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瑞与索朗旺姆

我与索朗旺姆

朱瑞与次丹平措和次仁古桑

我与次丹平措和次仁古桑

西藏

流经查古村的小溪

1

这便是查古村。由一些白色、平顶的房子组成,每家每户的房上都有祭坛,插着彩色经幡。一条雪水融化的溪流,从东面的石头山细细而下,迂回着穿过村子,汇入吉曲(拉萨河)。除了水声,这里静得连狗叫都没有。

“以前,狗很多,因为吃了死老鼠,都死了。”朋友埋怨着,“我们藏人本来没有打老鼠的习惯,就是你们这些中国人来了以后,非要我们除四害……”

“别老说我们中国人坏话,人家是好心来解放你们、援助你们的。”我说。

“再这么援助下去,我们就完了。”朋友叹了口气。

这时,我们的车甩了一头,拐进了村里。一座坍塌的石头房子,轮廓分明地出现在了我们的眼前。那剩下的半壁山墙,祼露着青灰色的石茬,看得出,这座房子原来是很坚固的,石墙很宽,至少有二、三层楼高吧,因为相比之下,村里其他的房子都变得矮小了。

“看到这座房子吧?”朋友抬手指了指。

“这哪是房子呀,完全是废墟!咋变成了这个样子?主人还在吗?”我侧身看着朋友。

“自己打听吧。”朋友的眼神里盘踞着纹丝不动的秘密,“一会儿,喝过酥油茶我就回拉萨,你住下来吧,不是一直想在乡下过藏历新年吗?”

是的,今天是2001年2月23日,藏历铁龙年的最后一天,明天就是藏历铁蛇年了。可是,人生地不熟的,我住哪儿呀?好在朋友先说话了:“就住在我舅舅的两个妻子家吧。”

“两个妻子?”我吃惊了。

“是呀,她俩是分开住的,哪家都行,随你喜欢。”

“你舅舅在吗?”

“不在,他在拉萨。”

2

主人已在院里迎接我们了。最前面的是个老太太,梳着两条又干又细的辫子,前额上尽是根深蒂固的皱纹,像打着折的树皮。不过,脸颊依然红润,眼神依然温暖。她的身后跟着一个中年男子,高个儿,大眼睛、大嘴巴,瘦弱而斯文;再后面是一群孩子。

“她叫索朗旺姆,直呼名字吧,没关系的。”朋友指了指最前面的老太太,又指了指后面的中年男人,“他是索朗旺姆的儿子丹杰。这一群呢,都是索朗旺姆的女儿白玛的孩子,来,我介绍一下,”朋友说着抓起一个最高的,“他是晋美赤烈,二十一岁了,在昌都乡下教学,专门回来过藏历新年的。”说着,朋友又指了指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她是老二,叫拉吉,在冲赛康卖白糖。这两个呢,猜出这里的名堂了吧?”

“他俩长得一模一样呀,是双胞胎吧?”

“是呀,他叫次丹平措,那位叫次仁古桑。都在堆龙得庆念中学呢。”

这时,一个女人挑着一担水进了院子,看见我们,立刻放下扁担,笑了。

“她就是白玛,索朗旺姆的女儿;这是她的丈夫巴桑。”朋友说着,转身看了看一个正端来酥油茶杯的男人。

“喝茶吧。”巴桑说着在每个杯里倒满了酥油茶。

房子呈凹形,前厅里已放好了一排桌子,两边的凳子上还铺了羊皮和新鲜的卡垫,我和朋友都坐下了。

“还有热奶呢。”丹杰也坐了下来。

“我喝奶。”我说。拉吉转身就给我端上了一杯滚烫的鲜牛奶。

大门开了,进来了一个老太太,端着一盆裂开了花的熟土豆。朋友站起来,接过那盆土豆,放在桌子上,介绍着:“这是阿南,索朗旺姆的妹妹,她的家不远,你可以去那边的。”

阿南的头发全白了,古铜色的脸上闪着一双大眼睛,只是嘴唇有些厚,不过,更加慈祥,越看越耐看。

“是啊,去我家里看看吧,住在那边也行。”阿南邀请着,坐在了我的身旁。

大人们都坐下了,喝起了酥油茶,只有我喝着鲜奶。阿南带来的土豆很受欢迎,有滋有味的,朋友说,这是用盐巴和一种叫“孜布”的野蒜煮熟的。

太阳不知不觉地升上了山头,我的脊背暖融融的,摸一下露天里的卡垫,也是暖融融的。孩子们跑来跑去地闹着,你拽我,我拽你,可次丹平措和次仁古桑,始终没有忘记轮翻往我的杯里加着滚烫的牛奶。

大人们热热闹闹地唠着家常。可我一句也听不懂。朋友看着我,放下茶杯,站了起来:“我该走了。一会儿,丹杰的女儿郭央为你做翻译。啊,她来了,她是拉萨一中的学生。”

3

郭央穿着一件立领巴札,脸上带着两朵藏人特有的红润,美美的,一笑两酒窝,尤其是走起路来,很轻,一点声音都没有。

“郭央,那边的废墟是怎么回事啊?”我问。

“废墟?”郭央懵了。

“就是那个倒塌的大石头房子。”我解释着。

“那是过去的溪卡。”敦央的声音很轻,像一声叹息。

“溪卡?我们去看看好吗?”我望着郭央。

郭央点点头,转身先打开了大门。我们就向那座溪卡走去,在一座画着白色竖条的房子前,郭央停下了脚步:“这是阿南的家,想去吗?”

“回来再去吧。”我说着,仍然向前走去。

郭央又指着不远处的一座破败的房子:“这是小学校。”

我们停在了那门前,看着很窄的木门两边写着:“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横批是“毛主席万岁”。

“这里只有三个年级,一个教师。想接着上学,就得到桑达乡。”郭央说。

4

虽说溪卡的轮廓还在,但是,大门已经掉下来了,斜靠在一边的石墙上,门框也糟了,坑坑洼洼的,木头茬直扎手。不过,庭院里那条由厚厚的石头铺成的小路,还很清晰,上面居然洒着几根干草呢。一个妇人从里面走了过来,经过我们身边时,伸了伸舌头。

“她原来是溪卡的佣人,还是习惯把牛呀羊呀,栓进里面。”郭央说。

像是回答郭央似的,立刻响起了牛羊的铃声,还有嚼草的声音和轻轻的鼻息。我们踩着石头路,向那坍塌的石头房子靠近。从一层通往二层之间楼梯还裸在露天里呢,那是由十三个厚厚的石凳构成的,中间已磨得有些薄了,看得出,这里曾经是人来人往,很兴旺啊。我和郭央踩着石凳上了二层,越过一些堆积的石头,我们进了厨房。仅有的两个陶罐东倒西歪地躺在黑色的墙边,炉灶敞着,还剩有几捧牛粪灰。厨房的门框已经不见了,房檐上一卷刻版经书还在抖动着,孤伶伶的。

“咱们出去吧,靠西边的房子才是住人的,窗子大,屋里暖和。”说到这里,郭央停了一忽,喘过一口气,又说,“那个房间是溪卡里最好的,是奶奶和阿南住的。”

“这溪卡是你家的?”我瞪大了眼睛。

“就是。”郭央点点头。

“什么时候盖起来了?”我又问。

“不知道。从前的从前,这溪卡是一座宁玛巴的寺庙。里面有两个学问很高的上师,一个叫查钦,一个叫贡布古如,我们查古村就是这两个名字的缩写。他们圆寂后,房子传给了奶奶家,就变做了溪卡。最早的查古村只有几户人家,嘎章、季玛、夏巴、夏叫、曲廓、冬嘎、朗卓。朗卓是朗达玛的后代。你看到那座石头山了吗?”郭央指了指东面那座高山。

“你是说,我们脚下这条溪流的发源地?”我眯起眼睛朝东望去。

“就是,那里埋着朗达玛的尸体。那座山的后面,还有座不太高的山,有许多许多的石头,看见了吗?过去那里有一座很大的房子,叫朗卓。朗是指朗达玛,卓在我们藏语里是玩的意思,那是朗达玛后代玩乐的行宫。”郭央说着,下了石阶,我跟在她的后面,我们又来到了院子里。

“郭央,这排房子是做什么的?”我指着溪卡侧面那排很结实的只有一层的石头房子。

“是佣人们住的地方。现在,他们都般出去了。”郭央看着我,“咱们出去吧,去看看我们查古村的林卡。”

林卡就在溪卡的前面。有杨柳树、柳树、榆树等等,不算太稠密,窄窄的人行小路,从里面东一条西一条地延伸着。

“节日的时候,我们村里的人都到这里,吃呀,喝呀什么的,”说着,郭央像是发出了新大陆似的,朝南面指了指,“你看那座山,像不像‘措’,夏天山上什么都有,野鸡呀,岩羊呀,野鹌鹑呀……”

5

一见我和郭央来了,阿南马上给我们端来了甜茶。一个中年男人正在摆德嘎。德嘎是藏语,是藏历新年时的一种供品,由切玛、青稞酒、措玛折希、羊头、青稞苗、卡普塞、酥油、退,以及各种水果、糖类组成。德嘎要摆十五天。

“十五天以后,人就可以吃了?”我问男人。

“当然可以啦,到时候,还欢迎你再来啊!”男人说。

“他是阿央的儿子。”郭央指着男人。

“阿央是谁呀?”

“是奶奶和阿南的妹妹。想见吗?”

“当然啦。”我说。

郭央就把我带到了坐在厨房的阿央面前。没有想到,三姐妹中最年轻的阿央,却显得最老:佝偻着坐在灶火前,脸色苍白,目光呆滞,还一阵阵地咳嗽,几乎没有和我打招呼。

“过去,阿央也住在溪卡里吗?”我问郭央。

“是呀,阿央的男人管理溪卡。后来,她的男人被抓了起来,两手帮在后面给人看,人们用鞭子打他,还狠狠地拽阿央和奶奶的头发。粮食、牦牛、土地、房子、衣服全部被分给了其他人。”

“这是五九年以后的事吗?”

“是文化大革命期间发生的。后来阿央的男人被关进了监狱,一关就是七年,出来不久,人就死了。”

“阿央的男人是你的爷爷吗?”

“不,我的爷爷在拉萨,他也是晋美赤烈他们的爷爷,白玛姑姑的爸爸。”

“噢。那为什么批判阿央的男人时,你的奶奶也跟着受罪呢?”

“因为奶奶后来,和阿央一起嫁给了那个男人。”

“阿南没有被批斗吗?”

“阿南是尼姑。从小在珠姆山上的阿尼贡巴修行。后来,阿南的寺庙住进了干部,让尼姑还俗回家,阿南就回来了。”

阿央又咳嗽起来了,青鼻涕从左边的鼻孔里流了出来。似乎我们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当然,她也是听不懂我和郭央的汉语的。

6

灯,突然打开了,晃得我睁不开眼睛。

“扎西得勒!”白玛的丈夫巴桑双手端着一碗贡典站在了我的面前。贡典是大年初一破晓前必喝的吉祥粥。用红糖、奶渣、青稞酒做的。我三口两口喝了进去。

巴桑接过空碗,摆摆手,让我接着睡。可我再也睡不着了。看看表,四点多了。我穿上衣服,来到正在烧火的白玛身边。火正旺,不时地舔着灶门,烤得我的脸舒舒服服的。我于是坐在火膛前写起了日记。

巴桑进来了,提起系着哈达的水壶,背上褡裢,又从灶堂里铲起一把燃烧的牛粪向门外走去。白玛立刻递给我一把手电筒,我放下日记,接过手电,在门口追上了巴桑。

我们绕过四头纹丝不动的母牛,向溪边走去。溪水哗哗地流着,巴桑把燃烧的牛粪放在岸边,洒上香柏木,煨桑的烟缕缭绕而来。接着,巴桑打开褡裢,盛出一勺糌粑,又放在香柏木上,再捡起一根燃烧的香柏木,在溪里沾了一下,看了看我:“这个,噢吗呢呗咪哞。”

说着,他又拿起系着哈达的铁壶,盛上溪水,可是,壶并没有满,他又用壶盖,一次次盛着:“这个,要满满的才好。今天,我们,第一个有了。”

7

吉曲(拉萨河)的那一岸根培乌孜山上,白雪闪烁,太阳已高高地升起来了。查古村这边的羊群,也开始细声细气地叫着。

孩子们和索朗旺姆个个都穿着新衣服出来了。巴桑和白玛也换上了新衣服。巴桑穿的是羊羔皮藏袍,黄色腰带,白玛穿着深咖啡色缎子巴札;索朗旺姆呢,穿着黑色的氆氇长袍,红衬衫,连帮典都换了新的,还有鞋子,是红绿相间的藏靴,她告诉我,这是1950年那年,拉萨的一位亲戚给的。

孩子们的打扮就不同了,不说老大老二,单说次丹平措和次仁古桑这对双胞胎,都穿着牛仔裤,夹克衫,黑皮鞋。

全家人在饭厅坐好,每人盛一碗主图。这是用麦片、奶渣、红糖做的粥,专门在新年早晨吃的。索朗旺姆是家中最年长的,先举起主图,用无名指沾一下,向着天空弹去,向佛法僧致意,许了一个愿。接下来大家依次用无名指在自己的主图里沾一下,向天空弹去……

吃过主图,老大晋美赤烈捧起切玛,放在索朗旺姆面前,老人捏一点,向天空扬三次,最后才放进嘴里。大家又依次做了一遍。老二拉吉把青稞酒拿过来,放在索朗旺姆跟前,老人仍然向天空弹洒三下,全家人也跟着依次弹洒。

门厅里,已摆好了桌子,放着奶渣、干杏、糖块、葡萄干、卡普塞、饼干、核桃,还有青稞洒、酥油茶、热奶、甜茶,真是应有尽有。这时,丹杰带着六弦琴来了,后面跟着郭央,阿央的儿子和孙子、孙女们。孩子们立刻玩起了“吉真”游戏。

门道暗了一下,又进来了一个人,是一个我不认识的小伙子。他的眼神不会拐弯,疑惑不定地张着嘴巴,而他说出的话,不知因为舌头太长还是太短,我一句也听不清。郭央走近了我:“他有一点傻,你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不让他干,他就不干。”

不等我答话,郭央转身把一条哈达放进了小伙子手里,指指我。他就把哈达献给了我。我笑了起来。郭央可不笑:“他本来是一个朱古,由于没有得到确认,他就傻了。你不信吗,真的。”

丹杰的六弦琴响了。孩子们都跳起了舞,郭央也让那小伙子跳,他就跳了起来,我也跳了起来,一手拉着那小伙子,一手拉着郭央,我们跳的是索那扬珠拉,节奏分明地敲击着空气。

8

明亮的阳光里,我挨着索朗旺姆坐下了。郭央也坐了过来。老人抓起一把瓜子,放进了我和郭央的手里,指指太阳。郭央跟我解释着:“奶奶说,太阳要落山了,她饿了。”

我看看表:“时候还早呀。”

“奶奶总是看着太阳吃饭和睡觉的。”

我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把瓜子皮放进索朗旺姆的帮典上。老太太生气了,叨咕起来。郭央就翻译:“奶奶说,帮典弄脏了,见了爷爷多不好意思呀。”

我看着索朗旺姆前额上那些根深蒂固的皱纹,忍不住说:“丢不丢人呀,总想着男人?”

老太太笑得不行,对着阳光,打开了话匣子:“你还没见过他吧?”

“没有。”我说。

“他非常英俊啊!”她说。

“这我信。因为我的朋友,就是他的外甥,也是少有的英俊啊。”我感叹着。

索朗旺姆笑得更厉害了,还把我搂进了怀里。

9

天黑了,电池用尽了。我和郭央到村里的小卖店买电池。屋里坐满了人,有的甩扑克,有的掷骰子,有的嗑瓜子,有的喝着青稞酒,还有的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

“这是村里唯一的一台电视。”郭央解释着。

电视对面的柜台里,放着方便面、打火机、钢笔、电池、棒棒糖、汽水等等,旁边还有个陶火罐,正热着青稞酒呢。四五个大暖瓶,一字挨着陶火罐排列着。

“那是专门给看电视的人准备的,看饿了他们就泡方便面。”郭央指了指那些暖瓶。

小卖店很简陋,房梁上的树皮一张张地耷拉着,墙壁裂了好几条细长的缝儿,一铺不大的土炕上,坐了一个女人,她一定是老板娘了。女人站起来给我取电池时,我发现她有一点跛脚,不过,待她取过电池,交给了我,回头想坐下时,那炕上早已坐上了几个新人,没有了她的位子。她就靠在墙边站着,眼睛始终不离电视。

土炕下面也坐满了人。郭央说:“这里挺暖和的,咱俩也坐一会儿吧”。我点点头。一位老人挪了挪身子,我俩都坐下了。接着,老人递给我一杯青稞酒。显然,他的青稞酒是从家里带来的,那污黑的塑料酒桶就夹在他的两腿之间呢。我摇摇头,笑出了声。因为这一生,我是滴酒不沾的,也想像不出,喝了酒会是什么样子。老人拍拍我的手,嘟囔起来。郭央就翻译了:“他说,喝一杯酒是不会醉的,就算醉了,他会送你回家。他还说,你的笑声和他的女儿一模一样。”

“他的女儿在哪里?”我好奇了。

“在印度。”郭央扒在我的耳朵上,声音很轻,只有一阵气流冲击着我的耳膜。

10

今天,家家户户都要换经幡了。我和索朗旺姆来到房顶时,桑烟已经点着了。索朗旺姆在烟缕上又放了一些糌粑,孩子们端来了切玛、卡普塞、抹着酥油的糌粑。巴桑把系着经幡的树枝在桑烟上熏了一会儿,然后,摘下房顶左右两个角落的旧经幡,换上了新的。新鲜的经幡在晨风中迎风招展着,我们欢乎起来,吉吉索索,吉吉索索。

在房顶上,大家吃起了卡普塞,喝起了青稞酒。次仁古桑和晋美赤烈还唱起了歌。唱的是《香巴拉》。歌声越来越嘹亮,原来家家屋顶上都在唱呢,连阿南和阿央也到了屋顶。丹杰和郭央也上了屋顶。牛羊也都伸长了脖子。

“一会儿,亲戚们都要来,我们吃自助餐。”巴桑看着我,“你会做吗?”

“会做,什么都会,这可不是吹。”我拍着胸脯。

巴桑和白玛乐得嘴都闭不上了。

11

厨房里挂满了晋美赤烈的钢笔画。有和气四瑞、机器猫、射雕英雄,在炉灶的前面,还贴着一行字:“讲究卫生,人人有责”。索朗旺姆和白玛都指着这行字问我:“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我就笑。笑着把羊肉和萝卜放进了锅里,用木铲调均,压上锅盖。又切起了土豆和牛肉。拉吉和白玛不停地帮我洗洗刷刷,满院子泼着洗菜水。

阿南来了。阿央来了。阿央的儿子、儿媳、孙子、孙女也来了。丹杰来了,丹杰的妻子来了,还有郭央也来了。一进门,郭央就帮我把做好的菜放在院子的矮墙上,又和拉吉一起把桌子摆好了。

今天,全是我做的饭菜,主食是米饭。副食有东北凉拌菜、地三鲜、牦牛肉炖土豆、羊肉炖萝卜、蛋炒西红柿……

阿南端来了青稞酒,送到我的嘴边,比划着三口一杯。三口一杯?就是十口一杯我也没喝过呀!我是从不喝酒的,不要说喝,闻到酒味我都会醉的。唉,天生不是喝酒的命。可是,阿南举着杯呢,那双眼睛笑盈盈的,把耀眼的阳光都漂白成了透明的酒。我于是豁出去了,三口一杯,喝下了!阿央也过来了,今天她没咋咳嗽,举着杯子,朝我笑呢,那双饱受屈辱、含辛如苦的眼睛,巴巴地望着我,牙全没有了,嘴唇向下撇着,就要端不住了,我必须接过来,又是三口一杯;索朗旺姆也举起了杯子,白玛也举起了杯子,我喝呀喝呀,不停地三口一杯……

12

后来,朋友传来了话:“我舅舅的两个妻子,都在夸你的做菜手艺呢。”

“两个妻子?我只见过一个呀!”

“没见过另一个吗?”

“也许见过吧,可那天我喝得酩酊大醉,都认不出自己了。”

“你没醉的时候就见过的,是阿南呀。”

“阿南?”

“舅舅就是喜欢他,才离开了索朗旺姆。后来,索朗旺姆和阿央一起嫁给了另……”

“可索朗旺姆一生想着的,没准儿只是你舅舅……”

“这老太太的胸怀了不得呀。”

2001年冬写于拉萨
2015年9月5日修改于加拿大

文章来源:作者博客
2015年9月5日星期六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