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看过第三部描写卢旺达种族清洗的电影,也是最好的一部。今年3月,在卢旺达首都基加利举行了全球首映。随后在6月的第九届上海电影节上,这部描写屠杀和信仰的电影,没有被任何一家中文媒体和娱记们提及。就像12年前那个春天,全世界把卢旺达忘得干干净净,舍不得一个完整的版面。或者是我们离卢旺达太远了,或者是离苦难太近。

很多人知道一年前的那部《卢旺达饭店》,因为有奥斯卡的标签。一个叫保罗的黑人饭店经理,关起门来保护了1268名图西族难民。大家恍然大悟,原来是一部非洲版的《辛德勒名单》。人们通常对拯救的看法,是以被拯救的人数来衡量的。对人性的看法,则以反抗者的高度来衡量。几个月前我在纽约遇见一批文革研究者,一起讨论反思和忏悔。遇罗克的弟弟遇罗文先生说,连那些迫害者都还未受追究,要求受害者忏悔,甚至要求一个反抗者忏悔,是不是有些过了?文革结束后,中国人大致经历了两轮寻找。第一轮是寻找迫害者,一旦确定,剩下的就是受害者。第二轮是寻找反抗者,人们找到张志新,遇罗克,知识分子们找到了顾准,然后找到了林昭。

就像在卢旺达大屠杀十周年后,全世界找到了保罗。寻找是寻找安全感,第一轮寻找使人们松一口气,幸存者在世俗责任面前被豁免了。第二轮寻找使人们松第二口气,原来世上并非“连一个义人都没有”。有人做到了所有人都没做到的事,这使我们不至于落到一个地步,去承认人性的堕落。

人道主义的光辉,从《辛德勒名单》到《卢旺达饭店》,使苦难的真实意义被遮蔽了。尽管辛德勒和保罗也曾如雷雨般震撼过我的心灵,但人道主义始终不能给人道主义一个确据:苦难与拯救,到底是道高一尺,还是魔高一丈?人们甚至会想,是不是苦难还不够厉害?一些警察之所以喜欢刑讯逼供,就蛭侨滩蛔∮姓庵窒敕āK且簧拿蜗耄褪强吹秸胖拘鹿虻厍笕摹?SPAN lang=EN-US>

直到《猎犬》,给我们讲述了发生在卢旺达的另外一种拯救。英国牧师克里斯托比保罗失败多了,他几乎连一个人也没有救出来。他只是选择了和2500名图西族人一起被屠杀。克里斯托在非洲大陆服事了30余年,当时他在一所英国技术学校作牧师,一部分联合国维和部队驻扎在这里。1994年4月6日晚,几千难民涌入维和部队驻地。直到11日,根据联合国安全理事会的撤离和不干预决定,维和部队遗弃了这些人,把他们留给等候在铁丝网外、手执大刀的胡图族暴民。联合国的命令只带走欧洲移民,绿色贝雷帽们粗暴的把一个图西族的丈夫从他的白人妻子身边拉开,扔回注定将成为屠宰场的校园。

这个细节中充满的罪,不亚于一场屠杀。种族主义,不但成为屠杀者的种族主义,也成为拯救者的种族主义。按一般标准,电影中那位年轻的牧师助理,和冒着生命危险来报道的BBC女记者,都足以被称为英雄。但他们对内心罪性的坦然承认,使这部电影超越了人道主义的滥觞。女记者说,去年她在前南斯拉夫采访,看见一个塞尔维亚女人的死,内心恐惧达到颠峰。但现在却很平静。牧师助理问,是不是因为麻木?女记者看着他,平静的说,因为在塞尔维亚,我知道我也可能像她一样被杀。但在这里,我看着妇女们的尸体,我知道她们只不过是非洲人。

人所行出的公义,穿在身上还是污秽的衣服。十年后,那个全校跑得最快的女学生,来到伦敦找到她当年的老师,那位牧师助理。她问,你当时为什么离开我们?也许我们看这个问题有些苛刻,当年他冒着性命之攸,尽最大努力去保护那些图西族人。直到最后不能再做什么,随维和部队一起撤离。这个英雄已经当定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有什么好指责的。但这位青年牧师露出忧伤和诚实的眼光,他只答了一句话,“我很怕死”。

他的话没有指向他与图西族人的关系,而是指向他与死亡的关系。他的意思是,我是一生因为怕死而甘为奴仆的人。死亡是一头猎犬,我是被捆绑的奴隶。我选择离开,是因为我不自由。电影所描写的拯救,正是从这里开始的。克里斯托牧师得知另一座教堂的牧师被害,决定去那边主持圣餐。他的助手说,你可能会被杀死。牧师回答,这不是问题的重点,重点是“你们不可停止聚会”。苦难的真正意义,是为了克服对死亡的恐惧。恐惧不被征服,一切道德和善行就是死亡的人质。

克里斯托牧师最后决定留下来,他对助手说,你常常问我上帝的爱在哪里?我一生当中从未像现在这样强烈的感受到基督的爱,上帝就在这里,与他们一道受难。如果我现在离开他们,我就与十字架上的爱隔绝了。他的殉道,使这部电影很类似二战时德国神学家朋费霍尔的故事。他也曾是一位英国牧师,也如克里斯托一样,在临死前作了最后一次布道。朋费霍尔的书《作门徒的代价》和《狱中书简》,在中国也有巨大影响。一位英国主教对他有一段著名的评价,只要将其中的“德国”改为“卢旺达”,可以完全用在克里斯托的身上:

“在卢旺达发生的事情,是不能以人间标准来衡量的。他们感到上帝牺牲了他最忠心最勇敢的儿子,去赎回一个残暴政权的罪恶,从而亲自干预了这场迄今为止世界上所发生的最可怕的斗争”。

《猎犬》描写的这个世界,带着一种指望,服在虚空之下。苦难如此彻底,使人不敢对妄想人的自我拯救。但彻底的苦难却孕育出一种真正的指望。和救了1268人的保罗相比,克里斯托牧师是一位失败的拯救者吗?我们追不上公义,公义能不能追上我们?

作者文集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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