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5%9b%9e%e5%88%b0%e9%98%b3%e5%85%892第二章 红尘遮断诗意路

第005节(总第014节)

每天呼吸着情所不愿,吞咽着事不如意。空空的身子里有人影在走动。彻底清扫院子,连月色也不留。高筑最开放的城堡,在梦中等你归来。

陈安甫离开公司的那一天,正好是十六年前他到孖局报到的日子——陈自己没注意到,牛孝姬却特别敏感。陈带走的东西只装满一个不算大的蛇皮袋,另有一只粗陋的木箱交由牛孝姬处理——里头只不过是几本测量书籍及历年留下的测绘手稿。送行的只有牛孝姬一人。两个人沿着电厂围墙走到风情街,然后沿着风情街一直走到北侧尽头,拐上进城的公路。一路上谁也没说话,只是上车的时候陈才转过脸来朝牛说了一句“好好干”,随后就随车消失在茫茫山野之中。
牛回来时书记楼里出奇地安静。看着陈留下的那只破败木箱,牛涌起一阵阵的心酸。这个人终于走了,也许公司真的不再需要他了!
不过牛很快就平静下来。陈安甫一身斯文气,对于公司各级领头的总是把他们当做有良心的正人君子——殊不料恰恰相反!由此陈混得一年不如一年,直到沦落到如今这种地步。在孖局这种单位,大家都是给阿爷打工,干好了没人领情,出了事故倒是有一大群人等着看笑话——多少年来都是这样!
这道理其实很好懂。牛现在考虑的,是今后福永工程的测量将由谁牵头。除了陈安甫,技术最全面的应该是罗非,而罗非已经离开了公司。王上游虽然资历老,可技术上没多大长进;另外王上游一直是雷书记的红人,现在雷已经倒台,他也应该跟着倒霉。事实也是如此,随着广坳工程下马,他也下岗了。王明宽刚进公司,不知其深浅。不过他正红着,广坳一停工,就跑到潘渡负责测量。公司还有其他几个测量工人,基本上都是刚开始沾手的,挑不了大梁。至此牛忽然发现,多年来想都不敢想的机遇正悄然降临!
事态的发展却让牛深感不安。从测绘公司前来支援的两个测量工,老项和他的徒弟单初阳,住进了小牛的房间。两人既能干又和气,牛很乐意和他们合作。可老项遇事总是和沈鸣洲商量;那个年轻的单初阳也和姓沈的有说有笑,几乎不把他这个本土测量工当事。这样下去怎么行?为此牛几次寻衅刺激姓沈的,没想到那个看似文弱的沈某人近来脾气越来越大,几次恶狠狠地把牛骂得狗血淋头。最近一次争执之后,沈某人竟然要停自己的工。开初牛还不以为意,可后来姓沈的真的找到朱奉经谈这件事,牛确确实实面临着下岗的危险!
这一点是牛孝姬始料不及的。所幸的是,老项从中调解,分别找两边劝解。牛这时才感到刀把握在对方手里,终于不敢出声。那边姓沈的也渐渐地平息了胸中的怒气,一场危机总算化解了。
小牛咽下这口气,心里十分不好受。晚上老项和单初阳照例出去散步,小牛独自在屋里生闷气。思前想后,小牛认定自己处于弱势的主要原因在于还没转正,缺乏硬气的正式身份。局里每年都有少量的转正名额,给予的对象是有技能的临时工和民工,优先职工子弟。小牛本来有两次转正机会,都因杀千刀的雷元镇反对而分别给了晏乐辉和罗惠。如今雷元镇倒台,今后若有机会的话应该轮到自己了;届时小牛自信能比陈安甫混得好,沈某人之流算什么东西?
正这样想着,老项突然独自回来了,看样子是要和小牛谈心。果然,老项一回来就说起白天的事,而且直奔主题:“你跟小沈来什么劲?你们两个和我的孩子差不多大,有些事我要倚老卖老多说几句。人在世上有时候免不了要看人脸色,但不要去算计别人的弱点,毕竟谁都有弱点。不过依我的经验,真要玩起心计来谁也不弱,谁也占不到便宜!”

自从老项和单工来到工地,沈鸣洲便拥有了一段阳光明媚的日子。老项的敬业精神,还有那开朗的性格,让沈感到冬日一般温暖——人人都说陈安甫的技术有多硬,能力有多强,这些和老项那积极主动合作的态度相比,哪一点更重要呢?只要是肯干,沈甚至宁可跟民工合作也不愿和那些有职称有资历的高人共事!
老项每天刚吃过早饭就带着单工赶往现场,一直干到太阳下山;晚上回来又在房间里画图。就这样加班加点,仅三天就完成了零午山及山下菜地的地形图。接着老项和单工把工作重点转到了电厂里面,多处布设输煤系统的控制网点,牛孝姬则跟着老项跑腿听差。对于沈鸣洲来说,下一步的任务就是依据这张地形图进行施工组织设计,绘制生活生产设施的布置图。
在着手这些工作之前,沈决定去福永县城将地形图晒出几份以做备份。晚上沈找到朱奉经,谈及此事并要求给老项增加人手。朱把脸侧过一边,粗声粗气地说:“我哪里还有人?安阿姨病了,司机本来就不够;现在又让阿光牯回来做饭,工地指挥倒车的人都没有呢!明天早上你去押车,坐孟喜归的车跑几趟。”
沈惊讶地问:“晒图纸的事怎么办?”那种“监工”的活,这两天沈有所耳闻,一万个不乐意干。
朱似乎早有安排,立即答复:“让戴越去办这件事——他比你熟。”
沈只好听从安排。第二天早饭后戴越独自开着一辆小轿车去福永县城办事,沈鸣洲则随着孟喜归来到零午山下的临时停车场。孟喜归开的是那辆新买的三菱工程车,可载30吨,轮子快一个人那么高。沈费劲地爬上去,坐在驾驶室里顿时觉视野宽阔,心气自是飘逸不群。孟喜归挂上档,工程车从容启动,昂首驶上零午山,一路上矫健有力,虎虎有生气。
零午山的两个小山峰基本被削平,中间的凹坑也被填得差不多了,平整的场地已初露雏形,只是还未降到预定的高程。干了一个月,总计三万多方的土方挖运,迄今只完成大约三分之一,算起来真是费了牛劲!
张二新挥舞着反铲,冲着三菱车按一下喇叭,算是跟沈打个招呼。另一侧吴祥彬驾驶着推土机,犁出一道一道的梯田,把土方推到边坡下面。朱奉经站在旁边巡视着。三菱车拱着屁股对着反铲,等了好久一会才听到出发的指令。孟氏三菱车立即启动,声如沉雷,不怒自威,如旋风般冲下山,沿着电厂围墙疾驰,途经书记楼,跃上风情街。沈来这边快一个月了,竟然从未去过风情街,正想多看几眼,三菱车就已折向南边,驶上一条双车道水泥道路。两旁的稻田已收割完毕,清秋的旷野赏心悦目。沈陶醉地张望着车窗外面的风景,旁边孟喜归手脚一阵忙活,势如猛虎的工程车立即步履沉重喘着粗气,成了一步一摇的老牛。
沈回过神来,吃惊地问:“怎么回事?跑不动了?”
孟嘿嘿一笑,指着前面给沈看:“你看那是什么?”
沈仔细地望一眼,是公司的旧东风车,正在艰难地爬坡。沈不解地问:“那又怎么啦?”
“李班长说了,路这么窄这么陡,出车要按顺序,不准超车。”
这是什么理由?沈想了想,疑惑地问:“不对呀,你看这路能不能超车?”
孟连打呵呵:“不好说,反正不安全。”
沈十分不满。想起自己的“监工”身份,沈立即底气十足,以居高临下的口气数落孟:“我觉得你挺实在的,怎么也变得这样虚滑?你一个民工,和这帮司机搞小动作,能得到什么好处?”
孟立即收起了笑容,红着粗脸辩解说:“谁我也没欺骗!我只是听人家安排。”接着孟又压低声音说:“前两天朱师傅、戴经理坐我的车,我都是这么说的。沈工问起来我就不瞒你了。其实李卫华、张二新他们一开始就想包工。如果干得太快,挖走一方少一方,下一步想包工都包不成。”
沈还是一肚子疑问:“这几天朱师傅他们天天督阵,就拿你们没办法?”
“李卫华天天自己开那辆老爷东风车,每次都走在前面,故意慢腾腾的,我们也就跟着慢下来呗!”
沈很不解:“他怎么这么大胆?”
孟见四下没人,便小声地告诉沈:“我听张二新他们说,中源公司经理胡敬义是林世英的亲戚,关系很近;而李卫华和林世英是结拜的铁哥们。很多人都说胡经理在局里的势力不小,比徐经理还厉害呢!”
沈无话可说,扭头看着窗外的风景。远处是层层叠叠的山,层山围护着一大片农田,看起来有点象老家的港田,只是比港田大很多。工程车每行驶百把米,一条笔直的沟渠就会从远处山脚下直奔而来,迅速地从车后面穿过。沈转过头来望着东边,只见山势起伏,树木浓密,半坡上露着金黄色的琉璃尖屋顶——原来是一座寺庙!沈想了想,记起前些天罗富昌老板说的凤岩寺,想必就是那座寺庙。
来回短短四、五公里的路程,把沈憋得坐立不安。回来时沈不肯跟着上零午山,决定溜回宿舍休息,因此路过书记楼时便下了车。没想到前院刚驶进一辆办公马——又有一批人进场了。第一个下车的是吕厚德,冲沈点点头。接着老屈跳下车,笑容满面,连说“沈工怎么瘦了!”最后下车的是个瘦小个子,沈想了一会才记起在丰口见过,叫侯五常……
侯早已赶前两步,主动握着沈的手大声说:“沈工,今后我们就是一对好搭档了!”

徐柄政在基地滞留了不少天,处理种种杂事。关于董翼申的福江工程处,徐的态度基本上是听董局长的,只有在工程处总工的遴选上徐表达了自己的看法,总体上参与不深。本来董想让局里已退休的元老魏老总担任,为此还特意先请魏去了一趟福永工地。等到董正式邀请时,魏却坚决推辞。董不得已,思量再三,又看中了新进的曹升副总工。对于那位高校副教授出身的大知识分子,徐有所顾虑,委婉地表达了不同意见。董局长倒是善于听取不同意见,当即换人,最终选定局技术科的副主任工程师康常贵。
让徐始料未及的是,近期最大的事出在胡立松身上。丰口工程拿到“样板工程”的头衔,授牌那天董局长没空,由蒋总带队前往丰口工地,还带去了不少中层领导,包括办公室主任朱时杰、技术中心主任倪璐、设备科长张志海。刚刚升任朋江工程处副主任的史城这回居然雅兴大发,特意跟去观摩。苏仁勉忠实执行徐柄政的指令,在丰口市里宴请接风,而且真的把业主请来捧场。作陪的是胡立松、曹顺宝这样的生产骨干。宴席上自然杯来盏去,期间偶尔说起最近局里的职称评选和集资分房,朱时杰、张志海恭喜胡立松职称和房子双丰收,两人轮番给胡劝酒,胡来者不拒。蒋总见状,不禁委婉地提到徐经理的支持。谁知胡对蒋总的好意提醒毫无知觉,相反竟然大放厥词,宣称韦镇堂、卫时进、董翼申还有徐柄政、胡敬义那些人的学历、学位、职称都是“喝酒喝出来的”;“哪像我们这样”,“完全靠实干拿到”。
这通放言非同小可,不但让在场的众多头面人物目瞪口呆;而且很快就传出去了,连丰口市的许多领导当天就听到了胡的高论。孖局的领导们自然也很快切身感受到了远程炮轰的威力。得知消息后,徐柄政第一时间打电话训斥胡立松,责令他立即写检讨。这回胡老实了不少,没有顶撞徐,对写检讨一事却含含糊糊。之后徐直接找韦局长说情,辩称胡这次是“酒后失德”,请求从轻发落。韦局长怒斥胡是“酒后真言”,批评徐一味徇私,用人失察,骂得徐不敢出声。接着韦局长当场决定免去胡的福源公司技术负责人职务,将胡批押到技术中心倪璐手下,挂“副主任工程师”的头衔。至于福源公司新的技术负责人,韦局长倒是尊重徐的意见,选定了柳东。
徐虽然想延请柳东入主福源公司的技术工作,却没料到以这种方式促成,心里很不舒服。局里的任命书还没正式下达,徐便打电话给柳东,催促他赶紧回来。这时王依媚突然惊慌地找到自己,一个劲地催着备车去福永工地,说是接到戴越的求助电话。徐询问何事,王却不肯说。徐正嫌事多繁杂,懒得过问;恰好眼下有空,正打算去福永一趟,于是顺水推舟满足了王的要求。
新成立的局经营部打算明天一早派人去福永,想跟徐一起走。徐却等不及,带着王依媚连夜出发。仍是林世英开车,第二天早上如期抵达福永县城。此行的第一站不是福永工地,而是董翼申新开张的福江工程处。此前王依媚一直被蒙在鼓里,至此才得知真相,跟徐发了一通火,在福江宾馆吃早饭时顺便要了一间客房。王在客房里化妆、梳理头发,足足折腾了一个小时,急得徐直跺脚。还好,当徐的专车抵达福江边上的那个小院时,定于十点举行的成立仪式还没开始。不过小楼的前面已经铺着红地毯,各项工作显然早已准备就绪。
董翼申昨天就到了,罗湾、牛岗、杨盘和冷西坑四项工程所归属的子公司经理悉数到场。另外还请到了福永县的一个姓何的副县长,顾老板倒是没来。大家都在等着徐柄政,因此徐刚跟董局长、何副县长还有各位公司经理见面寒暄了几句,福江工程处的成立仪式便马上开始。一时鞭炮震天,夹杂着欢声笑语,还有记者四处拍摄。局里前来采访拍照的是一叶秋。
鞭炮之后,董翼申挺着大肚子,当场宣读了局里下发的任命书:董翼申任工程处主任,5项工程所属的各子公司经理任副主任,其中徐柄政位列第一副主任。总工是康常贵。这些安排徐早就知道了。不过还是有出乎徐预料的地方:刚刚接替胡立松的柳东挂上了副总工,而且是唯一的副总工!
之后,董翼申以工程处主任的名义宣布成立了“两部一室”:工程部、质检安全部和办公室。让徐惊讶的是,质检安全部长竟然是当初徐的手下、那个在丰口工地蹲现场的小技术员尤志清!办公室主任兰则令是个能人,工程部长黄天明则不必评论。这“两部一室”的职责是监管五项工程的“资金、进度、安全和质量”,此外还负责“福江流域的水务市场开发”。徐寻思尤志清不知有何背景,若说是因为他那个爷爷尤老校长则说不通,因为老尤校长在文革期间因父亲被打死、自己也被批斗多次,受了很大的刺激;听说如今变得极小气贪财,好象神经也有点失常。
接着董又宣布成立三个领导小组:资金使用核查小组、市场开拓服务小组和技术创新应用小组。各小组挂名的自然是董翼申和几个副主任及总工,以及下属五个工程项目的项目经理和技术负责人。又一次让徐感到意外的是,王依媚挂上了第一个小组,戴越挂上了第二个。柳东自然进了最后一个。当然,这些内容都在文件里,王依媚代徐领到了这些文件。
中午的宴会定在“临江仙”海鲜楼——也在福江旁边,离福江工程处和福江宾馆都不远。董翼申素来不喝酒,这次虽说破例,也只喝一点点葡萄酒;因此徐柄政跟着受益,基本上全身而退。席间徐得知董翼申有事要赶回局里,工程处的工作暂由康常贵主持;而康打算先到各工地看看,第一站即是杨盘水电站。杨盘工程是锦源公司的,最近接替史城当上锦源公司经理的是霍臣国。徐对霍不太熟悉,酒席上只见那位新任经理个子不高其貌不扬,却频频主动出击,敬这个劝那个,很有一股霸气,颇有史城之风。而康常贵虽说是身材高大相貌圆满,却有很浓的知识分子习气,说话又慢又文气。
宴会结束后,徐因为心情好,吩咐小林开着越野车在县城兜上一圈。王依媚坐在越野车副驾位置,拿出工程处的那些文件来看。徐坐在后排,欣赏着外面的风景,十分惬意。今天的仪式虽然最后赶到,其实徐很重视这个管理机构——顾老板刚转过来的40万元进场费,徐拿出一半送到这边来,算是奉送给董翼申的一份厚礼。听王依媚说,另外四个公司给的礼金只有一万、两万的数。想到这些,徐感到踏实多了。
如今想来,王依媚的主意其实很不错,事情办得相当圆满。由于顾老板的表态,董翼申傻了眼。抓不着钱,什么也干不了,对于工程更是如此。据说这个工程处原先准备直接安排各工程项目的施工,到最后一刻不得不放弃了。各工程项目仍是自行组织施工,工程处只在宏观上指导、监督。至于管理费用,是从各项目产值中提取2%。本来大家都挺困难的,为了不增加负担,各工程原本向局里上交16%的管理费,这次都降到了14%。这样一来,福江工程处只是一个中间管理层,“多了一层皮而已”。至于那些“宏观指导和监督”,不就是盯着过年过节大家送几个红包吗?五个项目各管各的,他那“两部一室”还能管什么?
前面小林看到王依媚专心致志地看着任命名单,打趣说:“经理,多给媚姐几顶乌纱帽好不好?一个‘经理助理’太让人家掉价了!”
“闭你的嘴!”王依媚笑着骂:“你官瘾这么大,以后就叫你‘司长’,不叫你司机了!”
“经理你听到没有?我没说错吧?她一开口就先给我封官了,经理你看着办吧!”林世英晃着脑袋,得意地笑着。
“那就给她封个‘红娘委员会委员长’!”徐难得这么开心,一反平时不苟言笑的姿态,参与到这场笑闹中来。
“‘王委员长’肯定还不满意!”林受到鼓舞,声音提高了好几度:“经理回去就下一个红头文件,册封她为‘模特天后’、‘情歌圣手’、‘舞林花魁’,再来一个‘润滑油油长’!”
王依媚捂着肚子笑过之后,指着林笑骂:“你这滑头只会开空头支票,光给职位有什么用?你给得了工资待遇吗?就你那点工资,吃顿饭都不够!”
“那就再封你一个‘发薪董事会主席’,天天给你自己发高薪!”林世英开玩笑不用打腹稿。
这一回王依媚除了忍俊不禁,再没词了。此时越野车路过一个集贸市场,徐忽然想去逛逛,便叫小林找个地方停车,自己带着王依媚下车看看。
对于徐柄政来说,小时候跟着大人赶集至今仍是美好的回忆。如今领着王依媚这个美娇娘招摇过市,真有一种说不出的成就感!王依媚虽然见识过很多大城市、大地方,对于这个小城里的喧闹场面却也很感兴趣。一路上小王看看这个摸摸那个,最后看中了一条毛色纯白的小母狗。卖狗的是个中年生意人,一看有好主顾来了,立即忙前忙后地奉承女主人,要价高达一千元。
“什么?!”徐柄政眉头紧锁,额头的平原隆起了高山大川:“一条土狗哪有这么贵?这不是宰人吗?”
“哎哟哟,老板,哪能这么说啊!”生意人抱起小白狗,比划着给徐看,一边操着浓重的本地口音自卖自夸:“老板您看她的头,比北方的雪还白,屁股比南极的冰还干净,一点污染也不沾;身子暖暖和和的,一年四季都不变!您看她,欧洲人的鼻子,非洲人的屁股,中南海的肚子装的贵和福——这不是一般的狗,是狗王罗桂田亲自找外面的良种配的……”
不等生意人说完,王依媚一把夺过小狗,赌气地甩出一叠钱:“一千就一千。我的小狗就是身价高!”
生意人眉开眼笑:“还是小姐心志高,又能体谅我们生意人的难处……”王依媚谁也不理,抱着小狗转身就走。徐虽然厌烦这个耍贫嘴的家伙,至此也无可奈何,只得跟在小王的后面。徐主动替小王背包拿东西,又陪了许多好话,王的脸色才渐渐地多云转晴。
王抚弄着小狗,笑容甜蜜可人:“我想给她取个名字,叫月华,怎么样?”
“月华?”徐一时反应不过来。
“就是月光的意思。月光走到哪里都能看到,以后想她的时候,看到月光就象是看到她了!”
“好!”徐虽然点着头,其实并不喜欢这个文绉绉的名字,对她那种小丫头般的单纯幼稚感到好笑。此时的徐倒是想起了早些年的一次围棋对弈——在那次博杀中,徐以欺骗性的一着劫杀围歼了对手的一条大龙,从而彻底扭转败局。想到这里徐精神振奋,高兴地说:“‘月华’就算是正名吧,我给它取个小名。”
“叫什么呢?”王微微地仰着美丽的脸,十分十分可人。
“妙手!”

徐柄政抵达书记楼时已是下午三点多。此时沈鸣洲正和侯五常一起在电厂资料室签收部分施工蓝图,孟喜归开小车前来装运。电厂这边管理资料的不是别人,正是前些天在卫城公司工地见到的王爱春。除了王爱春,还有另一个叫叶贤美的女孩子帮忙,由她负责清点图纸——平时她的工作好象是复印资料及电脑打字。沈细致地核对目录和图纸,侯五常则坐在旁边与两位姑娘聊天。见王爱春热情不高,侯便和叶贤美说笑。
经过核对,沈发现这一批全是土建部分图纸。除总平面布置图外,单体建筑物主要包括干煤棚卸煤槽、地下输煤道、厂内外沉煤池,以及编号分别为甲、乙、丙的三个转运站,各有十套图纸。虽然只是部分图纸,但足够近几个月的施工之用。
告辞的时候沈才注意到叶贤美瘦小个子、瓜子脸,长相并不突出,说起话来嗓门倒很大。侯五常站起身来,脚却不肯挪步,两眼瞄着叶贤美,嘴动得和脑子一样快:“你们城里人,啊,见多识广,紧跟时代潮流,一日三变,变得比孙猴子还快呢!哪里象我们这些农民,一年到头在山沟里转,脑子不开窍,只知道死守,一直守到地老天荒的啦!”侯一手叉腰,另一只手打着手势。刚好孟喜归进来帮着搬图纸,侯所说的“我们”自然又包括孟喜归这个“乡巴佬”——事实上侯一来福永就赏给孟喜归这顶桂冠。
叶贤美得意地走着交叉步,两只手左右挥舞象蝴蝶翻飞,嗓门大得满屋子都是:“说句你们不爱听的话,我们城里人跟你们农村人就是不一样……”话没说完就被王爱春努着嘴打断:“哪来这么多毛病?忙你的去!”沈鸣洲毫不理睬,和孟喜归抱着图纸径自走了。王爱春一直送到门口。
回到书记楼时沈才听说大领导来了,正在现场巡视挖运过程。面对着这一大堆图纸,沈没多想,便把所有的图纸放在自己的房间里。
侯五常见沈鸣洲把自己关在屋里,占着图纸不拿出来,十分不乐意,却又不好说什么。烦躁之余,侯来到厨房,嘲笑忙得满身是汗的阿光牯象娘们,“男阿姨”、“家庭妇男”乱叫。阿光牯虽然能说会道,此时却没心情调笑,相反听出了侯的不怀好意,顿时压不住火气,扔下菜盆要揍这个“瘦猴”。这时王依媚从安阿姨的房间里赶来,好言把二人劝住。

徐柄政到书记楼略事休息,便亲自赶到零午山督阵,当场规定从装满车到弃渣场倒渣,每趟车最多二十分钟。期间徐还赶到弃渣场边查看,一路亲自掐着表督察。这回李卫华带着司机班十分玩命,运渣车一辆接一辆穿梭似地往来不息,蔚为壮观。张二新挥舞着反铲无论怎样努力,装车都忙不过来。徐看在眼里,始终不出一声,守到下午五点半才黑着脸离开零午山。
不过晚饭时徐的心情极好。其他人都在大厅里吃饭,徐吩咐在外厅左侧的房间里单独摆上一桌酒菜。这桌酒菜由安阿姨下厨完成,四位贵宾依次为徐柄政、王依媚、戴越和沈鸣洲。戴背对着房门,对面坐着媚姐;沈和徐经理相对而坐。第一次见到徐经理就受到如此礼遇,而且那么多人都在外面吃便饭,沈不禁有点局促不安。戴越见状,笑着说:“小沈,徐经理老远来看你,你是不是该请客?”
“该请客的应该是你!”王依媚冷不丁地来了一句。
戴一听这话便不敢吭声。徐经理满脸含笑,亲自夹一只金灿灿的大螃蟹放到沈的碗里,看着王、戴二人宣言:“今天这一桌酒席,是我宴请小沈的,你们两个人是陪客!”
媚姐毫不介意,看着坐在下位的戴越吩咐:“你先喝一杯,作为见面礼!”说完便掏出一只大玻璃杯,满满地斟上一杯“影朦胧”高度白酒,不由分说放在戴越面前。
这一杯近50度的白酒大概有四两之多。戴吓得脸色发白,两手乱摆:“我请小沈吃一顿——你的见面礼……”
“你别管我!”王依媚站起身来,端起那一大杯酒直往戴越嘴里灌。戴抗不过,只好咬牙闷下这一杯,原本还算白净的脸一下子亮起来,连眼圈都微微地发红。戴抹一把嘴,赶紧胡乱吃几口菜,气还没喘匀,王依媚又给倒上一满杯酒。这回戴叫了起来,声音都有点变了:“媚姐,你给我活路吧……”
“已经给你活路了!”此时的王依媚如同严厉的法官,秀美的脸庞找不到一丝暖色。想起前不久这家伙在广坳把自己钟爱的灰猫残忍地宰杀,王依媚更是牙关紧咬。戴越底气不足,虽然勉力睁着雌雄眼,却依然感觉迷糊;依稀看到自己一身囚服,内心一阵哆嗦,赶紧接过酒杯。在王依媚的催赶声中,几口下来这一杯酒竟然又见了底!
这时王依媚坐了下来,笑着对徐柄政说:“该东家说几句了!”徐摇摇头说:“不要这么正式,大家随意。”接下来徐详细询问沈所学的功课,还有早年的一些经历。戴庆幸地喘一口气,赶紧给自己倒上一杯浓茶。不料王依媚早已盯住了戴的一举一动,茶还没到嘴里,又一杯四两酒递到了戴的眼前。
戴感到脸部有点麻木,一时竟不知做何种表情,只听得王依媚在大声训话:“听着,这是一杯罚酒,罚你胆大妄为,眼皮底下偷茶喝!”这时徐柄政说了一句:“这杯酒可以慢慢喝。”
王依媚甩了一下脑后的长发看着徐:“发言权交给你了。”说完便拿起筷子自己吃起来,一边招呼坐在旁边的小沈吃菜。徐柄政的心情很好,脸上笑容不断。沈听李卫华说,徐经理的笑比孔雀开屏还难得。因此沈趁着徐高兴,不时地偷着观察他。徐经理看起来四十左右,一身肥肉十分粗粝;脑袋又长又肥大,胖脸呈酱色;大鼻子大嘴,眼神相当严厉。那个“丝瓜”的外号虽说在一定程度上符合事实;不过在沈看来,徐经理呼吸略微带喘,说话嗓音粗,而且大口大口地吃肉,更象是猫科动物。
一时屋里有点沉闷。沈想说点什么,却不知说什么好。后来还是徐先发话:“我小时候比你还困难呢!”说着惬意地伸了伸腰:“年轻的时候受苦受累受委屈是好事,那是养料,买不来的……当然岁数大了不能遭罪!反过来,年纪轻轻的就什么都有,一点进取心都找不到,那完全是中毒!现在的年轻人,总是想找捷径,不想吃苦——那种人除了瞎折腾,还能干什么?”
“人家小沈不是这种人!”王依媚看着徐,脸上又浮出了笑容:“你就说点具体的吧——就说说你当年的奋斗史好不好?”
“不用不用!我那点事,没什么好说的!”徐放下筷子,兴致不减:“我就简单说说这些年的体会。这年头大家都在求快、求速效,提倡超越,这是潮流,谁也没有办法逃避。忙忙碌碌这么多年,我感觉活着还是不能光为了这个。安身立命的办法其实很多,没必要玩老命——这是我跟你说心里话,一般人是听不到我这话的——具体对个人来说,应该是‘工作要赶,生活要闲;挣钱要多,想法要少’……”
正在这时,有人敲门。戴越似乎有点清醒了,认出来人是修理班长王朋康。趁着这杯酒刚刚喝完,戴赶紧招呼王班长进屋里来,自己却借口方便,趁机溜走了。
徐很客气地招呼王班长入座,王却不肯坐下来,站着说:“经理,下午这两个小时干的活顶平时两天还不止呢!”
“嗯。”徐剔着牙,听得很满意。王班长接着说:“那台东风车别看最老式,装满车爬起坡来照样赴赴条,不比新车慢。我敢保证,如果能做到正常的操作和保养,这边所有的车辆、重机都能正常使用!”沈鸣洲忽然发现“修理王”嗓门好大,胳膊也好粗。
“嗯。”徐若有所思地说:“以后王班长要主动抓好这边设备的保养维护,特别要做好监督管理工作。”
这时王班长的声音小一些:“经理,我也想管好这些设备,可是只有我一个人,忙不过来。我想请经理把吴守中调过来。”
徐惊讶地问:“怎么只有你一个人?不是还有小吕吗?”
“小吕能干什么?”王班长不假思索:“他从学校毕业才一年多,又在基地没接触实际东西——要他修车还早呢!”
徐不禁陷入思索。吴守中目前在潘渡,是潘渡设备维修的顶梁柱,绝不可以把他抽走!不过潘渡年轻的学徒工比较多,有一个叫温永顺的年轻小伙子看起来手脚快脑子灵,给徐留下了不错的印象。想到这里,徐回答说:“老吴是不能动的,动了那边没人。把温永顺调过来吧。”
王班长还想坚持,见徐态度坚决,只好打住,出去了。沈也跟着告辞走了。王依媚起身把房门关严,这才跟徐详细说起戴越的吓人行为。媚姐百般劝解安阿姨,安阿姨终于答应不去告发戴越;但她向公司提出一个条件,要求把她老公沙守良调到这边来,否则她饶不了戴越!
徐听得又惊又怒。想想那沙守良虽然勤快厚道,可脑子里缺根弦,遇上棘手的事就要现出二百五的原形。如今把他放到广坳养起来,已经对他不薄了;可现在还得把他调过来——他来这边能干什么?这里开挖不是主要的工程量,占主体的是钢筋混凝土施工;而公司以前很少干过这类工程,连经验老到的老调度魏义廉都说心里没底呢,他来岂不是添乱?可要是不答应这事,戴越那家伙恐怕就要大祸临头,徐不能见死不救!
左思右想,徐最终无可奈何地叹一口气。这时王依媚凑上来一张笑脸,笑靥灿若桃花:“说一件让人开心的事。上次跟你说的,把顾老板的女儿介绍给小沈,你不吭声;这回见了小沈,你感觉怎么样?”
“我还是看不出来。”徐打着响嗝:“你叫顾老板自己考察决定吧。”

第二天早饭刚过,沈鸣洲即被叫到一楼大厅。里面客厅里坐了不少人,顾老板和徐经理端坐在电视机旁边的两把藤椅上,王依媚、朱奉经、罗青松都坐在下面的沙发上。徐经理旁边坐着一位身材矮胖的老头,挂着一张笑脸,正跟人说笑,让人看得亲切。听徐经理介绍说,他姓固,叫固本,原先是局办公室副主任,最近调到局经营部,这回刚从福江工程处赶过来。
不等沈说话,固本继续刚才的话题:“古董才值钱呢!越现代的东西越是泡沫。现在的人舍本求末,祖宗都不认了,还要把头发染成洋人的杂毛。依我看,最好把五脏六腑都换换,以便适应牛奶、西餐、麦肯、黄油……”
王依媚指着固本笑骂:“把你这个老古董放到经营部,真是天大的笑话!怪不得经营部拿不到工程呢,都是你这样的红薯浆子,哪里知道‘创新’、‘开拓’?恐怕连这样的字眼都没听说过呢!”
固本乐呵呵地,愰如一个无忧无虑的老顽童:“这样的词听得太多了,原先听着很新鲜,现在听得心里都哆嗦!你看看这世上,越创新越累!钱是多了,可是吃得越来越差,到处都是毒药脏水,不知道吃什么喝什么安全;睡得越来越少,现在快睡不着了——这样下去没法活了!”
“什么没法活?你看顾老板,论年龄,论肚子,跟你是一个级别,人家怎么活得那么滋润?”王依媚瞧着这两个老头,又补充了一句:“你们还是本家呢!”
话音刚落,顾老板象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大声否认:“他那个‘固’跟我的不一样,他那个是‘固执己见’、‘固步自封’,哪里比得上我这个‘顾全大局’、‘三顾茅庐’!”顾老板一边说一边挪动着肥胖的身躯,说到兴奋处唾沫横飞,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固本看起来也不是省油的灯,没等笑声落下,就给予反击:“你这样当领导哪行啊?光看到自己的长处,别人全身都是毛病——你得了眼歪脑昏症,已经到后期了,看来还得我这个老郎中给你治过来。我这里给你开出两味药,一个是‘固守阵地’,一个是‘固若金汤’,专治你两眼‘顾盼自雄’、脑子‘顾此失彼’的毛病!”
顾老板一听这话,即不再和固本开玩笑,转过身来对徐柄政说:“电厂南边那块菜地不征了!昨天晚上我才和黄厂长商量好这件事,今天有事要走,先来一趟这里告诉你。”
“这……”徐柄政感到为难。因为根据最初的考虑,零午山上主要作为生活区,而山下的菜地是主要的施工用地。
顾老板微微地叹口气,解释说:“还是古语说得好,‘人心不足蛇吞象’、‘山高天高人心更高’!那块菜地我都出到40万了——40万只征用三年,三年后负责恢复原状,就这样他们还不满足!这几天你们刚到那边立个三角架拉个尺,他们就开始盘算,夜里打着手电筒去栽树种苗,连路边的那条小水沟还拦起来养鱼呢!等我们提出来要征地的时候,他们就跳起来要价,口张得这么大——”顾老板一边说一边张开双手,虎口相对,粗壮的手指围成好大一张嘴。
大家都觉得好笑,可还是笑不出来。只有固本不饶顾老板:“你们电厂天天冒黑烟、排粉尘,靠吃环境、吃人家的心肺发家致富——我听说你们电厂那边有一阵放毒气下酸雨,还制造了一个通宵的噪音,当地居民打电话找你们抗议,说是‘这样下去我们还怎么活啊’,你们的人是怎么回话的?‘你们不死我们怎么活!’够吓人的……”
大家都笑起来。等笑声过去,固本接着说:“这个时候给人家一点补偿,有什么过份?老百姓这点胃口,哪里吃得痛你们?还不如蚊子咬一口有感觉呢!”
顾老板听得浑身不自在,侧过脸看着固本,不满地说:“屌,不能这么说嘛!谁活在这个世界上能干干净净?把你放在电厂里头,你就不会这样说话了!只看到电厂冒烟,你家里那么多电器,看的听的用的,哪一样不靠电?”徐柄政见顾老板真的有点生气了,赶紧解释说:“我们这个老古董天生就喜欢耍嘴皮子、说笑话,不是真的对电厂有意见!”固本发觉玩笑开大了,也不道歉,只是“嘿嘿”一笑。
顾老板也是心胸宽阔之人,并不计较这样的小事,回过头来继续说菜地的事:“我们也考虑到电厂污染大,今后对周围的村民肯定有一些不好的影响,所以这次我们开出了一个很高的价钱。刚好这块菜地是百家地,周边村子里差不多家家户户都有一小块,钱花出去能让他们都得到好处,所以我们也就更愿意出这笔钱。但是办事做人都要有一个度,不能太离谱——县城里福江南边要另建一所重点中学,上半年征地六百亩,人家城郊的农民要价也没这么高!我们也考虑到你们的困难,地方太小施工展不开。电厂里头虽然有一些空地,不过都有用场。我们决定拆掉电厂南边的围墙,空出一块长条形的地方,大约有四、五千平米,给你们施工用;等完工了再砌起来。拆墙、砌墙都由你们干,我们出钱。另外,再补给你们20万,作为材料倒运的补偿费。”
徐柄政没什么不同意的,朱奉经也没什么说的。剩下的问题只能是在施工组织设计中解决。送走顾老板之后,徐决定立即去现场察看。
王依媚抱着月华找安阿姨去了。在场的人分乘两辆车,徐柄政把老项也带上,并让老项坐上自己的小车,而且坐在前面,沈鸣洲和徐经理、固本坐在后排。朱奉经忽然想起戴越,派人去叫,被徐制止。罗青松说,昨晚戴呕吐了好几次,这会儿睡得跟死人一样。
两辆小车跃上风情街,绕道从东门进入电厂。一栋气派的七层办公大楼横空出世,在前面百米远处傲世而立;米黄色的外墙条砖如黄袍加身,金色的琉璃瓦尖顶如闪亮的头盔。徐柄政的越野车在中间水泥路上行驶,但闻两边花圃飘香;大楼前面一池山水挡住了去路,迫使水泥路分南北两支绕向大楼后面。小车拐向右边,大家的目光仍然留在这一片水榭花坞。老项轻轻地叹一口气说:“同样是国有企业,人家的条件多好……收入还是我们的好几倍呢!”
林世英忿忿地说:“人家是大老婆生的!我们一头扎进小老婆的肚子里,有口饭吃就不错了!”
车里一阵笑声。小车越过卫城公司的主厂房工地,在南门外停下来。大家打量着砖墙,有三米高,四、五百米长,里外两侧的墙根杂草丛生。
朱奉经到近前看了一会,回来跟徐柄政说:“下午就叫罗老板的人过来,先清掉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话没说完,徐摆摆手:“叫谭老板来干。过几天他就到。”
接着大家坐车上到零午山。反铲、推土机和工程车来来往往,颇为热闹。李卫华打着手势指挥车辆和推土机,很是卖力。侯五常则背着手,来回踱步,一副大领导派头。看到徐经理驾到,李赶紧跑过来汇报情况。徐板着脸,不置一词。侯五常也赶了过来,发现旁边一块不大不小的青石,立即凑上前向徐请示:“老大,顾老板给我们的是土方价,你看还有石头呢!我看还是叫小沈统计一下,看看石方占多大比例,找顾老板调整预算!”
自开挖以来很少挖到石头,这一点大家都很清楚。沈正觉得为难,徐早已摆手否决,话都懒得说,一副不耐烦的神气就把侯五常的示好堵了回去。
在一旁沉寂多时的固本终于又有话说了:“农民吃萝卜青菜的胃口都把顾老板吓得缩回脑袋,你这个吃山珍海味的大口一张开,还不把顾老板吓得昏死过去!”大家听了又是一阵笑声。侯五常听得又疑惑又生气,只见小脸煞白、鼻翼抽动,却说不出话来。
徐将整个场地巡视了一圈,接下来在现场临时开了一个小型会议,初步决定将整个场地再降低两米即可。场地的南半部分作为职工的生活区,搭建食堂、厕所、澡房、仓库及五排职工住房;靠近电厂的北半部分安排车间、汽修厂及露天堆料厂;北侧边坡的混凝土拌和站应尽快赶出来。徐还决定由沈鸣洲完成零午山生产生活设施布置的详细设计。
之后徐又走到场地东北侧的边上,俯视着灌木丛生的小山坡。下面祭祀土地神的祭台十分显眼;祭台侧上方的那棵松树有一人多高。照刚才的开挖规划,松树应该挖掉。徐审视良久,突然冒出一种想法,吩咐朱奉经说:“这棵松树要保留——跟祭台一起保留,弄好点,每年烧几次香!”
朱点点头,回过头来瞅着固本说:“这次合你的意,回归传统了!”大家都笑起来,连徐柄政也咧开嘴露着笑容。固本却大声叫屈:“不对不对,我说的是回归传统文化。你们这是用传统搭戏台,迷信做演员,仪式做道具,功利做剧本,一起败坏传统文化的声誉,罪过,罪过!”大家一笑置之。
徐看着没事,先走了。沈留在山上,和李卫华一起聊天。因为近期与李交往密切,所以这回沈便趁方便偷偷地问李:为何不顾领导的强烈不满,拼命闹着要包工、盯着那几个包工钱?
李一直觉得沈厚道可靠,因此也就如实地回答:“我们跟你不一样。象你这样的大学生,有当经理、局长的机会;我们这些人常年在工地转,除了搞几个钱,还能有什么想法?”
至于这样闹下去能否如愿,李没明说,而是给沈讲了乔经理时期的一次包工风波。那回福源公司拿到一个厂站开挖的活,相当急。许铭义、武自春想包工不被允许,于是带头窝工。乔经理先后使出软的和硬的手段,都不太管用。那时候公司要求三班运转,夜班时许铭义带着一般兄弟磨磨蹭蹭地来到施工现场,坐在装卸车、推土机和反铲里睡觉,外面就让几个一千瓦的碘钨灯空照着。后来乖崽发现有个穿破烂衣服的人蹲在旁边,一直呆着不走,好象是个民工。开初乖崽没理会他,后来怀疑那人是小偷。许队长也有这个想法,于是叫吴祥彬赶他走。小吴赶过去吆喝了两声,却马上跑回来,脸色都有点发白——原来是乔经理蹲在那里!许队长有点不好意思,只好带头打上火,开动反铲挖了几下。李卫华跑了一车,又不动了,光打着火。结果是大伙不睡觉了也不干活,任让推土机、反铲、汽车趴在那儿嗡嗡地响了几个小时,跟乔经理暗中对峙。耗过这一晚,第二天就定下了包工的事。

晚上沈鸣洲在自己的房间里专心琢磨零午山上的生产、生活区布置,考虑良久才开始勾画平面布置图。此时沈才发现,北边的生产厂区比较好布置,南边的食堂、澡堂、宿舍、仓库的形式和位置也不难确定,真正难以确定的是这些房屋的具体尺寸和相互间距。虽然在广坳看过这样的房子,可平时丝毫没有注意到开间和进深。如今独自面对这项任务,无人可问,只能求助于印象和感觉。由于场地限制,沈决定将厕所放在西侧的半坡上,而五排宿舍的长边呈南北向布置,最西侧的那一排对着厕所。为了减轻厕所异味的干扰,沈将五排宿舍的门窗朝向东边,背对着厕所。草图绘出后,沈再次思索了好长一会儿,找不到更好的办法。
正犯愁时,吕厚德敲门进来。虽是见过多次面的老乡,在这书记楼里可是第一次登门造访。沈赶紧放下手中的活,热情招呼,可屋里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接待这位老乡。
不过既然是老乡,又是年轻人,所以两人都不讲究客套。吕并不着急坐下,扫了一眼沈画的草图,随口问:“听说沈工跟电厂里的小妞关系不错……”
“哪里!”沈想起和侯五常一起到电厂取图纸的那一幕,不禁脱口而出:“准是侯五常放的话!他自己跟那些女孩子打情骂俏没完,反过来说我!”
吕这才坐下来,没有表态。虽是一身休闲装,却分外精神。不象沈鸣洲,本来好好的一个读书人,却穿得随随便便,跟普通民工差不多。
“其实你可以请媚姐给你介绍对象。”吕看着沈,眼光幽幽闪闪的:“媚姐跟电厂里很多人认识。”
沈摇摇头:“我和媚姐不熟。找对象的事,现在还没想过呢!”沈忽然想起昨晚跟徐经理吃饭时王朋康提到吕的事,便问吕在修理王手下干得怎么样,是不是学到了不少东西……谁知这一问触到了吕的痛处,吕大骂王朋康不是东西,天天只让吕干着传递工具的活,吕快成传送扳手、老虎钳的机械了!
“傻JIBA!”吕愤愤地骂:“表面看起来老实厚道,其实心里鬼得很,特别毒……”
吕正骂着,林世英敲门进来,邀吕到外面走走。小林看着沈画的图,点点头说:“人才啊——不打扰你了,我们先走了。”
林、吕二人走后不久,老项闲步走了进来。看了沈画的图,老项凭经验给沈提供了一些数据。沈道谢不迭,引得老项直发笑:“谢什么?能碰到一起就是很深的缘分——过两天我就要走了,先来跟你打个招呼。我还没跟徐经理说呢!”
“啊!走这么急?”沈记得老项当初说过,要干足一个月。
“家里有点事。”老项一边说一边摸出一支烟点着,袅袅的烟雾爬过他那半凸而又光亮的前额。沈忽然发觉,原先一直健壮的老项确实已显老态了!
两人相对坐着,好一阵子无话。沈想起有人说过老项的老家就在新都市郊,叫度荒村;那儿家家都住别墅,户户都有高级私家车。沈询问是否有这事。老项点点头:“差不多,不过没富到外面传扬的那种程度。”
沈不解地问:“那你还出来流浪这么多年?”
“哎,”老项微笑着把烟灰磕在地上:“老家富起来也是这几年的事。人嘛,各有各的活法。年纪轻轻的守着钱坐在家里,不是好事。现在岁数大了,再回去养老,不是更好吗?以后你要是到那边去,不要忘了到我家住住!”
沈想起周音航,信中说他寄宿在度荒村的姨妈家,可不知该如何向老项提起,想想还是算了。老项接着说,他要和固本一起回新都——原来固本的家安在新都市区。
沈忽然想起范思鲲说起过固本,说老固和他是老乡。小范还说老固原先过得很好,后来越来越不行。沈说起早上固本和顾老板的逗笑,觉得很有意思。老项也感到开心;还说局里最爱和老固开玩笑的是胡立松,两人经常斗酒找乐。
不过老项不喜欢顾老板。沈好奇地询问原因,老项想了想,告诉沈一件事:顾老板对那些看不顺眼的人器量特别小,听说近期不知怎的多次贬损王依媚,嘲弄徐柄政“走哪里都带着一个王牌马桶”——前几天老项亲耳听过那句话。
沈听得惊诧不已,顿时觉得顾老板面目可憎。临走的时候,老项拍拍沈的肩膀说:“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年轻人——年轻人应该要有进取心、有朝气才好。还有一件,小牛那孩子,弄不好他的日子会很难过,小沈以后多关照一点吧!”

返回目录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