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我在天涯杂志发表“国耻”文章时,说过这样的话——我曾经反省自己。假如时光倒流,假如“说不”将会给自己带来巨大的声名利益,那么,我会不会“说不”?或者,一旦我不再穷窘,一旦我也有了声名地位,我会不会成为“坐稳了奴隶位置”的奴才?这反省让人恐惧又庆幸。是的,借用“讪君卖直”这句话,我没有为卖而出卖自己。我庆幸命运让我选择了另一条道路。也许有一天我真的发迹了,变脸了,就让这文字和大众们来审判吧。

最近有人问起类似的问题,让我又想起当年的文字来了。那种青春的意气让我欣喜。

六七年前的一篇文字同样有这样的意思——何况你们也知道,今天的我比起我的前人来说,境遇已大大地改善了。虽然我们都是失败者。我记得卡夫卡晚年看自己写的《饥饿的艺术家》时,潸然泪下。但正如本雅明所说过的,“如果我们要公正地评价卡夫卡……我们不能忘记一样东西:它是失败的纯粹性,失败的美。导致这种失败的环境是多种多样的……”我也记起了,卡内蒂的“上帝的吃者与饿者”,曼杰施塔姆的“诗歌是饥饿的事业”,波齐亚的“我的贫困还没有完成:它需要我”……我们都在承受着难以想象的孤独。我们蒙受着时代的羞辱,但是,我们无意加恨于世界,因为“贫穷”是我们自己造成的,因为我们注定要成为某种生命的体现者,我们不可设想改变这种命运。

青春一去不复返,但是考验是相同的,命运一直在考验我们的生存。用各种形式,检验我们人性的完善可能。这并不是说贫穷光荣,但穷窘不是我们考虑的对象。安贫乐道也好,忧道不忧贫也好,名心利心才是需要考虑增删的对象。我给不少朋友说过,对比下岗工人和农民,一个知识人不必有那种砸锅卖铁去就业的匆忙紧张,他不必那么匆忙紧张地与工农划清界限,从而思考立论以旁观者的姿态或精英的优越感对中国人民指指点点。有一个低调的作家针对外人问他怎么看人民时说,他就是人民。一个知识人只有保有这种人民的感觉,才有立言、知人、论世的从容和正当。

但前现代社会的子民们,那些类人孩们做梦都要鲤鱼跳龙门,他们在梦幻状态中已经过龙门了。所以他们不会有人民、穷窘一类的感觉,不会有失败的纯粹性。他们在社会权利上尽管无现代公民基本的权利,但他们会投机于各种圈子内的名利。自然,最大的政治圈子是他生活中的校园政治、学术政治、网络政治、江湖政治、生态政治等等;最大的学问圈子是国际学术界;最大的娱乐圈子是好莱坞,是电影节;……这些圈子相互套得诡异复杂,在无成人心智、公民理性这些文明评判系统及其制度保证的前提下,这些圈子的游戏很是自得其乐、有恃无恐。变脸人格层出不穷。在这个圈子里是一个毛左份子,到那个圈子里是阐释自由新闻的勇者;在这个圈子里是一个不宽容者,到另一个圈子里是中正平和之状可掬可感者……

这样的例子太多。年轻人都争先恐后地加入各种圈子,所以他们昨天还是人民,今天他们离人民的生活已经遥远。他们离开后参与的圈子构成了一个社会的中上层建筑,这些建筑厚颜地压在人民大众之上。他们在其中的热闹游戏使得建筑不时会有震动,那是求做位置、做稳位置、争做好位置时的震动。震动过后,世界依旧。

2006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