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球+啤酒=德式爱国主义

这样的“红黑金”三色的旗帜海洋在德国是极为难得一见的,连1989年深秋时节,柏林墙坍塌,次年两德统一,前任总理布兰特和在任总理科尔站在布兰登堡城门上,接受两边人民欢呼的历史性时刻,也没有这样激情欢乐的节庆场面。我站在离科隆大教堂不远的广场上,面对一个巨幅的大银幕,德国队和厄瓜多尔队的比赛刚结束,3比1的结果,使德国得以入围八分之一的世界盃足球决赛。画面上显示出容纳了7万多观众的柏林运动场,简直像是炸开锅的爆米花,成千上万双挥舞的手臂伸向天空,红黑金三色的德国国旗在人丛中颤动。镜头一拉近,就是一张张忘我而狂喜的脸,人们呼喊着、歌唱着、拥抱着、亲吻着。忽然一块布当头罩下,原来又是面国旗,我用手抚开后,回到现实,眼睛从画面移到身体周边,这儿广场上也聚集着成百上千的观众,这身历其境的喧闹和欢腾,就更是一种直接的感官刺激了,它有强烈的传染性。我急忙拉着同行的友人伊尔玛钻出人群。深呼一口气,两人莞尔一笑。

伊尔玛是心理学家,是六八世代欧洲学生运动中典型的前卫女性,当时她反传统、反权威、反政府、反教会、反对一切约定俗成的观念和行为准则。她对德国(特别是纳粹时代)历史和文化的批判精神,使得她对异国情调的它国文化和传统有着异常的好感和好奇。她曾经一度十分左倾,认为共产中国走出了一条值得西方尊敬的新道路,直到八九年天安门的大屠杀让她惊醒,才放弃了一厢情愿的幻想。伊尔玛一向对自己的德国同胞保持警觉,她对于“国家”、“民族”、“爱国”、“团结”|这类词汇都存疑,认为它们跟极权体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伊尔玛的这种看法很能代表二次战后成长起来的德国知识阶层的心态,他们一朝被蛇咬,十年怕绳草。由于第三帝国时代纳粹劫持“国家”和“主义”的名义,犯下了反人类的罪行,战后一代的德国知识分子往往认为“集体”是个可怕而易失控的怪物,“爱国”是陈旧可耻的观念。然而物极必反,矫枉过正。人类群聚,就会有共同的情感和认知,原西德社会里把这种群体的凝固力和共识性放逐在一片蛮荒之地,任其荒芜,甚至视若道德禁区,不可碰触。结果,两德统一以后,德国社会出现排外的新纳粹现象,许多人跌破眼镜,不知为何。我曾跟德国朋友、包括伊尔玛,谈论这个问题,我认为新纳粹现象的近因很多,但是远因之一,实在跟德国社会没有好好地容忍并主导一种健康的“集体意识”、“团队精神”,换句话说“爱国、爱家”的群体情感有关。

终于,今年德国作为世界足球冠军盃比赛的东道国,这个打开历史心结的契机来到了。如果说,十六年前两德统一,对人们的心灵震撼带着太悲壮的政治意味,宛如将历史纵深的沉重枷锁从脖子上解套后,人们有失重的现象,随之而产生的爱国情结和落到身上的责任和义务,带着双刃剑的悲喜剧品味,那么今夏在德国举行的世界足球冠军盃赛,就好像莎士比亚的《仲夏夜之梦》式的纯喜剧,因着球赛而在人们心中激荡起来的“爱国浪潮”,好似嘉年华会一般充满了释放出来的童心式的嬉闹和狂欢,红黑金三色染进人们的头发,绘上球迷的脸孔,裹住他们的身躯。这些日子走在街上,四处可以看到三色国旗,许多人家窗下或门前挂了它,更多人在汽车上插上一支红黑金色的旗帜,招摇地在风中飘扬。

六月初开始之前,很多专家警告民众,集体的狂热有可能失控。当年奥林匹克运动会被纳粹政权劫持的阴影在不少人心中还挥之不去,群众的歇斯底里总是令人担心的。然而现在两个星期过去,德国的12个大城市的运动场,天天都轮流有球赛。到目前为止不仅一切太平无事,相反地,整个六月德国社会都浸淫在一种欢乐的庆典气氛中。人人喜笑颜开卸下日常生活中的琐碎和压抑,不再抱怨税制改革停滞不前、医疗保健改革搁浅、增值税又将提升、失业率高居不下、经济不景气、大联合政府无所作为等不愉快的国家大事,大家只关心某位球员的腿伤严重与否,能否参加下一场重头比赛,哪些国家入围,哪些淘汰,德国队将跟什么队交锋之类的球讯。

德国足球一向不弱,曾得过世界盃冠军。今年的球队年纪很轻,却行情看好。球员中有四分之一是外国籍的,像频频进球的当红前锋克洛瑟就是原籍波兰,另外还有原籍加纳和巴西的球员也都跟德裔的球员一般,成为家喻户晓的英雄了。看见他们在球场上冲锋陷阵,足艺高、有机智、合作团结,打了一场场漂亮的仗,观众们都如痴如醉,群情倾倒。每天黄昏开赛以后,很多人不愿自己独坐家中看电视,就群聚在专门设有巨幅银幕转播球赛的公共广场或体育场内,喝着啤酒、唱着闹着,一边观看球赛转播,并为自己支持的球队加油打气。如果正逢德国队出赛,那么大多数人都会全身心投入球赛,一会儿欢呼鼓掌,一会儿叹息跺脚,人气之盛,蔚为壮观。6月20日这天除了德国跟厄瓜多尔赛之外,还有一场是在科隆球场举行的英国队和瑞典队的比赛。数万名身着红色T恤的英国球迷渡海而来为英国队加油,数万名身穿黄色上衣的瑞典人从北边南下来到古城,红黄两厢对阵,把个科隆城挤得水泄不通。锣鼓喧天,车水马龙,整个城市沸腾了。然而令人担心的混乱场面并没有出现。英国球迷一向声名狼藉,他们酗酒、捉对儿厮杀,把球场当战场,让人敬而远之。可是这次却没有出格。科隆城里这一天更加彩色缤纷,蓝红色的英国米字旗和黄蓝色的瑞典旗夹杂在红黑金色里,格外地耀眼热闹。仲夏夜的球赛庆典让不同国家的人民的激情(赢家的狂喜和输家的沮丧)都释放出来,汇聚成一股暖流。

看到德国人又开始“爱国”了,好像至今为止没有什么欧洲邻国在杞人忧天,担心德意志的强悍民族精神又将死灰复燃。以往德国人自己也特别敏感自律,回避“爱国”之类的情绪。七十年代笔者刚到德国定居,十数年几乎从没机会看见一面德国国旗;德国国歌的乐曲虽然耳熟,却总不知歌词,似乎奥斯威辛之后,德国人面对国旗和国歌都有点羞愧。记得一次有记者问当时的德国总统海勒曼,他是否爱国,老先生说了一句名言:“我不知道爱国还是不爱国,反正我爱我老婆。”要知道,这样的话语中隐喻着多么沉重的忏悔意识!一个国家的元首有勇气说出这样的话,难怪同一时间,布兰德总理也在华沙的犹太人纪念碑前下跪了。

欧洲包括美国媒体都认为球迷们摇旗呐喊表现出来的群体意识是一种无伤大雅的“派对爱国主义”,人们把自己从繁琐的日常生活牢笼众皆放出来,这种震天价响的运动场上的爱国主义,有益无害,它可令人忘忧,可凝聚社会共识,能团结情感和力量,同时它是世俗的、非政治的,它甚至能为德国上世纪几经挫伤的集体意识进行疗伤。当德国国歌响彻运动场之时,可以看到画面上很多人,特别是上了年纪的那代人都跟着旋律唱着,相信他们心中定有沧海桑田的感觉。因为老一辈的德国人还应当记得,1841年为这首海顿创作的优美曲调配词的是诗人法勒斯雷本(Heinrich Hoffmann von Fallersleben),他当时写了三段词,即那充溢着德国民族自豪和乡土之情的著名的“德意志之歌”(Deutschlandlied)。80年之后(1922年)它被魏玛共和国定为国歌。很不幸,接着而来的纳粹政权将有点自恋的沙文主义意味的第一段定为国歌(德国德国,一切之上,超越世界,高高在上……),而把有乡土味的第二段(德国妇女,德国忠诚,德国美酒,德国歌唱,应当原样保留在世上)和有现代精神的第三段(祖国要统一,法制和自由,友爱地以心和手,让我们努力去追求)都废弃了。战争结束后,西德的宪法规定废除第一和第二段,而将第三段的词正式作为国歌,谁在公开场合使用第一段的词是犯法的。这历尽沧桑的德国国歌本身就是一百五十年来德国历史和地理分分合合的最佳写照。

今夏,三色的德国国旗成为市场上最抢手的热卖。中国早早就接到订单,虽然大批制造,还是供不应求。据说下批大量的海运国旗将于7月中运到德国港口。这自然十分滑稽,因为7月9日是最后一天的决赛,当数十上百万的国旗运到时,各地的运动场届时已是人去楼空了。走笔至此,想起一句格巴契夫当年在德国统一前夕,讽刺东德那些不识时务、不能“与时俱进”的老共产党党魁的话:“谁到得太晚,就会受到时间的惩罚。”这句话的时代意义历久弥坚,北京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共产主义当权派,请重新咀嚼此话,北京2008年的奥运能否也在如此欢乐的气氛中举行,是个大问号。

──《观察》首发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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