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非论坛期间我“回避”到故乡待了近一周。村里新修了柏油路,两公里不拐弯直通106国道,小村子一下子跟活了似的。每天各种叫卖声不断,比先前不知多了多少倍。农业税免了,乡亲们感到轻松很多。想起过去每年交公粮,跟打淮海战役一般,是不忍回首的噩梦。那么我问他们现在最大的心事、心病是什么?先后有几位乡亲不约而同地告诉我是火葬和计划生育。计划生育属于老话题,新问题是现在村民不愿生孩子,基层干部怂恿他们生,然后好罚款创收。这个不多说。今天细只谈火葬的问题。

火葬怎么会成为乡亲们的心事、心病呢?我的故乡是河南省杞县宗店乡焦庄。这里位于中原腹地,自有三皇五帝以来就没有实行过其他埋葬方式,几千年来一直是入土为安的土葬。现在政府提倡火葬,乡亲们接受不了。按道理说,既然是提倡,就有选择的自由,可是实际上可选择的空间很小。一方面不想火葬,一方面不火葬又不行,矛盾,怎么办呢?基层干部与乡民之间达成了一种新的平衡,也可以说出现了一些新的殡葬方式,实际上也是一种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方式之一是“偷着埋”。家里老人死了,也不发丧,也不哭灵,偷偷摸摸、人不知鬼不觉当天夜里抬出去就埋了。据乡亲说,近两年我们村死的人几乎全都是这么埋的。与“偷着埋”并行的还有一种“拿钱埋”.家里老人死了,给村干部一些钱之后,就可以像过去一样操办,发丧,举殡,笛子喇叭吹着,一整套办丧事的程序。具体需要给干部多少钱?这笔钱究竟算什么名堂的费用?是哪一级政府让收取的?就此问题我曾访问在我们县委工作的朋友。他们说县里知道这个现象,但是这笔费用不是县里让收的,县里也没有提成,更不是市里、省里让收的,是乡、村两级加收的。那么这笔费用该不该收?如果该,算什么名堂的费用?如果不该,县里为什么不制止呢?我的朋友说他们回答不了这些问题。

据乡亲们说,除了“偷着埋”、“拿钱埋”之外,还有一种埋法,叫“光棍埋”.光棍在我乡有“特殊”的意思。说谁谁光棍,意思是那人很特殊,有特权。儿女、女婿等等有权有势的,家里老人死了,就无须偷着埋,也无须拿钱埋,光明正大一如既往大操大办,有的甚至一些地方大员都来吊丧。既无须偷着,也不用拿钱,这叫“光棍埋”.这三种埋法满足了所有乡民的需要,有钱的没钱的,有权的没权的,各取所需,都可以把自己的老人埋了。因而在乡村火葬实际上成为一纸空文。

可是这三种新埋法各有弊端。过去我在家读书时的一位老师分析道:“偷着埋”伤风败俗。爹娘死了本是一件很伤心的事,就这么偷偷埋了,哭都不敢哭,比死一条猫狗都贱,情何以堪?慎终追远是我们的传统,也是人情、人性所在。像这种偷埋,哪还有一点慎终追远的影子?“拿钱埋”实际上变成乡村两级干部敛财的手段,是一种权力腐败。“光棍埋”是一种特权行为,乡亲们更是多有微词,流失的是政府的形象资源。

关于火葬本身,有乡亲提出质疑:说土葬污染土壤,污染水源,所以要火葬,可是几千年来土不还是那土,水还是那水吗?谁看见它污染了?我们只看见了造纸厂、化工厂的污染,没看见埋人的污染。另有乡亲说:说土葬浪费土地,可是一坟头之地一年的出产不会超过五块钱,城市人买一块墓地得多少钱?我们为我们死去的爹娘一年“破费”五块钱怎么就算浪费呢?即便是浪费,也是我们自己的,我们愿意’ 浪费’ !何况我们在坟头周围种树,种南瓜葫芦的,那土地并没浪费呀!

有些情绪激烈的乡亲则说:什么浪费土地呀,什么污染环境呀,火葬污染和伤害了我们的心他们知道吗?农民的喜怒哀乐也是喜怒哀乐,农民的感情也是感情,也应该当回事。他们应该学会重视农民的感情,听听农民的心声。乡亲们怨气挺大,看来河南省人大应该为火葬政策和火葬政策的执行情况举行一个听证会。

2006年11月15日 北京
──《观察》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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