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警察打交道,不太会是愉快的记忆,何况一次再次出乎意料地发生。

那天清晨我大哭了一场,脸青眼肿的看上去更丑,倒霉的一天也由此揭开序幕。

机票买了三天后,我又不想马上离家出走了,所以去city一家旅行社商量机票延期的事,该社离Flinders火车站最近,我可以闪电般来去,神不知鬼不觉,家人无从知晓我进过城。

那位年轻办事员还算耐心,可就是经验不足,她打了几个电话给航空公司,提的问词不答意,花了二十分钟,还是无法回答我机票最长可以延期几个月。

一个五十来岁的中年女人,走到我身后的复印机上印东西。她突然从我背后朝办事员愤怒地大叫:“这个臭女人要做啥,搞七念三的,叫她滚!”我大吃一惊,转头注视这个职业妇女装束怒目圆睁的女人,断定她就是老板。

老板没想到,我完全听懂了她的上海话,我马上同她争吵起来:“你以为穿得漂亮,你就是个香女人了?我是你顾客,凭什么叫我滚!”她不断重复那些骂人的话,办事员拼命劝阻老板娘不要这样凶,毫无效果。看来,她是把我当成非常好欺侮的又丑又穷的乡巴佬了。

本打算延期,她如此横蛮无理,我决定退票。老板娘对年轻女孩吼叫:“把票退给这个臭女人,不收她的臭钱!”从办事员处我了解到应付退票费三十元,我吼回她:“偏要交这三十元臭钱,非交不可。你说钱是臭的,干嘛要在这里挣臭钱。”老板娘可能想以此显阔,年轻人没按她的指示办,收了我的钱,她气得眼睛都红了,指指戳戳开始骂她,同时也臭呀臭呀的骂我。

我气愤已极,沖到老板娘的工作台前拿了一张她的名片,想弄清究竟是何方神仙,如此霸道。突然,一只手伸过来紧紧箍住我刚拿到名片的手,那是老板娘的右手,她的左手高高举起,握着一把二十公分长的黄柄剪刀:“我杀死你,我杀死你!”不理解,这个女人何以疯狂到如此地步。我也气疯了,挺起胸膛拼了:“你杀,马上杀,不杀不是娘养的。”

她把剪刀扔到地上,坐回她的椅子里:“我打电话叫警察来把你赶走!”

机票钱已如数退还给我,三十元手续费我也已交清,莫明其妙地被这个女人欺辱,我心里很气,但呆在那里除了继续吵架,已经毫无意义,假如她做她的事,不再理睬我,我本可以走了。但此时,她恶人先告状,要叫警察来赶我,实在欺人太甚,我决定不走,奉陪她到底。

女老板以为说了叫警察,就能把我吓走,谁知我纹丝不动坐在她对面。

她拿起电话报警。

这是我半天里,第二次大吃一惊。第一次,是因为我对她毫无过犯,她竟如此恶语伤人;第二次,那是她打电话时声音和态度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她音调柔软,笑容满面(尽管对方看不见),数秒钟内竟前后判若两人。活了大把年纪,这种近乎漫画似夸张的人物,我小说电影里见过,现实生活中,这辈子还是第一次。我笑了,咦,你刚才那么凶,现在讲话怎么如此温柔了。她瞪了我一眼,不理,径自讲下去:“……大约六十岁,姓……”她蒙住话机问女孩,我帮忙回答,我叫齐家贞!她继续温言细语:“这个女人在我办公室里制造麻烦,我几次please,please请她离开她不肯,破坏我做生意……”我在一旁轻声说,哎,你真会撒谎。为何不告诉警察,你要杀人!

大概那天city “西线无战事”,警察们成团成伙没事干,听说这理有情况,一起奔了来。八个高大魁梧的男女,包围了我这个瘦小的老婆子——有点大炮射蚊子的感觉,想来他们一定好失望。我说过,澳洲是个讲理的国家,面对八个警察,我心里一点不害怕。

女老板把刚才在电话里讲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她说她的名字叫Helen. 咦,为什么不告诉警察你的姓,我想。

一个看来负责此“案”的男警开始“审问”我,有位女警作记录。姓名年龄住址……我当然据实回答。他的脸色很难看,当我是罪犯——我联想起在中国的经历,赶紧叮瞩自己不要介意他的态度,冷静地讲述经过。中途,女老板吼了一声要岔嘴,这个警官用右手食指放在嘴唇中间朝她轻轻“嘘”了一声,像提醒小孩子,脸一下子柔和起来。这个亲切的动作令我觉得奇怪,甚至猜想其中有蹊跷。我把从地上拣起来的剪刀递给警官,告诉他,女老板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我说,那位年轻办事员自始至终在场,她了解全过程;门外还有一个工人在做清洁,他也可能看见。我不认为警官在耐心听取我的陈诉,他接过剪刀,不屑一顾地扔在桌上,发出叮铛一声响。“Oh,this policeman is quite rude”(这个警官相当粗鲁),我想。

看来,他的任务真的就是听女老板的话赶我走,其它的他一点不感兴趣。我明白,从法律的角度讲,我必须走出这个地方。临走前,我提请当记录的女警,把对这件事的结论寄一份给我。

走出女老板的领地,八个警察随我涌了出来。在电梯前,面对那位相貌端正个子高大的警官,我讲话了,声音响亮。我说:来到澳大利亚,我最大的感激是享受到了政治的民主,是这个国家把我当人看,是这个政府公平对待普通人。但是今天,你这个警察,对我非常不公平。那女人把我的手腕捏得这么痛,我的手现在都是红的(伸出手让大家瞧),她要杀我,你不说一句指责的话,还对她做出那么友好的动作(学了一遍警官刚才给她的暗示)。你对我,在没有弄清事实之前你就下了结论,把我当罪犯看待。

那个警官听我说他对那女人和对我是两副面孔,就做了个玩笑动作:把大手从他额头上往下抹,抹出来一张笑脸。你看,现在好了吗,他问。我答,警察不需要两张脸,他应当公正。很有趣,八个警察齐刷刷站在那里听,没一人说话。

走进电梯,我又大声强调,不为别的,我追求正义追求平等。在电梯关闭之前,我看见八个警察还站在那里。

下楼出来,一位男警建议我,应当写封信complain (抗议)这个旅行社,使生意受损她才会接受教训;一位女警说,别让这类事spoil your day (糟踏你的日子)。在此顺便说一句,那张我差点挨剪刀戳拿的名片,上面既无女老板的姓,连她的英文名字都没有。

这个男警官,我只能说他愚蠢,被花花肠子的中国女人耍弄了,此外,我还能怪他什么。而中国人欺侮中国人,中国人歧视中国人,那才是无法否认的事实,那才是祸根。

我得感谢齐家贞,她多年来花了心血学英语,为真正的受害人我自己讲了话,伸张了正义。

朋友们,挤点时间学英文,聚沙成塔积液成球,到讲理的时候,你才不致于做哑巴。

作者文集2006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