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脸发紫的老四用了一个世纪的时间,微微地抬了抬胳膊,一胳膊的蚊蚋飞了起来,硬硬地打在他的脸上,粘在满脸血乎拉拉的创口上,有的蚊蚋直接钻进了他的鼻孔眼睛和嘴巴里,深入到喉咙口。他哮喘着,浑身是土,一身是血地躺在满是卵石的河滩里,望着一天散淡的星斗,一动也不能动了。他觉得自己完全散了架了。

刚才一哄而散的蚊蚋,又密密麻麻地遍布他的全身,灰蒙蒙的,犹如一袭陈旧尸衣。

老四依稀记得自己解完手,一站起来,脚一软,前后一晃,就滚了下来,起先他还有知觉,但滚了几圈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后来他不住地挣扎醒来,又不停地昏过去,因此,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躺在这儿有几天了。

此刻,他感到身上喉咙里又干又痛,像火燎似的。能听到前面河沟里哗哗的水声,但他再没有一丝力气了。刚才动一下胳膊,耗尽了他最后的一点力气。

渐渐地,打小脚心就有的那种烧灼感,被一片彻骨的寒气淹没了,这寒气像涨潮似的一点一点地漫了上来——这阴寒之气,一侵入脚踝,他的脚踝就没了,继而是小腿,现在它正漫过膝盖,慢慢地向大腿渗了上来。

老四知道自己要死在这儿了。一串泪无声无息他滑过脑门,滑过他的耳垂,滴在大衣领上。

很小的时候,庄上的人当着自己的面说,这个鞭娃不会哭,将来长大了肯定哈怂一个!

是的,他不哭,不像老五跟个娘们似的动不动就眼泪叭嚓。

老五上学的时候,班主任还是哈老师,这是学校或者说是乡上最好看的女人。

老五很喜欢哈老师,他特别想做哈老师的儿子。

老五有一回去学校办公室问作业时,看到过哈老师的儿子咿咿呀呀地坐在哈老师的怀里写字,回来说过,如果他是哈老师的儿子,那他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老五说这话时,老四吼了,就想打他,这个卖沟子!但终究没有动手。结果是老五在他跟前,从此再也不提哈老师了。

那年教师节,老五花了一晚上的功夫,吭哧吭哧地做了一张贺卡,这个傻屄居然还在贺卡四边粘了四截红头绳和一根鸟毛。

一大早,他捧着这张贺卡,去了学校。但放学回来,一进门,他嘴一瘪,就哭开了。他说哈老师接过他的贺卡扫了一眼,说了声:什么破玩意儿,就把贺卡扔进了簸箕里,他逃出办公室的时候,还听见其他老师都笑开了。

老五说这些时哭得跟个泪人似的,而且是越哭越来劲。

那一回,老四第一次毒打老五,老四烦透了这个哭屁胎,这个溜沟子没溜上的囊怂。他只要咧开大嘴一嚎,老四就对着他嘴里填盐巴、填沙子,一把一把的。老四觉得那会他大概是疯了。

老五吓坏了,拼命地咳嗽着,狂吐了一阵盐巴沙子,就坐在屋角的小凳上,再也没有吱一声。后来,老五就坐那睡着了,他的脸似乎在这短短的时间里瘦了一圈,骤然变小的脸颊上挂着一颗泪珠,嘴角上沾着一抹沙土,像鸡啄米似的睡着了。

想到这里,老四的心一下一下地抽搐了起来。

不知是什么东西从坡上蹿过,带起的几块泥石,扑扑落落地顺势滚下。

*

……一个洋芋带着几许沉闷,骨碌碌地从两排课桌的走道上直奔讲台。洋芋撞在破讲桌的腿上发出一声瓷实的闷响,弹了起来,而后又落下,在哈老师的眼皮底下,滴溜溜地转了几个圈,不动了。

教室里刹时一片静寂,许多双眼睛都刷向了老四,另有人则低头去瞧他桌下,那儿有个鼓鼓纛囊的布兜。

班上的人都知道洋芋是老四的洋芋。

这些天,他每天都带一兜洋芋到学校来,一放学便直奔公路的叉路口,把它卖掉才回家。叉路口有好多卖东西的摊摊。

破衣烂衫的老四小脸涨得通红,吃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看看桌肚下的那兜洋芋,瞟了过道对面的平安达一眼,对眼睛滚圆的哈老师嗫嚅道:“不…是我!”

哈老师甩动着齐耳的短发,大步走到老四跟前,她弯腰看看桌下,用脚踢踢布兜道:“这是啥?”

几个洋芋,一个接一个,从有些偏斜的布兜里掉出来,向四处滚去。

“这是啥?”哈老师的声音突然变得又窄又细,她的眼睛比刚才更圆了。

“不是我!”看着一地的洋芋,老四梗着脖子声音也高了。

“不是你,是谁?”哈老师的脸红了,眼睛也红了。

老四的眼睛死盯着平安达,他不知道平安达什么时候偷了他的洋芋,但班上除了平安达,没有一个人会这样做。

平安达的阿大是乡里的副乡长,这还不算,他在六二班还有个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哥,把他们四四班的男生转圈打过来了。论块头力气,四四班随便哪个男生用一个指头,就能将这个哈怂平安达捣翻的,但他们看到平安达抡着拳头扑上来,大都会勾头缩脑地逃开了事。他哥有事没事,都会耀武扬威地到他们班上来转上那么一圈,这个尕庄中心小学的一霸,每次都会撂下话来:谁要是敢欺负他弟,他就把谁的腰子给挤出来。所以在这个班上,这个学校,没有一个人敢招惹这个平安达。

平安达仰着长圆型的脑袋站起来,摊开双手,一脸无辜。

哈老师目光转向平安达的同桌花花。

“我什么也没有看见。”花花怯生生地看看平安达,避开老四的眼睛,摇摇别着一头花卡子的脑袋,讷讷地低语道。

“你、你、你!”哈老师用书指着平安达周围的几个人,问道:“谁见了?”

看到那几个人连连摇头,老四绝望地低下头来。

“到前面去,裤子脱掉!”哈老师对老四指指讲台,声音不高不低地喝令道。

“不是我!”老四眼睛中泪光闪烁,斩钉截铁地拒绝道。

哈老师一声不吭,老鹰捉小鸡似的一把将老四从座位里提溜到走道里。

谁都听到老四腋下一声撕裂声。

老四踉踉跄跄地被推上了讲台,后脖有一道血乎啦啦的抓痕。

“脱!”哈老师的直尺在讲桌上拍得啪啪乱响。

老四拧着脸,双手护着裤腰,声嘶力竭地叫道:“不是我!”

“叫你犟,叫你再犟!”哈老师的直尺挟着风抽打过来。

直尺每抽一下,双肩皱缩的老四便要闭一下眼睛。

哈老师突然一把挟着老四,大腿一垫一夹,一手扯下了奋力扭动的那条单裤。

他的一片后腰和两爿屁股,猛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始终干嚎挣扎不绝的老四,突然蠕动了两下身子,就再也不动了,他两条半裸的大腿,从哈老师的腿上,软软地耷拉了下来。

这时,谁都看到了他腰腿上,一涡一涡如青伤般的污垢。

面对着老四的屁股大腿,全班二十多个女生全都趴在课桌上,紧闭起双眼。

“这个怂,短裤都莫穿哉!”平安达忽然小声向大家宣布道。

几个男生随即发出一阵窃笑。

哈老师看着老四乌一块白一块的屁股,撤回了到讲桌上去抓直尺的手,猛地一撒把,扔下老四,鄙夷地撇撇嘴道:“脏怂,我稀罕死了,打你!打你,脏了我的手!”

老四顺势站在了地上,背对着大家,慢慢地抓着裤腰,一高一低地提起了裤子。

哈老师厌恶地向老四一挥手道:“死怂样,滚外边去!”

额头上湿漉漉的老四,一手松松地抓着被扯断的裤带,一手提着歪斜的裤子,面如死灰地走出教室的门,走出学校的门,从此再没有回去。

*

老五要是能当上个大官官,得把那些欺负过他们家的人,一个个都往死里整。那个平安达,平安达的哥,那个哈老师,还有那些不是抓人就是打人的乡派出所警察、整天价吃香喝辣的乡干部,也一个都不放过,还有…那些当着他的面,说娘撅腚卖沟子的乡亲。

老四因为没有同老五说过这些而痛心,他知道来不及了。

那阵寒气推过了他的大腿根,浸入他的小腹,慢慢地越过胸腔,通向双臂,并由臂及腕。

老四听见一只大鸟的翅翼,在半空中掠过的呼呼声,他那双同样黑紫的手掌,一点点地松开了。

想着手里捏着的那把票子在他跌下坡时,被风吹得满世界都是,老四的心,一下一下地抽搐了起来。

在很长很长的一段日子里,每天清早,当花花提着装着馍馍的书包走到庄口土坡的大树下,总要向他家门不住地张望。在很长很长的一段日子里,这是世界上惟一令老四感到温暖的东西。

想到这里,老四的心紧缩了一下。

东方渐渐地泛白了,一会儿,一片红光一点一点地在天际漫延开来,那些逐渐淡化的星星慢慢地消失了,消失得无踪无影。

自懂事以来,老四一直以为人是一下子殁掉的,说死就死了的。轮到他自己,他才知道人是一点点死的,四肢躯干,还有心,都是一点点死掉的。他知道,他如今只剩下他的脑袋了,只有他的脑袋还活着。

突然,一个念头牢牢地锲入老四还未被那阵该死的寒气吞没的脑袋:太阳出来了,他就有救了!

于是,老四又奋力地睁开眼睛,开始寻找太阳。

这时,他忽然又觉得自己饿极了。

“能弄碗热热的羊肉面片,就好了。”老四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刹那,反反复复地对自己这样说。

这时,太阳从老四扩散的瞳孔里冉冉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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