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把当代中文诗批评的理想境界形容为:像陈寅恪那样研究,像爱因斯坦那样思想。再概括些,就是两点:专业性和思想性。本来,这也是一句大白话。没有专业的深与精,“思想”在哪儿立足?缺乏尖锐思考的挑战,专业研究又如何突破?但,二十世纪的中国历史,搅乱了许多本该不言而喻的常识和共识。专业和思想,曾被简化为“问题”与“主义”,无端一分为二,又恶性循环着由对立而斗争,结果汇合于惨痛:既无专业又无思想。回到诗,在彻底“非诗”的时代,这本该专业门槛最高的“斯文”,曾被逼着满街“扫地”。阴影拖延至今,就是标榜的“诗国”,本质上却仍在贬低诗歌。所谓“诗人”,识几个汉字,瞎写几个分行句子,就自认为登堂入室了。所谓“诗评家”,靠封闭自欺欺人,仗浅薄互封权威,真诚的幼稚尚可原谅,老到的油滑却恶俗难忍。“伪学”昌盛,反衬出的,恰是陈寅恪的“做人”底蕴,和爱因斯坦的“深度”追求。要达到理想境界,真诗评家,必须比诗人还信念鲜明、特立独行。

这篇文章的主题,是推重“成熟的”中文诗思考。这听起来有些可笑,这么多中文诗人,写了这么久(我们中不少人,早可以用“写了一辈子”之类吓人说法了),而“成熟”一词,竟如此姗姗来迟?!可惜,这是事实。当代中文诗起点之低,几乎像一种命运。“语龄”刚满一世纪的白话文,让我们既披不上古典那张虎皮,又隔绝开西方的海市蜃楼。从创作到思想,只用得上一个动词:摸——摸索我们自己的成熟之路。犹如,当年我站在临潼兵马俑坑边,俯瞰那个近在咫尺、却又被忽略千载的地下世界,一个句子,跳入我头脑,而后跳入长诗《与死亡对称》:“把手伸进土摸死亡”。这里的成熟,是一个完整的概念。既是诗的,更是人的。人领悟诗,诗完成人。职是之故,中国现实的艰难、文化的复杂,不仅不负面,反而正是对人对诗的必要历练。不仅不“漫长”,反而经常太快太匆促,无数的“凌波步”,总是轻功有余捷径有余,宣言口号有余,却来不及沉淀镌刻成作品。于是,我们年复一年,品尝“不成熟”的青涩:挣脱文革宣传的朦胧诗,用意象点缀社会批判,仍一派幼稚和浪漫。引发轩然大波的“三个崛起”,与其说是诗学之争,不如说是不彻底的社会观念之争。八十年代层出不穷的“诗歌群体”,对运动的嗜好远胜过写作,那冗长的青春期,几乎成了中文诗的不治之症。九十年代末,一场“民间”和“知识分子”的辩论,喧嚣而语焉不详,但如果把“中年”一词换成“成熟”,那对自觉的“个体诗学”的呼唤会清晰得多。从那至今,权/利夹击下,诗人落回孤独的实处,这本该是真正的开始,但更触目的,是中文诗思想的弱化。一个“伪学”盛世的有机部分:从无视自身困境的“伪人生”,到等同无聊装饰的“伪文学”,关起门来,总不缺团伙式的“伪价值”,在互相吹捧中沾沾自喜……太低的起点,被后天的发育不良变得更低。突然,朦胧诗人们已白发苍苍,“后朦胧”们近乎知天命,连“七零后”也开始老了,当我们翻看手里挥舞了太久的那几首诗,心里可能泛起一个疑问:这辈子,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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