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前)

访谈开始时,已是夜里9点过,按中国乡村的作息规律,这一家老小早该上床休息了。但却一个不少地聚在我的周围。我注意到陈义尧爷爷始终蹲在门边,不吃不喝,只抱着头呻吟。婆婆说,这个查不出的病根,自他劳改回来就落下了。

老威:我是四川过来的作家,想了解一些土地改革的情况。

陈义尧:我晓得,可是说不成了。

老威:讲一点算一点嘛。

陈义尧:真的说不成了。

老威:几句也行。

陈义尧:我一说,脑壳就疼得厉害……哎呀!说不成!

老威:老人家得的什么病?

陈义尧:说不成……

(难堪的沉默。蚊虫像微型轰炸机群,嗡嗡袭进门来。老人以双拳挤脑袋,痉挛的脸颊淌下两行热泪)

董存英:他是说不成了。他今年84,脑壳就疼了二十几年。他心头是清楚的,说不成着急啰。

老威:清楚的?不能说?

董存英:一件事情,他颠来倒去想好多遍,同睡一张床,我不睁眼睛,也晓得他的嘴皮子在咕哝咕哝地动,可就是说不成!脑壳一炸,啥也没有了。

老威:我不太明白。

董存英:他28岁判刑劳改,56岁才释放回家,虽然岁数大了些,可头脑、心眼都还好使。有一回,他上山砍刺笆,鬼推磨一般,刀口翻转,差点砸了自己的脑门。回来就不对头了,眼眶内白多黑少,一有响动就举胳膊,甚至吹风也举胳膊,好像上面有看不见的人,很凶的人,要敲他。晓不得是疼还是吓,他动不动就鬼叫、鬼叫。可怜啰。

老威:跟劳改有关系吗?

董存英:他劳改期间倒是规规矩矩,没犯病。

老威:他是哪年判的刑?

董存英:减租退押那年,他被判了无期徒刑。

老威:什么罪?

董存英:晓不得。

老威:地主?

董存英:我们家田地很多,一解放就成了地主。他三天两头叫押去开斗争会,每次都鼻青脸肿,走着去,爬着回来。他说,农民协会堆了几大箩筐的罪,他都晓不得该认那一条。

老威:总有具体的名目吧?

董存英:他在旧社会当村长的时候,曾领着一伙男男女女去乡上开会。其中有个年轻人作风不正,沿途调笑妇女,他实在看不过,就骂了几句,言语比较重。后来这人想不通,竟吊脖子死了。这事过去就调查了,明明白白结了案,可土改时却被翻出来。人家硬说是他害的。

老威:这叫旧帐新算。

董存英:晓不得。那年头,只要有两三个贫农说你有罪,工作组立马拍板。

老威:就这一条?

董存英:我们的老家不在这下面,是在马鹿塘上面的草海子。旧社会,他家里比较富裕,送他到禄劝县读了中学,然后,他自愿到马鹿塘附近的普福村教了两年书。因为有文化,他跟着又回草海子,被选为村长。

老威:按土改的标准,这也是一条。

董存英:四几年,共产党的游击队藏在万山老林里,经常溜出来偷袭乡公所。国民党派部队剿匪,强征当地农民“协办”,他也被弄去。枪不敢放,替“剿匪部队”煮了几个月饭。

老威:按阶级斗争的标准,爷爷他没掉脑袋算幸运了。

董存英:他读过古书,经常背着人念叨:上下几千年,每次改朝换代,都有人头要落地啰。所以我们一心想的就是逆来顺受。

(大儿子陈国良插话:我那时六、七岁,已经能记事。房子、田地、牲畜、财产,该交的都交了,大爹、爹爹两弟兄合计,共产党泰山压顶,既然保不住家业,还不如争取个主动态度,少受些罪。可减租退押还没结束呢,罚款又开始了。金银铜铁,锅碗瓢盆,只要值点钱的,都他妈的拿去啰。稍微像样点的衣裳都脱下,甚至带金边的包包、绣花鞋也没剩。

可结果呢,大爹和我爹都关起来,吊、打、跪刺笆、跪瓦碴子、顶石板、顶火塘里烧红的铁三角。还用枪筒子剁嘴,搞得大爹和我爹一会儿冒烟一会儿出水,牙齿一颗一颗掉光了。铁打的人也遭不住哦。可家里已叫挤干净了,一跤跌进门槛,连挡脚的砖头也没多余的。

唉,聪明点的富户,都晓得先偷偷挖地窖,藏些东西。因为共产党的运动,都是一环扣一环,步步升级的。清匪、反霸、逼交公粮、减租退押加罚款……你挤一点我交一点,最后搞急了,要拿命去了,再把肠肠肚肚全翻出来。这样,没伤筋动骨,人家也好一个战役接一个战役,向工作组汇报成绩。我爹把古书倒背如流,却没想到老框框套不了新政策。你要争取主动,一下子全交,但下一回就没得交)

陈义尧:比李自成进北京还狠!

老威:老人家清醒了?可以讲了?

陈义尧:民国的时候,我家的银子用铜盆装。几辈人的辛苦……

老威:是嘛。

陈义尧:说不成了,说不成了。

老威:慢慢来,我们慢慢来。

陈义尧(猛敲天灵盖):这里头,好多虫虫在爬在咬!我要说,说不成。

老威:你喝水吗?

陈义尧(啜泣):我、我……

老威:你能写吗?我给你笔。

陈义尧:哎哟。

董存英:老头子,你咋个啰?我晓得你心头明白,你就坐在一边听嘛,不同意就摆手嘛。实在恼火就先睡啰。

老威:爷爷你莫难过,爷爷你四世同堂了,重孙子都这么有出息,还有啥子看不开?莫激动啊。

董存英:他现在好多了。同志你晓不得当年那个惨!男人身上榨不出油水,就拿女人开刀!娃儿他公公、奶奶也抓了……

(陈国良插话:民兵将奶奶五花大绑,吊在走廊的门柱上一天一夜,膀子都扯脱了。他们一直拷打,只要还有一口气,就朝死里弄。奶奶下身是光的,有些整法我说不出口哦。记得民兵回家吃饭的时候,我才敢从床底钻出来,搬一个小马扎垫在奶奶的脚下,让她稍微歇口气。我舀了碗水,要递给她喝,可人太矮,够不着。我哇的哭了,奶奶这才从昏迷中醒过来,叫声“良娃子,奶奶活不了”。她那个样子比鬼还吓人,头发被拽掉了大半,天灵盖像个坑坑洼洼的核桃,脖子细得撑不起脑壳,抬一下,马上就耷下去,于是她鼓了几分钟的劲,再抬一下。我说:“奶奶,你不要死,我找妈妈来给你松绳子。”奶奶呻唤着说:“你妈给我松绳子,她也不得活,这是铁板钉钉的政策啰。还是叫你妈从她后家想想办法。”

老威:什么办法?

陈国良:妈妈和大妈的娘家都是大地主。我太小,晓不得大人们咋个设的法,在3天内端了一铜盆银子来,民兵才把奶奶放下地。家里人给她穿裤子,但是两腿已肿得套不进去。由于膀子从后面扎在一块好几天,一松绳,就瘫了,直到死,也是个残废)

老威:老人家,你娘家的情况怎样?

董存英:我后家在大松树村,19岁做了陈家的媳妇,带了许多陪嫁,来到草海子。我不愿回头,免得伤心。在土改中,舅老公、舅老太都死掉,只剩一个侄儿子,养了一个侄孙子。他妈的,说不成了,都“改”光了。

他和大哥一直关着没放,余下这一窝人接到工作组和贫雇农协会的通知,滚出草海子!七、八辈人变牛变马,才有了这点根基,那个料得准,共产党一来,就要连根拔。他这个呆子,又把古书读翻山了,株连九族,戴枷戍边,这是朝廷重犯才有的下场啊。马鹿塘离朝廷几万里远,出了这万山老林,我们连只小虾虾也算不上。

老威:真是覆巢之下无完卵。

董存英:本来堂屋中央,还供有“天地君亲师”,列祖列宗的牌位,过去是允许带走的,而新社会,都当成封建迷信,先就叫穷棒子砸了。临走的那天半夜,娃娃们都睡着了,我放下还在吃奶的三女儿,与他们的公公、奶奶、大妈、还有小大妈一块,跪在草窝棚里,悄悄对着那世代相传的陈家大院作了揖。我们都哗哗地掉泪,可捂住嘴巴,不敢出一点声——如果民兵发觉了,要罪加一等啰。

第二天大早,出动了30几个民兵,还有十几条枪,先将我们押到乡公所登记。除了穿在身上的,任何东西都不准带,否则以“对抗土地改革”论处。被撵出草海子,我们歪歪倒倒,走了一天一夜,只能以随身揣的12个荞麦粑粑充饥。

老威:草海子海拔高,这撒戈铲已快到山谷底了,气候还是要好些吧。

董存英:我们在高处住习惯了。那儿有去撒营盘和禄劝的大路,民国的时候,就与外界通商。相比之下,这边是个坛子,叫四面山封住了,出一趟门很不方便。

老威:我们从马鹿塘绕下来,大概花了两个半小时。

董存英:你们是坐车一半走路一半啰。从撒戈铲去赶街,最近的场口是马鹿塘,爬坡下河,腿快的年轻人也要走小半天。所以,要去就得满天星出门。如我这种小脚老太婆,几十年上去不了几回。

老威:万一病了咋办?

董存英:村里的卫生员发几颗药。严重了用骡马驮,颠簸不得就抬滑竿啰。

老威:太危险了。

董存英:习惯了就不危险。不过时间久,从山路上马路,再等过路汽车到撒营盘或禄劝,七弄八弄,说不定半路就报销了。所以,还是草海子好,哪怕是几十年前,也比撒戈铲的现在好。

我们刚下来,这儿穷得叮当响,连地主、富农都住土坯房子。我们没住的,民兵把我们丢在露天坝就不管了,还说,看月亮吧,这儿的月亮比草海子的好看。我们只得忍着饿,在避风的岩边边搭了一个草棚子,从坡上兜了些乱草铺地下。一家人就垫着草挤一窝,没被子,就脱了衣裳当被子;没吃的,就在荒坡间四处寻,兔子似的掏洞,能入口的根块、树皮、野菜全找回来煮。

熬到土改过后,他劳改去,大哥却意外地回来了,一家人又有了顶梁柱。他领着我们,几天修了一座小土坯房子,就算正式安居了。共产党的天下,天地翻了个滚,该轮到我们为贫雇农做牛马了,砍柴、喂猪、背粪、耕田,啥子都抢着干,才勉强糊口。接着,我们家也分了边边角角的一点薄田,凑和着种吧,人总得活下去啰。

(陈国良插话:后来又是合作社、人民公社、大跃进、公共食堂,还有三年自然灾害、四清和文革,我家是四类分子,公社、大队、生产队,每一级开批斗会也少不了。我家三子妹,因为受阶级成分限制,都没有念啥子书。老威同志你看,这是我二弟陈国聪,小我两岁,性格最像爹爹。认不了几个字,还喜欢翻报纸。如果环境正常,弄不好是个秀才。可在1958年,他才11岁,替集体放牛。天突然降暴雨,他急忙把牛往回牵。坡上太滑了,风又大,那牛有点老,眼睛昏花,一脚踩虚,就向岩子下栽。我二弟挽着牛鼻绳,抱住牛腿拼命顶。一个娃娃哪能顶住老牛啊,一个狗吃屎,牛就从他脑壳上压过去,翻了几个滚,落下岩子死了。

本来二弟也受了重伤,直到现在,他的脑壳都一下雨就痛。跟爹爹一个毛病,说不得话,记不得事。但地主子女摔死了集体的牛!这不反了天啰?这不是借牛进行阶级报复啰?生产队马上开全体社员大会,批斗我们全家。最后还决定,要二弟为牛披麻戴孝。

虽然是个娃娃,虽然二弟为了救牛,脑壳落下病根。可还是披麻衣,拖几丈长的孝帕跪在死牛旁边大半天,每隔半小时要磕三个响头)

老威:真够荒唐。

董存英:大山沟的农民,一辈子脸朝黄土背朝天,也没个乐趣。毛主席、共产党来了,把阶级斗争当成乐趣。俗话说,蛇咬人有药医,人咬人就没药医啰。哪怕我儿子是个懵懂娃娃,大伙让他给牛当孝子,也觉得好耍。

我是个小脚老太婆,他们在土改时,硬逼着我在田埂上来来回回跑,一大伙人跟前跟后参观。跑不动,就用赶牛的竹竿抽。我栽进田里,满身泥水地爬起来,他们就拍着巴掌,跳着脚笑。文化大革命,他们又押着斗争了几百次的四类分子,都是些吊着半口气的焉巴老头老太,到毛主席像前请罪,跳忠字舞。嘴巴都不关风了,还要唱“你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我的脚小,一转圈就跌跤,可偏要叫我转圈,他们好找理由打人,好捂着嘴巴笑。我还偏着耳朵听他们发议论:“幸好有了毛主席,弄些地主、富农来斗,要不贫下中农的日子也不好打发。”

老威:你能熬到如今,不容易啊。

董存英:减租退押那年,他去劳改,我以为永远回不来。民兵又把我抓去,打得太凶,我受不得罪啰,就趁他们不注意,跳草海子自杀。可没两分钟,来了十几个人打捞。我喝了一肚皮水,还是叫人家从几米深的海子底,揪住头发提上岸。擀面杖在身上滚来滚去,我痛醒了,盯着上头明晃晃的太阳,怀疑自己是不是已死过了?却听见一个声音说:“狗日地主婆,还敢跳水,抗拒土地改革!”“另外一个声音说:”你就是跑到阎王殿,也要把你弄回来!有种的又去跳。“接着就是打雷似地要打倒我的口号。

我被关押了一个星期,逼着交代自杀动机;我说没动机,就是不想活。他们就打,就说还没到死的时候。如果人民政府要你死,你想活也得死。而自杀是不允许的,你自杀,给整个草海子村的土改形象抹了黑。

我在大会上一次次认罪,死也死不起啰,要连累后代啰。所以只能活着,为共产党、毛主席活着。为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活着。嘿,想不到贱命这么长,85岁了。

老威:老人家的政策水平蛮高嘛。

董存英:1979年,地富分子揭帽,他又从监狱回来了。

老威:平反了吗?

董存英:听他说,早两年刑就服满了,又留场。后来中国跟越南打自卫反击战,边境不稳定,就把所有留场人员清理一遍,该放的就放。

老威:没有一个说法吗,爷爷?

陈义尧:哪儿来哪儿去……我我我……

董存英:你就说两句啰。

陈义尧:哎哟,说不成,说不成!

补记

访谈勉强结束,已近午夜12点。装了十几个人的堂屋闷如火药桶。这个历尽劫难的家庭,年龄最大的85,最小的已衔着妈妈的奶头睡着了。

我和老张被安排进孙儿媳妇房间,同床抵脚而眠。随着神经的松驰,便意袭来,于是我起身出门寻臭。不料那个曾为牛尽孝的迟钝的陈家老三竟闻风而动,举着电筒,顺院墙跟引路。山风呼啸,树影摇曳,我的衣裳下摆被刮翻起来。而脚下的石板嘎嘎响,如果不小心踏空,就会降落四、五米,躺在另一农户的房顶。

拐一直角,又上了10多梯土坎,陈三哥把我直送到屋后的茅坑前。一掀草帘就如厕了,可他还要手握电筒,电线杆一般立在外头充当警卫。这实在让人难堪,我强笑着,一再谦让,可对方更加有礼,臊得我不禁怒吼一声,夺过电筒,对方才醒悟似地撤退。

粪坑之上,横着碗口粗的木棒二根,我探入左脚,被惊扰的蝇群爆炸一般升腾开来。我赶紧缩回,变成憋急的兔子,不问深浅地往上直窜了几丈。方下蹲撒野。

畅快了没几秒,从对面山谷嘘嘘来了一阵旋头风,如一把无形的铲子,将我整个端了起来。无奈,我挪了个窝,要继续畅快,可外露的肉馒头却触电般哆嗦,我蹦了个高,转身拿电筒当机枪扫射过去——一条蛇!天哪,矛头形状的脑壳已直竖起半尺高!我差点就坐在蛇窝里!

我后迈两大步,一转身来个勇士跳崖,刚巧在茅坑外跌了个狗吃屎。动静巨大,惹得一柱强光自下方刺来,由于裤子已在膝盖,我的私处暴露无遗。

无奈,只能从头收拾旧山河,让站岗多时的陈三哥接应回屋。掀帐上床,倒头贴着鼾声轰隆的老张侧卧一小会儿,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朦胧起来。其间,因奇痒,梦游似的直坐三回,狂抓头颈、肩背、肚脐周边、大腿两侧,致使伤痕累累。

而后便无梦。

鸡叫数遍,接着是狗叫,牛叫,及猪叫。天蒙蒙亮,老张先起床,出外洗了把冷水脸,折回叫我“威老师”。

风起如昨,我觉得不必擦脸了,就抓起背包,登上新的旅途。

首发人与人权2006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