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5%9b%9e%e5%88%b0%e9%98%b3%e5%85%891第一章 歌声荡漾浮出朝阳

第004节(总第004节)

驾着美名而来,走进没有赞美的地带。歧路纷纷思绪纷纷,看云听松就很满足,请原谅我的胸无大志。眠影寂寂,茕茕于潋滟,我比花草多一个名字。芳心走到秋天,在完好如初中怅然归隐。

祖哥带着娇娥回到村里时已近黄昏。尽管一路上很少被人看到,仍然引发了一场巨大的漩涡。晚饭还没吃老锄头家里便来了好多邻居,比昨晚祖哥回家热闹多了。还好娇娥能够坦然应对——尽管听不懂本地的方言,对老人、同龄人和小孩仍然表现得相当得体;与同村的几个女孩子比尽显大家闺秀的风范。尤其是肤色、身段、个头、衣着、言谈举止都要高出许多,绝对算得上灵心慧性的高雅公主。就是外貌也不输于村里的任何一个丫头,可能仅比福豆的堂妹福兰逊色一点——当初祖哥那样说话真是太委屈娇娥了!
娇娥自己的东西不多,主要是两身换洗衣服和一些化妆品,另有一大包本地买不到的糖果。娇娥把糖果都拿来分给大家,引得韩婶子和沈鸣洲的嫂子极力夸赞娇娥漂亮有文化有礼貌——简直跟“仙女”一样,比县城里的姑娘还要高贵!就是祖哥的两个亲嫂子也高兴不已。村里几个中年男人还对祖哥挤眉弄眼,那神情显然是羡慕或者嫉妒祖哥的艳福,让祖哥很不自在。
祖哥家里又热又乱,蚊子苍蝇不少,这在村里稀松平常;可如今突然掉下一个玉人般的城里姑娘,卫生就成了问题。不过眼下不但顾不上卫生,就是吃饭、洗澡、睡觉也成了迫在眉睫的大难题。另外,语言不通也让祖哥头疼。村里人说的是当地的土话,连县城里的人都听得费劲;娇娥置身于这种环境,要是没有懂普通话的人陪着,简直如同流落在异国他乡!还有,娇娥特别怕狗,连鸡也怕——刚才回来时祖哥一路领教了这位娇气姑娘的特别韵味,不得不充当着细心而且强悍的保护神。祖哥提前想到了这些,一到家就吩咐弟弟金时去追回刚回去不久的妹妹桂花,打算让桂花陪娇娥几天。
娇娥不吃辣子,对她来说现有的所有荤素菜肴几乎都是辣味呛鼻的,因此祖哥母亲只好另做几个没辣椒的菜。因为人多杂乱,拖到八点多娇娥和祖哥才吃上晚饭。饭后邻居们陆续离去,家里显得清净多了。桂花话多,见面就称“娇娥姐”,跟娇娥说这说那的,连祖哥都插不上话。妹夫甲平也跟着来了,不知道该怎样称呼娇娥,见面时只是腼腆地点点头。娇娥显然吃不习惯,没吃几口就放下碗筷——祖哥看得出娇娥嫌碗筷脏。家里的清水都得用水桶挑回来,母亲用水便格外节省,碗筷洗完后有时用清水冲洗不够。另外家里的碗筷都很粗陋,而且大都变形,看起来不那么舒服。饭后洗澡的地点选在灶间旁边堆放劈柴的小屋子里,祖哥给娇娥端去一大盆温热水,准备好一个凳子和毛巾。外面的月色虽然很好,祖哥还是给娇娥另外找来一个手电筒。娇娥果然很不适应,在这个临时的澡堂里呆了很久才出来。之后轮到家人洗澡,都很简单。祖哥最后洗澡,洗完后发现甲平已经回去了,是趁着月色走的。
堂屋两侧的大房间都打了隔断,变成了四间,可只有两张床。娇娥和桂花睡东边房间,祖哥和弟弟金时只得到邻居家借宿。祖哥想去天草家,金时却更乐意去敏生家里找他的儿子桃八玩。正争执不下时,娇娥出人意料地听出了两兄弟的意思,当即出面干涉,不让祖哥离开家里。祖哥无奈,只好清理出堆满杂物的竹床,铺上草席,睡在娇娥和妹妹的隔壁屋里。金时独自去敏生家里借宿。
母亲收拾灶间、准备第二天的猪食,父亲借着月色连夜挑回三担水。等到把这些事情安顿好准备睡觉,此时已是深夜,外面的圆月已经偏西,一家人都累得快睁不开眼了。

娇娥住在祖哥家里的头一晚上,感觉特别新奇,好长时间都睡不深。窗外的月光照进屋里,不象城里的月光那样平淡;而是清晰而又朦胧,象是童话世界或是梦境。村里的夜晚是如此静谧,侧着耳朵仔细聆听,很久很久只能听到自己和桂花的微微声息——就是隔壁隐隐传来的祖哥的呼噜声,也在寂静的夜色中熔化,熔化成远方的传说。世界原来有如此幽静的海洋,自己生活的城市分明是极其微小的喧嚣之岛、漂浮于无尽海洋的微弱光点!
娇娥从有记忆开始就在城里——就是近期呆的那个朋江工地,也是个现代化的施工场地,每天晚上灯火通明而且噪声隆隆,很难感受到真正的山水幽静感。这次来到地道的农村,感觉完全是另一个世界。
娇娥有许许多多的梦想,其中不乏诗意才情——年初娇娥就有一首散文诗发表在局报上。那篇小文章虽然没引起一叶秋的特别注意,却得到了局技术中心柳东的很高评价。另外哥哥的技术领导胡立松也出乎意料地大加称赞,还为娇娥落选一叶秋评定的“四大才女”而鸣不平。这些赞誉没给娇娥带来内心的喜悦,因为这些纷乱的鲜花没有一枝投中娇娥的心灵之河。
娇娥又一次走进自己的心灵深处,那里有多年来一直供奉的爱情神庙。心仪的白马王子应该是英俊而又充满智慧,象青山一样在永恒的忠贞里托起新潮的四季。娇娥并非没有现实中的准王子,福源公司的林世英就是最接近的一位,可惜父亲和哥哥认定林只是徐柄政的一个“车夫”,从而极力反对。哥哥安慰自己说,一定能找着合意的,不用着急,毕竟年龄还小;另外还答应在大学生中物色一位长相和气质都不逊色于林的好对象。可是命运很快让祖哥进入了娇娥的世界,让另一种完全陌生的野性和魅力反复颠簸娇娥的心,让娇娥无力自持。如今贸然进入这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娇娥相信是命运使然,因此愿意安心体验未来发生的一切。
娇娥一向爱睡懒觉,第二天起床倒是相当早,比桂花还要早一步。此时鲜艳的阳光照进屋里,把积累了一个夜晚的清凉驱散得无影无踪。娇娥穿好衣服走出房门,发现祖哥还没起床。此时堂屋的饭桌上摆满了各种菜肴,热腾腾的五颜六色;旁边的矮桌上放着一个大木盆,里面盛满了很稠的米粥。祖哥的父母早已在灶间忙得热火朝天,辛勤地在炒着热菜。炒菜锅旁边的大锅里装满了煮好的猪食,正冒着热气。灶台上放着一个奇特的竹制用品——想起祖哥说的,那是刷锅用的竹筅。大灶的对面是一块切菜板,侧面靠墙立着一排高大的碗柜。老太太用一个沾满杂质的葫芦勺从锅里盛猪食,装入一个同样脏乎乎的大木桶里;一边干活一边跟娇娥说话,说了好多。老头在角落里往灶膛里塞柴火,也跟着打招呼。娇娥一点也没听懂,只能是微笑着点点头。老太太上身穿着深青色的粗布衣服,下身是黑色的长裤,脚穿一双布鞋;全身的衣着虽然十分粗陋,却相当干净整洁。而老头在角落里蓬头垢面,上衣和裤子好象还有几处破损。后来娇娥还发现他光着脚,脚趾头明显变形!老头的两只手又大又粗糙,可听祖哥说正是这双手能编箩筐、斗笠,能做板凳桌椅,还能拉一手好二胡,真的难以置信!两个老人满脸都是皱纹,气色都不太好;眼珠浑黄,几步之外似乎就看不真切。可他们整天忙碌,种田种地做饭养猪哪一样也不耽误,如此能干让娇娥叹服不已!
不一会儿桂花和祖哥也起来了。桂花到灶间跟母亲说了一通话,之后告诉娇娥:一大早就有邻居来请娇娥和祖哥吃饭,而祖家极力推辞;任是这样这两天的午饭或晚饭还是难以在家里吃——原来老太太跟娇娥说的是这些!
相比于老头老太,桂花的穿着光艳多了:浅红色上衣配蓝色长裙,下面一双高跟皮鞋,跟城里姑娘没多大差异。只是娇娥不喜欢如此鲜艳的着装。桂花的脸稍长,不过五官还算端正,皮肤也挺细嫩,总体上比较漂亮。桂花话很多,特别热情,张口闭口“娇娥姐”;而且她的普通话相当不错,甚至比祖哥还强。后来两人互问年龄,桂花虽然在姐妹里最小,竟然还是比娇娥大半岁!不过仗着跟祖哥的关系,娇娥坦然地做起了“姐姐”。父母和哥哥都责怪娇娥谈对象太早,没想到桂花都已经出嫁半年多了。听桂花说,她丈夫甲平在窝冲乡的长明村,那儿靠近公路,经济条件比这边好一些。甲平做过小买卖,如今呆在家里没事干。
早饭一过祖哥骑着一辆旧单车走了,娇娥跟着桂花到村里闲逛。祖家的房子处在一个山坳的中间位置,立在右侧的山脚。两边和对面山脚都有村民的房屋,中间的平地是稻田和菜地。山坳里头的房子不算多,而且大部分相当破旧,祖家的红砖房子算是不错的了。听桂花说,这个山窝就是狗齿窝。如今越来越多的村里人迁到山坳外边,在礼堂的两侧盖房子,所以外边的房子普遍比较新。
满眼都是树木花草,空气特别清新;山坳深处的浓绿似乎蓄积着无尽的生机,对娇娥有着强烈的吸引力。娇娥更愿意先去山坳里走走,最好爬到长屏山上去看看。于是娇娥踩上一条约莫半米宽的泥土路,自作主张往里走。高跟鞋虽然不太适合走这种路,娇娥却走得很美很带劲。桂花虽然不乐意去那个地方,此时不得不跟在“娇娥姐”的身后。祖家的大黑狗一路护送,在两人身旁不时地蹦跳打滚,兴奋莫名。
娇娥发现狗齿窝靠近外面的一半是稻田,里头一半全是菜地。菜地里种着好多种蔬菜,此时有人在里头种东西。那些蔬菜娇娥只认识韭菜和白菜,别的一时想不起名字,却又不好意思问桂花。不过不用娇娥发问,桂花主动细致地给娇娥讲解村里作物的性状特点:满地心形叶子的是红薯,叶子细小而又有点枯黄的是辣椒苗,同样叶子发黄而枝干矮壮的是茄子苗,枝干不高叶子象小荷叶的是芋头。那边缠满藤架、枝叶稀疏快要过季的是扁豆,而这边靠近山根枝干细高叶子粗大、长得密密麻麻挤在一起的是苎麻。娇娥注意到苎麻地高出路面足有半米,上面黑乎乎的全是肥料。桂花解释说,种好的苎麻一般可连续收割十到二十年,有的甚至可以连续收割一百年以上;每年施肥两次,收割三次,如今正是第三次收割的时候;收割后的苎麻剥取表皮纺纱织布……说到这里桂花抬头四望,看到半山坡上有人在刷纱线,于是告诉娇娥,那是村里模发在刷纱线,我们这里叫“刷布”,可以一起上去看看。模发老婆绣花女在大队当妇女主任,管计划生育,从小心灵手巧,特别擅长绣花和织毛衣——电视里或城里街道上的花样和毛衣款式,只要看一眼,就能或绣或织,弄出来的东西一摸一样。另外模发是以前老韩书记的大儿子,模魔是小儿子,脑子有点不正常;还有二儿子模根是医生,搬到中心大队的上竹去了。别看模根没上过大学,可周边的村民很相信他,经常有人找他治病——他可是上一辈老中医丁医师的高徒啊……娇娥赶紧制止桂花的发挥,继续往前走。
两人走走停停,娇娥注意到一个岁数很大的老农在土里挖槽,似乎是在种东西。桂花说,那个老人是沈家最老的人,快九十了,辈分也最高,大家都叫他“老伯祖”。天草过世的爷爷跟老伯祖是兄弟。老伯祖正在种大蒜,明年二三月份就可以拔大蒜吃。他下面都是单传,两个女儿远嫁外地,独子方山伯已过六十,在沈姓家族里说话管用;唯一的孙子沉根在云洲镇电管所上班;而沉根死爱吃大蒜,吃得好多天满嘴臭味。沉根死了两个老婆,那两个老婆只留下一个女儿,现在的老婆带来两个外姓的儿子。老伯祖虽然没有自己嫡亲的曾孙子,却仍然容不下这两个外姓曾孙,百般排挤,结果弄得孙媳妇跟他仇人一样——天草还曾劝老伯祖要有容人之量、不要给沉根添麻烦呢!听说老伯祖还有个亲弟弟外号“土地公”,是个大地主,可惜没有儿子,于是过继方山伯延续香火;没想到建国后土地公挨批斗自杀,方山伯又做回老伯祖的儿子……娇娥不想知道这些,又一次打断桂花,继续往里走。娇娥听祖哥说过那个叫沈鸣洲、天草的人,尽管祖哥说得很来劲,娇娥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一个上了年纪的妇女挑着一担水,迎面而来。娇娥赶紧让路,恭敬地站到路边的草丛里,不惜让鞋袜和裤腿被露水沾湿。妇人乐呵呵的,主动跟娇娥说话。娇娥听不明白,只能微笑着应对。桂花跟妇人搭了一通话,妇人才挑着水走了。随后桂花告诉娇娥,这个妇人叫石香,他老公碗明和天草的父亲是堂兄弟。这两个男人的关系虽然不太好,石香和天草的母亲却很合得来。几个月前石香信耶稣,多次跟一群妇人去做礼拜,而天草的母亲不肯去。刚才石香邀请娇娥去她家吃晚饭,特别热情,是真心的,不是虚情假意。娇娥紧张地问桂花:“你答应她了?”
“没有。”桂花不假思索地说:“哪能人家一说就去吃呀!”
娇娥这才安心。谁知桂花接着说:“今晚上要去磨娘家吃饭呢,就是想答应她也没办法!”
娇娥吃了一惊,忙问详情。原来磨娘住在壶山,离这边有三四里地远。请吃饭的人家很多,舍近求远答应磨娘家主要是因为祖哥母亲和磨娘最说得来,好得跟姐妹一样。每年祖哥回老家,磨娘家是必去的。再说磨娘的小儿子陈金禄跟祖哥同学朋友多年,如今在窝冲中学教书,跟祖哥一直保持着不错的关系。
娇娥知道今天中午要到敏生家吃饭,看来这一整天别想自由自在地玩。不知明天怎样?桂花告诉娇娥,明天中午要去蘑菇塘秋平家里吃午饭,路程也是三四里的样子。多年来秋平一直请沈鸣洲和祖哥吃饭,这两个人每次回来都没落下。明天晚上倒是没有饭局。娇娥惊喜地问:“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桂花闪着大眼睛说:“我妈说了,不能让你连着跑,谁请也不去!”
娇娥这才松一口气,感觉这位未来可能的婆婆还是能体贴人的,想到这里不禁开心了不少。前面赫然出现一片白花,十分耀眼。对面一个中年男人光着上身在给白花除草,露着桐油色的皮肤。娇娥对这片漂亮的小白花十分钟情,不觉蹲下来细细观赏;发现这种作物的枝干是红色的,叶子鲜绿。大黑狗也停下来,兴奋地四处嗅着。桂花自然要作一番详细解:这是荞麦,那个干活的男人是村里唯一一个找不到老婆的单身汉,外号茧皮牛。茧皮牛身体棒极了,肯干活,但毛病很多。早年先后有两个外地女人跟茧皮牛生活过一段时间,但都跑了,还卷走了他的全部钱财。娇娥对这种事情没什么兴趣,不过随后桂花说到一个典故,说得绘声绘色,让娇娥提起了精神。
典故的主人公正是陈金禄,磨娘的小儿子,小名猴蛋,祖哥的玩伴和师弟。陈金禄兄弟三人,名字跟祖家兄弟一样都带“金”字,从大到小按“福寿禄”排。老大陈金福老二陈金寿没看出异样,唯有猴蛋从小就特别讲究穿着,追求洋气。这一点惹得父亲陈老磨大为光火,磨娘却极宠这个晚崽。小学时候猴蛋就开始不时地冒出普通话来——那时候老家称普通话为“官话”;能听懂官话的人不多,说官话的人几乎没有,就是镇干部讲话、小学和初中老师讲课都是说本地方言。上小学四年级时,也是中秋节前后,猴蛋和陈老磨一起去自家的荞麦田里施肥,猴蛋空着手,先到田边,一时高兴,指着荞麦不时地说着官话:“红茎绿叶开白花,这是什么东西?”特意把“什”、“东”两个字念成去声,还拖长音。陈老磨历来不爱说话,这回更是不声不响,放下担子后操着扁担,悄无声息地绕到猴蛋身后,照着后背一扁担下去,当即把这个小儿子打翻在田里。
“啊?怎么能这样呢?”娇娥觉得难以理解:“打坏了吗?”
桂花仍然饶有兴致,模仿着当事人的口吻描绘:“当时猴蛋疼得受不了,在田里连滚带爬,用我们这里的本地话大哭大喊:‘打死人啦!打死人啦!荞麦田里打死人啦……’陈老磨本来还要打人,听他喊出这一声就算了,叉着腰说:‘小贼,原来你还认得是荞麦!’”
娇娥忍不住笑了一阵。随后两人来到狗齿窝的尽头,右侧山脚是几栋屋子,新旧不一。左侧山坡上一棵大树枝叶浓密,象一把倾斜的大伞把下面的水井整个遮挡。大树的后面是一片竹林,竹林的后面立着一座老房子。桂花说,这棵大树叫苦树,沉根说是苦槠树——沉根以前在镇林业站干过。树上的果子下个月就可以采摘,届时按惯例做成豆腐,叫苦树豆腐,味道不错。这棵苦树是祖家的,而下面的水井是天草父亲挖的,后面的竹林是方山伯和天草家的。前几年这几家都搬走了,天草家搬到了狗齿窝靠近入口的位置。如今住在右边山脚的是老哑子和他的五个儿子,老哑子姓彭,其实不哑,他老婆哑女才是哑巴,他家老五哑发子说话结巴。前四个儿子的名字都带“发”字,中间那个字按“江河湖海”排,江发、河发、湖发都出去打工了,剩下海发和哑发子在家。刚才的那个茧皮牛就是老哑子的远房侄子。哑发子年龄和祖哥相当,估计也找不到老婆。老哑子只有一个女儿,叫星妹,比桂花小点,生性活泼,老哑子把她当命。两栋旧房子当初是祖家和天草家的,后来很便宜卖给了老哑子家。最旧的那栋是祖家的,祖哥上大一时卖掉,总共卖了一千五百块钱,用作祖哥的学费。
娇娥不禁多望了那栋旧房子几眼,想想还是扭转身子,走近水井看看。水井在左侧比较高的一个小平台,边上垒着两块平整的青石板。水井看起来不大,水质特别清;虽然光线不是太好,却能清晰地看到井底的石子和水草。水面上飘着几片长条形树叶,是从上面苦槠树掉下来的。桂花说,由天草父亲挖好的这口水井叫苦树井,如今主要供老哑子一家人使用。村里还有一口大水井,在外面的樱桃河边,叫樱桃井,那是大部分村里人挑水的地方。停了一会,桂花望着高大的苦槠树说,娇娥姐要是住到下个月,就能吃到苦树豆腐。
娇娥笑着离开苦树井,沿着显著缩窄的山路往山里走,大黑狗主动跑在前头。两个人立即淹没在树丛中,娇娥顿时感到整个身子隐隐地被一股清凉浸透。小山路上横着树枝杂草,迫使娇娥走得很小心。桂花在后面并不顾忌脚下,心思仍在刚才的苦树豆腐上,兴奋地讲起父亲一段可气又可笑的故事。那是两年前的事,祖家请陈木匠来做风车,恰好赶上丁早江回老家,于是母亲请丁老师一起吃午饭,还把秋平也拉来了。正吃午饭时,父亲扛着锄头从外面回来,看了一眼满桌子的菜,顾不上跟客人打招呼,立即嚷起来:“做啥子不把苦树豆腐端出来待客?那是我自己做的豆腐,做得那么好,多少年都吃不到!”秋平和丁老师都说“菜够多够好”、“祖叔快吃饭吧”;而陈木匠一向爱逗笑,连声说“快端出来”、“我最喜欢吃”。母亲气得打开灶间的碗柜,叫父亲仔细看,里头什么菜也没有了。父亲这才想起来,吃早饭时是自己把昨晚剩下的最后一碗苦树豆腐打扫干净的。可气的是,他明知自己错了,却不肯认错,一句话也不说。陈木匠偏偏不肯放过,不停地喊:“怎么还不端上桌?藏哪里去了?吃独食是不是……”
娇娥觉得很好玩,好奇地问:“事后你妈什么反应?”
“我妈快气死了,”桂花也不觉乐了:“大骂了我爸好几天,‘幸好只是一碗豆腐’,‘幸好是熟人’,‘该用棍子打死你这个老蠢鬼,连棍子都得扔掉’……”
娇娥回想祖哥的言谈举止,确认没有这方面的遗毒,这才感到放心。树丛越来越幽深,在桂花的指点下娇娥认出了樟树、松树、枫树、柏树、杉树、漆树、山茶树,还有蛤蟆藤和爬山虎。娇娥多次听祖哥说到山茶树,因此特意细看了一番,发现山茶树的枝干曲折,看起来很有力量;树皮介于红黄之间,有点象皮肤的颜色。桂花说漆树有点可怕,不能碰它,碰上就会脸肿手肿,叫做“中了漆树”。娇娥最爱看的是枫叶,有的枫叶正在泛红,在浓绿的树丛中特别鲜艳——那种鲜艳让娇娥激动得深深吸气,恰似吸入山林中的灵气!
娇娥的游兴虽然很浓,桂花的情绪似乎不在这里,不时地跟娇娥讲起村里的事情。桂花特意提到,本地韩、陈、沈、彭四大姓,韩姓人最霸道,早年尤其过分。祖家当年在双田大队韩县生产队,受韩荣发家的欺压才过这边来的;而松阳大队这边韩菩萨家族的势力最大,他儿子韩康荣在大队里帮忙,虽然没什么名分,队里的干部谁也不敢小看他。当初老哑子一家住在外面,和村里模发他们住一起,老韩书记死后模发欺负老哑子,把老哑子逼到了狗齿窝里头。现在的韩姓人仍然很横——尤其是双田那边的韩姓人更不好对付;而且抱团,连镇里都头疼。听说窝冲那边的吕姓人也很厉害。祖哥上初三那年,云洲的韩姓人和那边的吕姓人为了挂日岭的小煤矿打起来,双方参与械斗的总共有上千人,县里派出好几百武警才镇压下去。从那时候两大姓结了仇,挂日岭的煤也不许挖了。韩荣发的妹妹嫁给窝冲的一个吕姓人,那年打架后回娘家,韩荣发竟然大义灭亲,召集几个兄弟将妹妹按倒在地,灌了她满嘴的鸡屎和猪粪。
娇娥听得难以置信,桂花急得发誓。娇娥忽然想起祖哥说过的话:他的老乡韩涛和吕厚德的密切交往“很不一般”,理由是“来自敌人的朋友更朋友,来自朋友的敌人更敌人”;还说要是异性结缘更是“佳话”——看来桂花很可能没夸大。桂花还告诉娇娥,如今世道变了,宗族的势力没那么大了;特别是祖哥和天草考上大学后,祖家和沈家的地位反过来比一般的韩姓人高。不过韩菩萨一家人和韩模发他们还是相当横,祖家不敢惹他们。
前面的山路开始陡起来。桂花说村里人从小都没少爬山,天草爬山最多;忽然又说到山里有很多蛇,两头蛇、五步蛇、青竹蛇、过山风都有……话没说完娇娥早已吓得花容失色,尖叫着要回去;大黑狗也在前头惊疑地回头看。桂花这才意识到说了不该说的话,忙安慰娇娥说,蛇一般怕人,很少敢到路上来;再说有大黑狗守护,蛇闻到狗的气味早就躲得远远的,因此根本不用担心。桂花说了一大箩筐的话,娇娥仍然捂着胸喘气,疑虑重重。桂花吩咐大黑狗在娇娥前后左右又嗅又扑地巡视了一圈,然后告诉娇娥再爬一段山路就是松树林,那儿离山顶已不远。娇娥这才略感放心,继续爬山。
没过多久眼前果然出现一片松林。松林里的花草不多,显得相当空旷;松树棵棵挺拔,每棵树的树干都敷着厚厚的深色外皮,象是深色肿块,摸上去倒是清凉。娇娥抬头望,只见上部的松枝和针叶相当密集。偶尔泄漏的阳光洒在松林里,异常明艳。地面薄薄地落了一层金色枯松针,还有一些球形松子。娇娥感到累了,决定在松林里歇息一会。桂花给娇娥找来几片略有泛黄的树叶子,让娇娥垫着坐下来,自己却不坐,站在旁边继续给娇娥讲故事。这回桂花说的是下面那所松阳小学,村里人习惯叫樱桃原小学。这所小学覆盖范围除了樱桃原、壶山、蘑菇塘外,还包括梅屏、浒塘、风塘、乐坑、木岭、金合里等等共13个生产队,生源数量在全镇九个小学里算得上前列;可是早年的樱桃原小学基本排在老末,比林坑小学还差,号称“老九小学”。常年在小学任教的方寒九老师为此被称为“老九”、“双料老九”、“双九”。天草的上一届在小升初考试中被剃了个光头,“老九”老师不甘心,出面到镇里耍横,最终把小学成绩最好的雨梅弄进云洲中学,可雨梅中考后还是落榜。天草这一届一炮而红,除天草拿全镇第一,还考上了鬼四、猴蛋、方黑子、福豆、韩引财和一个来自林坑的借读学生,成绩都不错,被老九老师称为“七星照月”。令人称奇的是,此后樱桃原小学彻底摆脱了老九位置,最牛的时候居然可与中心小学一争高下,为此周边许多人一度想尽方法转校过来呢!
桂花说话象放鞭炮一样麻利,里头的人名娇娥大部分听说过。没听过的名字里,娇娥仅主动打听雨梅,得知雨梅是石香的女儿,天草的堂姐;几年前雨梅嫁给方黑子,生了两个孩子,常年在外打工。桂花主动介绍了另外几位的情况,娇娥没仔细听,只记得韩引财和方黑子如今在家种地,前者特别小气爱财,后者沉迷于赌钱。桂花特别称赞天草,说是从初中开始,就和茶丰大队的财荣一起被韩老师称为云洲的两个才子。天草上初二那年夏天,这里突然降下一阵暴风雨——很多年碰不到的那种暴风雨。当时是中午时分,疾风暴雨闪电雷鸣,挺吓人的。等到雷雨过去,村里人才发现礼堂后面的山坡遭到雷击,这一带的树木基本被烧坏,烧坏的树林从山顶一直连到山脚,礼堂四周的大树也被打坏了不少,礼堂本身却没怎么受损,只有屋脊的琉璃瓦被烧坏了几片。当年下半年松阳大队还是特意维修了礼堂,另外又在礼堂南大门书写了对联——那副对联就是天草出的,韩会计写的毛笔字,现在还能看得到。听说年底又要翻修礼堂,不知道会不会换成新对联。
娇娥一边听桂花说话,一边观察这片松林。山风一阵阵刮过,松林发出一阵阵的涛声——非常非常真切的涛声!以前娇娥在课文中见到“松涛阵阵”,一直无法理解;此刻终于领受了真实而又美好的体验!眼前这个话语滔滔的农村姑娘,好象是借助某种外力突然降临到娇娥面前,强行为娇娥打开了另一个世界!娇娥天性文静,乐于倾听,这次遇到如此爱说的女人,还是有点不适应。祖哥曾多次强调说,他这个妹妹有点不正常,娇娥觉得做哥哥的把话说得过重了。
之后两人带着黑狗继续爬山,不多久就上到山顶。山顶上的大树不多,杂草也不繁密;站立四望,视野顿时宽阔了许多。北面的挂日岭高大而又真切,满山的苍翠从高高的山顶下到两侧的山肩,然后一直铺排到山脚下的田地。转身向南,大半个港田尽收眼底;港田里的稻禾黄中带青象是飘落的云锦。西侧的长屏山有一个更高的山头,山头外侧的山坳似乎有一条山路连接到挂日岭脚下。桂花说,那个山坳叫杀鬼冲,只有一条小山路通过,一般人不敢走。前两年有人到挂日岭偷挖煤,从那儿开出了一条不算小的沙土路,与挂日岭山下的沙土路连通。长屏山的东边也有一个叫做“切口”的山坳通往挂日岭,只是平时很少有人走那边。
桂花向导又一次主动给娇娥提供增值服务,介绍周边各大队和生产队的情况:松阳大队的13个生产队大部分在蘑菇山南面,只有木岭、金合里在长屏山东边。蘑菇山南面山脚有个水塘格外幽深阴森,叫“六阴水”。长屏山的东北边更远处一山连着一山跟赶脚似的,那儿散落着云洲镇的四个大队:阳普、洛山、白桥、仙潭里,都很穷很落后,只比林坑好点……
看到娇娥盯着挂日岭出神,桂花也来了兴趣,指着挂日岭西侧的缓坡说,那儿到处都是偷挖的小煤矿煤井,走近了十分难看;东边坡脚还有一条大深坑,十分吓人。再说挂日岭虽说在本地最高最大,放到林坑那边就不算什么了。西边很高的、靠得很近的两座山峰叫对门山,就在蜘蛛塘的边上,比挂日岭矮不了多少。听沉根和团生说,窝冲西边的上龙岭和下龙岭更高更大得多,高度是挂日岭的三四倍。
娇娥觉得挂日岭高大而又亲切,象英俊伟岸的男性身躯,心里甚至萌生一种爬上去的冲动。虽然桂花的话令人扫兴,娇娥却没受影响,开玩笑说要找时间去爬挂日岭,就走杀鬼冲那条路。桂花立即赞同:“好好,明天就去!”停了一下,又补充一句:“你和天草一样爱爬山,挺怪的……”
娇娥一听脸色大变,立即转身回去,头也不回地往山下走。

在敏生家的午饭还算是热闹,因为祖哥临时赶回来陪娇娥。娇娥强压着内心的不满,表面上没给祖哥难堪。敏生夫妇两个居然都没看出娇娥的情绪,敏生嫂还一个劲地在娇娥面前夸金三如何厚道、如何有见识、如何吃苦顾家。桂花虽然感觉娇娥在生闷气,却只是轻描淡写地道歉,还声明自己“不会说话”,请求原谅;然后故态复萌,跟谁都说笑,包括娇娥,而且依旧热情地围着“娇娥姐”转。午饭摆了十几个菜,大部分没放辣子;饭桌上没有酒和饮料,主客都很随意——先吃好饭的居然可以当即离开饭桌,甚至走人!
午饭后祖哥又走了,娇娥跟着桂花回家。此时娇娥的情绪平静了许多,不怎么生桂花的气了。敏生的家靠着港田,远离狗齿窝,来回都经过礼堂、村委办公楼和沈鸣洲家;而樱桃原小学在敏生家东侧三四百米远。娇娥要去小学看看,桂花欣然领命,引着娇娥前往参观,一路讲述着学校的典故。当说到早年来过一个姓郑的年轻老师、且学问特别大时娇娥不禁主动询问,因为有一次祖哥曾提到过这位外地支教青年。没想到这回桂花提供不了多少准确的信息,只是强调那人数学超好,还会说外国话;不但深得鬼四、猴蛋、引财、福豆他们的敬佩,还得到了樱桃原小学所有老师的称赞。之后桂花使劲回想了一阵,赶紧补充说,那位老师的老家是外省的郁市,听说转年就考上了大学。
不一会两人来到目的地。只见操场不大,没有围墙,仅有的两层教学楼相当破旧——细看竟然还是砖木结构!桂花也说,前些天刚开学时她进去过一次,上到楼上楼板还有点晃,踩得心里发虚。教学楼东边的外墙上涂刷着两行醒目的白色大字:“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
娇娥略看了一会便意兴阑珊,催着桂花往回走。刚才到敏生家的路上娇娥心里不快,没怎么注意路边的风景,此时回去娇娥格外注意那几处建筑。在整个村子里,村委办公楼算得上气派,不过娇娥对办公楼西侧的礼堂更感兴趣。礼堂大致呈长方形,长边与村委楼平行,上面开着七八扇窗子。礼堂四周都是大树,基本是柏树和樟树,把大部分窗子遮住了;南面大门对着港田、蘑菇山和后面更高大的山。整个礼堂坐落在长屏山突起的一个平台上,格外显眼。午后的阳光仍然热辣。娇娥站在礼堂边的大树下,看着上面天窗映照的阳光,萌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桂花说,早年礼堂里经常有本地的地方戏演出,有时还放电影,特别热闹。这几年出去打工的人多了,整个村子都冷清了许多,礼堂更是常年关着门。
娇娥走到礼堂南门,对开的大门关得严严实实。两侧果然书写着一副对联,还有横批;毛笔字迹还算清楚,字体介于楷书和行书之间。娇娥没怎么练过毛笔字,不过还是看出这些字写得不怎么样——字体谈不上漂亮,功底也不行。再仔细看对联:

雷滚半坡午日楼台飞霹雳
霞开远树凌空户牖绽朝阳

横批是“与山同守”。

桂花在旁边不停地问对联怎么样,娇娥却不知该如何评价。随后经过沈鸣洲家,娇娥忍不住多看几眼。那是左右对称的三间小砖房,灰瓦小尖顶;后面还有同样的一栋房子,地基比前排房子高,中间隔着池子。前面是一块平地,平地外边有个大坑,大坑旁边立着一棵叶子卷成刺的大树,有房子那么高大。娇娥见过这种树,好象叫老虎刺,听桂花说这里的人叫它“狗崽刺”。房子左侧及后面另有几棵大樟树,树枝树叶遮住了大半个房子。房子的大门开着,没看见人。在村里,这座房子很普通,看不出非同凡响之处。桂花说,天草娘平时很和气,一旦逮理可不饶人,厉害极了,村里人都不敢惹她。
在壶山磨娘家的晚饭只有桂花作陪,祖哥不知跑哪里去了。壶山的人家没有樱桃原多,全部挤在一个山坳里。娇娥注意到这边的旧房子比樱桃原多一些。这些旧房子的结构几乎完全一致,就是左右对称,侧面四扇墙隔成三间房,或者六扇墙隔成五间房;中间更为宽大一些的房间是堂屋,作为吃饭及活动的厅房。当地人管这种结构为“四扇三间”或“六扇五间”。猪圈、厕所往往放在侧后方。新房子气派了许多,更像城里的小楼,娇娥反而不喜欢。磨娘的房子更有特殊之处:不但房子老,部分墙体是泥筑墙,后面还有另一户人家住的老房子,两栋房子之间是一个露天的长方形池子,池子四壁长满了小草和青苔。桂花说,这个露天的池子叫“天井”;樱桃原有天井的人家不多,老伯祖、模发、天草和老九老师家才有。
磨娘生就两片薄嘴唇和一脸的苦相,不停地跟桂花说这说那,对娇娥显得冷淡了一些。后来听桂花说,磨娘说的几乎全是陈老磨那个老东西的不是。而陈老磨又矮又壮,只知道干活,极少说话,跟闷葫芦一样。果然,听桂花说,陈老磨生性不爱说话,整天象个闷锅;儿子及邻居小孩十分害怕,见了他绕道走;相比别的男人倒是极少动手打人,但还是有几次突然打老婆或儿子,出手相当重,而且无人敢劝。
娇娥听得十分气愤,告诉桂花那是“冷暴力”。桂花却不关心这个,换一种口气说:“不过磨娘干活性子慢,每日三顿饭都比别人晚……”饭后回到家已快天黑,又过了一个小时祖哥才回来。老锄头回来得更晚,说是趁着月色终于把最后一行蚕豆种完。娇娥这才注意到老锄头走路有点瘸,后来听桂花说是脚疼造成的。
这里的方言很有意思。家里是“屋里”,爷爷是“公公”,奶奶是“婆婆”,父亲或男人的豪迈自称是“爷老子”或者简称“爷”,母亲则对应是“娘老子”或者“娘”。成年男人女人分别是“男客人”、“女客人”。嘴刁挑食叫“口窄”,小孩子争吃的,不满意时赌气放弃叫“发让”——听说磨娘的小儿子猴蛋和陈木匠的小儿子鬼四小时候最容易发让,而同样年龄的祖哥表现就很好。喜欢、欣赏叫“作兴”,超乎想象力的聪明是“捏怪”。还有一个有意思的说法叫“无形画影”,按桂花的解释,大概是不像话、不着调、离谱离奇、没规没矩、没边没际……骂牲口的用语也颇有意思,比如骂猪常用“挨刀的瘟鬼”,猪狗鸡饿得乱叫乱找吃的被骂做“鬼劫了食”——当然这句也可用来骂人。还有一种用于赶走鸡狗的用具叫“唠嗑竹”——确实是一截竹竿,上部一小段保持原样,下面一大段劈开成七八片,用来敲地以赶走捣乱烦人的鸡狗。它的声音可不“唠嗑”,而是“噼里啪啦”闹响得厉害。而这里的旧房屋结构也是高度一致,普遍都是中间大厅叫堂屋,两边是对称或非对称的房间;包括堂屋和房间在内,“四扇三间”、“六扇五间”是最常见的两种房型。
祖哥回来后桂花就离开了娇娥,跟她母亲呆在一起,小声说着什么;这边娇娥改由祖哥陪着。娇娥本想听老锄头拉二胡,可这时家里又来了几个邻居,随后又走来一个中年男人,看其相貌有点象祖哥,比祖哥更强壮。祖哥告诉娇娥,他就是长兄年老大,特意从窝冲那边赶回来看望娇娥的。年老大话很少,毫无顾忌地直接拿眼瞅娇娥,瞅得娇娥很不舒服。娇娥躲到房间里去,谁也不见。等到堂屋里的人散去,又该洗漱睡觉了。祖哥进屋告诉娇娥,明天的午饭晚饭都在蘑菇塘吃,午饭改在韩康荣家,秋平管晚饭。韩菩萨一家人跟祖家历来不怎么来往,这次特意出面邀请,祖家不好回绝;而秋平是老熟人,好说话,因此把晚饭改在他家,而且说好了晚饭提前开饭以便早点回来。
娇娥对这样的安排虽然无法反对,心里自然很不痛快。祖哥看出娇娥的情绪,赶紧安慰了娇娥一番。可是祖哥马上又说,考虑到这里的条件太差,他得带娇娥尽快回孖局,后天一早就走,因此明天要去买火车票。娇娥虽然不打算住多久,但也没想到只呆两个整天;不过对于祖哥的安排娇娥也没意见,毕竟跟桂花这样的女人呆在一起够心烦的。娇娥要求祖哥明天作陪,至少陪晚饭。祖哥满口答应。
转天娇娥和桂花大部分时间呆在蘑菇塘秋平家,中午去韩康荣家吃饭时秋平也被拉着作陪,祖哥却没来。那位被大家称作“康仔”的主人韩康荣看起来三十出头,精神挺好,在家里显然是做主的角色。他父亲韩菩萨也来吃饭。听桂花说韩菩萨以前也当过大队书记。此时的韩菩萨身子肥硕,肚子尤为突出,这种体型在当地十分罕见。娇娥对这些男人的话题不感兴趣,只注意到康仔的小儿子,虎头虎脑的,挺好玩。而秋平也是一儿一女,儿子大女儿小,都在上小学;长得都是五官端正,很漂亮,这一点应该是随了秋平。秋平虽是三十多岁的农民,仍然看得出年轻时候的英俊。秋平老婆叫秋嫂子,又矮又不好看;对秋平却异常地凶悍,往往没说几句话就开骂,嗓门还特别大。娇娥注意到她骂秋平最多的那几个字,仔细琢磨了一番,对应的普通话好象是“打短命丢世界”。向桂花求证,果然是这话,意思是咒秋平早死,在当地方言里算是恶毒的。而秋平似乎早已适应了这种待遇,听到骂声没什么反应。
怎么能这样咒骂自己丈夫呢?娇娥感到难以理解。桂花也有同感,还说她有时候也骂甲平,不过即便是甲平打牌搓麻将赌钱,桂花也从来没有如此过分——再说甲平不象秋平,有时候还回骂呢!娇娥想起前天晚上桂花对甲平的凶样,感觉她对丈夫的态度好不到哪里去。不过经过近两天的接触,娇娥觉得桂花虽然有点口无遮拦,其实人还是挺实在的。娇娥提出晚上想听祖哥父亲的二胡,桂花立即答应找父亲展示,要求把所有的调子都拉一遍;还说要把天草父亲老沈、福豆的哥哥福萁、方黑子的父亲方瞎子和陈木匠、茧皮牛一起拉过来,因为这些人都是以前老戏班子的演员或票友——今晚就来个吹拉弹唱大聚会,比看电影还热闹!娇娥笑着谢绝这番派生的热情,只想听老锄头拉几曲。桂花接着发挥,说是以前的戏班子演出,拉二胡的主要是父亲和天草的老爸——老沈是父亲最好的徒弟,另一个不错的徒弟是福萁。作为交换,老沈教大哥和二哥做泥工——如今年老大和月老二都可以独立承接工程了。天草的哥哥沈鸣渊却不肯学泥瓦工,嫌那个行当太苦。
娇娥陆续得知了秋平家的一些情况,好象是今年秋平承包了队里的一块菜地,收成不错。下午娇娥特意跟着桂花去看了那块菜地,相当大的一片,各种蔬菜瓜果都有,让人看着眼馋。还有一大片黑亮的蘑菇,看得很诱人。桂花说,这些蘑菇基本上卖给城里人;价钱高,很好卖,秋平主要靠这个赚钱。
娇娥感到开心,忽然想主动询问桂花一些事情。琢磨了一会,娇娥想起昨天晚上桂花跟她母亲嘀咕了好长时间,不知说了些什么,于是旁击侧敲地打听。桂花开初不太明白娇娥的意思,等明白后果然不假思索地和盘托出:“我老公没事干,天天打牌赌钱,还跟人打麻将。我想买个车,让他到外面跑跑运输,这事我心里没底,跟我妈商量行不行……”
娇娥虽然没跟甲平说过话,不过还是觉得那人挺机灵的,而且有一丝生意人的狡黠。想到这里娇娥不禁表态赞成:“我看他行,让他跑跑挺好的——问问你哥哥去吧,他挺有主见的……”
“我问过了,”桂花立即明白娇娥是指祖哥:“我三哥不同意,说开车那个行当风险大不好摆弄——今天有十万二十万,明天就可能落个净棍!”
娇娥觉得这地方的一些说法挺有趣,刚要细问几句,冷不防桂花抬头反问自己:
“娇娥姐姐,我三哥一向算得上聪明能干,什么都懂;就是不懂和女孩子交往——你喜欢他吗?爱他吗?”桂花一边问一边看着娇娥,大眼睛里藏满了疑问。
娇娥好象被将了一军,一时竟有点招架不住,语气也变得虚实不定:“当然……你说呢……”正窘迫时,忽然想起桂花跟甲平的拌嘴,立即有了脱身之计:“男人没有不懂的——你老是跟甲平吵架,不好的……”
“我偏要管他!”桂花果然被引开了,有点咬牙切齿:“我不让他赌钱,走遍天下都有理!”
秋平家的晚饭果然相当早,可是祖哥仍然没来。娇娥和桂花回到家时天色依然大亮,老锄头还在外面干活。桂花母亲在灶间忙碌,摆开了一个不小的场面,好象是用茶油煎一种丸子,深金色的油丸子。天快黑的时候甲平来了,老锄头这才扛着锄头、拎着竹篓回来。晚饭时不知为什么事桂花和甲平吵起来。娇娥虽然听不懂,可还是能感觉到桂花言辞的锋利,而甲平端着饭碗不敢回应。后来桂花母亲听不下去,责骂了桂花几声。桂花觉得委屈,和母亲争吵起来。两个人的脾气都大,结果形势转变成母女对骂,不久两人都哭起来,一边哭还一边相互指责,桂花母亲气得把饭碗扔到外面,差点砸着大黑狗。大黑狗吓得不敢吃洒落的饭菜,夹着尾巴躲到屋檐下。甲平和金时吓得一起溜跑了,可能是提前到邻居家里睡觉去了。老锄头闷声不响地自个儿在灶间收拾碗筷。
此时已是晚上八九点钟了,祖哥还没回来。两个女人的战争还在继续,家里凌乱成废墟,昏黄的电灯泡照出了屋里的凄凉。娇娥不知从哪儿冒出一股气概,用力把桂花拖进屋里,请她看在这两天的交情上少说几句。稳住了桂花,娇娥又赶到老太太这边来,搬来竹椅请老太太坐下,拿出自己的手帕轻柔地替她擦泪;一边擦一边好言相劝,还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老太太的后背全是汗,旧得发黄的粗布上衣沾湿了一大块。娇娥赶紧找来一块半干的毛巾替她擦汗,擦完汗渍又拿来一把大蒲扇给她打扇送凉。
经过一番努力,老太太的心情终于渐渐地平息下来。可能是太累了,或者余怒未息,母女俩简单洗漱一番后各自先睡了。祖哥还没回来,堂屋的大门不能上栓,必须有人守着。娇娥坚持守候,劝老锄头歇息。老锄头确实已经满脸疲态,在娇娥的劝说下没太坚持,趿拉着一双旧拖鞋,拖着沉重的步子回房里睡觉去了。
夜色深了,娇娥关上堂屋对开的两扇大门,坐在一张靠墙的竹椅里,独自守在昏黄的灯光下,等着祖哥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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