看,我们的收听次数一直稳定,相信有不少“沉默的大多数”吧。

但我们因为在选题、制作上很少和读者沟通,后期反馈机制也不完善,其实无法判断我们的栏目对他们的政治观点起到怎么样的作用。而且读者接受信息来源也不止我们一家,在中国互联网上有很多讨论,也有很多专家评论,还能翻墙直接获取美国的信息,甚至不少人就在美国,所以这里很难单独把我们的影响力拿出来分析关联性。

不过比较明显的是这次大选可以说是中国民众关注大选的“元年”,更庞大的中产阶级,更多有海外经历的民众,更便捷的信息渠道,都让这次大选在中国互联网上比前两次更火热,大家的热情和投入的情感自然更多,这种投入程度在之前的大选中没有见过。

纽约时报中文网:你说中国似乎有很多人支持特朗普,那么他对中国的攻击呢,还在谈及贸易时威胁要向中国征收高额关税,并且对移民态度强势,对少数民族缺乏同情?一些中国人是真的支持他呢,还只是觉得好玩?还有他竞选过程中的那些乱子。

游天龙:首先,中国人大多不喜欢希拉里。希拉里从当年[1995年]北京妇女大会开始就让中国很难堪(而这一段历史希拉里本人却很得意,广告里面反复播放),当了参议员也就人权问题介入中美关系,当了国务卿也是亚太再平衡的主要执行者,而这个政策被中国政府和民众看来是围堵打压中国崛起的,自然她被中国人厌恶。她去年在民主党第一次辩论说自己的hunting Chinese(猎捕中国人),被选择性翻译曲解之后更是让人厌恶了。

其次,很多中国人不喜欢民主党。民主党的杜鲁门支持蒋介石,打了朝鲜战争侵犯中国干涉台海;民主党的肯尼迪—约翰逊打了越南;民主党的克林顿就人权问题批评中国、炸了南联盟领事馆、每年一审最惠国待遇、拖延中国入世谈判等等。而共和党的艾森豪威尔结束朝鲜战争、共和党的尼克松结束越战开启中美关系正常化、里根老布什都和中国准盟友对抗苏联、小布什在9·11以后也需要中国帮助反恐,而反恐战争也被中国看作是崛起的窗口期。我觉得根据经验都会觉得新来的民主党总统肯定对中国不是好事。

第三,不少中国人喜欢川普的孤立主义外交,并且因为对美国孤立主义的历史不了解,片面、单方面一厢情愿地理解孤立主义,认为奉行孤立主义的川普政府将会更务实地和中国打交道,给中国崛起制造新的窗口期。

纽约时报中文网:我观察,有许多人支持特朗普的人会反对affirmative action(平权行动)跟政治正确(political correctness)相关的各种规则或政策,甚至有的会反对平权法案,是这样吗?为什么?

游天龙:要看关注的人。是在美国的华人移民还是在中国的中国人,政治正确对这两种人有不同的意义。

政治正确不是一个法律,很多时候只是社会约定俗成的习俗、规范,不是成文的。在美国的华人移民觉得政治正确从某种程度上伤害了他们,华裔小朋友要读书的难度就比非洲裔、拉丁裔的更难,就算分数考得更高、拿的奖更多,但还是经常会被学校给拒了,这是华裔移民主要关注和愤慨的。现在硅谷那边开始在就业上也试图提高非洲裔和拉丁裔的从业人数,这对于大量聚集于IT业的华裔移民和印度裔移民来说就是很大的威胁,尤其华裔移民在就职上还有名额有限的工作签证数量的制约。

其实亚裔在历史上一直是被制度性的种族歧视所伤害的群体,但亚裔的群体和其他群体不一样的地方是,像非洲裔和西语裔长期生活在这个国家,在美国有着连续不断的历史记忆,而亚裔移民是一波一波过来的,1940年华裔全美国只有几万人,现在几百万人。所以,我们新来的这波移民对之前移民所受的迫害是没有切身体会的,所以很多时候也是不能理解的,很多时候觉得这些保护少数族裔的政策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对我们又没什么好处,但其实他们不知道很多这些保护少数族裔的政策也是前几代亚裔人争取来的,比如60年代亚裔移民在争取民权,打破就业、入学、居住的隔离政策也斗争得很厉害,也是被歧视群体的一部分。而这一代华裔移民,在国内受过高等教育,在这边留学、工作,本身处于中产的家庭出身,和之前的很多华裔移民、出身底层的华裔移民以及其他第三世界亚洲国家来的移民,没有共同的社会经验和历史记忆,所以虽然享受之前亚裔群体所取得的来之不易的民权,但对于前人成就的重视程度就有比较明显的差别。

这是美国国内的华裔。在中国的中国人之所以反对政治正确[相关的规范],是因为他们觉得政治正确成为美国政府在国际上用来压制中国的口号、做法,比如人权这是政治正确,保护人权、言论自由。他们觉得,你们美国当年也是做了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杀了印第安人,奴役了黑人,抢占了墨西哥的土地,一路烧杀抢掠发展过来的,现在你当了老大,重新定了规矩,大家都会觉得心里很不服气,觉得现行的秩序对中国是不公平的,中国作为一个后来者没有通过之前那些殖民帝国的发展方式就取得了巨大的成绩,但美国还在人权方面找中国的茬,自然会让不少中国人觉得不服气,觉得现行的秩序对中国是不公平的。因此不少中国人欢迎政治不正确,欢迎川普这样不愿意去介入别国政治的总统出现。

纽约时报中文网:你觉得美国媒体在报道大选时是否客观平衡?

游天龙:每个媒体都是有立场的,而这些立场也的确会影响他们报道同一个事情的视角。当然大家可以进一步讨论为什么媒体都支持“政治正确”,媒体为什么都偏自由派,或者媒体对希拉里和川普是否足够客观平衡等问题。

很多人觉得川普这么疯狂,所以大家就是要去报。但现在这种报道方式,就会让川普支持者,包括华人群众中川普的支持者觉得主流媒体很有偏见。但是我个人没有觉得。话都是川普自己说的话,事也都是川普自己做的事。如果你不想主流媒体找你的茬,你就不要犯这样的错误。

我觉得任何人要去竞选世界上权力最大的岗位,都不能把自己出错的阈值定太低,这才是负责任的做法。

曹莉是纽约时报中文网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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