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明治维新

日本明治维新(网络图片)

8、建立国家宗教——日本神道。1870年初,明治天皇作大教宣布诏书:“朕恭惟天神天祖,立極垂統;列皇相承,継之述之。祭政一致,億兆同心。治教明于上,風俗美于下。而中世以降,時有汚隆,道有顕晦,治教之不洽也久矣。今也,天運循環,百度維新,宜明治教,以宣揚惟神大道也。因新命宣教使,以布教天下。汝群臣衆庶,其体斯旨。”至此,神道成为日本国家宗教。在日本维新运动中,这是非常重要之事,其意义不下于立宪,然而人们多对之忽略。

立宪、殖产兴业、尚科学、办教育、文明开化都是进步的事,何以同时大兴“迷信崇拜”?似乎难以理喻。日本是个岛国,传统上近乎与世隔绝,没有外部的进犯,加之又是封建藩阀制,武士与民多效忠藩主,国家意识很是淡薄。近代,伴随西方列强的扩张,日本人方感到民族生存之危机,特别是美国“黑舰事件”之后日本被迫开关签约,日本由不安、恐慌到耻辱、愤怒,其民族、国家意识被唤醒,进而膨胀。但是如何凝聚全民之力量进行抵抗?以成为强盛之国家,并立于列强?殖产兴业也好,富国强兵也好,如果没有一种共认意识与精神,就不可能将整个民族与国家凝聚起来。国家神道正是应近代日本民族主义与国家主义的需要而确立起来的,前者是为后者的招魂,神道即日本民族主义之魂;无魂,民族主义无以兴起;日本军人为何如此顽强,不惜生死,因为其有国家神道之信仰。

神道本是日本传统的民间宗教,为崇拜多神的原始宗教。后,佛教由中国传入日本,至八世纪,神道与佛教混合——神佛习合,为民共信。到德川义直将儒学引入神教,主张尧舜圣贤之道,神儒一体,“圣人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到德川幕府末期,日本民族主义兴起,國粹的神道家提出“复古神道”,将佛教、儒学清除出神道,立神教为国教,核心是:日本是天照大神降生之国,居于万国之上;天皇为在世之神,万世一系;日本人均是神的后裔。其思想集大成者是平田篤胤,他的代表作是《古道大意》、《古史证》。这些思想、理论是迎合日本民族主义兴起而人为制造出来的,并非是真正的宗教,因为其是功利的,有政治之目的。

明治元年十月,明治天皇亲祭冰川神社,下诏宣布“祭政一致”,即政教合一,天皇既是国家政治首脑,又是神道的最高祭司。昭文言:“诏崇神社重祭祀皇国之大典政教基本。然中世以降,政道渐率,祀典不举,遂驯致纲纪不振。朕慨之方今更始只秋,新置东京亲临视政,将先兴祀典张纲纪,以复祭政一致之道也。”次年十二月,皇宫内建成新神殿,天皇亲祭,并发布《镇祭诏》言“朕恭惟大祖創業,崇敬神明,愛撫蒼生,祭政一致,所由來遠矣。朕以寡弱夙承聖緒,日夜怵慯懼天職之或虧,乃只鎭祭天神地祇八神曁列皇神靈于神祇官,以申孝敬庶幾,使億兆有所矜式。”明治3年初,天皇再作大教宣布诏书:“朕恭惟天神天祖,立極垂統;列皇相承,継之述之。祭政一致,億兆同心。治教明于上,風俗美于下。而中世以降,時有汚隆,道有顕晦,治教之不洽也久矣。今也,天運循環,百度維新,宜明治教,以宣揚惟神大道也。因新命宣教使,以布教天下。汝群臣衆庶,其体斯旨。”

自明治维新神道正式成为日本国教,以天皇神,至高无上,万世一系,政教合一。神道宣扬,日本是神国,天皇是天孙降世,代表神,大和民族是“神裔子孙”,是世界最优秀的民族,应统治世界。这比纳粹的思想更极端,纳粹主义的雅利安种族优越论毕竟只是以生物学为基础,而大和优越论则是成了宗教。

为确立神道为国家宗教,政府设置了“神祉省”,下有神祗官,祭奠为国家行为,实行“一村一神社”,国民均为“氏子”——天皇之子孙,崇拜神道為日本國民之義務。政府规定,每个教室里要悬挂天皇的“御真影”,师生每天清晨敬拜,并背诵《教育敕语》,此举一直延续到日本战败。这是日本历史上首次建立国家宗教,以国家力量建议统一的意识形态,并对全民进行强制性意识管制和教育。

在世界近现代历史中,伴随民族主义、国家主义、集权制度的兴起,诸多国家均发生过各种类似的人为制作出来的国家“宗教”,比如德国的纳粹主义、意大利的法西斯主义、前苏联的斯大林崇拜、新中国的毛崇拜等,都是现代造神、神话的运动,用以凝聚民族、国家和民众,以实行有效的中央集权。伊斯兰原教旨主义运动也类似于此,比如霍梅尼的原教旨主义、萨达姆的“伊斯兰信仰强化运动”、ISIS恢复哈里发制等等。日本的天皇制、国家神道与以上这些均属现代政教合一的政治与政体。

为了确保神道作为国家宗教的统治,明治元年天皇颁布《神佛判然令》,以将佛教从神道中分离出去。其后日本全国即爆发灭佛运动——废佛毁释,各地纷纷捣毁寺庙、焚烧佛像、佛经、法器,没收寺院产业,大批僧侣被迫还俗,逼迫佛教徒写“誓文血书”,改信神道。造成日本空前的佛教迫害和浩劫。这和中国文革为造毛为神,而爆发全国破四旧运动类似。欲立新神,需捣毁旧神。

虽然1872年日本政府宣布废除神祉省,改以“教部省”,并承认信仰自由,宣布国家神道不是宗教,而为国民固有的“祭祀礼仪”。但天皇至尚、国家至尚、日本至尚的精神继续延续,成为日本的主导精神,即其仍然有国家宗教的意义和功能。德国纳粹精神、前苏联与新中国的共产主义都未曾宣布为国家宗教,但是它们实际有国家宗教的意义和功能。

日本军国有两大精神支柱,神道与武士道。神道奠定了日本军国之精神——日本军国之宗教,其主旨为:效忠天皇、国家至尚、日本至尚,即崇拜天皇崇拜、崇拜大和民族、崇拜日本国。武士道为日本传统武士精神,以“忠孝武勇”为最高信条,而明治维新后,武士道从属于神道,从尽忠于领主改为尽忠于天皇和国家。在弱肉强食的近代世界丛林中,这两种精神,将日本引上军国主义的道路;或者说这两种精神正是日本军国主义所需要的。

9、脱亚入欧。1885年福泽谕吉发表不署名短文《脱亚论》,主要论点是:1、西洋文明势不可挡,日本与其拒之,不如需迎头赶上;2、旧幕府制与新文明格格不入,因此为了天皇与国家,要推翻旧制,全面接受西洋文明——入欧;3、中、韩为愚昧野蛮之国,不思进取,将会亡国,因此日本需要抛弃他们——“脱亚”;4、在新旧交锋中,儒教“仁义道德”为虚伪之说,毫无真理知识可言;5、日本不可坐等,需接受西洋文明,加入西方列强的阵营,以其征服之方式对待中、韩。

不能说这篇短文有多么重要,其只是福泽谕吉“脱亚入欧”思想的简易表白,但重要的是其体现了当时日本社会之思潮——是之浅白表达,而且其贯穿明治维新全过程。由“脱亚入欧”到“军国主义”一脉相承,这是日本自明治维新至1945战败的基本国策。

“脱亚入欧”不能简单地从字面看,其主旨有三:一、它是民族主义与国家主义的,“国家为重”“天皇神圣尊严”(福泽谕吉《脱亚论》)。这是日本自明治维新至1945立国之本。二、学习西方,实现国家现代化,唯此日本可强国,并肩诸列强帝国。三、在世界范畴采丛林之原则,弱肉强食,优胜劣败。以西方列强为榜样,对诸如中国、朝鲜等愚昧劣等国家当占领之、统治之、奴役之。总而言之,“脱亚入欧”就是崇尚强权,根子是进化论、大和民族主义。

“脱亚入欧”的中心是民族主义,明治维新以来日本的“文明化”、“西化”、“现代化”均基于优胜劣败的民族主义。如果说,明治维新使日本成为现代国家,那么此现代国家之中心乃是大和民族主义。福泽谕吉在《文明论概略》的最后一章中说“今天号召日本人向文明进军,就是为了保卫我国的独立。所以说,国家的独立就是目的,国民的文明就是达到这一目的的手段。”在经济上,福泽竭力主张发展近代产业,“殖产为国之本”,目的乃在“巩固立国之本,充实国力以便对外一战”——“殖产兴业”之目的。用借用中国洋务运动的名言,日本明治维新实是“日体西用”,大和民族至上是本:“西化是利器”,持西化利器,方可决胜于世界之林。西方宪政、民权之体,于日本乃器也,为了大和民族与国家强盛,可对之随势而用。这也就是明治维新由立宪而军国的原因。福泽谕吉言“总之最重要的是不要忘记最终和最大目的。如同下象棋步法虽然千变万化但最终目的是保护住自己的老将而把对方的老将将死。”(《文明论概略。第十章》)这个“最终和最大目的”就是大和民族的强盛和统治。

福泽谕吉毫不遮掩,他在《通俗国权论》中说:“百卷万国公法不如数门大炮,数册和亲条约不及一筐弹药”,“国家交际之实不过为争权威贪利益”,“处于今日之禽兽世界,最终可诉之途,唯在拼死之兽力。”其在《文明论概略》亦言“文明既有先进和落后之别,那么先进的就要压制落后的,落后的就要被先进的所压制”。《脱亚说》最后倡言“对待支那、朝鲜之办法,……只能按西洋人对待此类国家之法对待之”。“当时的日本外相井上馨宣称,要化我帝国为欧洲帝国,化我臣民为欧洲式臣民,在东洋造就出欧化帝国。1890年首相山县有朋发表了包含‘主权线’和‘利益线’的施政演说,提出旨在侵略朝鲜、中国的‘大陆政策’。”(李阁楠《日本从“脱亚”到“归亚”》)

1881年,日本发生明治十四年政变,表明明治维新之初所宣扬的“民权”全面让位给“国权”。

福泽谕吉在此年发表的《时事小言》中提出了“内安外竞论”,指出“天然的自由民权论是正道,人为的国权论是权道”,但就当今世界之现实“现已无暇顾及正道,故而我敢从权道”。并说“使政权强大起来奠定坚定不拔的基础,是称为政府者的一大主义。不问政体种类,独裁也好,立宪也好,或者合众政治也好,假如有把这个主义搞错者,他是一天也不能维持社会安宁的。”早年福泽谕吉倡导民权,但目的乃在富国强兵,其思想逻辑是民强国乃强。他在《文明论概略》中最后一章说:“至于中国,……这个帝国也将要变成西洋人的田园。西洋人所到之处彷佛要使土地丧失了生机,草木也不能生长,甚至连人种也有被消灭掉。看到了这些事实并想想我们日本也是东洋的一个国家,尽管到今天为止在对外关系上还没有遭受到严重危害,但对日后的祸患,却不可不令人忧虑”,“医治此症非依靠本国人民不可……,拿出全心全意,抛弃个人利益甚至生命。既然这样,……有史以来的所谓君臣之义、祖先的传统、上下的名分、贵贱的差别在今天难道不是已变成为国家大义、国家之传统、内外之名分、内外之差别,并加重了多少倍了吗?”

1882年,福泽谕吉创办《时事新报》,倡导“国权扩张论”,告诫国民要以“国权”为重。同年,加藤弘之發表了《人權新說》,批判自己早年倡导的“天賦人權”,言“天赋人权不会实际存在”,“优胜劣败是天理矣”,“既得权利与邦国共存亡,可说须臾不能与邦国相离”,“强者压迫弱者,优者制服劣者,构成通古今不变之常理”。其进而主张“國家對個人的至上權”,“只要為自己的利益、幸福,則對于他國而起侵略戰,也沒有可非難的理由”,日本應“以武國主義為主眼、為經,以帝國主義置之第二位為緯”。轉引自朱謙之《日本哲學史》)“脱亚入欧”顺理成章地走向军事帝国主义。

福泽谕吉在《論朝鮮之交際》中說:“與支那戰而不勝,則我日本非單自今永蒙支那之凌辱,乃為世界各國所輕蔑、侵凌,終不能維持國家之獨立,而勝之則非但我日本之國威即光耀于東洋,……乃可永被仰為東方之盟主者也。”中日甲午之战,福泽谕吉宣称,此是日本之“义战”、是“文明对野蛮的战争”。“为了四亿人民被仰日新之余光,一定要长驱直入至北京首都,扼其咽喉”,“可直入支那国境,先占领盛京、吉林、黑龙江三省,可归于我版图”。(引自王明兵《中国批判与日本民族主义的膨胀——读福泽谕吉的<文明论概略>、<脱亚论>及其它》)

从明治维新到1945年战败,这是一完整的历史,民族主义、国家主义贯穿始终,西化、现代化均是器,为用,求的是大和民族并肩列强,征服、统治它国它族。明治维新起始于此,1945年战败也终于此。同一逻辑,前者是后者的必然结果。

在人类文明史中,常常是野蛮驰骋,乃至战胜文明。近代,中国于日本屡屡挫败,乃是文明于野蛮之败。与福泽谕吉所言恰恰相反,日本对中国所为乃是野蛮对文明之进犯。当欧洲的白人进入美洲、澳洲、非洲占领那里的土地,掠夺资源,屠杀土著,贩卖黑人,摧毁那里的文化……,这是一部罪恶的历史,不能说那是文明。文明不能仅以机械、武器、成败来衡量,其有一至高的标准,也是文明的根基,即道义。因为人类最终要共生——如果不毁灭,最终要与自然共处;征服乃摧毁共生共处之平衡,是通向毁灭之路。

近代中国学人将明治维新与洋务运动相较,多出于功利观,成王败寇;因此多看重明治维新学习西方之成功,迅速实现国家现代化,富国强兵,得以挫败白俄、取胜满清,并立世界列强。故此,他们割裂日本近代史,只看明治维新成功的那一面——用的一面;而忽略其内在一面:野蛮、极端、短浅、狂妄,而这些将日本带上了军国扩张的不归之路。

文明之观,需以千年为期,一时一事之成败,不足以定否。成王败寇非文明史观,以邻为肉,以征服、奴役、掠夺它国它族为野蛮。远有蒙古、近有纳粹德国、苏俄,其最终的命运乃是自毁,日本亦然。假如纳粹德国征服了英、法,是否即证前者优越、先进于前者?是否纳粹即值得仿效?

日本明治维新确实学到西方许多好的东西,如改革旧制、“四民平等”、殖产兴业、兴科学、普及教育;但其更多的则是汲取了西方文明中最坏最野蛮的一面:1.优胜劣败的进化论——世界丛林原则;2、种族主义——大和民族至上;3、现代国家集权;4、崇尚武力,功利为上;5、侵略、征服、掠夺、奴役它国它族。6、偏执、极端、妄想之思维。种种这些加之日本民族本身的欠缺——普世的人文关怀,便将之推向害人害己的毁灭之路。

爱国、爱民族均是需要的,在国家、民族陷于危难之时,其尤为重要。比如,晚清到民国,中国遭受列强侵掠,为进行抵抗,民族主义、爱国主义即是必要的。民族、国家是现实存在的,其族群共生共存也需有民族、国家之认同,民族主义、爱国主义不能完全否定,但是对之要限定,即在其外要有天下,在其上要有普世的人文关怀,于中国传统就是天下归仁,于西方就是普世之博爱,简而言之:天下、公理、仁爱。反之,如果一个国家或民族只有自己,而没有“天下”,没有公理,没有仁爱,以掠夺、统治它国它族为目的,即天下之公敌。此不仅有害于它国它族,且而有害本国人民。这是近代日本及德国的教训。二战终结,如果不是美国占领日本,而是苏联,日本就将被彻底摧毁,沦为二战后的蒙古,起码不会再有天皇、日本文化和传统,日文也将改为俄文。由明治维新至二战战败,日本走的是一条自杀性的毁灭之路,其教训远大于成就。

2016年10月于伊萨卡

【民主中国首发】时间:12/14/2016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