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5%9b%9e%e5%88%b0%e9%98%b3%e5%85%891第一章 歌声荡漾浮出朝阳

第006节(总第006节)

和敌人一起走进风景,比情义近,比金钱远。在假山上假唱失去的伟岸,相信每一颗原子核上都有百万大军在厮杀。复杂与精彩一体两面,请心怀喜悦地畅游其中。

福源公司的“民主巡视小组”分乘面包车和金明的人货两用车,一前一后直奔广坳工地。吉卫民、胡立松、何盛业、纪从山、赵登禄、陈佳言坐在前面的面包车里,戴越、小于坐在后面车里跟金明作伴。胡立松因为还没醒酒,独自躺在面包车的最后一排。这家伙昨晚不知喝了多少酒,路上一直昏昏沉沉的,中午都没能跟着大家下车吃饭,由何盛业和赵登禄带回一些干粮充饥。
不过胡立松的脑子并非一团混沌,对大家的说笑还是听清了一些。有一阵陈佳言跟何盛业、赵登禄、纪从山说起孖局和工地一些特有的说法,还拿来跟外地比较,颇有意思。比如“条”字,局里用得很多很活:精力充沛、浑身是劲叫“赴赴条”,骂骂咧咧、心有不甘叫“屌屌条”;还有“一条妞”之类的说法,虽然对女性有点不敬,但富有动感特别形象。另一个“屌”字也含义丰富,虽属脏字,但在局里各工地到处可以听到,用得活灵活现:对那些为人或做事不满的就骂做“屌人”、“屌毛”;训人、骂人叫“屌他”、“屌死他”,找骂叫“找屌”。还有一个“晒”字,在工地表示一种处分职工的特有方式:把某人“晒”起来,意味着不让这人上班也不让离开工地,每月只给最基本的工资,仅够本人吃饭。还有,说某人有“颗粒”表示这人有本事有来头,“孤寒”表示小气,“阿爷”是指公家,“琐崽”是骂人废物。对于车辆的称呼也有一套,人货两用车叫“办公马”,手扶拖拉机叫“手扶崽”——下午进入山区时一路上就有不少手扶崽,老远就听到“突突突”的声音。
胡立松终于醒酒了。此时已是下午四点多,面包车颠簸得厉害。听纪从山说,早已过了广坳县城和通和镇,离工地不太远了;眼下面包车走的正是近三十公里的进山公路。胡坐起来,发现车窗外满眼青绿,夕阳在山外的远方时隐时见。左前方一条河流在落日的照耀下,近看雄浑苍茫,远看象银色飘带。由于极少为外界所喧扰,这条河安静得散发出一种威严。胡立松猜到这条河叫流青江,正是广坳工程要拦截的河。随后纪从山和赵登禄说起工地的情况,证实了胡的猜测。
纪说起“广坳五城”,说是工地有“京城”、“围城”、“孤城”、“古城”、“新城”;布局是前四城位于山腰一个比较大的凹坑里,一起号称“总部”,而“新城”临近施工现场。顾名思义,“京城”是办公区域,“围城”是家属区,“孤城”是单身宿舍区;“古城”则是当地一个废弃的林场,位于山坳的最里头。“新城”是公司土方队、车间和外包队的住所,原先没名字;今年年初进来几个发廊妹,还带动了一个小卖铺,于是取得了与总部四城同等的地位。只是工地的蚊子很吓人——按纪老板的说法,基本是“蚊子精”的级别。
五点时分面包车来到一个三岔路口,左面往下的泥土路通往坝面,右边靠着山腰的公路前往总部,两条路中间的三角形地带高高低低地杂着几排工棚,正是工地的“新城”。有个岁数偏大的民工站在路边,不知干什么。胡立松突然叫停面包车,要求先到坝面看看施工现场。面包车犹豫着停了下来,吉主席和陈佳言改坐后面的办公马,沿着右边公路前往总部。面包车冲下左侧的公路,赶往坝面。
面包车越过“新城”时胡立松瞥见一个高大的工人,旁边还站着一个打扮妖气的年轻女子。胡知道高大个子工人是“第二高手”朴雄义,外号朴哥,职工子弟;一身蛮力气,打架不要命。只是不认识那个妖气女子。何盛业和赵登禄也注意到了那个妖气女子,听纪从山说,她的外号叫“鬼妞”,原先是发廊妹,最近“从良”,成了朴哥的女朋友,在公司职工杜环武开办的“女人缘”理发店理发——是真的理发,不再做皮肉生意。听说“鬼妞”有个女同伴还在“新城”里干着老本行。那个理发店是杜环武自己在工棚旁边搭建的房子,虽然比较简陋,却用了几根本地大竹子做支柱,相当结实,足以抵抗这里的强劲山风。
雷管虽然很少开车下坝面,此时却把面包车开得飞快,沿着泥土路往下迅速拐了一个大“S”弯,不一会儿就来到流青江的左岸边上。两边但见高山深谷沟壑纵横,目之所及都是浓绿的植被。流青江从山后汹涌而来,在大山脚下拐一个急弯,轰鸣着寻迹山谷而去,带来隐隐的沉雷般力量。另一条公路从下游山体下到江边,跟这条江边公路相连。赵登禄解释说,这是连通主料场的公路;而这个三岔口大伙叫“下三岔口”或“下三岔”。眼下这条上坝公路是施工组织设计中高程为620米的公路。辅料场在对岸,离坝体近两公里,因为施工力量不够,至今未启用,也没开通去辅料场的公路。
面包车继续绕弯并开始爬坡,沿着凸向流清江的山体疾驰,前面赫然出现了一座初具雏形的坝体,果决地拦断了这条山里的河流。回望这个山坡离大坝下游面七八百米,像个大肚子挺向流青江。这回雷管告诉胡立松说,大伙把这个山坡称作“将军肚”。
这是胡立松第一次来到广坳。对于广坳水电站,胡了解不多,只知道这项工程以发电为主,是广坳县政府与外商合资兴建的;拦河坝属于面板堆石坝,筑坝的石料是就地取材。前几天外商还派人视察了工地。胡到过的工地不少,广坳还是给了他异样的感觉。
“将军肚”的上游约三百米是导流洞出口。面包车在洞口上面的上坝公路停了一阵,赵登禄跟着胡下车察看。河水从洞里绕道而出,“哗啦啦”地往下游泄;右手边是一片石坡,露着光秃秃的石面。坝体就在前方几百米处,坝面上停着几台施工机械;好象还有几个人,看起来真的是停工了。听说因为这事,土方队的赶工奖彻底泡汤。
之后面包车越过导流洞口继续爬高,然后沿着缓坡徐徐下行,小心地驶上坑坑洼洼的坝面,找了一个较为宽敞的平地停稳。大家陆续下车,伸展着疲倦的身子。眼前的坝面狭长而又空阔,堆石料一层一层的,象波浪一样露着茬口;每层坝料都比下一层退缩几米,最上层坝料的面积不大,明显不到两千平米。两台振动碾和一台反铲停在边上,悄无声息。早有几个人在坝面等着,站在前面的那位年轻人头戴红色安全帽,手里拿着一个对讲机。胡立松一眼看出那是文敬东,子弟技术人员。文敬东后面的两位也是技术部门的人,看起来挺活跃的瘦小年轻人是试验工罗惠,而岁数较大的应该是技术临时工邝克昭。新来的测量班长王明宽正从上游坝面快步赶来,后面跟着两个年轻的测量工,其中拎着红油罐走路兴冲冲的正是徐柄政的外甥李喜阳。另外还有两个民工,正拖着水管给坝面的石块冲水。
文正要上前跟胡工打招呼,纪从山大声对文说:“快叫李师傅和武自春下来——调度的人也要来。胡工都来了,他们还敢在上面睡大觉,找屌!”
文笑嘻嘻地说:“纪老板别这么凶好不好?这么多领导下来视察,谁还敢屁股沾凳子?我们李师傅和武队长一得到消息就赶过来,马上就到!”
武自春是广坳工程的土方队长,而土方队在广坳这样的大坝施工中属绝对的主力。这边的调度股长钱晓勇回基地去了。不过胡立松不喜欢土方队,正沉吟时,纪从山再次发话:“还应该请杨工来!”文摊开双手说:“杨工没带对讲机,不知道他在哪里……”罗惠插话说:“肯定是带着刘姐、沈工他们散步去了。”这时王明宽走过来,站在文敬东旁边。
赵登禄喝住罗惠说:“就你能瞎说!”罗惠一看赵登禄瞪着大眼,赶紧缩回去。倒是纪从山笑着给罗惠解围,说是杨早勤经常在傍晚有空的时候带着刘蕴美和技术股的沈鸣洲去山里散步,有时候测量班的资深大佬王上游和今年新来的另一个大学生邢勇开也跟着凑热闹。这几天工程停工,杨工散步的时间更多了。罗惠跟沈鸣洲在“孤城”住隔壁,很清楚这些事,的确没有瞎说。王明宽补充说,今天例外,杨工应该不会去散步。
之后胡立松巡查坝面,文敬东、王明宽、罗惠和老邝都跟着。何盛业和纪从山两人躲到山坡边说笑,赵登禄跟两个小伙子测量工和冲水的民工打成一片。雷管站在面包车旁独自抽烟,谁也不理。
胡立松首先注意到几层坝料都没有填到边界,面积一层比一层小,到最上面那一层都难有足够的工作面了——共有四层坝料没填到边角。胡猜到了大概,但还是向文敬东追问详情。文摇头叹息,大有一言难尽的苦衷。老邝主动说,监理对填坝的要求越来越严,每层稍厚一点要铲平,石头稍大一点要挖走——简直是完全照搬纸面上的种种设计要求!之后文敬东补充说,平时住在指挥部的设计代表是一个叫童宇和的老工程师,挺随和的;可最近南勘院女副总朱雪君来到工地,验收就更难通过了。那个老娘们强调边角的施工质量,怂恿监理盯住坝体两侧的边角,还要求用细料填边角,再用小振动碾来碾压——公司哪有这个条件?再说规范也没这一条呀!监理不肯放行,公司要赶进度,纠缠的结果是甩出边角,抢填中间的坝体,最终导致目前这种难以为继的局面。胡没吭声,接着到大坝上游面查看。坝体上游约七、八十米远的地方,一道围堰把住了拐弯处。因为坝面还没有围堰高,大家看不到上游的河水,只听到低沉的水流声,那是河水挤进导流洞的激流声。
大坝从上游往下游分为A、B、C三个区域,坝料要求也是由高到低;A区最上游面是垫层和过渡层,垫层上面的防水混凝土面板放到最后施工。垫层的石料从下游的一个石料场购买,对方还负责运送。面板跟两岸边坡衔接的趾板需要跟着坝体往上浇筑,按施工的要求,不能落后太多。眼下只完成了位于河底的两块趾板,两侧边坡各两块趾板插满了锚筋,却没进入下一步绑扎钢筋、安装止水片及立模板的工序。听文敬东说,这些趾板都有一些锚孔达不到设计深度,但差距很小;监理说什么也不肯验收,导致趾板施工停顿。这座大坝的高程从590到710米,最大坝高120米;目前最高仅填至630米。
文敬东摸了摸外凸的下巴,正要说些什么,忽然看到胡的脸色不太好看,赶紧止住。这时一辆带着大篷子的旧东风车下到坝面,紧接着从车里下来好几个人,领头的就是李执信和武自春。后面还跟着车间主任丘国柱、调度沙守良、技术干部刘金艺、司机班长李卫华。开车的是民工司机老屈。最后跳下车的壮硕小伙子是阿光牯,职工子弟,在土方队开重机。李执信带着大家先跟何盛业、赵登禄打招呼,然后和胡立松见面。
胡跟李执信、武自春都是老熟人,见面时没什么客套,几句说笑后很快转入正题。老李的大脸和大手差不多粗糙,而且带着愁容;所说的情况跟文敬东差不多,下一步不知怎么办好。胡又询问监理都有哪些人,这一下大家活跃起来,文敬东、武自春抢着说,王明宽、李卫华也不时地插嘴。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说是总监叫相丞,人称“宰相”,专听朱雪君那个“女皇”的;手下谷容、姜习、马亨、何成根几个人,都是当地水利局派来的人,或刁蛮,或老土,工程上懂不了多少,歪门邪道挺多。尤其是那个马亨,虽然不太懂工程,来工地却最勤,经常就他一个监理大员在坝面走来走去。平时马亨管起工程来说一不二,软硬不吃;加上力气大又会拳脚,号称“文武双全”。另外马工还勤学好问,主动靠近设代,几次跟设计院那个搞地质的阮工爬又陡又高的边坡,帮着人家递送工具。近半年来马工不管天冷天热,基本上风雨无阻——就凭这一点都应该给马工先进呢!刘金艺站在旁边没说话,一脸轻松象是看热闹,蓬乱的长头发相当狂野另类。
胡疑惑地问:“哪个马亨?是不是马半仙的小儿子?”
“可不就是他!”大家笑着说:“这地方还能有几个马亨?”
刚才几个人口称“马工”,让胡听得很不舒服。在胡的眼里,只有真正干好几个工程的人才配得上姓氏后面的那个“工”字。而马亨是什么东西?竟然也人模狗样地监管起工程来,而且还那么刁蛮!胡想到这里不觉怒气攻心,恨恨地说:“这帮土老冒得寸进尺,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明天我就要给他们颜色看!”前些年胡在另一个工地见识过相丞,知道他是什么货色。
武自春一看胡动了脾气,摊开双手跟着来气:“这是用机械填坝呀,又不是切豆腐块——哪来那么多条条框框?不是为了社会主义建设,谁还来这种鬼地方?最好别干了,大家都回去,陪老婆孩子算了!”武个子不高,头发很短,手脚也短,却出奇地精神。
何盛业板起脸,一本正经地数落武说:“搞工程哪有没困难的?你这是什么态度?你不行有李师傅,李师傅不行有杨工、胡工,还有徐经理、韦局长!现在几位大佬都在,你们好好想办法,想不出办法打板子!”何又看了一眼坝面,冷冷地说:“幸好是租局里的设备,要不然你们连米汤都没得喝!”
何盛业虽然是开玩笑,却是句句掷地有声,大家一时都不说话。后来还是李卫华打破沉默,半开玩笑说:“大佬还没到齐呢,到总部再开会吧。”
李执信明白李卫华的意思,忙问大伙杨工在哪里。大家说不清楚,这时司机老屈主动提供信息:半小时前他看到杨工带着刘蕴美、沈鸣洲、邢勇开几个人去山里散步,这时候应该还没回来。王明宽不禁小声嘀咕一句:“明知道胡工要来还去散步……”
这句话声音不大,却被胡立松听得清清楚楚。胡不觉火气上涌,嘴角哼了一声:“他有什么颗粒?!”
大家都不敢说话,气氛顿时凝重起来。沙守良忍不住数落王明宽:“你就会瞎说!我们都是刚听说领导来了,杨工怎么会知道?”李执信也跟着打圆场说:“落在孙子单位谁还敢有颗粒?徐经理、韦局长那么大颗粒,还不照样求人家要饭吃!不扯闲话,说点正事吧,胡工你说怎么办?”
胡想了想,大手一挥:“中班你安排人填坝,填下面几层的边角。晚上我们开会!”
李愣了一下,想了想,吩咐武自春和文敬东说:“你们把监理请过来,让他们看着填坝。”之后跟胡确认:“那就晚上七点半,各部门负责人和技术股全部,在会议室……”
“不不,”胡不容置疑:“到我宿舍开会!”

金明开着办公马,进入山地后一路十二万分小心。办公马不去施工现场,直接前往工地总部。前方隐隐望见了总部的工棚,金明总算松了一口气。这时下面的公路却拐入另一个很阴暗的山坳,之后折回来一个急拐弯又驶上了山的阳面。急拐弯处下临百米深渊,十分吓人。吉主席、陈佳言、小于都是头一次来广坳,看着旁边的深渊不觉心惊肉跳。戴越告诉吉主席,右边这座山叫月归峰,刚过去的那个急弯大家称为“阴阳界”。
“好名字!”陈佳言不禁夸了一句。
戴越一听来了精神,红光满面地笑着说:“你专跟领导作对!徐经理就很不喜欢,另外取了一个名字,叫‘回头弯’。”吉主席不禁点头说:“还是徐经理取的名字好!”
办公马很快来到山坳的入口,只见路边立着一棵大树;大树的树干在离地面约两米高处分为两枝,两枝都是树叶繁密如盖,气势相当。大树后面的山坳相当深广,呈“品”字形分布着三个工棚四合院。戴越充当解说,告诉大伙这棵大树虽然不知是什么树种,但有一个外号叫“哥俩好”;公路左边的四合院是“孤城”,右边是“围城”,里头那个自然是“京城”。“古城”在山坳深处,在外面不容易看到。戴越正说得高兴,办公马已经停在“京城”的院子中央。
此时的院子里没几个人。工地办公室主任韩芳云和下属林晓音,财务室会计柳信梅,都是女将。另外还有临时从丰口工地借用的瘦弱小伙子何小林,说话细声细气的,长得也文气。韩芳云笑着说,这儿十天半月难见一次晴朗天,而今天一整天都没风没雨还能见到太阳;吉主席第一次来就赶上这么好的天气,可见贵人命好,人生在世不可与命争。
吉主席提出晚上召开民主会议,戴越要分发公司第一期月报,都需要人手。幸好这时老测量工王上游拎着鸟枪溜达着走来,被戴越拉去听吉主席的派遣。韩芳云大姐止住戴越,客气地请王上游带着小于去找杨早勤和小沈。王欣然领命,小于也乐得到四处看看,于是带上沈鸣洲的两封信,跟着王沿着公路继续往里走。
吉主席到办公室、财务室、技术股转了一圈,然后在林晓音的带领下到“围城”歇息。吉卫民、胡立松虽是第一次来广坳,这边却一直为他们两个保留着宿舍。“锅盖”暂时放在办公马的车厢里,明天安装时卸下来不迟。根据安排,陈佳言、金明、小于、雷管住在“京城”后边靠近山脚的招待所里。雷管独自去招待所休息。
这时何小林带着几份月报要送往下面的“新城”,正犯愁没交通工具。金明见状发扬风格,主动开着办公马相送。陈佳言闲着没事,也跟着车下去一趟。此时一天的暑热高峰已过,山间的阴凉阵阵袭来。“新城”里还没开饭。工棚前面的空地上稀稀落落地散落着几个人,站的、坐的、躺的都有,全是土方队里职工子弟身份的司机重机手;个个没精没神的,像是刚在战场上被对手击溃的败兵。
下车后三个人一起来到几排工棚前面。身材高大的重机班长王建武坐在一个小木凳上,懒洋洋地跟几位来客打招呼。因为武自春没在,小何上前把月报交给王建武,一边唠叨了几句。王随手翻了翻,便把月报卷起来交给旁边的一个子弟司机。
看到王班长有点郁郁不乐,小何似乎是为了活跃气氛,故意拍拍王的肩膀,以一种关切的口气大模大样地问:“小王啊,告诉我,谁欺负你了?”
没想到王即刻来了精神,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坐高比站着的小何矮不了多少;同时说话如连珠炮:“没错,就是有人欺负我,而且还很过分!你们这些摇笔杆子的,比我们抓方向盘的、使扳手的、抡铁锤的厉害多了;我们这些大老粗有没有饭吃,全靠你们这些读书人开恩!你们这些喝墨水多的经理、书记、主任、工程师、会计师、计划、供应要是哪天耍点脾气,我们这些人胳膊腿再粗也要缩到笼子里做猴孙子……”
小何有点不知所措,嘴里一个劲地说着“哪里”。这时王一挥大手说:“不说这些了,反正你们怎么欺负我们都有道理。现在难得你来关心我们做下人的,亲自过问我们这些小民窝里斗的芝麻小事,我要是不领情那是不识好歹!”说着便指向右后方工棚边上的一个粗陋躺椅叫唤:“大块头的那一个,别老在我们这里称王称霸。现在何领导来了,看人家怎么收拾你!”
小何走过去几步,发现那人五大三粗。只见他两条胳膊抱在胸前,好像两条缠着的大蟒蛇;大腿如水桶一般,长满粗黑的汗毛;脑袋靠着一块木板,正眯起眼打量着小何——原来是朴哥!
这时朴哥睁开眼皱着眉头,瞅了一眼单薄瘦弱的何小林,从鼻孔里喷出一声轻蔑的哼声。小何吓得连连后退。不等王建武挡住后路,小何侧着身跑回去坐上办公马,引得大家哈哈大笑。
陈佳言和金明笑着上车,带着小何回到总部的“京城”。小何一下车就灰溜溜地回宿舍去了。此时还没到晚饭时间,金明和陈佳言不想去招待所,于是两人一起四处转转。
陈和金明在基地相处时间不短,却不算密切,此时难得在一起闲聊。两人走出办公小院,只见这条进山公路拐一个弯往山上走。一条大水沟从山坳里涌出,从公路下面穿过,冲下树丛茂密的山涧。前面的山体很高大,左侧有个明显的山肩。金明告诉陈佳言,这座山叫“头肩山”,进山公路从山肩穿过。站在山肩就能看到坝区,听说站在山顶能望见几十公里外的通和镇。两人对爬山都没什么兴趣,于是就在附近走走。
严格来说,“品”字形三“城”并不准确,因为“孤城”和“京城”之间另有三排与公路并行的房子:前排是仓库和娱乐房,中间一排是食堂,后排紧贴着山涧,是男女澡堂和厕所。另外“围城”的斜前方有一个小卖铺,隔着公路跟娱乐房相对。所有的房子都是由石棉瓦搭建的,只有门板和窗子采用纤维板。小卖铺里有个老妇人带着一个小男孩,只见老妇人的脸部粗糙变形,隐隐地有猿猴遗迹。小男孩倒是虎头虎脑的;虽然穿得破烂,不掩其可爱。金明说,这个老妇人是当地人,不太会说普通话,经常把“谢谢”说成“射射”,为此大家叫她“射婆”。听说射婆跟工地的职工相处得不错。随后陈佳言在小卖铺的后面发现一头大肥母猪,小卖铺后面有个用木板搭成的简易猪圈。看起来这猪平时是放养。另外还有几条狗在猪圈旁转悠,显然这是工地职工养的狗,平时见惯了生人,不咬人。金明还是大半年前来过一趟,那时候射婆的猪还是个可爱的小猪仔,没想到如今长得这么肥大。深山里的工地虽然很随便,但养猪还是罕见。陈佳言曾听何盛业说,早年困难时期,杜环武的父亲老杜曾在工地偷偷地养猪,方法是在自己宿舍的床铺下面挖一个大坑,把猪放进坑里,给它喂野菜野果和汤水。
这事听起来不可思议,不过金明也曾听说过一些。后来老杜的老伴去世,而老杜因为患矽肺病,于是提前退休,回老家跟着小儿子一起生活——听说老杜的老家也是际县,跟吕厚德同村,当然也是沈鸣洲的老乡。杜环武顶老子的班,在基地弄了一套老房子,还娶了一个大家闺秀齐文欣做老婆,真是福分不浅!
陈佳言跟着金明走在“围城”和“孤城”中间的公路上,不一会来到山坳入口处的“哥俩好”大树下面。陈抬头看了一会大树,又回望“京城”后面的苍翠山体,不禁连夸“好风景”。金明笑笑说:“可惜不是好风水。”
陈听得猛然一惊,忙向金明追问详情。金明意识到自己说漏嘴,笑着打岔。陈不肯罢休,不停地追问。金明先是推说这儿动土的时候没祭拜土地神,可能有点不好;后来被问得急了才说了一句“可能对领导不太好”,此后闭口不谈这方面的事。陈只得罢休,之后跟着金明走进“孤城”,来到靠近入口的一间房门前,只见门前停着一辆摩托车。金明直接推门进去,里头只有一个人,细看是李向红,正坐一张桌子前品茶,旁边的木凳上还蹲着一只灰色大胖猫。
李向红丝毫没现出惊喜表情,冲着两位不速之客说:“吃客餐的人跑我这里来干什么?”一边说话一边挥走肥猫,挪来两个木凳子给陈、金二人。
陈细看桌上的茶罐,居然是著名的“雾松”绿茶,不禁赞叹说:“外有车,内有猫,闲坐品茶,真是闲情逸致活神仙呀!”
李瞪着眼说:“我这里天天粗人骂粗话,你个屌毛胆敢假斯文冒酸水,滚出去!”说着要抽走右手边的木凳子。陈佳言反应快,一把夺过凳子坐下来。金明在对面坐下,替李向红解释:“这只猫是媚姐的,托林姐照看,没想到跟向红最亲热。”
陈佳言猜到“林姐”是林晓音。陈打量了一眼房子,发现只有一张铁架床,空出来的地方摆着桌子和凳子椅子,角落里还有一堆电器。陈听说“孤城”里每间宿舍都住两三个人,李向红怎么会有这种待遇……陈刚这么想,李向红便直接告诉陈:“你不用怀疑,‘孤城’里就我一个人住单间,平头百姓住正股级住房,跟我们领导许家藩股长同等待遇——想不通是不是?回家使劲想!”别看李向红其貌不扬,两眼狭小,眼光却相当犀利,手势也很有力度,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陈没什么想不通的,笑笑说:“从测量工跳到仓库管理,看来是高升了!”没想到这句不经意的话把李向红噎住了,让李一时没话。金明点点头说:“测量班里还真是有人才,故事也多。听说王明宽是从局里测绘公司下来的,是不是?他一来就把王上游晒起来,真行啊!”李向红补充说:“这事跟陈安甫有关,从洋港隧洞撤出来陈班长就没心干,弄得徐经理请来一个外人负责测量。”李一边说一边给陈、金二位倒茶水。
陈安甫是公司的资深测量班长,八级工,在洋港隧洞工程不公平的承包中受了刺激,此后老是请假,听说在外面炒更。陈佳言也听说广坳上演“二王争位”的好戏,结果是王上游整天无所事事。不过金明说的王上游被“晒”也不准确,因为王上游的工资奖金一分没少拿。李向红不想过多地谈论“二王”,转而提到测量班里的职工子弟林丰水。这位小伙子本来擅长开车,跟徐柄政的小车司机林世英并称“车手二林”;徐柄政看重林世英的车技,却死活不让林丰水开车,坚持让他干测量,理由是林丰水“聪明过头”。如今林丰水在测量班里不好好干,最近又转到车间做车床工,动不动就拿“丝瓜经理”、“苹果主席”开涮找乐,真是被耽误了。
“苹果主席”是吉主席的外号,陈佳言不便参与这样的话题,于是问起工程上的事情,想从李向红这儿打听停工的原因。李向红开初推说不知情,后来金明也询问;金还特意提到引进的杨早勤,听说李执信对杨早勤言听计从,为何弄得如此被动?李想了想,评价杨早勤说:“有一句老话说,‘不打勤的,不打懒的,专打不长眼的。’我就说这么多,你们琢磨去吧!”
金明“哦哦”了两声,没再说话。陈佳言听出了大概,想打听一些具体事情,却又不知从何说起;随后忽然想起马亨,那人跟李向红、金明从小玩到大,总会有可说的,于是提起马亨,听说马亨有个外号“马三斤”,不知什么意思。
这回李向红和金明都笑起来,都说陈干事确实不懂。李还逗陈说,“你太嫩”,“不该问的不要问”。随后李向红和金明轻松地聊天,先是说到广坳的风土人情,这儿的土著多半是苗民,话语难通;但这不妨碍公司的一些职工有时候到头肩山外头的村庄买肉蛋。后来说到打麻将,“围城”里纪从山那儿有张麻将桌,每到晚上“哗啦啦”闹到半夜。“新城”里赌钱更凶。外面通和镇派出所王亚虎所长抓赌博很严,多次突击检查。李师傅管不了打麻将的职工子弟,只好退而求其次,安排老民工阿田守在“新城”外面的三岔口上,用对讲机通风报信,免得职工被抓。
陈佳言这才想起当初在三岔口看到的那个老民工,想起徐经理多次提出严厉禁赌的要求和措施,不禁摇头叹息:“上面多好的政策到下面都得走样变形,真是没办法……”
李怪怪地看了陈一眼,翘着嘴角说:“陈教授,听说你在总部一直想开个讲座,可惜没人提供讲堂。我这里不缺听众,晚饭一过准有人来听。你要是不嫌弃的话,这几个晚上你就来吧,我这里提供茶水,酒水也有,还可以请食堂刘阿姨做夜宵。我也想听听陈教授的高论呢……”
陈没觉得李的话有多难听,金明却有点挂不住,赶紧打断李的话,说起明天安装“锅盖”的事,届时需要到仓库入账,还要找几个人来帮忙。李撇撇嘴说:“这点子事还值得一提?”想了想又说:“帮忙的人手可以找谭狗头,他那边的人专门干杂活。”
金明只知道这里的外包队是文建礼的队伍……文老板是公司的老搭档,谭老板倒是没怎么听过。据李向红说,这谭老板是本地通和镇尾山村人,他的队伍为此叫尾山队。尾山队有十几个人,都是干体力活的民工。为了讨好公司的大佬,多次从外面弄来狗肉或是菜狗,因此大家送他一个“谭狗头”的外号。别看这么一个狗头老板,姓谭的竟然因此成了通和镇的“大户人家”。听说谭狗头有个村姑妹妹待嫁,这边的监理何成根作为本地大学生想跟谭妹妹搞对象。谭狗头竟然看不上何成根,粗暴干涉;还说要给妹妹物色一个前程看好的人,好让她嫁到外面的大世界去享福。李没见过谭妹妹,林丰水倒是特意去通和镇看过她一次;听说又肥又黑,跟小村夫模样的何成根倒是般配,不知谭家为何拒绝人家。
正说着,外面有车回来,想必是胡立松、李执信他们上来了。接着有人找“陈干事”、“金工”去食堂吃客餐,李向红一听声音就知道是谭狗头。金明刚站起身,外面就探出一个人头来,圆下巴皱额头小眼睛短头发,大脑袋活象刚出土的黑陶罐。

王上游带着小于沿着公路往深山里走,直到越过头肩山、走到当地的村子,也没发现杨早勤和沈鸣洲他们几个。两人只得折回来,回到“孤城”边上的食堂时,吉卫民、胡立松正带着一帮人吃客餐。此时杨早勤、沈鸣洲已经回来了。沈鸣洲本来自己在食堂的外卖窗口买饭菜吃,被胡立松叫去陪吃陪喝。席上杨早勤不知从哪里听到消息,几次向胡立松道歉,很诚恳地道歉;说是真的不知道胡工和吉主席今天就到,弄得胡工有点过意不去。胡为此用酒来表达心意,跟杨早勤两个频频举杯,还吆喝着小沈一起喝。没想到杨工和小沈两个书生不胜酒力,半斤酒下肚就扛不住,早早回宿舍休息,晚上的会议都没法参加。
因为胡工要开会,吉主席主动把民主会议推迟到明天晚上。陈佳言担心占用晚上的时间有人会不高兴,提议改在明天下午两点,吉主席和李执信都同意。晚上的酒局让胡工的会议推迟了半小时。傍晚随胡工下工地的几位大员,除了何盛业、纪从山和文敬东外,其他人都来了,把胡工的宿舍挤得满满的。车间主任丘国柱也被拉来,和李执信两个坐在胡工两侧。刘金艺坐在门口。这时谭老板从门前走过,立即被胡工叫住。胡让谭狗头去叫纪从山来开会,而且务必请来。
谭赶紧弯腰诺诺而去,直奔胡工对面的纪老板宿舍。纪从山果然在屋里打麻将,一同打麻将的还有仓库主任许家藩和测量班的林丰水。另一位高个子是今天刚来的,好象是何盛业。几个人都在抽烟,满屋子都是呛人的烟雾。听谭说明来意,纪停下手中的活抽一口烟,不耐烦地嚷:“丝瓜囊子找这么一个鸟工程!本来就不该要,现在讨人家嫌,不赶快卷包滚蛋,还开什么没头没尾的JIBA会——告诉胡立松,他的会我没兴趣,叫丝瓜囊子来找我!”
谭赶紧掉头回去,回复胡立松说“没找着人”,不提别的。沙守良不信,起身要亲自去找纪老板,被赵登禄按住。胡只得作罢,当即开会。开会之前胡拿出吉主席带来的任免书,让刘金艺给大家宣读一番。这是一份由徐柄政签发的任免书,正式任命杨早勤负责广坳工程的技术工作,赵登禄转而担任潘渡隧洞的技术负责人。武自春调侃赵说:“占着茅坑不拉屎——赵总早就该让出来!”不知怎地,从乔经理开始大家都爱叫他“赵总”。
“我当然要让出来!”赵一副笑脸,满是福相:“你占着茅坑拉了多少?”
气氛不错。胡虽然略显消瘦和憔悴,此时脸上泛着红光,说起话来不时地用手指敲着前面的小茶几。李执信也松开了多日来紧锁的眉头,武自春和赵登禄更是相对着笑容可掬——后者抱着大肚子,笑得象一尊佛。
这时李执信的对讲机响起,是文敬东的声音:“一号一号,听见了吗?风过去了,雨停了!”
“好!”李对着对讲机喊:“那就清理场地,等明天开晴!”
丘国柱扭扭粗壮的身子,毫不惊奇。刘金艺按捺不住,探前身子质问笑得正欢的武自春:“屌毛,玩什么暗号?有屁憋着不放,什么意思?”
武眯着双眼摆摆手,喘着气说:“等一下你就知道了!”
接着胡、李二人开始布置明天的任务:一大早去工地,务必赶在监理之前做好各种准备。胡、李、赵、文等一干经理及技术人员唱红脸;武、丘两个大老粗带着风钻、重机、司机各班组长扮黑脸,务必把监理、设代这些家伙轰跑!高兴之余,武又向胡、李推荐朴哥和阿光牯二人以壮大黑脸队伍。虽然这二人不是班组长;但作为公司职工,却是扮黑脸的不二人选。
朴雄义生得身材魁梧,黑脸膛黑胸毛;力大无比,脾气火爆而又仗义,因此大家奉送“朴哥”称号。阿光牯虽然不似朴哥粗悍高大,但浑身之结实也让人刮目;更妙的是脑子灵,嘴里能编出不少词来,往往人家一有来言他马上就有去语。李执信初听之下有点犹豫,胡却一锤定音:“就他两个,没错!”
刘金艺一头艺术家式的长头发甩在外面,表面上一副不认真的样子,实际上早已听出了八、九分。正想说几句,外面有一只粗手搭在肩膀上。刘回头一看,是王上游,跟平时一样,手里老是提着那杆鸟枪。
“打了什么野味?”刘随口问。
“没打着。不过我看到几只猴子,红屁股;放了一枪,打中屁股,还是让它跑了。”王颇为遗憾。
“好哇,你伤害国家保护动物!”赵登禄指着王上游嚷:“明天派出所就把你保护起来!”
“好啊,”王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这年头最不值钱的就是人了——你看这些山里人,长得奇形怪状,而且个个都没户口,拿枪放倒一个,一点祸也没有!‘丝瓜经理’不是想吃人参吗?到这里来吃真人参,不比到外面花大价钱买假冒伪劣强?”
丘国柱扭转屁股,露着怪怪的笑容问王上游:“这样说起来,那你不是可以把‘射婆’毙了做人参吃?”
王平素就看不惯这个公司大佬,听了这话更是来气:“我没你那么大胃口!”停了一下,还想说几句,旁边李执信听了瘮得慌,抬头问王上游:“你有什么事吗?”
“有。”王看着胡立松说:“大坝上游面的那些趾板……趾板尺寸有错——我验算了好几遍,肯定有错!”
胡一听喜出望外,忙招呼王往里边坐:“你先坐一会,等开完会,我们单独说!”
王上游刚在里头挤着坐下,外面一辆东风车驶进小院,文敬东微喘着气,昂着圆而突出的下巴,兴奋地出现在门口。
“功臣回来了!”武笑着招呼文敬东,大家赶紧让出道来。
“这都是胡工和老李的功劳!”文不客气地挤进屋,紧挨着武坐下来,顺手抹了一把汗,开始绘声绘色地描述刚才发生的那一幕。
原来晚饭时分,文敬东即打电话给监理,声称坝面已处理好了,要求监理派人来验收。这回来的又是马亨。文引着马亨东看西看,“马工”长“马工”短,其实坝面还是原样,不同的是有几台反铲正装模做样地清理着边界,民工司机孟喜归摆弄着振动碾——这些都是玩给马亨看的;几台三菱车不停地运料上坝却是真实的。重机班长王建武也到现场指挥填坝。马亨满腹狐疑,多次要求停止上坝料。文一直磨蹭着,过了好长一会才通知李卫华和王建武停下来。文表示马上按马亨的要求作进一步的处理,但可能要到后半夜才能处理好,届时将立即上坝料,要求马亨陪着。马亨一听此言,心里发怵。文便提议让马亨看好坝面情况后先回去,晚上这边就不填坝了,改为集中力量平整、碾压现有坝面;但明天一早监理务必赶到工地,因为我们公司的领导都来了,众多的机械设备都做好了准备,就等着验收通过即开始大干。再说工地耽搁了这么多天,我们的损失不算,业主范总都急了;到时候误了工期,板子打下来,大家都没好处。
一席话说得马亨连连点头称是,连说明天相总应该来;而且这两天设代朱总一直在指挥部,那时也会来工地看看。当时朴哥正坐在推土机上,见状便吆喝起来:“马工看好啰,不要看走眼——到时候我给你作证!”等马亨一走,工地立即干得热火朝天,坝料一车一车地运上来。下面预留的几层边角和空隙估计晚上就能填平。
“干得好!”胡信心十足:“趾板那边明天一早也要做好准备,等监理一走就扎钢筋装止水片立模板,准备打混凝土!”
大家热闹一阵后,赵登禄忽然神情严肃地说:“我找人打听过,都说填好的坝料取样,很多次不合格;而且施工也没按要求做,要求碾压8遍的压6遍,要求每层填90公分的每次层厚都达到了120公分——你们这帮坏蛋不能老怪人家,自己也要做得八、九不离十才行啊!”
场面静了下来。胡沉默一阵后问李执信怎么回事。李吞吞吐吐地说都是机械和石头硬碰硬的活,层厚确实不好控制。至于碾压遍数,应该不会有大问题——这一点也得请技术人员把关。
文敬东一听,立即提出异议:“技术股哪里管得了这么细?除杨工外,刘工负责内业,还要监管实验室;只剩下我和小沈、老邝,除了跑工地还有好多别的事,就是不睡觉也看不过来呀!”停了一下,文叹口气对胡说:“领导,辛苦一点都没问题,收入实在太低了!能不能照顾一下我们这些难兄难弟啊?”
一句话引起了大家的共鸣。胡本想说两句,可转念一想,财权不都在徐柄政那里吗?当年与徐光屁股时就在一起,几十年的友情都挡不住“功利”二字。更令人泄气的是,最近风闻徐柄政要把自己挤走,另请局技术中心的柳东来代替——自身尚且不保,遑论帮助别人?沉闷了一会,还是丘国柱打破了僵局:“我看这件事找别人不一定行,跟‘戴经理’商量还差不多!”

清晨的山区水雾弥漫,千山万壑如海底一样沉沉入睡。蒸腾的海水即将退去,一切都将重见天日。月归峰上传来清脆的鸟鸣声,山腰的水汽凝成白色的飘带,迟迟不见散去。天色终于明朗,又是一个难见阳光的日子。
坝区的轰鸣声响了一个通宵,此时终于沉寂下来。远看坝面平整光亮,泛着漂白的光泽,象是新锯开的木板。胡立松、李执信一干人等,早已在坝面恭候。放眼望去,最上一层坝料已铺到离边界仅有两米远的地方。山风吹过,心情如坝面一样舒坦。沈鸣洲被安排到上游趾板,监督文建礼的队伍绑扎钢筋。杨早勤因昨晚喝酒过多,没能及早起床。
一直等到浓云聚集的时候,监理和业主的两辆越野车才绕过下游的“将军肚”进入视线。越野车威风凛凛地驶上坝面,沿着边界拐了一个问号般的长长的大弯,稳稳地停在坝面中央。这一回监理部相丞、姜习、马亨、何成根悉数登场;设总朱雪君亦亲自莅临,后边还跟着她的“老臣”童宇和。业主工程部李远波部长最后一个下车。
眼前的场景让相丞懵了。朱总疑惑地问相丞怎么回事,相丞反应过来便找马亨责问。马亨举目一望,只见胡立松、赵登禄、李执信几个人笑着迎上来,唯独不见文敬东;再细看才发现文正躲在最上游垫层区那儿,与几个工人聊天。
“文敬东,过来!”马亨怒不可遏。
文似乎没听到,相丞先发火了。李执信赶前来劝相丞说:“昨天晚上我们文工和马工一起验收了一部分,晚班我们都处理好了,符合马工提出的要求,所以才多填了一部分。”
“谁验收了?”马亨双眉杂乱,两眼黑洞洞的象枪口:“叫文敬东过来,问问他昨天晚上我是怎么说的!”
“你是怎么说的?你说差不多就行了,照这样就可以填坝了!”朴哥从人群中站了出来:“男子汉敢说敢当,有多大胆量就放多大屁!”
马亨气得全身肌肉鼓胀,拳头攥得紧紧的;可一看到横在前面的这个家伙高出自己几乎一头,浑身象座铁塔,终于还是忍住了。
相丞骂了马亨几声。武自春上前劝相丞说:“相总,工程这么复杂,手下人难免有点差错。不过工程的质量都是有保证的。坝面搁这么长时间了,我们干得怎么样,你都看得清清楚楚。大家都是为党为国为民,有话好好说,有事好好办,何必发这么大的肝火呢!”
相丞挺着大肚子嚷:“就算你们工程合格,我们一张表单都没签,你们就盖上了——有你们这样‘好好办事’的吗?”
姜习正要帮腔,何成根抢先一步站出来:“就是!我们好说话,你们就先斩后奏!就是工程合格都不能这样做,何况你们工程质量不合格……”
话音未落,阿光牯跳出来指着何的鼻子骂:“土包子农民头,你懂个屁!相总刚刚说的合格,你凭什么说不合格?你比相总还高明是不是?肚子里明明一包草,还装腔作势冒充监理!你这水货只配回家种红薯!不躲到乌龟壳里去,跑出来干什么?还不够丢人现眼?!”这何成根长得土头土脑,更兼粗手大脚矮个子厚嘴唇,活脱脱一副农民形象。虽然此时头戴安全帽、身着崭新的衬衣西裤和皮鞋,却丝毫掩盖不了鲜明的农民本色。何本不善言辞,被阿光牯劈头盖脸地骂一通,竟然张着嘴,一声也出不来。
相丞一看这架势,立即转过身,挥舞着粗壮的小手朝胡、李二人忿忿地吼:“我不跟你们这些没有关系的闲杂人说话!李经理,你来说!听说你们公司的技术负责人来了——是哪一个?站出来说话!”
胡正要开口,武自春一把拉住相丞:“相总,你怎么这么欺负人?看不起我们这些粗人就算了,我们李经理和胡工又哪里得罪你了?工程能干到这一步,是我们公司的功劳;工期要是拖了,是你相总的责任!你为什么老是刁难我们?我们大老粗不懂曲里拐弯的事,你要什么东西直接说出来行不行?说啊,快说啊?你要什么?要是再这样不讲理,我们就告到范总那里,让范总炒掉你这个老家伙!”
相总梗着又短又粗的脖子,嘴角直冒白沫,喘着粗气嚷:“我怎么刁难你们了?我怕谁来炒我?我本来不想当这个总监,有人来求我当……”朱雪君赶紧碰碰相的手臂,皱着眉头说:“你说这些干什么?我们管的是工程,你拿工程说事不就行了!”
相一听这话才回过神来,马上怒气冲冲地跨出几步,指着刚刚填上去的坝面吼:“这些都没验收,通通不合格,通通挖掉!”
这一下如同捅了马蜂窝,丘国柱立即站出来骂:“操你妈的,吃屎的蠢猪!我们干活的时候,你们死得一个鬼影都看不到……”丘平时言语不多,举步沉稳,很有威权;此回带头开骂,引得几个班组长如李卫华、王建武及十几个重机司机义愤填膺,个个破口大骂,污言秽语一时铺天盖地,连朱雪君都被“母猪”、“夜叉”、“老浪屄”包围。李执信制止不住。文敬东这时跑过来,同刘金艺一起拉着业主李远波部长的手大倒苦水。李部长虽然有心偏向监理,但此时也只能安慰文、刘二人,连说大家都不容易,应互相克制、团结协作才是;并表示要向范总如实汇报此事,让范总来调解。
正闹得不可开交时,天公又来凑热闹,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把大家浇得睁不开眼。相、朱二人见状就要往越野车里躲,不料被李、胡、武等人拦住。这些人要求验收坝料,否则耽误了工期一切后果由监理负责。此时雨点同骂声一样密集,相、朱狼狈不堪,哪里顾得了这些?只知道挤进车里逃跑。越野车逃至“新城”时遇到杨早勤的车,相、朱二人终于找回一点颜面,对着杨大发了一通肝火,扬言“决不放过”。杨只有赔礼道歉的份。
随后杨下到坝面,看到胡冒着雨亲自指挥众多的机械车辆大肆填坝,还让包工头文建礼的人绑扎趾板钢筋,感到十分惊慌。杨找到李执信陈述利害,李亦有顾虑。无奈胡一副信心十足的样子,压根儿听不进李、杨二人的劝告。

返回目录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