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佐罗传奇》,你会想起2001年的墨西哥,不是一个人蒙面,是一支军队蒙面。原扎巴塔族的游击队个个戴着黑头罩,和一大帮国际左翼名流,好像好莱坞导演奥利佛·斯通,或密特朗夫人,一路进军到墨西哥市的宪法广场。一场维护印第安人权益、同时反抗全球化的路演,不是这部电影里一对佐罗父子耍花枪,耍得出来的。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沙哈玛戈在场,他说了句匹配他身份的话,“他们蒙面,是为了更容易被看见”。但这句蹩脚话,把蒙面的政治涵义矮化到了做秀的水平。有一帮超级捧哏随行,军人的蒙面已丧失了政治学上的意义,只剩余新闻学的市值。

正如古希腊的蒙眼女神,被视为法律的象征。蒙面,也是人类政治史一件顺手的道具。当电影里民众呼唤着佐罗,你看待社会有了一个方便法门。你问,我们当中的蒙面人是谁?

蒙面侠佐罗,是1919年一部小说中的墨西哥传奇人物。在短暂的电影史上,被不厌其烦的搬上银幕。不但如此,蒙面侠电影在好莱坞更有铺天盖地的声势。从几十年前的《超人》开始,到这些年的《蝙蝠侠》、《蜘蛛侠》、《超胆侠》等等,直到我快要分不清他们的名字和业绩。有个千篇一律的框架,就是蒙面代表了一种公民品格,不蒙面导向对权势和世俗的妥协。蒙面人都是反抗者,蒙面的反抗是一种温柔的反抗,像佐罗一样温柔。但蒙面的反抗也是一种人格分裂的反抗。蒙面如果勇敢,不蒙面的时候就怯弱,蒙面如果高尚,不蒙面的时候就卑琐。

佐罗远不是这个模式的起头。比佐罗更早的,是1905年英国女作家Baroness Orczy的小说《红花侠》。说法国大革命期间,一个英国贵族为了拯救断头台上的法国血脉,他不断潜往法国,化身为蒙面侠。每次解救成功,就留下一朵红花为记。一位法国女优奉命调查,找来找去,这位爷竟然就是她那位整天混迹于巨室,平常看起来像草包、闻起來像飯桶的丈夫。这个故事也拍过电影,不过我找不到。看电影的会想到佐罗,是一模一样的段落:佐罗不蒙面的时候,连他儿子都瞧不起他。读过武侠的,则会想起古龙笔下留花为记的《楚留香》。

社会学家可以在电影院发放现成的调查表,问观众“喜欢佐罗还是喜欢罗宾汉”?佐罗代表一种优雅和个别的暴力,蒙面是对政治框架的容忍。这是一种保守主义的反抗,在电影中甚至被美化为一种贵族式的、对于民众的看护。就像一位蒙面的古希腊护民官。而罗宾汉的反抗是“坐不改姓、行不更名”的,要以公开的暴力改变政治。所以凡是不打算打完仗就回家种田去的反抗,都是不蒙面的。

也有例外。在8 世纪70年代,一个被称为“蒙面先知”的波斯人领导了反抗阿拉伯帝国的“蒙面人起义”。这位爷其实只是默夫城的一个洗衣工,但他一蒙面,就自称是安拉的化身。我视野短浅,这大概是人类史上唯一一次蒙面的革命。墨西哥的蒙面军,看上去既有对佐罗的效法,也有从这里下来的影子。

观察人类的政治,就看我们当中谁在蒙面?有两种反抗,一种是蒙面的,一种是不蒙面的。也有两种统治,一种是蒙面的,一种是不蒙面的。蒙面不一定要面具,在一个陌生人组成的公共领域,不表露身份就是蒙面。譬如警察抓人,拒不出示证件,他就不是警察,而是一个蒙面人。再如前不久姚立法先生向村民宣传依法选举,被一伙来历不明的歹徒殴打。“来历不明”四个字,就是蒙面的意思。

上世纪80年代,阿兰·德龙饰演的法国版《佐罗》风靡中国。那时人们还分不清佐罗和李逵的区别。佐罗的剑术和风流迷倒了众生,他的贵族身份和“右倾投降主义”就没有被广大群众及时揭发出来。到了这部电影,佐罗摇身变成了“佑罗”。当时的西班牙殖民地加利福尼亚,通过全民公决加入美国联邦。成为美国的第41个州。电影中一伙“来历不明”的歹徒破坏选举现场,佐罗老当益壮,蒙面登场,用他的剑捍卫自由民主。这样,“杀富济贫”的佐罗,在2005年演变为一个立宪主义者和联邦主义者。

我想不通的是,当佐罗终于被带入美国立宪政体的理想,他为什么还要蒙面呢?蒙面在政治上的必要性被消解了,剩下一个个人主义的归隐梦和电影导演的噱头。

如果有一种统治是不蒙面的,有一种反抗就不需要蒙面。佐罗越来越不象李逵了,佐罗越来越象姚立法。知道我看完电影,如何预测下一部续集?小佐罗长大了,毕业于哈佛法学院。他取下面罩,把宝剑换成口舌,成为一名绰号“佐罗”的人权律师。

双方都不再蒙面,法庭就是决斗的去处。想起周星驰的《审死官》,那又是电影史上唯一的一出法庭戏,却用了武侠和拳击赛的方式来拍。向左走,向右走。人民需要桑拿,人民也需要佐罗。我笔下剩下最后一句话,就是两个月前,学者艾晓明在太石村选举现场,曾经一遍又一遍的高喊:

“不要动手,不要动手,谁都不要动手!”

2005-12-9修订。

一篇被财经杂志枪毙的电影专栏。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