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一点,踏进隶属于C市的F镇,路口就看见“J省高科技化工工业园区”几个大字,虽然早有思想准备,仍不由憋住了呼吸。脑子昏沉沉的,甚至还有呕吐感,不知是晕车原因,还是去年这儿的9.14群体事件给我带来了阴影。不过我晓得即使空气浑浊,哪怕带有毒气,也不可能给我的肉体带来这么快速的反应。

要知道,化工集团军,这些唯利是图的散兵游勇,不同于东洋人的细菌部队,它们的杀伤力并非只争朝夕,而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以水滴石穿的方式来腐蚀动物的大脑、气管及肠胃,甚至连与世无争的蔬菜、稻麦也不放过。不到万不得已,它们不会以爆炸与泄漏的手段,一举摧毁地上地下那些直立或爬行的动物。动物就是在它们的仁慈和放盘之下苟延残喘。F镇的同胞依然活蹦鲜跳,迄今没听到一件死亡的案例,尽管去年秋季因氯气泄漏中毒倒下数百人。我站在路边歇了会神,过后亮出生殖器,朝河对岸的某家化工厂射了一阵尿。

路边的那条河,或者说池塘,我知道是死河,或者说毒河。因为河边不生一根草,路人也证实了我的判断。水是黄色的,乍看看不出什么异样。它在寒风的吹动下泛着泡沫和磷光。没经过处理的有害物质就倾泻于这条河里。监管部门知道治理无望,所以眼开眼闭,任凭它地下渗透、四处漫溢。我朝它射了一泡尿的那家化工厂,看规模就晓得不成大器,是个趁机浑水摸鱼的单干户。

此刻,太阳正躲在云层里,天空显得灰蒙蒙的,远处的迷雾,也不知云彩,还是某根铁筒冒出的烟尘。它有时白茫茫的,有时却泛出一种尿液般的黄色。它随着风儿四下散开,不过一会儿看模样又聚集起来,这时我才明白朝天的铁筒子才是它生生不息的源泉。

风刮得真紧,寒气直往我的脖子里钻。我打量四周,发现化工厂的窗户都关得紧紧的,连大门口传达室的窗门也关得紧紧的。几个圆柱形的金属罐和楼房,犹如白色的墓墙,挡住了我望向长江的视线。宽阔的马路不见几个人影,偶然有几辆车子路过。而路边不是奄奄一息的荒草、芦苇,便是几棵小树和一条条水沟。这哪儿像锦绣江南!哪儿像稻花香、芦花放,岸柳成行的长江三角洲!倒活脱脱像一座美丽的白色墓园!物以类聚,几十家化工厂座落其间,有些外资企业还千里迢迢赶来凑热闹。需要说明的是,有不少化工厂其实座落在与F镇相邻的Z市属下的D镇,因为此地是两个城镇的交界处。

走了半个钟头,路面开始坑坑洼洼起来,像进入三不管地带。我左边的一条河流停泊着几艘铁驳运货船。还有一条小河,或者说水沟,去年曾有一辆警车在百姓的帮助下在那儿洗了个澡。这些愤怒无边、呼吸困难的居民后来经受了一阵暴打。数百个来历不明的、身穿迷彩服的刀斧手用橡皮棍,还有一些我不知道的武器,将这些居民打了个落花流水。据说一个居民抓了进去,经不起严峻的考验,边哭泣边求饶:今生今世再也不做这种戆大了。据我所知,还有一个不明真相的村妇,在这个戒严地段亦经受了一顿暴打。残酷的暴打像烈风骤雨,打断了当地居民的脊梁骨,他们一个个都逃得没了影。

2005年9月的氯气泄漏,中毒人数起码数百人,其中多数是女性、儿童与学生。他们吸了化工厂免费奉送的氯气,痉挛、呕吐、昏迷,幸好没像武大郎那样七孔流血。据说这只是有限的泄漏,如果大规模的释放,让人一次吸个够,真不知要伤多少人。由于中毒者众多,任何一家爱财心切的医院都没能力独吞这块大蛋糕。结果生意人人有份,忙坏了好几家医院,连苏州医院也分到一杯羹。氯气中毒也没特效药,挂盐水只是摆摆样子,好像只有吃糖汤才能制止病情的恶化。

中毒大伤元气,化工厂跟当地居民的关系十分紧张,F镇跟D镇的关系也十分紧张,大家互相埋怨,F镇的居民对地处D镇的出事故的化工厂充满了仇恨。各级政府互相推诿,搞得焦头烂额。据说上面有位副市长亲自出场调停,并作出了一些赔偿的决定。不过,地方当局都知道是谁移尸图害、嫁祸于人,是谁硬逼着基层吃这堆烂狗屎。否则他们也不会暗地怂恿政协委员联名上告,反映情况。

氯气泄漏后,F镇出产的茶叶被人拒之门外,外来朋友接受了这礼品,都无偿送给了当地的司机。化工厂的高层领导也不吃当地的蔬菜了,他们宁愿长途跋涉去C市购买。有的居民也远离家乡搬到了C市去了。

一个脱离劫难的居民说,化工厂迟早要爆炸,不是这家,就是那家,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弄得不巧就在今天夜里。它像原子弹,制造出来就是为了爆炸。百密一疏,防不胜防,某个开关失灵,某个部件生锈,哪怕一次误操作,都可以让人魂灵出窍。毒气四溢了,人口灭绝了,反正人多,还可以“湖广填四川”。

沿着小路,我走往长江边,做了次深呼吸,可似乎仍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远处水天一色,一江冬水向东流。近处不见一只飞鸟,只见枯败的芦苇在江堤底下索索颤抖。这些难逃生死劫的芦苇,听天由命的芦苇,就像这儿居民,他们或者在长江边慢慢枯萎死去,或者轰轰烈烈的进入人家的灶膛。当然,F镇的居民可能一时死不了,因为长期生活在充满有害气体的环境中,多少具备毒气的免疫力,就像武大郎吃了一包砒霜死了,他们却要吃二包三包。

9.14氯气中毒事件,当地没有一家媒体作过报道,不管是电台、电视台,还是C市唯一的一家报纸。我是在茶馆桌上听到这消息的。一位茶客说,毒气对穷人富人一视同仁,要死一道死,这样很公平;还有位茶客说:决策者这么做,大概认为有利于国计民生,其实,他可以将这些化工厂搬迁到自己的家门口;另外一位茶客说:上辈子的,哪里晓得现今住在长江边的,没有远方来的自来水就活不下去。

顾虑到自己的安全,又害怕进谢桥宾馆(当地拘留所),坦白说,失眠一夜,我仍无勇气及时向全世界报道。写到这里,我仍没勇气向大家说出事件发生的地方,仍然以字母代替,可想而知,我对报道此事恐惧的程度。我安慰自己:我是作家,不是佐罗,也不是当代的刘宾雁,我没义务力不从心地去伸张正义。我曾问自己,假如住在那里,住在F镇,碰巧孩子也吸了氯气、喝了糖汤,你会不会豁出命来告诉大家:这个地方是江苏省常熟市福山镇,相邻的城镇是江苏省张家港市东沙镇?回答是:我要说,维权应该从自身开始。

江苏/陆文2006、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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