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新闻记者的昝爱宗,让开除他的《中国海洋报》首次受到了海内外媒体的关注。《中国海洋报》本来是一家默默无闻的行业性报纸,几乎没有一个记者本人能够成为新闻人物。无疑,昝爱宗的出现乃是《中国海洋报》的光荣,尽管这种光荣也许要等候若干年后才能得以确认。昝爱宗以前多次向我提到《中国海洋报》的同事对他的关心与尊敬,以及好心的劝告。在一个记者纷纷接受谎言的铁律、参与谎言的制造的社会里,揭示和捍卫真相的记者必将受到大部分良知尚存者的尊重。

作为基督徒的昝爱宗,在刚刚受洗之后一个月,便因为实践圣经中耶稣基督的教诲“与哀哭的人同哀哭,与捆绑的人同捆绑”,使得自己也失去了自由。我相信,上帝在此事件中自有其美意在。萧山教会中那些被捕的弟兄姊妹们的处境,昝爱宗在这失去自由的七天里必然有了更为深切的体认。圣经中说:“耶和华没有藐视憎恶受苦的人,也没有向他掩面;那受苦之人呼吁的时候,他就垂听。”我亲爱的弟兄,愿上帝赐予你信心、勇气和智慧,在这黑暗的时代里作那美好的见证。

我与昝爱宗是长达十年的好朋友了,这种友谊是世间的一切都无法伤害和阻隔的。我还记得他风尘仆仆奔波在风沙扑面的北京的情景,他是那样地单纯、直率、勇往直前、无所畏惧。因为不断地坚持说出真相,他不得不从一个报纸换到另一个报纸,然后又从最基层的职位开始做起。拥有像他这样资历的新闻界的朋友,若是善于经营者,很多都已经升迁为部门主管乃至总编助理了,只有昝爱宗这样的“唐吉诃德”,至今仍然是一个不起眼的“小记者”。

就是这样的一个“小记者”,十年的摸爬滚打并没有让其变得“聪明”起来。无论在北京还是后来回到杭州,昝爱宗一直保持了疾恶如仇的性格。两年前,昝爱宗邀请我一同去浙江玉环县,采访当地渔民被非法侵占土地的事件。我们坐着普通的公共汽车,跑了四个多小时才到达当地。昝爱宗已经多次到这里来过,一听说昝记者又来了,当地的十多位民选村长都聚集过来,向他反映渔民的冤屈。这些村长个个都是皮肤黝黑、两鬓风霜的渔民。他们倾诉说,这里沿海的大片土地滩涂,是渔民们发展近海养殖的生命线,却被当局强行征用,然后划给开发商开发房地产项目,村民仅仅得到很少一部分补偿。另一方面,这样的开发项目也破坏了国家的海洋资源和生态环境。我们调研了一天,在第二天将要离开的时候,一位当地的维权领袖提出要给昝爱宗和我往返的路费,却被他拒绝了。这次我才发现,昝爱宗前去帮助渔民维权,连路费都是自己掏的,比起某些人利用维权活动向村民漫天要价的行径来,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昝爱宗告诉我,迫害上访渔民的玉环县前任县委书记,现在正是浙江省海洋局的负责人,也正是他们这个小小的记者站的“顶头上司”。但是,他还是写出了一篇对此事件的长篇报道,虽然未能在《中国海洋报》发表,却将其发表在海外网站上。许多记者深味这一职业在当下处境中的“潜规则”:即地方报纸不能批评本地的黑幕,行业报纸不能批评本行业的黑幕;一般而言,只有批评那些发生在远方的事件,才能基本保证自己的饭碗及安全。然而,昝爱宗却敢于突破此一“潜规则”。他多次告诉我说,只要是真相,就应当说出来,任何策略都不能高于真相。

二零零二年,昝爱宗曾经因为在网络上发表了《“严打”是一种国家恐怖主义》一文,而被杭州警方宣布罚款五千元。为此,他先后启动行政复议和司法诉讼程序,结果均遭失败。我在长篇评论《表达的自由与宪法的保障》一文中引用了法律学者的评论——“此案为我国大众传播学领域的司法保障制度的进步以及在相关学术领域,提供具有典型本土特征的,极具历史性价值的读本。”同时,我也忧心忡忡地指出:“在这一案件尚未成为历史、依旧还是活生生的现实的今天,我们必须直面一种相当危险的处境:一个公民说了一点受宪法保护的真话,却受到某些法律法规的严厉惩罚。如果一个公民行使表达的自由和权利却最终遭受惩罚的现象成为我们社会的’正常’情况,那么我们就只能生活在一个’万马齐喑’的、’沉默的大多数’的社会之中。”

当我在成为基督徒之后,每当昝爱宗来北京出差的时候,如果刚好遇到星期日,我都会邀请他参与方舟教会的主日崇拜活动。我和妻子也经常向他传福音,并送给他很多福音书籍。我深知,我们所从事的追求真相和公义的活动,必须有更为坚实的皈依和更为博大的源泉,真正的真理和公义在神那里,而不在人那里。惟有信靠神,我们才能得安慰,得自由。后来,我在路过杭州期间,介绍昝爱宗认识了杭州的一位属灵的长者及其教会,此后昝爱宗一直坚持参加查经和敬拜活动。圣灵果然在他心中作工,今年七月九日他在杭州的一所家庭教会中受洗成为了基督徒。

在成为基督徒的过程中,昝爱宗已经开始将对自由的求索扩展到宗教信仰自由的层面。他先后为多起教案撰写过呼吁文章。七月二十九日下午,浙江省杭州市萧山区党山镇发生强拆基督教堂事件,导致多名基督教徒受伤,五十多名教徒被关押。事件发生后,昝爱宗通过电话、网络、访问等多种渠道与多名教徒和相关人士进行联络和采访,了解到若干真实情况。在此期间,我们通了几次电话,我建议他找机会到现场访问当事人。八月一日,他公开发表了《请浙江省调查萧山暴力拆除基督教“七·二九事件”并公布真相》一文。当晚,被有关部门约谈。八月三日,他又发表了《关网站禁信仰打压言论自由——抗议萧山暴力拆迁基督教堂》。

遗憾的是,仅仅因为昝爱宗坚持继续言说真相,当局便对他采取了更大的伤害行动:八月四日下午,昝爱宗原计划去萧山党山镇现场了解情况,下午四点,突然被杭州市公安局网络监察分局传唤,办公室电脑和常用包被搜查,并被扣押电脑主机,笔录至晚十点多结束。传唤证上明确写着“因涉嫌散布谣言,扰乱公共秩序”,警官警告并要求他最近不能离开杭州,等候处理结果。八月九日中午,昝爱宗与杭州市公安局局长吴鹏飞通电话,向他反映问题,并到该局送致吴鹏飞的公开信《萧山“七·二九事件”致杭州市公安局局长一封紧急呼吁公开信》。我认为这样的做法,无论是以记者、基督徒还是普通公民的身份,都是合理合法、无可指摘的。执法部分亦是公民的公仆,有义务听取公民的意见、建议和批评。任何公民都不能为此受到惩罚。然而,当局却未能以最起码的善意来回应之,吴鹏飞大约老羞成怒了:八月十一日晚上,昝爱宗再次被传唤;晚上七点,行政拘留的消息得到确实。

我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昝爱宗弟兄仍然处于失去自由的状态。幸或不幸,我和昝爱宗以及一切追求真理的记者、作家、基督徒和同胞,都生活在一个敌视真理和真相的“黑暗时代”。一生致力于反对极权主义的思想家汉娜·阿伦特在《黑暗时代的人们》一书中指出,所谓的“黑暗时代”,指的是这样一种状态:混乱和饥饿,屠杀和刽子手,对于不义的愤怒和处于“只有不义却没有对它的抵抗”时的绝望。最为可怕的是,“直到灾难降临到每件事和每个人头上的那一刻之前,它都被遮蔽着——不是被现实遮蔽,而是被几乎所有的官方代表们的高调言辞和空话所遮蔽”。这些年来,昝爱宗所从事的工作便是破除这种遮蔽,他如同黑暗中那微弱的、却不断闪烁的光亮,“几乎在所有的情况下都点燃着,并把光散射到他们在尘世所拥有的生命所及的全部范围”。让我们也像他那样无畏地点燃自己,为这黑暗时代增添一点光明。

——二零零六年八月十三日

作者文集2006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