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5%9b%9e%e5%88%b0%e9%98%b3%e5%85%891第一章 歌声荡漾浮出朝阳

第003节(总第003节)

嘿,老家!
喊笑声鼓鼓囊囊,愉悦里深藏够得着的温暖。你不知道自己有多苦,更不知道自己有多甜。我离开你的日子,神不离你左右。
低头穿过热烈的花季,我和爱情互相俘获。

祖哥辞别范思鲲,顺利地上火车找到了自己的座位。祖哥的座位靠着过道,旁边靠窗坐着的居然是刚才那位穿连衣裙的少女!其实刚才祖哥也注意到她,只是因为跟小范说事,没太在意。这回祖哥主动跟她聊天,得知这位小妹果然是个学生,名叫春信,今年刚进入新都纺院上学。这是春信第一次远离家乡,特别想家;因此虽然刚上学,这次还是请假回郁市,要跟爸妈一起过中秋节。
祖哥想起老乡吕厚德说的话,福源公司的徐经理和“女老板”都是郁市人,而且韩涛老婆也是那边的人,于是试着跟春信提起。没想到一提徐经理的名字春信就兴奋地说:“他就是我们村里的,是我们老家的明星!还有媚姐,我们都认识!”韩涛老婆倒是没怎么听过。
接下来祖哥询问春信老家的情况,听起来跟自己老家云洲镇的经济状况好不了多少,人情风俗的差异也不大。小姑娘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很单纯;而且有问必答,对人不设防,很让祖哥担心。郁市离新都不近,但因为是特快火车,中午就到了。做大哥的必须多多担待,于是祖哥细心地询问春信下火车后的行程安排,把每一个环节的注意事项细细嘱咐。春信的连衣裙没有口袋,钱和车票都放在钱包里,祖哥不放心,叫她把几张大票子藏到脚底,装在袜子里面;钱包里只装有一些零钱,作为回家的费用。考虑到零钱可能不够用,祖哥给她的钱包里补充了五十块钱。春信推辞不要,祖哥拿出大哥哥的语气命令她“听话”。中午火车抵达郁市时祖哥护送着春信下车,和春信挥手告别。春信甜甜地笑着和祖哥摆摆手,很快消失在人流之中。这时祖哥才想起没跟春信互留联系方式。
火车抵达际县的时间是明天早上八点出头。剩下的时间祖哥基本上闭目养神,不想跟陌生人搭话。人人都称道祖哥和侯娇娥的恋情,羡慕祖哥勾上了朋江工地公主楼里的“水灵姑娘”。可是其中百味杂陈,祖哥真的说不出这段情缘是不是值得庆幸。就说这次娇娥回基地,实际上是她气得跑回去的,一连几天都没有她的消息。祖哥也感到很累,干脆回家过中秋和国庆,好好休息一下。
祖哥的老家在际县云洲镇松阳村樱桃原小组。老家叫惯了大队和生产队,云洲镇下属九个村,村民仍然习惯称作大队,比如“松阳大队”、“双田大队”、“茶丰大队”、“林坑大队”、“中心大队”之类;下面的小组仍然叫生产队。祖家原先住在双田大队的韩县生产队,备受韩姓人欺压;后来终于不堪忍受欺凌,在祖哥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迁到松阳大队的樱桃原生产队。在整个云洲镇,尤其是在双田大队,韩姓人是第一大姓,陈姓是第二大姓,沈、彭两个姓的人也比较多;其余如祖、丁、方、夏、冯、宋那样的小姓,早年若没出现“有出息”的人物,很受欺负。祖家七个兄弟姐妹连着读书,等到祖哥上大学时家里只能依赖举债。父亲“老锄头”从祖哥上高中时开始借债,七年里累计借了148家;两年前祖哥毕业时仍然有48家债主,总共欠着7000元钱——父亲说,几乎所有认识的人都是债主。七年里父亲往往是白天干活晚上借钱,一直是借新债还旧债,其中的苦涩一言难尽。这段艰苦的岁月简直不堪回首,不过伴随着这段艰难历程的还有不少亲友和老乡的真心帮助——比如村里退休的方寒九老师每年赞助100元;去年老同学福豆的父亲卖猪共得九百块钱,主动拿出二百帮助祖家。祖哥认为自己永远欠着家乡的情谊之债,因此早就决定大学毕业后至少十年之内不谈对象不结婚,以接济苦命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同时设法报答热心的邻里乡亲。事实上祖哥很早就体念到父母的艰苦,刚上大学那年就开始打零工,经常为三元、五元的小钱累上半天。毕业后祖哥义无反顾地回到际县,凭着出众的才智、能力、热情在县里唯一的化工厂迅速崭露头角,先后担任车间主任和厂长助理,月收入从刚开始的五百元很快涨到了一千元以上。工作一年多来祖哥热心帮助亲友和老乡——只要是到城里找祖哥的,不问亲疏、不管难易,祖哥总是倾力而为。人心如秤,邻里乡亲看在眼里,总算给了一句公道话:“还是金三实在,没忘本。”
尽管祖哥下定了单身十年的决心,而且确实拒绝了不少提亲的好意,却最终摆脱不了命运的安排。年初祖哥突然得知省工大廉孝举老师调到了新都大学化工学院,还听说廉老师跟人说祖哥“应该继续深造”,于是设法和廉老师取得联系。通信两次后祖哥决定报考廉老师的硕士研究生,暂时离开老家。因为时间紧迫,祖哥当即赶往新都大学,在校园里租房复习,全力以赴。期间去朋江工地看望老乡韩涛,没想到通过韩涛认识了侯娇娥;一来二去频频见面,从此欲罢不能。朋江工地的公主楼里十几个女孩子,几乎全部出众;而娇娥以“水灵姑娘”出名,还真是名不虚传——她的皮肤多细嫩,眼神多动人,语气多温柔——简直就是一块洁白的水豆腐!不止是水灵,平时则静如沉鱼,淑女味十足。虽说娇娥读书不太好,高中毕业后就在朋江工地上班;但祖哥认定她聪慧过人,因此强行做主让她继续攻读,和自己一起在学业上比翼齐飞。娇娥在朋江工地干后勤工作,工资不高,工作任务也轻,很容易请到假。祖哥不惜在新都大学租房子,多次带着她一起复习;有时候还陪她参加外面的培训班,两个情人乐得粘在一起。娇娥不爱说话,许多事情守口如瓶,后来祖哥还是陆陆续续地得知了她的一些情况。原来娇娥出身于一个工人家庭,家里还有一个哥哥叫侯五常,在福源公司做技术员多年,今年才申报助工。母亲已内退在家,父亲因病得到单位照顾,回到孖局基地看大门。娇娥曾写下“破烂不堪里阳光在生长”的诗句,祖哥觉得用于她的家庭和她自己正合适。
娇娥的上进心不强,需要祖哥不时地督促才行。更让祖哥头疼的是,娇娥虽然爱看书,可她喜欢看的多半是小说诗歌之类的东西;对专业学习没什么兴趣,每次复习时甚至连书都找不到,祖哥不得不替她整理各种学习资料。另外,这种租房复习的方式代价不小。从房子租金、水电气、必要的家具到平日的伙食和饮料零食,全由祖哥打零工挣钱提供。祖哥虽然上班一年半了,平时收入在老家算是很高的;可因为要还债,还经常接济亲友,此次到新都只攒下五百块钱。娇娥的工资虽说不高,毕竟还是比祖哥打零工的收入要多一些,可她把大部分钱都用来买新潮衣服和化妆品。她上班也有两年了,不但没攒到钱,还得依赖父母和哥哥补贴。在祖哥眼里,那些衣服和化妆品根本不值那种价钱,无奈娇娥喜欢。还有,娇娥对街头推销的东西常常缺乏识别能力,多次高价买回不值钱的小镜子、小提包、折扇、柳条盒子之类的东西。开初祖哥有点不满,后来想想城里的女孩子比较娇惯——如今赶新潮的小丫头,花钱有几个不凶?再说娇娥身段苗条,面容姣好,撒娇的时候更让祖哥骨酥身软,觉得这辈子为她受苦受累都值了,何况这点小毛病呢!
就这样祖哥白天大部分时间在外面奔忙,晚饭之后来到租屋和娇娥一起晚自习。夜里娇娥睡在床上,祖哥则睡床边的地铺。祖哥觉得这样的日子挺好,娇娥却日渐不满意:没有玩的,太寂寞;手头没钱,好多好东西只有干瞪眼的份……不久她的脾气也大起来,怪祖哥衣着不整,走路姿势不好看,普通话不标准。再到后来张口闭口称祖哥是“土老冒”,浑身冒土气掉土渣。祖哥开初没在意,可后来发现她真的瞧不上自己的农民出身,骨子里就有一种浮浅和无知。终于有一天,祖哥怒不可遏,拍着桌子朝她吼:“你有什么了不起的?放到我老家,随便找个村姑都比你厚道、比你能干、比你灵巧聪明!”
娇娥从未见过祖哥发火,显然惊呆了,抽抽噎噎地哭起来,哭得十分十分可怜,好象受了十二万分的委屈。祖哥看得越发生气,想想这几个月租房、复习的波折和辛劳全由自己扛着,她有什么委屈的?祖哥一气之下指着她那满是黑发的脑袋数落:“你这个小小的漂亮的愚昧脑瓜……”把她贪图虚荣和享受、慵懒自私无知的种种行为一件件一桩桩细细地列出来;然后叫她摆正自己的位置,改过自新,跟自己一起同心协力勤俭持家艰苦创业才能真正挣得幸福!
就这么一通话,小娘们非但没被教化,当时就跑得杳无音信。祖哥猜测她回孖局基地的娘家去了——新都和首都通了城际高铁,平时娇娥多次临时回去。祖哥反复拨打她的手机,一直关机。后来给多位朋友打电话,得知娇娥果然是回孖局基地了。这回祖哥想了想很久,决心咬牙挺住,不肯负荆请罪。男人有的是事干,女人和事业冲突,休怪男人无情!
娇娥一去毫无消息,随后的几天里祖哥开始坐卧不宁。尽管理智告诉自己,娇娥很可能不是一个值得用情的人;可是另一种感觉总是顽强地冒出来,让祖哥欲罢不能。娇娥是那样地娇俏可爱,小女孩子的脾气多让人爱怜!祖哥时常坐在娇娥住过的租屋里,痴痴地看着她留下的几样东西:饭盆、毛巾、水壶、洗发水、几个用铁丝扎成的衣架,还有一把她亲手做成的小扇子,此时似乎还散发着她的气息——就是这样简陋的条件,娇娥不也断断续续地前后住了小半年吗?她的毛病虽然不少,可是她年纪小啊!说不定再过几年,这丫头碰壁受挫多了,到时候就没那么多坏毛病呢!
祖哥又回想着当初强行拥吻娇娥的情景。看人家谈对象,拉手、搂腰随处可见,接吻也很正常,就是上床同居的也不在少数,为何娇娥就这么难缠?直到最近祖哥要吻她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这是因为她太传统吗?或者是害羞?祖哥难以认同。她那双眼睛常常游走着幽幽的光,象蛇一样隐藏着很深很深的心思!祖哥历来爱走动,阅人很多,对于与人相处有一种先天的自信;可对于娇娥,祖哥常常陷入困惑,把不准这丫头的真脉——真不知是她太厉害,还是自己犯糊涂!
可是不管怎样,娇娥那可爱的形态越来越强烈地在祖哥的脑海里显现,祖哥甚至能听到她那微微的娇喘!有时浑身燥热难耐之际,下面的那个小家伙也不安分,倔强地昂起头来四处探望。祖哥终于还是想娇娥之所想,临行前给她买了一件礼物,准备回来时直奔孖局基地,作为见面礼讨她高兴。
此时已是傍晚时分,列车早已远离郁市,一路果决地向前疾驰。窗外掠过的是菜地、沟渠和零零散散的农村房子。秋日的夕阳透着一种收获的温馨。祖哥打开手提包,从最里头拿出一个精致的盒子。打开盒子查看,给娇娥买的水晶石项链还在。这串项链采用黑白两色水晶石,垂在胸前的黑色水晶石装饰繁密富丽,娇娥应该喜欢——这是祖哥用刚刚领到的一笔专业翻译报酬买下的,那笔钱足够应付祖哥一个月的伙食。
不管怎么说,娇娥都是一位出色的女子,就是在公主楼里也是一支显眼的鲜花。孖局的女孩子基本上外嫁,包括韩涛在内的大学生小伙子对这些高贵姑娘基本上是做梦休想;祖哥却凭着看望老乡的几次探访就与娇娥擦出了火花,让工地很多大龄单身汉嫉妒得眼里冒火。眼下已是九月中旬,要不……在家过完中秋后还是趁早回来,跟娇娥和好后趁“十一”长假带她出去走走——毕竟现在正是谈对象期间,领着女朋友游玩还是很幸福的。
届时见到她自然应该多陪好话。不过凡事要有原则,跟娇娥谈恋爱也不例外。祖哥认定:感情专一、互相信任与体谅、杜绝第三者,还有赡养双方父母,这些都是原则问题;一个家庭应该由男人掌舵,这样才有可能兴旺发达,这也是涉及到大是大非的原则问题——这一点韩涛说得非常对。至于其它如耍点小脾气、糟蹋一些钱、偏心娘家人、偷懒贪嘴之类都是小毛病,完全可以原谅。这次闹别扭自然有祖哥的不是,但主要的过错在娇娥一边。下次见面必须让她认识到自己的虚荣、懒散甚至自私,否则将给后面的婚姻种下苦果——这也是必须坚守的原则问题,什么时候都不能含糊,更不能退让!
这次回家祖哥还有一件犯难的事。这事说来话长,当事人一个是当年云洲中学的下两届的师弟和老乡夏茂生,另一个是同班同学叶尚荣,还有他妹妹叶尚枝——叶尚枝和夏茂生是同年级的同学,和沈鸣洲同班。故事似乎很简单:叶尚枝暗中看上夏茂生,央求哥哥说合;叶尚荣托祖哥提亲,夏茂生拒绝;如今祖哥回去要给叶尚荣兄妹带回这个不幸的消息。世上没有相同的两片树叶,何况是人?沈鸣洲和他的死党财荣曾多次说过,经历是土壤,平淡无奇;人性才是种子,长出情感的春夏秋冬。这个看似简单的故事,让祖哥感慨不已。
夏茂生是双田大队的人,比祖哥小两岁,小时候两人在一起玩了半年。后来祖哥转到樱桃原上小学后暂时分开了几年,等到上初中时两人又碰面,应该说算是老朋友了。不过至今祖哥和夏茂生仍然若即若离。这不怪祖哥,因为夏有点孤僻,而且他的朋友确实很少。夏的学习成绩极好,在整个云洲中学期间仅稍逊色于沈鸣洲;可他的名气远小于沈,跟财荣更没法比——这事缘于当年小升初考试前两个月全镇搞的小学生作文比赛。那次比赛搞得轰轰烈烈,县里都关注——那是一次特别的活动,此前多年和此后再也没有举办。就是这次比赛,财荣得第一,当年云洲镇中学校长姜传声的千金姜小慧第二,沈鸣洲得了个末奖。财荣由此一炮而红,至今在云洲镇仍然是个大名人。随后的小升初考试沈鸣洲总分第一,姜小慧和夏茂生并列第二,但这三个人谁也没有财荣的名气大。几年后夏茂生和沈鸣洲两人继续在际县一中你追我赶,可在最关键的高考中夏严重失手,仅考上省里的师范大学。今年大学毕业后夏赶到首都租房复习,准备报考尚仁大学的研究生,而且决心很大。
叶尚枝的情况如何?哪怕是在很挑剔的眼光里,叶也是相当漂亮的。只是这位叶家姑娘学习成绩不太好,勉强读完高中,毫无悬念地落榜,如今在际县南山药厂做销售员。听财荣说,叶和财荣在茶丰大队的山茶岭生产队有过两年的童年生活,那时候叶能歌善舞,还特别能唱本地戏的小旦唱段,爱死人了!可是叶为此老是挨大人的训斥,不得不放弃唱戏。上初中后财荣迷上了姜小慧,对叶尚枝的感觉差了很多。不过叶在男生中同样拥有大批暗恋者,不比姜小慧逊色多少——作为师兄的祖哥就曾心仪叶姑娘好些日子。叶尚枝不似姜小慧公主一般的高雅高贵,更像野外的花枝,清新有活力;而且容貌标致,口齿伶俐,十分有魅力。
叶的哥哥叶尚荣和祖哥同年大学毕业,一起回到际县,当年他进到了县政府,今年更是成了孙县长的机要秘书,在同学中算是很有出息的了。不过叶尚荣真正让祖哥折服的是出面为韩登道老师办了一件实事:今年年初落实了韩老师的退休待遇。这事听起来小事一桩,细说起来可真不一般。韩老师是谁?他是早年际县冉冉升起的一颗明星,在云洲镇和福豆的爷爷彭老先生齐名;加上来自窝冲乡长明村的姜传声,一起被尊称为“云洲三先生”。文革时候韩老师和彭老先生都遭到残酷批斗,彭老先生能忍,最终平安度过劫难。而韩老师性格耿直刚硬,替极右学生说好话,结果由际县师专的常务副校长变成了囚犯并被押回老家反复批斗;后来在批斗中再次惹祸——竟然一怒之下当众撕毁党员证并声明退党!文革期间死里逃生,回到老家中心大队上竹生产队,彻底做了农民;原本很棒的身体也落下了一身病痛。文革结束后松阳大队的老韩书记把韩老师请到松阳小学做临时老师,几年后韩老师又被请到云洲中学教语文。祖哥、沈鸣洲、福豆的小学和初中时期都做了韩老师的学生。别看韩老师在云洲中学的身份一直微妙,可他那身恃才傲物的臭毛病一点也没改,竟然公开蔑视校长姜传声,把财荣、沈鸣洲的才华抬到远远高出姜传声的地步!幸好人家姜传声也是高素质的知识分子,作为顶头上司没难为韩老师。此后姜传声离开学校进入官场,近十年来仕途亨通,做到了县委第三把手;而且听说还出了几部诗集,加入了省作协。而韩老师迟至祖哥考上大学那年才得到平反,平反后又因种种原因没能落实待遇。韩老师的学生很多,为他鸣不平的也大有人在,可最终真正帮忙的叶尚荣并不是韩老师的学生——说起来叶可是姜传声当年看重的亲传弟子呢!想到这一层祖哥就特别感激叶大哥,同时为自己的无能深感惭愧!
就是这位大哥和他妹子的请托,祖哥哪敢大意?为了稳妥起见,祖哥打听到夏目前没有女朋友,之后站在夏的角度掂量这门亲事。夏的优势不外乎出众的学习能力和姑且看好的前景,此外找不出让叶尚枝愿意委身的资本,因此在常人看来夏不应拒绝叶尚枝的主动示爱。做完这些前期工作,前几天祖哥特意去了一趟京都,找到这位老乡和小弟叙旧。夏的家境在村里算是不错的,不过在这都市里过得还是很窘迫。这位小弟个头比较高大,大脑袋方脸庞;脸面不够光滑,隐隐地有一些小肉粒,左眼外侧还有一小块暗红色的斑纹。夏虽然很少主动跟同学联系,但祖哥的到访还是让夏开心不已,一时高兴说出了自己的打算:京都这边消费很高且不易找活干,准备到二百公里外的新都落脚,在那座充满机会的新城市里一边打工一边准备考研。
祖哥当即主动答应给夏找住处和工作。夏的专业是社会学,拟报考的研究生专业是政治经济学。祖哥有意说到几个初中的同学和校友,比如廖智宏、沈鸣洲、福豆、冯典华、陈晓辉,最后聊到叶尚荣兄妹。显然夏也知道叶尚荣的情况,对叶尚枝的近况倒不太清楚。
话题逐步转到此行的核心目的。祖哥试探地询问夏,读研后可否考虑回际县工作;或者留在大城市干自由职业,或者设法到政府部门做公务员,也可做秘书……
夏一一否定了祖哥的提议,最后一句不等祖哥说完,夏干脆利落地宣称:“秘书都是太监——我才不做太监呢!”
祖哥虽然对夏的个性早有预料,此时仍然惊得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祖哥终于不再迂回,直接端出了叶氏兄妹的姻亲良愿。
夏仍然没有拖泥带水:“我不想跟太监结亲!”说这话时嘴角微微地翘起,眼角那块暗斑闪闪发亮。
事情虽然过去好几天了,此时在火车上祖哥仍然难以释怀。夏茂生绝对是聪明人,祖哥也承认他心高气傲,可怎么说也不应该如此不识好歹呀!真不知该是什么样的人物方能进到他的内心!而那个老朋友福豆、那个在同学中公认为最实在的傻小子,跟夏完全是两种人,或者说是两个物种!想到这里祖哥不得不认同沈鸣洲和财荣对人性的评断:共性最大距离最远!
说起沈鸣洲,这位只比自己小一岁的师弟,祖哥一直很羡慕,甚至有点崇拜。这个同为农村孩子的名字显得很特别,那是彭老先生取的大名;农民不懂其中的深意,不乐意叫那个文绉绉的名字,平日里改叫“天草”,没什么含意,只是为了顺口。天草的学习成绩多年来一直很好,最终顺利地考进首都的名校。天草也乐意跟祖哥交朋友,可他最要好的是财荣;两人特有缘分,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天草很有文才,财荣的才华更出众;两人常常谈论一些高深莫测的东西,让祖哥听得云山雾罩。财荣的学习成绩比沈差很多,初中毕业考上际县师范,毕业后回到老家镇政府上班,几年下来成了镇里有名的笔杆子。祖哥知道各地都产文笔好的才子,天草和财荣是不是也属其中的大路货?可能是吧,不过祖哥总觉得这两位恐怕不一般。
祖哥终究搞不懂天草和财荣的高深之处,不敢妄加评论;但这不影响祖哥非常看好另一位同学陈晓辉,甚至敢断定近几年那位小弟就会有很大的起色!说起陈晓辉的家庭和履历,似乎没什么特别之处。这小伙子家在松阳大队壶山生产队,弟兄也是四个,排行最小,外号“鬼四”;最受父母宠爱,因此脾气不小,不把他老爸陈木匠放在眼里,只怵大哥陈晓阳一人。鬼四的小学成绩不错,初中时因数学出众深得宋掩芳老师的器重;可惜英语经常不及格,把总成绩拖到中游。初二时受哥哥陈晓阳一辆凤凰牌自行车的诱惑,辍学跟他打工、做生意;却又吃不了苦,转而当兵。在部队里陈木匠和陈晓阳父子通过多人送礼,花了大价钱,让鬼四获得参加军校的考试资格。这小子还算争气,居然考上了军校,而且还是大专!鬼四是去年入学的,算起来已读了一年多了。
读军校并不构成祖哥看好他的主要理由。祖哥和鬼四相处多年,发现那个身体略显单薄的小子经常表现出异于常人之处。比如,上小学时大家都很怕大个子同学东宝——东宝老是留级,年龄和个子比同班同学高出一大截;而且以凶横出名,整个松阳小学的学生几乎没有不怕他的。祖哥和东宝同班,却比他小了足足四岁,自然也很怵他。鬼四虽然也有点怕东宝,却敢跟东宝调笑;而东宝对鬼四似乎不敢过于放肆。当然,这一点也不算什么。祖哥印象最深的是那次去挂日岭偷砍檀木的经历。挂日岭位于云洲镇和窝冲乡之间,归双方共有;山高林密,常年不许进山砍伐,为此大家都称为“禁山”。云洲镇和窝冲乡的林业站各出一名护林员,轮流持猎枪巡守。偷砍檀木的那天值日护林员是窝冲林业站的团生,十里八乡大部分人都认识他。偷砍团伙主要是几个青年及半大小子,全是松阳大队的人,有蘑菇塘生产队的秋平,有壶山的陈晓阳,有樱桃原的模魔、沈鸣洲的哥哥沈鸣渊、祖哥的二哥祖金月,还有鬼四和祖哥这两个碍事的跟屁虫。从这里可以看出祖哥四兄弟的名字按年月日时排序,很有规律——大哥果然叫祖金年,外号叫“年老大”,小弟就叫祖金时。
那天上午偷伐小团队带着镰刀、斧头悄悄地摸进挂日岭,很顺利地找到一棵粗壮的檀树,小心地砍,尽量减小声音。祖哥和鬼四分头负责放哨。当时天气不错,外面阳光很足,山里却相当阴凉。大约一顿饭的工夫,那棵檀树就慢慢地倾斜倒下,开初声音不大,后来加速倒下,压得旁边的松树、杉树和灌木丛“哗啦啦”作响,最后还伴随着“咔嚓”一声尖锐的高音,好象是檀树最后、最强烈的悲鸣。大家都很紧张,果然事情不妙。鬼四最先发现了敌情,给大伙打了一个手势,于是这个小团队立即丢盔弃甲失魂落魄,一股脑儿逃命。等到大伙逃到禁山南边长屏山的山脚、躲在一棵大树下喘气的时候,才发现作案工具丢了,只剩下鬼四手里一把镰刀。偷鸡不成蚀把米,大家觉得有点遗憾;不过能逃脱,也算是幸运的了。鬼四却不甘心,不顾他哥哥陈晓阳的拦阻,偷偷地溜回挂日岭。大家忐忑不安地等着,过了大约半个多小时,鬼四回来了,手里竟然抱着一把猎枪——正是团生的猎枪!大家又惊喜又害怕,摸玩了一会,决定由陈晓阳带着猎枪回家。路上鬼四给大家讲他偷猎枪的经过:跟在团生身后,看着团生放下猎枪骂骂咧咧地收拾镰刀和斧头;等到他察看倒下的檀木、远离猎枪时,鬼四敏捷地从树丛中溜出来,轻手轻脚地抱走猎枪。
果然,丢了猎枪的团生着实受惊不小,带着没收来的镰刀和斧头到处寻找这些工具的主人;央求主人把猎枪换回来,不敢说是偷檀木的贼。村里的秘密守不住,午后时分团生终于找到了陈木匠家。鬼四不肯交出猎枪,老木匠和陈晓阳反复劝说,直到后来陈晓阳瞪起发红的眼睛鬼四才肯缴械。交猎枪时团生只把陈晓阳的镰刀和斧头送回,老木匠和陈晓阳不敢多说话。鬼四立即追过去,把所有的镰刀和斧头都要回来;还狠狠地责怪团生“一句感谢的话都没有”、“没教养”,说得团生哑口无言。
如今的陈晓阳拉起一支施工队伍,在新都基本站住了脚。那位大哥外号“陈红眼”或者“红眼”,可不是一般人——请别误会,陈晓阳不是因为看不得别人好眼红,而是发起怒来眼睛发红;而他发怒时不但人见人怕,就是周边村里曾经桀骜不逊的几头黄牛牯见到那双红眼睛无不掉头躲避。不过红眼的小弟鬼四应该会混得更好。
另一个初中师弟冯典华前景不如鬼四,也不是祖哥的发小,却是祖哥最好的朋友。冯典华自小特别聪明,很有主意;加上精力过人,长得小巧,被人称作“小精怪”,又叫“小怪”、“小冯”。去年小冯才进到镇政府,而且是以临时办事员的身份进去的;两个月前小冯终于转正,工作越来越顺手。而那个才华横溢的财荣,听说处境比较微妙。
火车已经在夜色里奔驰良久,窗外偶尔闪过一点灯光。祖哥感到脑袋沉重,迷糊中闪过许许多多的场景,依稀看到老家的长屏山,看到鬼四身穿军装,后来是娇娥的笑脸。祖哥多次使劲抬起头,但很快陷入昏沉。等到车窗外太阳高照,祖哥终于彻底清醒过来。没过多久,火车抵达际县车站。
祖哥带着手提包下车,踏上家乡的土地,带着微微的激动继续开启不可预知的历程。

祖哥出火车站后并未直接回家,而是先到城里的际河商城买了一些月饼及点心水果。这是际河北岸老城区的传统繁华之地,近两年经过扩建改造,街道宽阔了许多,满眼都是店铺和顾客。祖哥不知怎地迷了路,在里头瞎转,竟然看到一座高大的教堂!教堂上面是尖顶和十字架,大门上方挂着牌子,“金台教堂”四个大字颇有特色。教堂前面的空地很大,约有三千平米,全部铺上了图案简洁的地砖,更加衬托出教堂的恢弘。
许多人进出教堂大门。早在祖哥高考那年就听说新建了金台教堂,今天是第一次亲眼目睹。祖哥好奇地打量了一会,还向一个从教堂里出来的中年人询问情况。中年人告诉祖哥,这座教堂的影响力越来越大,引起了县政府的关注;近期政府要求金台教堂迁往东南方向的普新镇去,众多教徒不答应。
此话不假,因为祖哥发现老家已有不少人成了基督徒。之后祖哥绕出这片街区,带着礼品和一路相伴的手提包去县政府办公大院找叶尚荣。可惜没碰上叶,听一位留守的同事说,“叶秘书”陪封书记和孙县长接待孖局的考察小组,去韩家湾实地考察,估计要到下午才能回来。
办公大院的后面是一片工地,靠着穿城而过的际河。走近了才发现是一个住宅小区,看起来建得差不多了,里头的房子齐整漂亮。祖哥有点好奇,向一个施工管理模样的人打听。果然这是一个高档小区,名字叫“御后花园”,听说主要卖给县委县政府的各级官员和公务员。祖哥离开办公大院,找了个小饭店吃了一顿饱饭,之后赶往汽车站坐车。此时已是中午时分,祖哥坐上开往云洲镇的一辆破旧大客车,安心等着。谁知大客车出站后来回兜圈子,从半车人兜到满座,再兜到拥挤不堪。祖哥虽然极为不满,却无可奈何。无聊之际,祖哥一度想下车去看望老乡丁早江——丁叔也是樱桃原人,当年和秋平、陈晓阳一起长大,如今在际县师范教书,为人很逗很好玩。不过祖哥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说服自己权当旅游,姑且在县城游览一番。透过车窗往外看,把县城分割成南北两半的际河平静如镜,只是两岸有点杂乱。近一年来县城的面貌还是有些变化,最明显的是原本荒凉的城南出现了多处施工工地,而且出现了几栋八层以上的新楼。
大客车抵达云洲镇时已是下午两点多。下车后祖哥带着手提包和一大袋东西步行回家。这是一条弯弯曲曲的沙土路,勉强可以通车。从云洲镇到樱桃原需要穿过中心大队的上竹、大屋和双田大队的三才、棚里和韩县,全长大约七八公里。一路上是大小山包和山间的稻田;稻禾已略呈金黄色,估计下个月就可以收割稻子。一个半小时后,眼前豁然开朗,樱桃原的大片水田一览无余。这片水田叫港田,主要是周边樱桃原、壶山、蘑菇塘三个生产队的公共水田,有近千亩之多。此时放眼望去全是青黄相杂的稻子。中间穿过的那条小河叫樱桃河,小河两岸的樱桃树和桃树仍然枝繁叶茂。港田前面的那排连体小山就是长屏山,高高低低满山苍翠;山后的挂日岭显得格外高大。樱桃原的居民聚集在长屏山脚,中间位于小山腰的高大建筑是松阳大队的礼堂和村委办公楼。村民的房屋在两侧展开,高低错落相当凌乱,里头杂着几栋新建的房子。松阳小学远离礼堂和村委楼,独自守在长屏山的东边山脚。礼堂西侧的山坳叫狗齿窝,祖哥家的屋子就在狗齿窝里。一排笔直的电线杆越过港田通向村民的聚居地。
山路在祖哥前面分叉,一条继续沿着山脚通往壶山生产队和窝冲乡;另一条进入港田,越过樱桃河通往长屏山下的村庄,然后沿着长屏山脚通往更多大山、更加偏僻的林坑大队。左手侧的山包是蘑菇山。蘑菇山又矮又大,长满了山茶树,这是樱桃原、壶山和蘑菇塘共有的山茶林,三个村庄的大部分山茶树就集中在这里。山茶树满目苍翠,长势很好,站在山脚就能望见小树叶里结满了茶籽。
老家和新都完全是两个世界。要不是这些电线杆和新建的房子,看不出老家跟外面的世界有多大关系。祖哥右拐走下港田,走过三百米左右就来到樱桃河边。河水仍然清澈,里头的水草、石子清晰可见。架在河上的水泥桥叫“秋平桥”,已近二十年了,如今显得相当破旧。听丁早江说,这座桥是当年老韩书记时期秋平主持修建的。那时候年轻的秋平为了买到水泥和钢筋,到县城里求供销社的领导,还死守了一个月。水泥桥建成后秋平瘦了一大圈,为此老韩书记决定用秋平的名字给桥命名。
此时太阳已经偏西,迫近远方的高山。港田的一大半被近处的山体撒下阴影,隐隐地透着一股清凉,夹杂着稻子的清香。祖哥感到神清气爽,一天多的旅途疲劳不觉一扫而光。祖哥越过秋平桥,前面靠近山脚的低洼处是一个水塘,那是村民洗东西的地方。祖哥不经意地回头看看,暮然望见有人背着一个大背包,走在通往壶山的路上。祖哥不禁多看几眼,那人似乎没注意到祖哥,只顾走路。远看那姿态好象是鬼四,因为看不真切,祖哥不敢喊他。
祖哥的回来打破了村里平静,家里为此热闹了好一阵子,到晚上还有邻居和亲朋好友来看望金三。虽然村里好多人出去打工没回来,留下来的还是有不少。祖哥带回来的水果点心早已散得干干净净,父亲老锄头要把剩下几个月饼拿出来分发,被母亲抢过去收起来,为此父亲还被母亲数落了一通。
祖哥感觉家乡的一切都很亲切,唯有晚上的电灯特别暗,在屋子里照得鬼影朣朦,让祖哥很不舒服。祖哥细看那些灯泡,最大功率的灯泡在堂屋,才25瓦,其余是15瓦。听父母说,老家的电费是每度两元,大家都尽量少用电。祖哥把以前用过的煤油灯翻出来点上,感觉堂屋里亮堂了不少。堂屋两侧的房间要暗得多。
大哥年老大在窝冲那边做泥工,弟弟祖金时不肯读书,跟大哥做泥工又嫌累,如今呆在家里。大姐桂枝二姐桂叶小妹桂花都已出嫁。晚饭后二哥金月来看望金三,另外还有邻居敏生叔和他老婆韩婶子、老哑子的四儿子海发也来坐坐。敏生仍然当着樱桃原的队长。堂屋里摆着饭桌、凳子、竹椅、竹篓、木桶、喂鸡的食槽;还有从屋顶横梁垂下来的两个吊钩,吊着一个竹篮子。墙壁的横木上靠着砖墙堆着十几个箩筐。加上屋里好些人坐着站着走着,堂屋里显得特别凌乱。大家问了祖哥一些情况,然后谈起了村里的一些事情。母亲给大家端来茶水,还拿出从镇里买来的本地点心招待邻居。家里的大黑狗兴奋得转来转去。
云洲镇的领导还是嵇书记和韩镇长,松阳大队的书记和村长还是陈昌和一个人当着。祖哥很快得知村里和镇里的一些动作,最主要的是要扩建连接镇里和林坑大队的公路,新的公路就叫“林云公路”。新修的这条路要求截弯取直,原则是各村负责本辖区内的路段征地拆迁补偿。壶山靠近杀鬼冲的那片大坟地要占用,涉及到松阳大队的很多人家。这条公路还刚刚提出,二哥金月就急着找人,要求承包。另有村民自己张罗的两件事,一件是韩姓人正张罗着建韩氏祠堂和修族谱。文墨上的事情本来指望韩登道老师;可韩老师最近病得不轻,加上他对祠堂族谱不感兴趣,于是韩姓人请彭老先生出面帮忙。另一件是镇里的基督教信徒要在镇政府附近建教堂,镇政府不答应,转而选在中心村的大屋生产队。
海发随口说到东宝,说是今年上面严打,而东宝平时多处耍横,口碑不好,被镇派出所程所长盯上。好几个月前东宝躲到外面去了,连家人也没有他的消息;撇下老娘和一个三岁的儿子,十分不好办。这话说后没人在意,唯有祖哥放心不下,寻思应该帮助这位曾经不那么友好的老同学。敏生还说到天草的父亲老沈,好象是跟来自林坑的彭姓人闹矛盾。敏生没深说,祖哥不好细问。
第二天是中秋节。祖哥刚起床时父母已经做好了早饭,有饭有粥还有好几个荤菜;另外灶间煮好了一大锅猪食。家里鸡狗乱走,颇有农家小院的生机。二哥二姐和妹妹要来一起过节,这次是约定一起吃晚饭。祖哥在家呆不住,早饭后打算去镇政府找老朋友冯典华,还有在云洲中学教书的老同学廖智宏。这时村干部韩会计匆匆赶来,告诉祖哥刚才县政府叶秘书打来电话,叫祖哥立即去县里,叶秘书正等着他呢!祖哥有点犹豫,父母在旁边催促,平时不紧不慢的韩会计此时也替祖哥着急,还急得额头冒汗。祖哥其实没有选择,当然得去见叶尚荣。韩会计赶紧找来在村委的临时办事员韩康荣,让这位能干的本家骑摩托送祖哥出村。韩康荣外号康仔,是韩菩萨家最能干的儿子,平时跟祖家关系比较疏淡。这回康仔把祖哥送到镇里,还想把祖哥直接送到二十公里外的县城。祖哥坚决谢绝,坚持到镇里坐客车赶往城里。
祖哥心事重重地赶到政府办公大院,很顺利地找到叶尚荣的办公室。整栋办公大楼没什么人,祖哥这才意识到今天不但是中秋节,还是周末。叶独自在办公室加班,所忙的多半是文字工作。这位本来帅气的同学加师兄此时隐隐地现出一丝憔悴,眼圈还有点血丝;身子似乎也瘦了一些,穿着倒是齐整精神。大半年不见,此刻两人又是握手又是拥抱。亲热了一阵后,祖哥怀着歉意说起请托之事,犹犹豫豫地说起夏茂生的态度,尽量换一种说法。叶是何等聪明之人,祖哥刚说开头,叶便明白了,反过来安慰祖哥;还说等一会要带祖哥去际河宾馆,去见一位重要的人物。一边说一边给祖哥挪来一张椅子。
祖哥的心事消了,不觉神清气爽;又听说要见重要人物,更是兴奋莫名,不肯坐下,催着早点去,一边又询问是什么要人。叶不满地说:“你看你,就算不讲老朋友老同学情分,也要体谅一下我们公仆的辛劳吧——别人是不会相信的,你眼见为实,看我们节假日都免费加班,给句好话也行啊!”一边说一边整理桌上的文稿。
祖哥只好坐下来,笑着说:“你是官府的人,掌握老百姓的命运,眼界高见识广,这样的辛劳满大街的人都想领受!”说到这里祖哥觉得有点不合适,转而诚恳地说“我还想听听你们县衙门里的事呢——如果不是特别机密的话,能不能给我透露一点里头的东西,好让我醒醒脑子?”
“你太夸张了!”叶给祖倒上一杯茶,看着祖说:“谁也掌握不了别人的命运。你不是学过政治吗?人民政府是全心全意为人民群众服务的机构,我们县政府里的公务员都是际县人民的忠实公仆……”
祖打断叶的话:“那我就冒充‘际县人民’,向‘公仆’请教一个问题,好不好?”
“虽然你要远走高飞,但你有这里的血统,而且户口还在这边,可以代表老家好多人,不算冒充,说吧!”叶显得十分开心:“趁你现在还没成大人物,好好行使一回主人的监督权吧!”
祖哥感到要说的话有千万句,可涌到嘴边不知说什么好。想了一会,稍稍定一定神,祖挑最重要的说:“每次我回老家,见到的总是穷乡僻壤老样子。有点力气的都去打工挣命,留下老的老小的小,到处死气沉沉——说实话我这个主人是不满意的哟!你们这些旱涝保收的‘公仆’有没有看到这些情况?有没有想过啥么高招来给我们添点亮色?”
“有啊!”叶似乎成竹在胸:“县委早就研究过了,结合农村建设,立足现实状况,提出了二十四字发展方针——根基在田,潜力在山;命脉在水,关键在路;致富在工,未来在畜——你看,你说的这些情况,县委都考虑到了;你没想到的县委也替你想到了!怎么样,对公仆的表现满意了吗?”
祖一拍大腿瞪着眼说:“满口官腔,有啥么用?噼里啪啦一长串,听起来都头晕!拿到我们云洲镇来,可能只有嵇书记会玩这些虚的!”祖想起陈昌和、韩会计、敏生、康仔和村里的农民,越发觉得所谓的方针可笑:“扛锄头、抡扁担的农民肯定搞不懂你们这一套,就是那些村干部也不会信你们的!”去年祖哥曾经去过陈昌和的办公室,发现一大堆上面发下的文件和订阅的报纸杂志,全堆在角落里当废纸处理。祖问过陈,陈说基本没怎么看过。那些废纸多半被韩会计拿去练毛笔字,妇女主任绣花女有时候找些彩页剪花。
叶自信地说:“下面懂不懂、信不信都没关系,只要他们去执行就可以了。一个国家的大政方针,真正理解的能有几个人?不要说田间地头的老百姓,就是你我这样读过几年书的书生又能懂多少?大家不懂没关系,只要掌权的人把握好方向,大家跟着走,错不了!”
祖指着叶数落说:“说了半天原来是为独裁、专制找理由!中央都说要推进基层民主,你们就这样落实中央政策?”祖哥又想起村里种田亏损,许多人不得不出外打工以维持生计,留守的多半是年老体弱,无法应付那么多的田地——港田也只能保证种一季稻子;镇政府却强令“不许荒田”,否则课以重罚。至于种田的损失,则由农民自己承担,十足的不合法不合理不公平。祖哥为此提出一连串的质问,叶摊开双手无奈地说:“这是落实中央政策——是真正地、不折不扣地落实。我们有啥么办法?”
祖哥也不知说什么号。停了一会,祖想起了什么,忙问:“刚才你说‘致富在工’,是搞工业还是出去打工?”
叶对这一点倒没细究,犹豫着说:“都是吧……这两方面是相辅相成的,搞工业也是为了提供就业机会、转移农业人口嘛!”
“打工能挣几个钱?”祖感到十分可笑:“顶多混个养家糊口,八辈子也沾不上一个‘富’字!”
这回叶有说法了:“打工阶层的人多呢——白领、金领、高管也是打工,说他们富不过分吧?其实富不富在于比较,富人总是少数。要是全国人民每人都有一百万元存款,都住上楼房,那么有房子加一百万存款的人就是穷人了,所谓的‘共同富裕’根本不可能!一个人是穷是富钱多钱少可能有点天意,但是过得好不好就在于自己了。象我这样的小职员,守在小地方甘心过小日子,安安心心地过一辈子;不敢想你们这样到外面谋发展的大抱负……”
祖开初直叫好,听到后来才发现变了味。不过听了叶这些话,祖觉得叶对老同学还是够实在的。果然随后叶告诉祖一些情况:县里最近把“引资引智”作为一项重点工作来抓,韩家湾水电站是引资计划中的重要项目。至于引智,说起来县里出了不少人才,各行各业都有;可是都往全国和全世界跑,极少回来的……
祖插话说:“际县人都是单干户,一点也不团结。”
叶深有同感:“就是这事让人头疼呢!这次县里提出要尽可能地挖掘本县和外部资源,出台了很多政策,其中包括在首都、新都和瀛港设办事处……”
“好啊!”祖兴奋得叫起来:“那几个地方际县人都不少,每个地方都有一千以上——派啥么人出去?能不能透露一点消息给我?”
叶摇摇头说:“这不好说,我也不太清楚。反正要求办事处的人员能团结人,能力强;而且要求爱家乡心切……人选嘛,要在全县范围内物色,包括政府、学校、企业、民间……”
祖开动脑筋,以最快地速度在熟悉的人群中搜索,继而急切地说:“调丁早江去吧,他肯定行!还有冯典华,脑子灵活,特别合适……”
叶数落祖哥说:“你就会徇私情!丁早江岁数偏大,坏毛病不少,喝酒又不行,拿啥么做联络工作?小冯刚刚转正,缺乏履历,知识层次也不够啊——好了,不说这个,言归正传,现在就去目的地!”说着放下手头的活,拉着祖哥出门。祖哥一个劲地追问要去见谁,叶只说是带祖哥去际河宾馆。祖哥这才意识到已近午饭时间。下楼后叶要来一辆小车,然后和祖哥坐上车,不一会儿就来到际河宾馆的院里。祖哥虽然在新都见过世面,却从未进过这个县城的标志性场所,不觉笑着说:“哥们要请客,多谢了!”
叶却一脸正经地说:“我本来是想请你的,只是这次有人请你,就不跟人家争了。我们兄弟两个有的是机会,下次一定好好撮一顿!”
祖哥又好奇又疑惑,心里还有一丝紧张。随着叶走进宾馆的大门,来到左侧的大厅,一位衣着轻盈的年轻姑娘正坐在沙发里悠闲地等着。叶恭敬地上前跟姑娘打招呼,一边把祖哥领向前。祖哥的脑袋不觉“嗡”地一声响——这位佳丽不是别人,竟然是侯娇娥!

祖哥脑子一阵迷糊,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也不知道叶尚荣是怎么走的;只觉得娇娥脸上的笑容很甜美,注视自己的眼神很柔和。下面两条腿机械地跟着娇娥坐电梯上楼,进到一间客房里。客房里正中摆着一张整洁的大床,窗帘半开,阳光照进来很温馨。祖哥这时才清醒一些,不禁疑惑地问:“你怎么来了?”
“不欢迎我是不是?”娇娥立即粉脸变色,生气地说:“那我现在就走!”一边说一边往外走。祖哥连忙赶过去拉住娇娥,笑嘻嘻地陪着好话。娇娥的脸色渐渐地重新开阳,坐到床边说:“我要到你家看看,你带我去吧……”
“啊?!”祖哥没有任何思想准备,不过看到娇娥的脸色马上要转阴,祖哥以极快的速度转变态度,赶紧上前搂着娇娥的腰肢,连说“好的好的,马上去”,一边说一边把娇娥搂得紧紧的。娇娥虽然转嗔为喜,却感觉祖哥的大手粗壮有力,把自己搂得快喘不过气来;同时感觉祖哥的嘴在自己的脖子和脸上乱拱。娇娥扬起双手推开祖哥的头,却被祖哥顺手压倒在床上。祖哥很久没有和娇娥如此亲近,一时性情大发,下面的小兄弟挺成了一门小钢炮,双手胡乱脱娇娥的衣衫和裙子。娇娥却不肯答应,情急之下使劲掐祖哥的右胳膊。祖哥感觉生疼难忍,不禁松开了娇娥,退到了床边。娇娥迅速坐起身,整理好上衣和裙子,之后喝命祖哥下床坐到旁边的椅子里去。
祖哥心里发虚,乖乖地照办,隐隐地感到一丝沮丧。娇娥坐在床边,理了理头发,敛起笑容,盯着祖哥恨恨地问:“你说,你错了吗?”
祖大吃一惊,脑子清醒了大半,不得不抖擞精神来应对:“刚才是我不对,不该对你那样,不过我绝对是真心对你好……”
“不许提刚才的事!以前的错,不用我说,你自己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什么事……”此时祖哥虽然心里明白,却仍然负隅顽抗:“难道我为你买饭买书、陪你逛街、帮你找老师也是错……”
“你少给我耍花样!”娇娥不为所动:“我文化不高,不求上进,家庭条件不好,还不如你老家的村姑,配不上你正牌大学生,那你为什么要找我?”
祖哥辩解说:“那是当时气头上的话,不作数的。我当然爱你,对你怎么样你也知道……”
“我当然知道!”娇娥生气地打断祖哥的话:“好得眼睛跟铜铃一样大,嗓门跟打雷一样响,就象阎王要吃小鬼一样——我要不是跑得快,哪里还能活到今天?到现在一闭上眼就看到你那副凶神恶煞的样,躲都躲不过去——我能跟这么一个人走?还说是爱我……见鬼去吧!”说到这里娇娥不禁哭了起来,哭得满脸是泪水,十分十分伤心。
祖哥没想到当时的暴怒给娇娥造成了这么大伤害,一时特别内疚,站起来要用手给娇娥擦泪。娇娥用力推开祖哥,一边哭一边诉说:“我爸妈虽说很普通,家里的条件也不好;可他们一直疼爱我,宁可自己紧,给我花钱从来不心疼。这么多年我虽然比不了大户人家龙生凤养,吃的穿的用的跟一般家庭比哪一样也不落人后!我哥哥脾气不好,可他从来没跟我发过火,有什么事总是让着我;我一皱眉头就想办法哄我开心,谁敢欺负我他就跟谁急——你凭什么对我那么凶?长这么大,有谁敢对我那么凶过?你是哪根葱?你算老几?!”
祖哥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先前的种种想法此时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求饶的份;一边求饶一边近前扶着娇娥,替娇娥拭泪。这回娇娥不怎么拒绝祖哥。祖哥见娇娥仍然痛哭不止,忍不住开始诚恳地检讨自己日常的行为举止,进而深刻剖析自身的阴暗面;保证今后脱胎换骨,以真正的、博大的爱心接纳娇娥的一切,重新开始幸福的爱情生活……说到动情处,祖哥也不禁流下了眼泪——真正忏悔的泪水!
过了许久,娇娥的倾盆大雨终于转为淅淅沥沥,以嘤嘤啜泣的方式走近尾声。此时祖哥发现自己后背已是大汗淋淋。以前想好的原则和让步底线,顷刻之间土崩瓦解,如今早已荡然无存——男人原来如此软弱!
当初一直自认为在女人的问题上很能把持,至此祖哥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是那种能过美人关的英雄——女人真是难以逾越的沼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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