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六日,在傅红二千零五年文学奖的颁奖大会上,我与林别卓不期而遇。

之前,有人告诉我林别卓也来了,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不理他。

墨尔本不少人对把谎言讲得那么当真的林别卓百思不解。据多年来林别卓在报上的表现,我觉得他像是个文革的活化石???人活着,活在二十世纪末二十一世纪初,思想早已石化,讲的都是文革时期似是而非的谎言,而且一旦鉆进了这套谎言体系,那怕与事实相距十万八千里,他也出不来。正像重庆人说的“咬X犟”,哪怕咬到不该咬的地方了,还要犟到底,死也不放。这种人很难缠,我决定敬鬼神而远之。

但是,那天颁奖大会休息时,林别卓满面笑容朝我走来,我突然认为上面的看法不对。为什么?我看到了一张非常诚实憨厚的农民的脸——当然,不是罗中立油画“父亲”里那张饱经沧桑满脸沟壑的脸,而是给澳大利亚的黄油面包养得肥肥胖胖红光满面的脸。我被这张老实巴焦的脸感动了,我认为,林别卓是老老实实说假话,真心实意在撒谎,那是不能与故意骗人者相提并论的。我立即对他笑脸相迎。

很巧,我他祖籍都是海南岛文昌县人,不知我是哪村哪队,否则,村队相同也说不定。更奇者,这两个六十出头的同乡人,还是同年同月来的澳洲,不是同一天,林别卓早我两星期。

林别卓问,你在国内是干什么的?我答,坐牢十年。喔,为什么?我单刀直入,林别卓,你在墨尔本很出名,我们不同意你的许多观点。他呵呵呵笑,我知道,我有很多朋友,他们和我的观点不一样。我们接触的时间很短,他不善言谈,甚至有点木纳,但是,诚实的脸,诚恳的态度,使我愿意成为他很多朋友中的一名。

我送他一本我的书。我说,假如这本书里所说的故事只发生在一个人身上,只发生在一个家庭里,我们可以忽略不计,但是,这种事发生在成千上万个人身上,发生在成千上万个家庭里,我们就不能说这是正常的现象了。林别卓直点头,我一定好好看你的书,看了书再说。

三天后,林别卓从悉尼来电话,向我问好。我谢谢他,还是咬住那个话题,为什么你要说那些不符合事实的话。他又呵呵呵笑了,说,我们只说乡情,不说别的吧!今天我只是打电话问候你,等看了你的书再说。诚恳的声音,诚恳的为人。

林别卓似乎想结交我这个朋友,我很乐意,在遥远的澳洲有一位爱好相同的海南同乡,难能可贵,我期望通过乡情的交融和相互的探讨,他最终能回到尊重事实的轨道上来。不少朋友听说了我与林别卓的交往,也怀抱着同样的希望。尽管林别卓数次支吾其词,不肯正面回答我的问题,我猜想他有难言之隐,心里明白,就是不能说出口。总有一天,他会改变。

然而,林别卓还是林别卓,他最近的几篇文章把文革又带回来了,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形势大好不是小好……之类的。我很失望很不解。

林别卓在中国呆了四十多年,是教书的,他不可能对发生在中国大地和海南地区的腥风血雨毫无察觉熟视无睹;林别卓在澳洲已经生活了十八个春秋,现在悉尼住地做半职翻译,他不可能对澳洲民主与中共专制的巨大差异毫无体验无动于衷。对“党”与“祖国”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党不是祖国、祖国不等于党,这个像平面几何“点、线、面”一样简单的公理——不需证明的道理,林别卓竟至完全弄不清。难道是盲目的忠诚盲目的爱国,使他一叶障目不识泰山?墨尔本老戴维说的话一语中的:我们爱祖国母亲,但是,我们不能爱强奸母亲的人。不知林别卓听后有何感想。

澳大利亚医院为林别卓搭了好几条心脏桥(我住过院,吃、住、医、药分文不付),每条桥闪耀着自由民主人道福利的光芒,这样,林先生才有闲情逸致去欣赏瓶刷子树和发现美老人。君不见,中国的“丑”老人们——得了病没钱医就美不起了——特别是农村的病老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谈心,主题是交流自杀手段,哪一种自杀方式最有效,痛苦最少,必死无疑。不知林先生听了这样的报导会不会痛心疾首,触动你思考这是咋搞的。也不知林先生想过没有,赞美支持独裁暴虐的党,其实是一种自私残酷的表现。因为你饱汉不知饿汉饥,还说,饿汉吃的都是好东西;因为你不愿意中国人民也像你一样,沐浴在自由民主人道福利的阳光里。从我见到林别卓的那一刻起,我不怀疑他是个正直的人,遗憾的是,不管他主观上怎样,客观效果很无情。

从林别卓不经意的谈吐中和一两个小举动里,我觉得他是个好丈夫好父亲,是个有人性的人。林先生,你爱你的妻子,你爱你的子女,好东西来了,我相信你会立即想到他们,只有同他们分享,你才会感到真正的快乐,假如好东西有限,你会自己忍着,留给他们享用,你才心安。同样的道理,你热爱祖国人民,你个人拥有了好东西,那是不够的,你难道不希望有朝一日祖国人民也拥有,你难道不愿意为他们早日拥有助一臂之力?

林别卓喜爱写文章,写文章者更应具有诚实的品格,你有诚实的面孔,最好还有一颗表里如一、诚实善良的心,那么,人格文格都令读者信服,真的就不亦乐乎了。

作者文集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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