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9-25 金子小姐 Lady金子

曾金燕

因韩寒的选集译本《The Problem with Me》出版,《纽约时报》9月20日发表了对韩寒的电邮采访《对话低调版韩寒:我并不叛逆》。9月21日莫之许撰文《韩寒们的小时代》指出知识分子对韩寒的赏识落空、韩寒在政治“红线”面前停步不前,意味着公共知识分子社会渐进改良论“虚假希望”的幻灭。

《纽约时报》所展现的韩寒,于他个人的生命轨迹来说,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只不过我们的时代变了。译者和英文出版社在宣传中说,此选集收入韩寒18岁以来的“来自中国最受欢迎的麻烦制造者的充满讽刺意味的文章”,当然言过其实,或者说是明日黄花的形容。《纽约时报》的文章,倒是忠实地描述、评价了韩寒,一个公共舆论尚能影响政府行为的博客时代的公共知识分子韩寒,和一个政府掌控、熟练玩弄公共舆论的新社交媒体时代的赛车手韩寒。

在博客时代,韩寒的文字无疑给了大众耳目一新的感觉。“新”在于他巧妙、俏皮地说出了社会常识。他那样的文字在中国并非没有,坊间口头流传的到处都是,但普遍缺乏发表、流通的平台。2000年前后的博客时代前,能够文字化的坊间讨论,体现在BBS上的论战。君不见现在多少卖文为生的人,包括莫之许本人,当年都是BBS论坛里唇枪舌剑过来的。2009年开始的新社交媒体时代,韩寒其实就是今天动辄微信公号文章阅读量过十万但随时被封号的王五四。而王五四受欢迎的文风和批判内容,也是当前社会、政治环境下坊间所渴求的常识性批判,这反而阻碍了王五四在亚公共空间里用别样风格深入一步论述的可能。

公众和读者们普遍对韩寒关于革命、民主和自由的“韩三篇”不满。不是因为韩寒变了,而是因为在网络资讯洗礼和网路带来的回声效应下,一部分公众已经找到了观点类似的社群,脱离了对常识论述的需要。他们急切地呼唤更加激进、深刻的批评,以及能够将舆论转换为改变政府政策和社会的机制和空间。然而,这种机制和空间正是中国所缺乏的东西。

细读韩寒在《纽约时报》里对“公共知识分子”和“民族主义”的解读,他并没有脱离一个正常社会的认知,可以说是“成熟”、“理性”的。他说自己不在乎别人的期待,阴差阳错可以不被中国本土公众牵着走,是一个公共知识分子应该秉持的立场。他始终忠实于自己,将赛车手的身份放在第一位。他的贡献,主要是向公众和喝了狼奶的知识分子普及社会常识。他的公共知识分子角色扮演,主要还是在博客流行的时代。他在公共空间的个人贡献局限,也源于此。

莫之许批判公共知识分子对韩寒的期许,并称在政治安全“红线”内推动改变的虚假希望已经破灭。我认为是有待磋商的。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韩寒的文字确实搅动了一潭死水,带来鲜活的力量。评价一个人,不能把历史社会条件切割拼贴了来看。再进一步讲,一个丰富多元的社会期许不同的人不同的贡献,公共知识分子的职责在于社会批判,社会批判就是他们的“行动”和目的,而不是社会变革的“目的”。社会批判本身并不必然指向政治变革,但不意味着没有意义。不能将社会结构性无力、缺失,单方面说成是知识分子的失败、失误。韩寒也好,艾未未也好,他们当时的公共批判固然十分有意义、有力量,但无论社会改造还是政治变革,都不是单靠某个英雄一呼百应完成的。

莫之许的文字抓住了大量中国人对社会现实失望的情绪,但不能够深入地提供阐述来分析正在变化的社会。这种文字未抓到问题的核心是,中国缺乏将公共舆论转化为社会改变的力量的机会,反而简单地把问题说成是公共知识分子的失职或犬儒。知识分子固然有失职的或犬儒的,但也不乏积极参与社会的。莫之许为代表的批判和口炮党对原本活跃社会批判的公共知识分子的围追堵截、嘲笑,以及中国政府对公共知识分子的污名化混杂在一起,更是迷惑了大量原本失望的人群,使得他们逐渐走向极端化和反智化。他们中大多数人和哈维尔描述的东欧极权时期涣散的人们有异曲同工之处,不但放弃了希望,还放弃了日常努力,不相信社会批判和社会改进的有什么作用,而是寄托于一个政权变革的“虚假希望”,试图一竿子解决问题。

更进一步讲,“虚假希望”究竟意味着什么?这也是几年前口炮党和送饭党之争的核心议题。送饭党代表了一种不放弃细小行动、人道救助的务实态度。他们不让渡和体制内政治协商、谈判、行动的权利,不放弃务实改变个体命运的“送饭”之举,被口炮党嘲笑为“制造虚假希望”。这种批评当然对送饭党提出另一层要求,那就是如何在不进入当权者的话语体系和已经设定的框架里,与体制内力量博弈。因为这种博弈一不小心,有可能变成与当权者的合谋。这正是送饭党为口炮党诟病之处。

但是,口炮党对社会渐进改良的“虚假希望”不屑一顾,矛头往往不是指向扼杀“渐近改良”的权力,不是去建构社会改变的平台,而是批判这些渐近改良的“虚假希望”,使得有可能作为的空间被当权者变本加厉地压制。当初国民党退败台湾的几十年,也不是也把反攻大陆当做社会发展的首要方针吗?多少国民党老兵一辈子生活在这种“虚假希望”里?几十年来,有多少离开中国的知识分子,身居海外死守着变天了再做什么事情的原则,结果既不能了解、融入当地的海外社会,也无法跟上中国自身的社会变化,最后成了无根的人,走向了虚无主义的极端。

对于生活在中国这块土地上的普遍公众来说,似乎选择并不太多,要么抱有“安全线内也能渐进推动社会进步的虚假希望”(莫之许语),要么选择等到中国政治变了天再做社会改良和进步的“虚假希望”。如今,口炮党也好送饭党也好,眼下的社会空间大大缩减。口炮党此时要做的努力,是脱离官方的话语体系进行社会批判,而非压抑送饭党以及韩寒们,消解韩寒们的存在意义。再说,正是逐渐推动社会进步的“虚假希望”,令社会不同阶层的参与者在现实处境下反复锻炼社会建设能力、建立工作网络,缓解可能到来的社会溃败带来的恶劣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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