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涩的祭祀

当吴处长正式宣布我们都可回家探亲的时候,上岸者与溺水者的境遇就炯然不同了。瘦小的孙师母前来迎接孙锦教授了,仍然稚气的王秀菁带上女儿前来迎接萧文了,彭怡林的冷面夫人来了,陈胡子的少妻也来了,凡能来的都来了,除了罗大麻子的夫人之外。眼前的融融亲情十分凄美,尤其是小乖小乖的王秀菁牵着她当年大肚子里的女儿到来时,我心中对萧文的歉疚就像一块石头落地了,脑际里闪烁着天幕上的那个小黒点,为这家子的未来由衷地祝福着……哦,感谢上帝,在后来的血雨腥风中,这家子过得比我想象的情况还要好。萧文成了内江地区可挂头牌的建筑设计大师……

至于咱们这些尚未脱冕的溺水者呢,皆是清一色的单身汉,尽管还有父母应当探望,但是,就连脸皮最厚的何山也觉得无脸面见双亲了。于是,我稍趋平和的心境又被搅得一塌糊涂了。毕竟我已有七年未谋母面了啊。这份思念之情是可想而知的,但我却始终害怕见到母亲的眼泪,故决意不归了,续在梦中见她就是了,真的,若未遇到刘禧,我会坚持这个决定的。

当我在白沙河边碰到“叛徒” 刘禧时 ,他的音调和气色都变了。除了头顶上的“一块瓦” 仍在之外,苦瓜脸已经完全不见了,而且笑得十分灿烂,一张泡粑脸胀红得活像猴子的屁股。他说,他的问题已经彻底澄清了,并正式任命为水电厅工程处党委书记;他还说,他一回到白沙基地就在找我,有话单独同我谈谈。于是,我只好跟随刘书记默默地走到了白沙河出口处。此处大河滩曾是创造神话指标时节的比武主擂台。郭兰英、王昆来此演过小芹和喜儿。时过境迁,数度山洪已经令它面目全非了,只留下了一片荒凉, 以及比荒凉更加荒凉的回忆。

我们刚刚走到咆哮着的岷江边上时,刘禧突然紧紧地握住我的手,向着白沙河涌入岷江的洪涛凝视片刻后,深情地向我说道:

“小骥,我想帮你,真心帮你!先征求一下你的意见,看你愿不愿到工程处来? 听说孙锦教授任处长,你看,这多好!”

我没立即作答,因为我的第一反应是对水电工地的嘈杂、泥泞和脏乱十分反感,乃至厌恶。后来的事实证明, 我的这个念头乃是十分愚蠢的,而且为这个轻率的拒绝付岀了极其惨重的代价。我真是不知我在那一刻为何如此固执。但刘禧没计较,他接着说:

“如果今后我们能一起工作,不仅会使你尽快解脱,而且还会尽量发挥你的聪明才智。这也是程康同志的愿望……更确切地讲,嗨,我该咋个给你说咧,这也是程康同志生前的愿望……”

“啥? 他死呐……”

“是的,他死呐,死得很惨很惨……你离开没多久,大马就正式下马呐。没下马之前,在刚刚过完春节之后,为了证明形势大好,还是要搞搞所谓开门红的。由于我的问题有了眉目,留在工区写材料,没上班。程康还是病兮兮的,完全可以请病休,但他考虑是开门红,就只好咬紧牙关出门呐。他的任务是扛钻杆粹火,这活不算太重,只不过每次都要翻过鬼跳岩。这就成了问题呐,他的身板子太虚弱,你是晓得的,一旦掉下鬼跳岩,哪有生还的?连尸体也捞不到哦……程康的一生就这样结束呐,他掉下去了……人们也很快就把他遗忘了,反正死了一个‘特务反革命’嘛,无碍大局……

“面对马边河,我当时的心情十分复杂,可说挺难受,因为我相信程康同志是清白的,就不知何时才能还他以清白呐……

“大概隔了一两个月吧,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这消息可又叫马边河炸了锅!你猜也猜不到,程康的问题不仅得到彻底平反昭雪,而且还追认为八级高干,相当于省、军级干部。可惜这一切都来得太迟呐。这是命哟 ,命!——你说不是么?小骥!

“由于第一次打捞是草草收场的,第二次就炯然不同啦,专门到重庆朝天门请来了专业潜水员,但最终只是捞起了钻杆和衣服,人们估计尸体早被‘水怪’吃得精光呐。但程康折迭的那个小钱包还在,里面的两张照片也在,一张是男女合影,另外一张是女方的泳装照。人们都说这女子漂亮极了!但是,一段美好的姻缘却是葬身鱼腹了!你说这不是命么?小骥!”

他在婉惜中嘎然而止,我则痛哭失声了,似乎执意要同岷江一落平原的啸声争个高低,久久不止……俟至胸中积郁的东西不再梗塞之后,我才顺手采折了几把黄荆条子,默默地挽成一圈,然后添上野花野草,诸如蓝晶晶的勿忘我,红艳艳的剌梨花,娇小的野白菊,编成了一个大花环, 立即将它挂上了一尊巨石之巅,向一颗不幸而高贵的灵魂默默地献上我的祈祷与敬意,还有对他为之献身的“理想”和“主义”的万般迷惑——这个“两面人”显然是被“革命需要”吃掉的,所以才未剩下一根骨头……

末了,在青山投来的一缕斜阳中,我再次登上巨石之巅,举起花环,奋力掷向江心,愿岷江将它送入长江,愿长江将它送入大海,愿大海接纳人间的不幸和理想主义者的一缕芳香,还有浸透了中国国情的人血馒头……

本文责编:川先生

来源:爱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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