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阳光3第三章 啊,历史&土地

第006节(总第024节)

沿着故乡走进巨大的湿润,和经典一起变旧。水在水里,云在云上,我住进过去的我。塞满穷苦烦难的日子,回望却美好动人。许多大事正在惊天动地如火如荼,而我却一无所知。

沈鸣洲忽然想回老家看看。这个愿望象小精灵一样一直蛰伏着,平时浑然无觉;随着气候转暖,万物复苏,似乎抢在一夜之间便尽情绽放,如葱绿漫岭,春水涨溪,不可遏制。
许贤特批了半个月的假。临走的前一天中午,沈忽然想起祖哥和老童曾说到的宗坤,觉得可以去见见那位不同凡响的人物,于是特意赶往指挥部找到老童。老童认定这两个读书人会有很多共同语言,欣然给了沈联系方式,主动答应引荐。
沈突然想起一件事,于是打听缪副总理视察那天打死移民的传闻。老童出门看看外面没人,于是小声告诉沈真相。原来朋江工程移民十万人,安置地点有好多处,新都郊区、郁市、汤桂都有。不管是哪个安置点,政府都承诺得特别好,移民迁过去才发现上当:盖的房子墙体开裂屋顶漏水,面积也缩水不少;而且当地多半是交通闭塞经济落后,或者田地没着落,难以找到生计;就是移民补偿款也被克扣了不少。等到那笔钱用完,大部分人只能回来讨说法。这边的政府不管那么多,一概武力镇压。缪副总理来的那天集中了几百个武警,把移民拦在两公里之外的一片空地,直接用橡皮子弹扫射,离得近的几个移民被打死。当地政府赔钱了事,整个事件没人敢报道。
如此骇人听闻的悲惨故事竟然就发生在身边,惊愕之余沈不知是怎样回到宿舍的。下午小杜托沈带回去几张照片和一封信,因为沈说过打算去一趟乐坝,看看蜘蛛塘。这些照片大都是工地的场景,还有两张是他和阿英的合影。给家里寄去照片确实是个好主意——真不知他是怎么照的,毕竟在工地照相难度不小。沈越来越觉得小杜办事细致周到,十分用心。
晚上小杜又一次来到沈的宿舍。两人聊到老家,沈询问乐坝的情况,后来居然说到财荣的姨妈喜娘。小杜说,喜娘早年就死了老公,自己独自把儿子养大,日子过得十分辛苦;却整天乐呵呵的,尤其是以财荣和儿子为骄傲,逢人就夸这两个人。近些年特别爱夸财荣,“人家都说我外甥是天才”,“有大出息”,因此财荣在乐坝那边乃至整个窝冲乡也是名声很大的人物了。财荣来乐坝姨妈家,喜娘只要事先知道,每次都会远远地迎出来喊:“我的天才外甥来了,我的天才外甥来了……”害得财荣很不好意思,好象要找地方躲起来。
沈把财荣早年创作的那首赞美山茶油的诗写下来给小杜看。小杜佩服得不行,反复说要找机会和财荣交朋友;甚至还要“拜他为师”——随后小杜承认说,他也一直做着文学梦。
沈忽然想起吕厚德说到的姜传声携家眷游览蜘蛛塘的事,于是问之于小杜,果然有这一段。小杜跟着家人当时挤在人群里张望,后来有幸近距离观看,觉得姜家子女恍如天神下凡,姜小慧更是仙女一般,心目中的女神阿英简直沦为丫鬟……说到这里小杜不觉有点激动,眼神也跟着闪闪发亮。不过事后小杜很快想通了,承认世上的鲜花万紫千红,自己能拥有其中的一枝就该感谢上苍!
离开工地的那天早上下着小雨。小杜要送沈一程,沈坚决谢绝,拎着一个手提包自个儿回孖市上火车。火车行驶了约二十个小时,于次日上午九点半抵达际县县城。初春的阳光多么明媚,沈走下火车,居然一时难以睁开眼睛!这里同样人流杂乱,而且站台坑坑洼洼,候车室的房屋还有点破旧;可这是家乡的火车站,满耳朵都是际县的方言,沈一点也没有飘泊的感觉!
走出火车站,沈发现城里居然开通了公交车——去年回家还没有呢!附近就有去各乡镇的客车,热情揽客的招呼声不绝于耳。沈一眼就看到了开往云洲镇的小客车,此刻却不急着回家,而是就近坐上一辆公交车,任意漫游。听着亲切的乡音,欣赏着沿途新建的商场、超市、市政大楼、农贸市场——这些在外地司空见惯的景观,放到家乡却令沈兴奋不已!还有几处“创县级市”的横幅宣传口号,特别显眼。只是车里很热。没想到近期气温迅速窜上来,颇有夏天的感觉。
公交车来到际河边上,吼叫着跃上那座老式支墩桥。际河穿城而过,将县城分割成南北两半。此时的际河大水涌动,夹带着水草汹涌地漫过桥底。下游大约一公里处,正在兴建一座新桥。听车上的乘客说,那座新桥叫际河大桥,桥面为六车道,年底将建成通车。沈仔细地注视着施工中的际河大桥,那儿河面比较窄,北侧正是沈当年求学的际县一中,还有全城最大的春晖公园。上高中的几年里沈经常和同学一起从那边的北岸游泳过河,晚风轻柔如水,河水清凉宜人。十几个同学中,夏茂生游得最快,姿势也最好看。北岸有一排废弃多年的破旧小砖房,小砖房的旁边是几棵高大的梧桐树。当时大家都躲到小砖房里换衣服,还把它戏称为“行宫”。此时远看“行宫”和梧桐树仍在,而且还有人进出,大概已被用作施工队伍的临时住房。
北城荟萃了政府机构和最好的小学、中学,还有县里的职专、师范和师专;南城则只有疏疏落落的一些低矮建筑物和民房。不过这回沈很快看到南岸到处大兴土木,一路烟尘弥漫,呛人口鼻。公交车在际河的南边绕行,旁边出现一个初具雏形的大广场。听乘客说,县领导要在这里规划一座新城,新城就以这个大广场为中心;新城的南边果然正在建设“南浦开发区”——祖哥真是消息灵通!沈在兴奋之余感到纳闷:如此大的工程项目,资金从何而来?
在大都市里生活了好几年,沈对大城市的向往早已烟消云散。可眼下的这座县城不一样。小时候有一次沈爬到挂日岭的山肩,被一堵近乎竖直的石壁挡道,无法攀顶;但就在这山肩沈还是能眺望很远很远的地方。当时望见远处隐现着一片楼群,象彩霞中的天宫,特别美特别迷人。后来听秋平和模魔说,那片楼群正是县城。后来上初中遇到财荣,遇到这位同样迷恋登高远眺的同道。两人好多次一同坐在学校后面象山的山头上,出神地远望蓝天和天边模糊的群山,为“无边”、“永恒”的难以理解而困惑,更为没能到不算远的县城去看一看而遗憾。
终于有一天,沈和财荣去了一趟县城。那是初二上学期的一天早上,韩登道老师没来,剩下的课不重要。财荣偷偷地找到沈,商量去县城玩。那时候大人去城里都算是大事,沈从来未出过远门,因此一听财荣的建议便犹豫起来。谁知财荣二话没说拽着沈的衣袖就往外走,说是越犹豫不决越去不成。沈告诉他,口袋里只有几块钱,财荣说他的钱也差不多,去一趟县城够了。
于是两个人就这样溜到校外的那条公路上。可巧有一辆手扶拖拉机经过,财荣招呼沈敏捷地爬上去。开拖拉机的是个年轻人,对两个小孩的搭便车并不介意。颠簸了近一个小时,车停在市郊的一个红砖厂前面。两个人跳下车,兴奋地往城里赶。宽阔的街道,过往的人流,气派的楼群,还有远比家乡小溪宏大的际河,都让两个小家伙羡慕不已。两人游公园,逛大街,不时地买点小零食,一路上美滋滋的。
沈和财荣对县城的感觉跟外人完全不一样——不是县城人记忆中的温馨家园,不是一般人印象中的普通小城,而是彩霞中的宫殿,神话中的乐园——但见阳光明媚街道宽阔,过往的车辆和人群生机勃勃……一切都活在明媚里,美好的憧憬呈现在眼前,心情如天空般无限舒展!有一种广阔透着激情,有一种明媚染着清新。灿烂的前景若隐若现亦真亦幻,身子如心情、心情如彩云,飘向遐想的远方……
财荣提议先花沈的钱,他的钱留作回家的路费,沈自然同意。后来两人来到际县一中的大门口,不觉驻足观望,久久不愿离去。这所全县最好的中学,簇新的教学楼,青青的花圃,宽阔的操场,甚至镶在大门上的那几个镀金大字,都给沈的内心带来强烈的震撼。沈暗暗下定决心,不但要考进这所在全省也有名望的学校,而且要在这儿继续开创驻守巅峰的辉煌人生!
财荣看得更加痴迷。过了好久,沈拉着财荣离开时,财荣还不时地回头张望。沈很能理解他的心情,因为以当时沈在云洲中学孤独求败的学习成绩,如果不出太大的意外,应该顺理成章地迈进这所学校;而对于财荣则极为困难,因为他的学习成绩只是中上水准,而且偏科严重——语文一枝独秀,英语也不错,其它功课很一般。
两人一直逛到午后,这才想起该吃点东西了。此时沈只剩下两毛钱,财荣提议拿这两毛钱换几杯汽水喝。当沈花完最后一枚硬币时,财荣抹着嘴说:“其实我没钱,一分钱都没有!”
不知怎的,沈一点也不埋怨他,一直到现在都觉得这是一次难得的经历。当时正是六月天气,太阳毒辣辣地照在头顶上,无从躲避。两个人空着肚子,沿着那条柏油公路一步一步地往回走。公路在前面远远地拐着弯,一个接一个,似乎永远也没有尽头。两人总是希望拐弯之后能看到熟悉的山水,可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失望。沈想起早年父亲和叔叔曾挑着担子往返在县城和老家村里之间,每天一个来回,长达几个月,他们是怎么过来的!可惜年轻而又健壮的叔叔在大饥荒年头被迫派去乐坝蜘蛛塘修水坝,每天干重活却没法饱肚子,最终饥饿浮肿而死……
两个人一路上勉为其难地说笑着,几次到路边的人家讨点水喝。当太阳快下山时,两人已走了近二十公里,终于来到大家常说的分岔口——往东的公路通往云洲镇,往西南方向的那一条连接窝冲乡。沈可以抄小路回家,只剩下大约十里的路程;而财荣的家在镇政府西侧的茶丰大队山茶岭生产队,还有二十多里路。此时的沈又累又饿,腿酥身软,真想躺倒在地上!财荣也是脸色发白,吁吁地直喘气。让沈吃惊的是,财荣不听沈的劝告,不肯到沈的家里去歇息,坚持回家;还激动地跟沈说,行百里者半九十,此时“正是考验意志和毅力的最好时刻”,岂能“虎头蛇尾半途而废?!”
此次艰难历程之后,财荣的成绩奇迹般地大幅度赶上来,居然考上了县里的师范!当时财荣也可入读际县一中,只是因为父亲和韩老师强烈反对,才选择了师范,算是提前端着铁饭碗。读师范期间财荣还曾去过首都、瀛港和新都,每次都是只身一人随心游走,开足了眼界。如今,留在记忆中的小城正日渐消失,故人各奔前程。不知他们是否和沈一样,依然珍藏着童年和少年时期的梦想和情怀?

沈鸣洲回到家时父母刚刚吃过午饭。依然是暗红色砖房,微风中的大樟树沙沙作响,房前高大的狗崽刺树显得格外精神。只是旁边的那道大坑赫然还在,坑里长满了杂草,还有一些积水。当初家里的半大黄狗已经长大了,一年不见居然还认得沈,甫一见面就围着沈摇尾巴伸舌头。听母亲说,妹妹束青和星妹两人结伴去县城打工,过完年刚去的;好象是给人家看守店面——是福豆介绍的工作。本来两人都要去新都,父母和老哑子都觉得她们年龄偏小,很不放心,于是就近选择县城,好歹也能开眼界。
沈的回来让父母高兴不已。母亲不顾沈的劝阻,坚持到灶间重新炒菜,连声说沈“晒黑了”。父亲穿着一双破旧拖鞋,本来要去田间料理禾秧,此时也到灶间帮着烧柴火。母亲虽然满脸笑容,仍然看得出苍老了不少。父亲的两只大手满是老茧,脚丫子明显变形,脸上的皱纹更是纵横交错如同老树皮。这些沈都看在眼里,感到一阵心酸。沈到灶间跟父母说话,获知了老家最近的一些情况。最大的一件事是修林云公路,整个大队如今还在为征地迁坟和集资摊派闹得没头绪——临近的双田大队还有人为此打群架。这条公路并不是新修,而是就着现有的大路拓宽。杀鬼冲入口处要迁走上百座坟墓,穿过港田的那一段要占用十多亩水田,牵涉到好多户人家;另外全队每人摊派一百块钱。镇里和队里都没钱给水田补钱,于是重新调整各家的田地,损失了水田的人家得到一些田地补偿;只有迁坟补钱,每座坟墓补五十元——林坑、双田和中心大队都是这样。因为工作难度很大,加上钱不够,原计划的四车道公路缩减为两车道。沈家没有迁坟和占用水田的事,只需拿出一部分水田或菜地,具体怎么调整到时候由陈昌和、敏生他们说了算,倒是省心不少。
敏生家和沈家隔着礼堂,离得稍远一点;不过敏生老婆韩婶子经常到沈家闲坐,跟母亲很合得来;他家的儿子桃八和沈也是要好的伙伴。多年来敏生一直当着樱桃原的队长,口碑不错。过年前韩姓人建祠堂修族谱,敏生和村里的模发出了不少力。本来祠堂要建在中心大队的大屋,因为那边要建天主教堂,所以挪到了双田的韩县。听说教堂开初要建在镇街道附近,韩镇长没意见,嵇书记却不同意,于是由姜传声的大女婿韩主明出面改在大屋。樱桃原这边也有工程,就是翻修那座礼堂,上个月刚干完,办竣工酒席的那一天姜传声还代表县里来了一趟。
沈询问韩姓人建祠堂的详情。父亲说,韩姓人出了不少有本事的人物。这次新建祠堂除出嫁女子外,每个人都被摊派一份钱;有名望的人额外多捐,好几个人捐了几千元,最多的一个出了五万!说到韩氏族谱沈想起韩老师,因为凭着韩老师的威望和地位应该会有其作为。谁知父亲很淡然地说:“死了。正月里死的,听说是肺癌。”母亲补充说,韩老师身体一直不好,没参与祠堂和族谱的事,后来康仔请来彭老先生帮忙。
沈听得心里一阵悲凉,却没表现出来,继续听父母说事。家里倒没什么事,哥哥在家养了二百多只鸭子,姐姐和姐夫在做夏布,大概十天能卖一匹布。“别人也都差不多”、“冇啥子变样”。不过沈注意到了村子里的变化,比如回来时就看到有人在堂屋里玩麻将。
母亲很快就炒好了两个热菜,接着又煎好两个鸡蛋。沈简单收拾好饭桌上的碗筷,父亲已经盛来一碗米饭。这时有几个邻家小孩围过来,看着沈吃饭。这些小孩都只穿短袖,从三四岁到五六岁都有;其中有个小女孩长着胖乎乎的圆脸,看她的大眼睛和小巧鼻子,沈觉得她有点像雨梅。沈拿出在县城里买回来的青枣、樱桃和一包干花生,要分给这些小孩。母亲看到,立即赶过来收起沈带回的东西,另拿出家里原有的一些点心打发小孩。那个小胖脸的女孩果然是雨梅的大女儿,叫樱樱。母亲说,雨梅从生下樱樱后差不多一直出去打工,期间只是生儿子那一阵才回来住了两个月。她老公方黑子在家种田,却天天打麻将赌钱。这一儿一女常年跟着外婆石香,差不多等于没爹没娘。
大门外陆续有人经过。韩算盘背着一竹篓的白菜,茧皮牛提着半袋子化肥,方瞎子赶着一头黄牛牯——其实方瞎子并没有全瞎,多少能看到一些影子。每一个路过的村里人都停下来跟沈寒暄几句,都说“天草胖了”。这些乡亲给沈提的问题差不多一致,比如“在哪里上班”、“做啥子工作”、“挣多少钱”之类。沈的父母开心地邀请他们进来坐坐。只有茧皮牛多逗留了一会,说是过一些天要去窝冲乐坝那边帮人插秧,挣几个工钱。沈听了立即跟茧皮牛打好招呼,到时候一起去乐坝。茧皮牛刚走,石香就抱着一个小婴儿过来,在母亲的招呼下进来闲坐。怀抱中的小孩原来是雨梅和方黑子的儿子,叫原原,刚刚半岁。母亲拿出沈买回的那一大包花生,打开给石香吃。沈这才得知石香一直给五个儿女带孩子,孙辈孩子一个接一个没完没了。如今三个儿子都出去打工了,只有小儿子雨禾留在家里。
长年累月照顾小孩,里头的烦恼和辛劳可想而知。不过石香一直很开怀,此时更是大声说笑;一边还抱着凑过来的樱樱,一副乐在其中的神情。石香和母亲的娘家都在林坑那边,因此沈跟石香从小就比别的妇人亲近一些。只是石香不爱干净,这次就在沈的眼底下把樱樱的一把鼻涕揩在自己的衣袖上。沈看得胃口大减,赶紧扭过头去。石香一边揩鼻涕一边跟母亲说,她家和模发、老九老师一起迁走了祖坟,各得了五十块钱;可转眼就交了二百元的公路集资款,是敏生来收的。中午刚刚听说韩菩萨一家不肯迁坟,也不交集资款,不知什么原因。
正说着,外面又有人进来,细看居然是方寒九老师!沈赶紧离开饭桌,请方老师入座吃饭。方老师只顾嚷着“我们樱桃原的明星回来了”,并不就坐。不过石香就没那么恭敬,挪来一个竹椅子说:“老九坐吧!”果然,方老师听话地坐下来,把手里的小烟斗搁在椅子旁边,继续满脸兴奋地询问沈的情况。沈有问必答,一边说一边观察方老师。方老师的白头发比石香多多了,瘦脸上的皱纹也相当密集;另外眼眶深陷,眼珠子发黄,真是老了不少!上身穿的深青色粗布衣服倒是比较干净整洁,加上仍然透着教书先生的气度,还是让他跟村里的农夫显著区别开来。母亲给方老师和石香各端来一碗茶水——这是用黄芽栀子、蛤蟆藤、车前草和狗崽刺叶子泡成的茶水,本地祖祖辈辈一直这么做。
方老师仍然说着沈和樱桃原小学的事,坐在旁边的石香不耐烦地打断方的话:“你吃饱了没事干,老是跟大队里那几个当头的吵吵骂骂;有气力没地方使,怎么就不肯管管本家的事?方黑子还是你侄子呢,困觉都要抱着麻将,你这么能说会道,怎么不去教导教导他?”
“这种事,谁管得了……”方老师有点结巴。这时父亲从灶间出来,大声帮着方老师说:“赌钱的事,哪朝哪代都有。以前的社会,不用等官府出面,同姓人辈分高的人就可以叫人吊起来打。而今的人,爷娘都不在眼里,一个远房叔叔算啥子——他的卵还高过你的额头呢!”说着拖来一个小木凳,坐在方老师的对面。
方老师连说“是是”,石香则把脸别过去,专跟母亲说话。之后方老师把注意力转到沈父子这边,连夸沈父二胡拉得好,戏班子演出效果不减当年。沈听得一头雾水,后来才弄明白怎么回事。原来就在今年过年期间,父亲操着那把自制的旧二胡跟着村里的戏班子到周围各乡镇转了一圈,历时一个月之久;所到之处,观者如堵。这次演出二胡师傅老锄头没去,主要原因是脚疼。听父亲说,戏班子临时把十几年前的原班人马找来,简单准备了几天,竟然把原来的十几个剧目演得八九不离十!遗憾的是班子后继无人,当年的旦角宋掩芳老师和小生丁早江都已是奔四十的人了,其他人更是苍颜白发、鲜有腿脚灵便的。这些民间演员虽然在演技和唱功上并不比原先逊色多少,可到底还是少了很多“卖点”——毕竟更多地是靠年轻演员去吸引人。
自从有了电视,地方戏很快就式微了,近一些年更是几乎绝迹——今年怎么这样火呢?沈有点疑惑不解。这回方老师拿出当年做老师的姿态,细细地给沈分析原因:“电视剧分那么多集,拉得那么长,老是吊人家胃口,还夹着那么多的广告;哪象唱戏的,连着三、四个钟头演完、有头有尾的好看?电视看了十几年了,老盯着一个四四方方的框子,哪里有看活人有趣?看戏和看电视是有不同口味的,就象人吃东西一样,肉和蔬菜都得要。要是光吃肉,时间一久恐怕还会觉得不如萝卜杂菜好吃呢!”父亲则一个劲地点头,“说得很中”、“是这个理”。
沈记起小时候看戏的情景。那时候村里没有电灯,家家户户点煤油灯。各村偶尔组织唱戏,地点一般选在祠堂,或是附近的大队礼堂,有时干脆露天。一个汽灯把夜晚的舞台照得雪亮,台下黑压压的都是方圆几里内的村民。正旦宋掩芳堪称大队里的一枝花,在全镇恐怕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每次登场都引来全场的欢呼声;歌喉一展有如晨鸟穿花、闪电破云,当时小小的沈也感受到一阵阵的陶醉!丁早江演小生其实也是非常出色的,只是被宋的光芒罩住了。这个戏班子在附近几个乡镇巡回演出,唱得连邻县的人都慕名来赶场。后来宋成了小学老师,教音乐和语文;再后来,经过进修,转到镇里的中学教书。沈曾于小学和初中两度成为宋的学生。丁则一直在镇里帮忙。这两个人在台上一直做着搭档,人人都说唱出了真感情。可两人最终未能走到一起——宋嫁给了当时的中学校长,丁娶的是一个能干的村姑。至于方老师对地方戏的分析点评,沈并不认同。地方戏自有其生命力,绝不仅仅是用来换口味的。在沈看来,与电视里长篇累牍的口水剧相比,地方戏不是什么“萝卜杂菜”,或许正相反。
随后父亲说到林云公路,方老师却说村里这所小学更该拆掉重建,修路的事完全可以往后放放。随后他们两个又说到双田大队那边打架的事。刚才沈就想询问详情,此时更是竖起耳朵来听。原来那边夏麻子兄弟被征用了一亩水田,补偿的却是八分旱田,明摆着是韩姓人欺负夏家人少。夏家人为此不肯出林云公路的摊派钱,双田大队的书记队长鼓动韩姓人强行到夏家抬东西,二十几个人手持木棒和铁棍,声势不小。没想到夏麻子和两个侄子都在家,三个人操着杀猪刀和菜刀玩命,竟然把二十几个韩姓人追杀得四处逃窜,情形非常危急。幸好当时宋掩芳的父亲宋官路过那边,见状拦住夏麻子,才没闹出人命。夏麻子历来和宋官家走得近,当时好歹听劝收手;但就是这样韩姓人还是跑丢了十六双鞋子,大丢脸面。
父亲感慨周边十里八乡已经有十多年没有“打海斗”的事了,想不到突然就冒出一起。“打海斗”是本地的说法,意思是大规模械斗。父亲的说法不准确,因为夏麻子和韩姓人的冲突规模不够大;不过这次差点闹出人命,也算是够激烈的。沈记得上初中时这边韩姓人和窝冲吕姓人打海斗,好象有人致残,但没有死人。
沈正这样想着,方老师早已对父亲高声嚷起来:“这你就说错了!”见父亲有点惊愕,石香和母亲也扭过头来听着,方老师更加兴奋地说:“要说种田、建房屋、拉胡琴,我不如你老沈;要论天下的见闻、形势,不要说你们这些不认识字的种田人,就是那帮干部——陈昌和、韩镇长、嵇书记他们,我方寒九也当得起他们的老师!”顿了一下,见小沈也点着头,方老师这才娓娓道来。原来父亲说得不对,真正的打海斗光是际县差不多每年隔几年就出一起,只是电视广播和报纸不说而已。比如县里那个化工厂,弄得下游普新镇好多人得癌症和恶性肿瘤,每年都死了不少人,村民和工厂没少打架。去年化工厂扩建,普新镇的人跟化工厂又打了一次,县里派出三百多个防暴警察保护工厂,抓了十几个带头的人。今年年初县里引进一家造纸厂,又要放在际河边上,就在化工厂的下游,听说污染更大。普新镇和上龙岭那边都不肯,政府不理会。后来听说隔壁的流樱县也不答应,要告到省里去,县里才暂时放下。
父亲连连感慨世界跟以前大不一样,还诚恳地向方老师讨教“这是啥子世道”。这回方老师不敢以老师自居,坦诚地说:“连我也说不清了!老韩应该懂,可惜他死了。不过,大先生没了,还有他的高徒嘛……”
老韩当然是指韩老师。沈知道方老师把话题引向自己,正要推让,父亲也明白过来了,立即拿出早年对沈的一贯评价脱口而出:“他一包草懂啥子?自己还养不活,吃屎都要掺沙子……”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妥,接着感慨世道大变人心不古。这时母亲有点不乐意,数落父亲说:
“都是世上这些人,能变到哪里去?哪朝哪代都有作威作福的,你叹啥么气!啥么事都是靠人去做,靠嘴去说;命好的、有本事的到哪里都吃得开。我们家不求别的,没病没灾就好!”石香也跟着说:“就是!以前有啥么好?到处都看不到有钱人家,平日白米饭都吃不起,端起碗来大半碗是红薯丝。一年到头难见荤腥,斋得好多人嘴里流酸水。个个身上都是补丁叠补丁,跟叫花子差不多。而今再不好,隔几天就有肉吃,每日里穿的衣服跟新做的一样——过这样的日子,还不知足?”

沈鸣洲早早吃完晚饭,打算趁着月色去看望老伯祖、方山伯、叔叔和几个堂叔——这是沈自上大学以来的惯例。每次回家沈都要到好多亲友家里吃饭,因此看望长辈的事尽量安排在晚上。刚刚就有几家亲友来请沈去吃饭,母亲跟他们商定明天到石香家吃午饭,晚饭则安排在哥哥家。这些年方山伯带头笼略老哑子一家以排挤沈鸣洲家,对父亲很不友好。作为晚辈,每次回家沈都照常去看望方山伯和老伯祖,还给他们一点钱。母亲心里很不舒服,但大道理明摆着,不好反对。好消息也有,哥哥要盖新房子了,好象打算盖三层,每层150平米——这些年他多次出外打工及养鸭子,加上省吃俭用,看来是攒下了一笔不小的钱。秋平也有这打算,而且要建更大更气派的新房。
看看天色还早,沈到父母的卧房里和父母一起整理带回的东西。这次沈带回1800元现钱,交给母亲一千,自己留用八百。因为沈没准备礼物,为此打算给老伯祖、方山伯、叔叔和请吃的人家现钱,每户五十元。母亲觉得有点可惜,因为金三、鬼四、猴蛋他们给请吃人家的礼物一般是水果点心和两瓶酒,算起来只有三十元左右,而且看起来还很体面。但时间已来不及,只能如此。沈随口询问父母有没有收到寄回的那1500元钱,没想到父亲长吁短叹,说是费了很大劲才从镇里的邮局拿回那笔钱,还多亏了陈木匠闹事。
沈惊讶地询问详情,这才得知镇里的邮局规定寄回的钱每笔都要拿出2%来买他们的邮票——简直岂有此理!那天上午父亲去镇里取钱,邮局要求父亲买30元邮票;而且此次最多只能取一千,剩下的五百得两个月后取;理由是“一直都这样”。沈父气得不行,但胳膊抗不过大腿,正要认命,恰好赶上陈木匠拿着一叠单子来取五千元钱——听说那是陈红眼寄来的。邮局故伎重演,要求陈木匠买一百元邮票。陈木匠勃然大怒,断然拒绝。邮局里的人一见这人不好惹,于是退让一步,要陈买五十元邮票,同样遭到拒绝。陈木匠开始骂人,“爷老子能寄几封信?”、“一张也不要”、“你们是强盗开店”。这时邮局里屋出来一个小领导,再退让一步,不再推销邮票,但此次只能取钱一半,另一半留待三个月后来取。父亲觉得已经不错了,没想到陈木匠还是气得跳起来,双拳猛砸柜台,双方几乎要打起来。此举惊动了镇政府,后来陈昌元副镇长出面调解,最后陈木匠如愿取到了五千元,一张邮票也没买,骂骂咧咧地走了。父亲趁机取到了足额的钱,但还是买了十块钱的邮票。
寄一封信只需要五毛钱,可父亲拿回的邮票是每张一元的。平时主要是沈给家里写信,因此沈要来八张邮票,留两张放在家里。沈问起元生盖房子的风波,劝父亲想开点,不要为难人家。父亲显然不想提那些事,反过来仔细询问沈这大半年的工作境遇。沈自然不提与柳东的矛盾,推说自己是被借调到朋江工地的。
父亲年轻时就开始干工程,除了给人家盖房子外,还曾组织大队礼堂和云洲中学教学楼的施工。早些年父亲当了一任樱桃原的队长,张罗着修通了樱桃原至镇里的沙土公路,对工程自然有不同一般的感受。等沈说完,父亲便把自己的经验教训仔仔细细地说了出来;最后,又着重强调了几句:
“干工程没有不事多人杂的,关键是要心细,前前后后能想到的都要考虑清楚。人心难测,说闲话的、使心眼的,肯定免不了,防也防不了;干脆不用多想,把事情办好就行。不过人心也有可靠的地方,俗话说,‘人心如秤’。为人做事怎么样,人家都看得到;时间长了,好坏都有公论。”
沈听了默不出声。之后沈拿着父亲准备好的手电筒,刚刚走出堂屋,迎面赶上陈昌和来访。沈只好折回来,招呼陈昌和进屋。父母也赶出来,挪来一张竹椅子请陈坐下,紧接着母亲端来茶水。陈并不谦让,当即坐下来,一边喝茶一边随口询问沈的情况。沈在陈昌和的身边坐下,父亲坐在对面。
在沈的印象里,沈家跟陈昌和很少往来,此次突然造访显然是有事。父母的表情也不太自然。堂屋里的电灯泡不太明亮,但沈仍然发现陈昌和眼眶深陷,脸部干黑瘦削,比前两年看到的那一次显得老了十岁以上。不过此时陈跟沈聊天时脸上浮现出短暂的光泽。问了沈工作上的一些情况,陈连连说:“有本事的最好出去闯,象我这样落在老家,注定要做一辈子的牛马!”
母亲一边准备水果点心一边说:“陈书记都做牛马,我们这些人还不都成了蚂蚁,随便被人踩死!”
陈摇摇头:“你们二老算是苦出头了!养的儿子这么有出息,你们大半辈子的苦没白受!”不等沈的父母回话,陈先说明来意,满口歉疚的语气:“老沈啊,还有老沈嫂子,我是越活越糊涂了!前天上午我和秋平相了一场闲骂,后来想了想,还是怪我没把事情办好!现在秋平见了我跟陌生人一样,还要请你们二老出面说说话啊!”
母亲虽然听说过一点,可毕竟还不清楚原委,正要问问怎么回事,父亲先急了,大声地答应下来:“秋平那小家伙没大没小!都姓一个‘陈’字,按族里的规矩,他是你晚辈;按亲戚关系论,他应该叫你姨父;按组织规定他是你下级;按学校教育来讲他应该叫你老师——这样没大没小,明天我就去训导训导他!”
陈昌和听了这样一番话,心里安定了许多。接着陈又说起林云公路的事,说是镇里催着动工;可这边牵扯到好几十户人家的坟地和田地,非常难办——当年老沈主持修路办得那样圆满,不知用的是什么招法?
父亲一时兴奋起来,声音也高了好几度:“这种事情政策一定下来,关键就看谁来办!我办成那件事没多花集体一分钱,没有一家人闹意见,没耽误一天时间,说起来法宝只有一个:以诚待人,真心实意为人家着想!”
陈昌和听得很认真,父亲说得更加高兴。虽然母亲在旁边咳嗽了一声,父亲还是浑然无觉,滔滔不绝地说起来:“当时我白天联系资金、材料和队伍,晚上找各个生产队长商量;又挨家挨户找征地户,听听人家的想法。当时最难缠的是韩算盘和方瞎子家,村干部没一个能说得动,后来还是被我说服了,一个让出了三分田,一个拿出了五分地……”
“现在还是这两家最难对付!”陈昌和拍了一下大腿,打断老沈的话:“我看这几个生产队长都是毛毛糙糙的,办不了实事,还得请老沈出面才行!”
父亲愣了一下,母亲急着先说了:“陈书记不要听他胡说八道,他有啥么本事?自己家里几块田地都理不清楚,哪里办得了这种大事!”
“嫂子就不用担心了!”陈昌和回过头来着力鼓动老沈:“这条公路一根扁担挑两头,是全镇的大事。嵇书记为这件事吃不好睡不好,昨天还亲口跟我说起你呢!嵇书记说放着老沈这样有责任心、有才干的老党员不用,你陈昌和的脑子装哪里去了?我本来也是怕给老沈添麻烦的,这次既然是嵇书记亲自提到你了,我当然要请你出面。不过这一回跟上次不一样,资金、材料、队伍这些具体跑腿的事让年轻人去干,大事、难办的事就要麻烦你老沈了。上次老沈出了那么大的力,说实话一点好处也没得到,这次不能再让老沈吃亏。等事情办得顺当,我向嵇书记请示一下,到时候再补给老沈应该拿的回报……”
不等母亲说话,父亲激动地答应下来:“我不要啥么回报!你告诉嵇书记,我这把老骨头现在还能用几年,不敢说能把事情办得多好,最起码对得起天理良心!”
“好!好!”陈昌和深为感动,向老沈竖起了大拇指:“我办了这么多年的事,见识的人有一两千了,老沈你是这一号的!”
正说着,有人跨进堂屋大门。沈一眼就看出是敏生老婆韩婶子,带着满脸怒容。不等老沈两口子招呼,韩婶子便指着陈昌和嚷起来:“你这个书记是怎么当的?你要害死我一家人是不是?我看你只会欺软怕硬,专门作弄我们这些不跟当官的沾亲带故的人,碰到韩菩萨一家人你就成了缩头乌龟……”
沈一家人忙把韩婶子拉开,陈昌和也没完全弄清楚怎么回事。听韩婶子说来,原来是为公路迁坟的事。樱桃原有近四十户人家的祖坟处在被迁之列,敏生挂着樱桃原生产队长之职,虽然嫌五十块钱的迁坟费过低,在陈昌和的劝说下还是带头迁走了自家的祖坟。队里其他十几户人家看在敏生的面子上也陆陆续续地把祖坟迁走了。谁知邻村韩菩萨一家不但不迁,反而放出话来说:迁坟的事县里有政策有补偿,远不止这点钱,即使是镇里提走一笔管理费之后也不止这个数——这笔钱跑到哪里去了,不是明摆着的吗?韩菩萨的大儿子康仔更是扬言:不把话说清楚,给一千块钱他都不迁;谁要是敢拿权势来压他,他就跟谁拼命!结果队里迁了坟的那十几户人家都对敏生有意见,说敏生黑了心,欺骗了他们。
陈昌和听了心中暗暗叫苦。实际上县里规定每个坟墓的迁移补偿标准是三百元,这次修路县里补偿一百,镇里配套二百,谁知镇里不但不出钱,反倒把县里的补偿款扣留了一半;大队里一分钱没要,全给了迁坟户。今天上午陈昌和及双田、林坑的大队书记一起到镇里找到嵇书记,陈述征地迁坟极为困难的现实,要求重新分配迁坟费。说实话当时陈没敢指望有什么收获,可出乎意料的是,嵇书记没怎么考虑就作出了重大让步:镇里不再截留县里的钱,而且还追加一百元。大队里正缺钱,多出来的这些钱陈打算挪做它用,因此不想张扬出去。这事刚刚决定下来,陈还没来得及跟各生产队长商量呢;可是听韩婶子的口气,韩菩萨一家人似乎先得到了风声!
陈昌和后悔的就是当初没听秋平的劝告跟镇政府据理力争,弄到如今这个局面,只怪自己多年来习惯于听从上面的。细想起来,嵇书记那么快改变主意,显然是他也心虚。韩菩萨是前任大队书记,当初因为欺上瞒下,兼又贪污事发,被镇里免职,这样陈才得以顶替书记一职。可韩菩萨的几个儿女都是很厉害的人物。在整个大队里,除了秋平,其他人谁不怵他们家三分?很多人说韩菩萨在县里有当官的亲戚,此事不知真假;不过在镇里,包括镇中学,都有不少为他家说话的人。此时面对着韩婶子的质问和吵闹,陈昌和虽然没有主意,嘴里却不肯软下来,梗着脖子说:“政策都是一样的,不管是谁,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都得迁走!”说完便出门走人。
“好,你说的,我们都听到了!”韩婶子逮着这句话不放,弓着健壮的身子指着陈的后背大声喊:“作弄敏生不算本事。你要是敢去动一动韩菩萨一家,才算是两条腿中间夹条卵的男人!”
外面天黑,陈昌和正想着烦恼事,没留神一脚踩空,掉到了沈家前面的大坑里。沈鸣洲和父亲赶紧追出来,打着手电筒把他拉上来。陈摔得不轻,只见颧骨青肿,鼻梁上蹭破了一块皮,额头上还沾着泥土;虽然被拉上来,却依然神情恍惚,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陈对刚才的一幕似乎没有感觉,继续走路,不要老沈递上来的手电筒,也不让老沈相送,一边走一边嚷着:“他有啥么理由搞特殊?谁都要迁,统统迁走!”此时韩婶子早已走了。
送走陈昌和,沈刚松一口气,没想到紧接着爆发了一场家庭战争,母亲为刚才的事跟父亲没完。
“秋平怎么没大没小?”母亲对父亲吼起来:“陈昌和算是秋平的哪一路‘姨父’?秋平老娘跟陈昌和老婆只是信耶稣教认识的结拜姐妹,陈昌和算得上秋平的啥么亲戚?秋平队长都不当,硬要人家给队里办事,跟陈昌和算啥么上下级?秋平上小学的时候,陈昌和当了一年校长就走了,从来就没教过秋平的课,算啥么老师?秋平都快四十的人了,你有啥么资格去‘训导’人家?他们为啥么事吵架?秋平有啥么错?你夹把胡琴游魂打斋一个多月,对家里的事情跟聋子瞎子一样,一回来就大模大样要去‘训导’别人——你有啥么资格?说啊?快说啊?!”
父亲这才意识到刚才说的确有不妥之处。秋平作为自己的外甥和徒弟,这么多年来一直通情达理,办事牢靠,几乎从未有人说过他的闲话。看到父亲默不出声,母亲缓了一口气;可是一想到刚才揽下修公路的事,不禁再次气从中来:
“为了修这条背时马路,自己搭进去多少人工不算,得罪了几多人你清不清楚?你个二百半脑瓜懵懵懂懂,还有脸到处自吹自擂!韩算盘和方瞎子哪里是被你说服的?如果不是彭老先生出面,让他儿子拿出一块田又拿出一块山补给韩算盘,那个老算盘会听你这张破锣嘴巴放屁?如果不是敏生看在跟你沈家几代人的交情上,拿出一块好田来换姓方的那块红薯地,姓方的那个老瞎子肯为你让出针头线脑?彭老先生和敏生吃了个么大的亏,你拿啥么补给人家?‘茧皮牛’跟着你忙里忙外累了大半年,连肚子都没混个饱!人家是厚道人,从来都没听到过一星半点埋怨话,弄得我心里总是挂着这件事,几年了还放不下,只有你这张老脸皮照样跟没事一样!就是韩菩萨一家,人家康仔也帮你出了不少力,从来没向你张过口。欠人家的嫌不够,还以为人家作兴你、要去卖老脸皮?恐怕这次没人理你了——不光没人理,还会有人拿巴掌来搧你这个破庙一样的臭嘴巴!你平时总是把钱送到七世八代都沾不上亲的地方去建祠堂修族谱,图的是什么?不就是因为这里姓韩的是大姓、怕姓沈的小门小户受人家欺负吗?我看这几十年姓韩的待你一直不错,倒是你们那些姓沈的同祖同宗一个个贼头鼠眼、豁口歪鼻,隔三差五就来吃你扒你!连敏生这样能干的人都办不了的事,你没头没脑地扎进去,到时候先做爷后做崽,被人家姓韩的追着打得狗啃屎,躲到你们沈家牛棚祠堂干瘪老主牌后面去尿裤裆……”
“我的事不要你管!”父亲忍无可忍,大叫了一声。想想又有一种被侮辱的感觉,于是按捺不住,又吼回一句:“放你妈的狗屁!”
母亲一听,立即大哭大闹:“叫秋平来,把这个不识时务、不通情理、不知好歹的老家伙饱饱地打一餐,打他个翻身王八四脚朝天……”一边骂一边操起烧火木叉要打父亲。父亲年轻时是远近闻名的好劳力,如今虽然岁数大了,对付这种场面仍然绰绰有余。看到母亲要打过来,父亲站起身来就要去夺烧火叉。眼看一场内战就要爆发,沈鸣洲赶紧站到中间,夺下母亲手里的烧火叉,又推开盛怒的父亲,不满地说:“有啥么好打的?明天我就去找陈昌和,辞掉这份差事不就行了!”
母亲没有回话,仍旧哭着大骂:“陈昌和那个老王八,搬出啥么鸡书记狗书记来糊弄人!刚才怎么没把他跌死?挂日岭上煤窑里死那么多人,怎么没把他埋进去……”

第二天一大早父亲就起来忙乎,早饭后一反往常赤脚的习惯,洗好脚穿上一双旧解放鞋。沈鸣洲看到父亲这番举动,便猜到他要去找陈昌和。想想自己今天要到村里的两户人家吃饭,没什么事,于是沈主动向父亲自荐,提出由自己出面辞掉陈昌和的差事。父亲却不领情,有点烦躁地说:“我的事不用你操心!”
正在这时,秋平骑着单车来了,还带着几斤新鲜猪肉。“昨天就听说天草回来了,当时我正在大队里忙一些事,没空过来。”秋平兴致很高,打量了沈一番,对沈的母亲说:“舅娘,天草成大人了!”
秋平的到来让沈的父母很高兴。母亲一看到猪肉,便责备秋平说:“刚过完年,我家里还有蛮多肉呢!你现在钱紧,还花这样的冤枉钱做啥子?我们又不是外人,下次你就空手来!”父亲也接着说:“这些年他没少吃你的,现在参加工作了,应该给你买点东西才是!”
“舅爷说哪里话!”秋平笑着说:“天草一年到头都回不来一次,难得吃一回家里的东西。前几年我到外面打工,吃的都是饲料猪、饲料鸡、人造蛋,哪里有家养的好吃?”说完又转过身来对沈说:“天草,到外面好好干,等搞出名堂了,帮我找点事做——肩挑背抬的活,还有建房、装修、做家具,我都会!”
秋平天性开朗,此时看起来格外春风扑面,显得相当年轻。母亲端来茶水,问他为什么事跟陈昌和吵架。“唉,”秋平叹一口气说:“好多这样的事了,不止前天那一次——迟早他会被人家赶下台!”
听秋平说,吵架起因于装喇叭的事。陈昌和提出要在各生产队装喇叭,说这是镇里早就定下来的事,只是因为没钱才搁下;如今镇里又是修路又要搞开发,得趁大家都动起来的好时机,赶紧把这事办了。秋平认为这事并非急需,目前大队面临着迁坟、修路以及春耕、私人承包等等一大堆事情,何必要忙着去装喇叭呢?双方为这事谈不拢,便争吵起来。陈昌和坚持说:“以前想临时开个会,各队的队长东一个西一个,到处托人去叫去找,花的时间比开会的时间还长!现在事情又多,应该抓紧把喇叭装起来,省得老是跑腿!”
秋平反驳说:“现在各个生产队长家里差不多都有电话了,你提前打个电话不就行了?装喇叭的事一动起来,又是一项工程,要人要料,还要家家户户出钱,这种事还不够麻烦?”
“还是装喇叭更方便。另外还可以播放一些农业方面的信息嘛!”
“问题是有谁会听那些东西?镇里有几个大队装了喇叭,人家还嫌吵呢!我就见过有人把喇叭拆走的。”
陈昌和有点火了:“依你看,装喇叭没啥么用了?”
秋平也火了,毫不退让:“有啊,以后你老人家有事不用出门,对着喇叭吼几声就办了!”
陈昌和被呛住了,过了好一阵子才说出话来:“嘢,真看不出你也会说这种话——当初我不批你入党,还真没错!”
“我本来就不求上进,你老人家可得多多保重了!全大队党员本来就不多,年轻人更少得可怜;所以你老人家最好长命百岁,免得百年之后,党在这边还没培养好接班人呢!”
听完这些原委,母亲连说秋平顶得好,父亲也说不出秋平的不是来。秋平叹一口气说:“陈昌和这个人,不是我在背后说他坏话,要说他没心眼吧,一肚子都是算盘;要说有心眼,办起事来比谁都糊涂!本来我想帮他办点事的,可这个人偏偏认死理,不听我劝。队里的事我真是多余插嘴,还不如专心种好那块菜地!”
母亲对秋平评价陈昌和的话很感兴趣,要秋平说说陈昌和是怎么又有心眼又糊涂。父亲皱着眉头说:“这种事少打听!”母亲不满,又要跟父亲吵。秋平赶紧劝舅爷说:“他这个人书记、村长一肩挑,办的事大家都看得到,说出来也无所谓。”
据秋平说,秋平一开始就不赞成陈昌和一人身兼书记和村长两职,老早就劝陈昌和让出村长位子。毕竟韩姓是这里的大姓,而大队里只有一个韩会计,很不妥当,因此早该把村长让给韩姓人。可他就是不听。因为当年陈昌和颇为看重秋平,秋平还曾写了入党申请书;可不知怎的,申请书落在他手里一直没有消息。那时候康仔也写了申请书,照样被他压住了好长时间没动静。其实这两年康仔一直帮着他处理大队里的事,办得很出色。秋平为此多次劝陈昌和说,康仔是个能干人,为人也还正派;对他要么重用,要么干脆不用。陈也当耳边风,弄到现在终于把这个韩家的后起之秀逼到了对立面。
最让秋平受不了的是,这个陈姓人的领头雁对镇里的领导几乎是言听计从!一个村官属几级几品?值得为这样一顶屁股大的乌纱帽去得罪周围的父老乡亲?说起来,秋平猜想可能他是惦着拿退休金——根据上面的规定,村支书干够了一定的年限,到了退休年龄后就可以每月领取一点退休金。照此算来,陈昌和干到明年年底就能享受到这项待遇了。
母亲推测说:“那他就熬到明年年底,到时候再让韩会计接班——他很中意那个韩秀才呢!”
秋平摇摇头说:“韩会计萎萎缩缩,只会做帐,哪里做得了村长书记?不要说跟康仔和张罗韩家祠堂的那些韩姓人比,就是绣花女都比他更有能力!”母亲想想也说:“绣花女一个女客人,比男客人还有威势。”
沈听说县城的新建商品房的价格不高,一般地段的房子甚至论套卖——130平米的小三室不到10万元,二手房更便宜;因此沈劝秋平不要在老家建房,不妨到县城买房。至于到城里买房的好处,沈从升值、户口、孩子教育、就业机会等等多方面反复论证劝说。秋平却始终不肯认同,老是咬着“城里房子太小”、“我这边一栋楼顶那边好几套房”。至于其他方面的差距,秋平不肯承认,反说这边修好路后去城里方便,“骑摩托半个钟头就到”,“没大多差别”。
因为有别的事,秋平不能久留。过几天秋平要请陈木匠做竹制家具,因此定好那天去他家吃饭—— “除了天草,舅爷和舅娘也要一起去”。母亲随口应承了一番后秋平才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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