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阳光3第三章 啊,历史&土地

第007节(总第025节)

遗落在身后的花朵,只能在梦中拾起。陷在荒草里眼看岁月衰老,孤独却历久弥新。死亡激不起涟漪的时节,焚烧生命庆祝魔王的诞生。江山入画乡亲入心,粗布衣裳里装着青春活力青葱岁月。每一个隆起都掩藏着丰满的故事。

秋平走后不久父亲也出去了。因为中午要去石香家吃饭,沈鸣洲打算趁着上午的空闲去看望老伯祖和其他族里的长辈,于是也跟着出门。此时天空灰蒙蒙的,有点闷热,但好歹还有阳光。樱桃原的住户原先住在狗齿窝里头和狗齿窝西侧的山脚,近些年陆续有不少人家搬到东边山脚;不过沈姓的族人大部分还呆在老地方。暮春的长屏山满目青翠,山脚南面的港田一片汪汪的水面,远望有人开始插秧。穿越港田的樱桃河恍如一笔粗重的绿色线条;河上的樱桃树和桃树不象以前那样稠密,此时一树树的新叶仍然让沈感到喜悦。港田对面的蘑菇山更是一片浓绿,满山的山茶树一直弥漫到远处的山坡。
沈越过狗齿窝,沿着那条熟悉的沙土路悠闲地漫步。前面大部分是老旧的砖瓦房子,房前屋后长着许多果树、樟树、竹子和不知名的花草。这片房子高低错落,如果抛开交通不便、挑水困难之类的现实难题,单就外观来看还是相当美的。老伯祖和儿子方山伯的家在半坡上的一棵檀树旁边,是周边位置最高的住户;靠着一条近四米宽的沙土坡路连接着山下的大路。沙土路的下面是生财家——生财是引财的堂兄,跟韩会计相交甚密;为人老实随和,不似引财父子那样情谊寡淡。老伯祖家附近散落着一些房子,那是碗明、方山伯的儿子沉根及另外几个族叔家。韩姓人的房子大部分位于山脚,一直往西延伸到靠近杀鬼冲的地方。哥哥的房子在沉根家的后面。
沈忽然想起栏屋那块地,决定先去看看元生家的房子情况。栏屋位于老伯祖家西头一百多步之外、韩姓人的住房后面,却一直是沈姓人的菜地。沈不想跟太多人见面打招呼,于是绕到老伯祖家的后面山坡,从一条少有人走的小路前往栏屋。两旁杂草丛生,看起来已经没多少人砍柴了。记得小时候全村家家户户依靠柴火做饭煮猪食,那时候除了挂日岭,周边的几座山差不多只剩下茶树和一些大树了,房前屋后的灌木丛早就被砍得精光,甚至茅草都长不起来。如今出去打工的劳动力多了,留下来的老小基本上买煤炭生火做饭。虽说周边的村子日显凋敝,却意外地保护了环境。
走过一段狭小的上坡路,前面是一块长条形平地,藏在几棵高大的梧桐树和竹子下面——那儿很清静,沈小时候经常和哑发子、引财、雨禾、桃八他们躲到里头玩;后来祖哥的弟弟金四也加入了这个小群体。此时让沈失望的是,里头有人占着刷布——两个木架子立在两端,中间挂着一面白亮的纱线。沈迟疑了一下,正在中间摆弄纱线的年轻人突然主动跟沈打招呼:“天草,不认得我了?”
居然是雨禾!沈有点不好意思,赶紧走过去。雨禾胸腹前裹着一件深青色衣兜,短头发方脑袋眉毛粗黑,跟原来差不多;只是多了一些凌乱的短黑胡子,眼睛有点发黄,隐隐地显露出村里种田男人的特质。虽然近两年没见面,此次相见两人却很平静,象朝夕相处的邻人那样闲聊起来。雨禾打听沈在外面的情况,沈自然也询问老家的变故。雨禾右手持着一个很大的褐色浅弧底球形刷子,左手托着一把白色粘浆,快速地在白色纱面上来回梳理,动作幅度大而娴熟。有时看到断线,立即停下来麻利地接上。一边干着活还能一边跟沈说话,而且对答如流,显然雨禾早已是行家里手了。听母亲说,雨禾干这活不到三年就比刷了八年布的模发强多了;而姐夫干得比模发还长,如今手艺依然很一般。
沈连夸雨禾聪明手艺好,雨禾却毫不在意,反说不想干这个了。沈惊讶地询问原委,雨禾只说是“太多人做”、“冇趣道”。沈问他打算干什么,是不是出去打工,这回雨禾微笑着反问沈:“你能帮我找个好工作吗?”见沈一副无奈的神情,于是改口说自己“还没想好”、“不行还刷布”。
雨禾从小就很有心眼,不象桃八、金四那样直来直去,对此沈早已习惯了。那时候哑发子身体最好,而雨禾相当瘦弱,并且隔三差五地闹肚子或者发烧。不过作为家里的晚崽,每次得病他妈石香都要设法给他弄点好吃的。小时候的雨禾特别讨厌红薯——至今沈还记得小小的雨禾端着饭碗皱着眉头,用筷子专心致志地夹走米饭里的红薯丝;但吃一口米饭还是红薯味,于是失望得大哭,闹着要肉吃。如今的雨禾看起来相当健壮,甚至够得上健美的标准了。
说起小时候的那一段,雨禾嘿嘿一笑,连说现在吃一顿肉也不算很容易。雨禾告诉沈,周边的几个村子里,大概只有中心大队大屋的宋官两口子能做到“无荤不端碗”,因为他的三个女儿都给他不少钱。身边的老九老师和陈木匠也开始讲究起来了——听说老九模仿城里人喝牛奶,喝得拉稀好几天又改回来喝粥。
沈想起昨天石香数落老九老师的话,便向雨禾打听方老师跟大队干部吵些什么。雨禾也经常看到老九指着陈昌和骂得起劲,前几次是为小学迟迟没能重建的事,最近的一次冲突起因于砍茶树——前几天大队里决定把蘑菇山上的茶树全部砍掉,老九不肯……
沈失声惊问:“做啥子砍光?又不是鬼子进村……”
“听说是要种改良的茶树,”雨禾忙安慰沈说:“韩会计说,这件事是镇里定的。不光我们大队,全镇九个大队都要听安排——茶丰大队砍茶树最多,好象是五六百亩。林坑、洛山、白桥、仙潭里大队也不少……我们这边不算多。”
整座蘑菇山的茶树林至少在二百亩以上。如果把蘑菇山的茶树全部砍掉,樱桃原将只剩下长屏山的一些茶树,那儿实际上只有半坡上几片零散的茶树林。如此大规模地改种,有可靠的依据吗?沈满腹狐疑,还想要询问详情,雨禾对此却不感兴趣,转而说起了以前几个伙伴的情况。最让雨禾羡慕的是壶山那边的鬼四,那家伙虽然被军校踢出来,如今却鬼使神差地进了县公安局——这事确切,陈木匠家还特意办了几桌酒席庆贺。鬼四老娘健婆子、那个只知道下力气干活的壮婆娘,那天也喝醉了,反常地絮絮叨叨夸他儿子多有本事。后来雨禾听说是福豆出了大力,并不全是鬼四和他家人的本事。
接下来两人说到小时候的几个玩伴。那时候数韩引财最小气。雨禾说,如今的引财还那样。几年前引财讨了女同学韩乐姣做老婆,老婆出去打工,而他守在家里;和两岁儿子一起吃父母的,一分钱也不出。前段时间引财在路上捡到一根带着七八枚钉子的木条,回到家一枚一枚地取下钉子,费了很大工夫。那些钉子大都生锈了,不好用;于是引财把那些钉子拿到磨刀石上磨,谁知不小心弄破了手指。引财觉得没事,可他老娘担心他得破伤风,拼死哭闹着逼他到镇卫生院打破伤风针,花了几十块钱。老爹韩算盘坚决不出那笔医药费,引财只好自己出,心疼万分,气得整整十天没理他老娘。
不愧为韩算盘的亲儿子!听说韩算盘前年得病尿血,不肯花钱治病,后来还导致大小便失禁。雨禾说,拖到那一步韩算盘才找模根看病;吃了半年草药,竟然奇迹般好了不少。
沈对引财一家没什么好感,一直觉得哑发子为人厚道。但引财从小经常被他爸暴打,还被吊在梯子上用刑,实在可怜。雨禾说也有这感觉……说这话时左右扫了一眼,见周围没人,于是小声地告诉沈:哑发子出事了,被元生打伤了手脚!那是半个月前的一个下午,哑发子趁元生出门栽种韭菜,溜进元生家的卧房,把元生嫂强行抱上床。差不多正得手的时候元生折回来取土箕,就这样把哑发子捉住暴打了一顿。事后老哑子带着江发和湖发上门谢罪,还请来敏生求情,元生才没告派出所去。
哑发子比沈大两岁,个子也比沈高出不少,当年在小伙伴里一直充当“师傅”。他这个“师傅”当得名副其实很够意思,雨禾、桃八和沈都很愿意跟着他玩,只有引财例外。在小时候的印象中,沈觉得除了模魔,最有见识的就是这位哑巴师傅了,没想到出了这种事……本来沈打算去栏屋看看敏生的房子,听雨禾说起这事,顿时没这个心情了。
雨禾也觉得那边没什么好看的。接着雨禾还告诉沈,元生家房子办竣工酒席的那次,老哑子作为元生的本家去帮忙,帮元生买肉,却出人意料地偷了人家一个大猪腿和三十斤排骨。本来两家关系挺好的,自那事以后元生就不怎么跟老哑子家走动,如今更是绝了来往。
沈不想在这儿逗留过久,雨禾连说他老娘那边的午饭没那么快,叫沈别着急走。沈如实提出要去看望老伯祖和族里的长辈,雨禾一听便不再拦阻,提醒沈说,老伯祖没跟儿子、孙子住一起,而是搬回到狗齿窝的老屋里去了。沈听得愣了一下,很快猜到一点其中的原委。雨禾证实说,老伯祖和孙媳妇成了死对头,孙媳妇几乎天天朝老伯祖和方山伯的屋子骂,一直骂到过年前老伯祖搬回狗齿窝。
沈辞别雨禾,从这块平地的另一侧走下山坡,走过好几户韩姓人家。天色逐渐转晴,向午的阳光格外明媚。沈先后到叔叔、方山伯和两家族叔家里看看,给每家五十块钱。这四家人自然邀请沈去吃饭,沈虽然口中推辞,实际上恐怕做不到;因为往年都要吃请,除非沈在家呆的时间不够长。之后沈走过一条长满小草的沙土路,前面是一块小平地,上面垫着一块塑料膜,有人正在晒梅干菜,一边晒一边低头清理着杂质。沈走近了才看清是韩算盘,旁边放着整整一竹篓的梅干菜。原来他不是在清理杂质,而是用手弄掉梅干菜上发霉的部分,时不时地用水清洗霉变的梅干菜,然后放到塑料膜上去晒。
在沈的印象中,发霉的梅干菜是不能吃的,也不能用来喂猪喂鸡;必须深埋在地里,免得被鸡鸭刨出来——费工夫晒它干什么?这时韩算盘也发现了沈,抬起头来朝沈点点头。沈上前看着韩忙碌,一边问他晒这些坏了的梅干菜干什么用。韩算盘明白地告诉沈:等晒干了,全部拿去卖,到镇里或是临近的窝冲乡的集市里卖掉。
沈看着韩算盘那双深陷的眼睛,吃惊地说:“这是有毒的,猪狗都不能吃,更不能让人吃呀……”
“钱是自己的,命是别人的!”韩算盘不假思索地驳回沈的话:“这么简单的道理怎么会不懂呢?你读书读太多了!”
沈惊愕得说不出话来。韩算盘没注意到沈的表情,继续熟练地清理霉变的梅干菜,麻利地把清洗好的梅干菜放到塑料膜上晒。沈仔细地打量着韩算盘:斑白凌乱的头发,苍老的脸,浑黄的眼睛,有点尖凸的下巴,枯枝般的手,上了桐油般的肤色,破旧的深色上衣和裤子,露着脚趾头的脏拖鞋——没错,这是家乡的老农,货真价实的“亚洲铜”!
沈默默地离开韩算盘,眼前的一切那么熟悉却又觉得有点陌生。前面一篷棕箬后面忽然走来一个老人,迈着小碎步。细看是模发老娘;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衣着也干净整洁,但气色不是很好。这位小脚老太太一见是沈,立即赶上来问这问那,开心而又热情。沈跟模发虽然一直比较疏远,却一直觉得他娘很慈祥。小时候的沈因为常年很少有肉吃,多次突然全身抽搐,嘴里流酸水,极其难受。有一次沈在杀鬼冲入口附近发作,突然全身发抖,酸水不停地从嘴角冒出来,难受得生不如死,甚至有一种活不下去的感觉。当时身边没人,是这位大娘在远处看到,立即找来盐和清水,一边大喊着;然后她和儿媳绣花女一起赶来,用盐水给沈清洗口腔,折腾了好久小沈才缓过来。之后大娘带着小沈到她家里,特意给沈吃了好几块肉。虽然有这一段经历,可因为跟她家不沾亲不带故,每次沈回家走亲戚都没去看她。如今她没了老伴,而八十多岁的老婆婆——大家都称她为宋嬷嬷——倒还健在,于是和家婆一起跟着大儿子模发过日子。住在中心大队上竹的二儿子模根则包揽了所有的债务;小儿子模魔既不养老也不担债,代价是由他自己解决讨老婆及盖新房的问题。多年来模发是韩姓人里的强势人物,他奶奶宋嬷嬷在那一代人里也属精明厉害。其实这两代老婆子和儿媳妇绣花女,如今看来也是家乡的普通人——请问这样的乡亲有问题吗?如果有,问题在哪里?
沈辞别模发老娘,走过一道坡路,路过两座房子,连着遇到了好几个人,有海发、丁早江的父亲、年老大的老婆兰萍嫂,还有韩会计和祖哥的二哥金二。海发刚刚种完辣椒苗,挑着一担空着的竹篓回来;一见到沈就放下竹篓,然后抓着沈的胳膊不放,连说“我们云洲的大先生回来了”。如今的海发个头与沈相当,尽管仍然比沈健壮一些,体型已经比较普通了。可小时候沈觉得海发很了不起,因为他能打赢年龄相当的东宝,而且东宝一直怕他。海发跟沈不讲客套,直截了当地要沈给他到外边找工作。沈询问原因,海发掰着指头说,地里种出的东西没有能卖上价钱的——比如种辣椒,每斤湿辣椒一毛,干辣椒才卖两块钱。还有产量最大的红薯,运到镇里去每斤一毛,进村收购贱到五分钱一斤,还不如拿去喂猪。沈不敢答应海发的请求,如实承认自己的无能。海发倒不认为沈无能,也不感到失望,爽朗地笑着走了。
看着海发那一身沾着泥土的粗布衣服,沈觉得鼻子发酸——海发真的特别能吃苦,也很穷,而且看不到翻身的希望,可他照样活得那么阳光!还有金二,一路跟韩会计说话,没怎么注意到沈,好象是在说承包林云公路的事情;说得那么投入,棱角分明的瘦脸隐隐地浮现着渴望和幸福。他们生活在被遗忘的角落里,卑微得须用显微镜才能看清;可他们象小草一样作用巨大。这些家乡的小草,家乡的风,家乡的云,应该还象樱桃河水一样安静自流,没受到太多的扰动。
石香家历来比较脏乱,堂屋里落下好几处鸡屎。不过这不妨碍小孩们的嬉乐。大饭桌在堂屋里摆开,桌上十二种荤素菜肴堆得满满的。有个小孩从卧房里拿出一本小书玩,细看是宣扬耶稣的小册子。沈正要翻看,这时族伯父碗明叫来几位族中的叔伯,却没见老伯祖。碗明听老哑子说,上午看到老伯祖进山砍柴,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沈让小孩一起上桌吃饭,碗明和石香倒是随意,只是略微训斥了小孩的急迫,实际上同意了沈的提议。吃饭时碗明和几位族中人说着村里修路和下一步修建小学的事情,没怎么跟沈说话。
沈到注意到碗明的眼袋特别明显,脖子部位还有一个凹坑,牙齿黄黑,看起来远不是早年的那个壮汉了。记得小时候东宝欺负雨梅,十分放肆。雨梅虽有三个哥哥,可因为读书不好,早就辍学了,因此孤苦无援。父母及哥哥都在家里,雨梅却不敢跟他们说起,因为东宝扬言,雨梅的父亲及几个哥哥都不是他的对手。有一回东宝还在雨梅面前展示他的“神功”,一边挥动拳脚一边叫嚷:“老子左手打翻你大哥,右手劈倒你二哥,左脚盘晕你三哥,右脚踢飞你小弟。你爸碗明吓得全身乱抖打摆子,老子我大吼一声你爸躲进乌龟壳……”没人敢站出来保护雨梅。后来此事终于传到雨梅的家里,闻知唯一的女儿受此欺凌,一向笑呵呵的石香心疼得直哭。而碗明立即赶到学校找东宝算帐,冲到操场高声嚷:“哪个贼牯要打翻我一家人?”当时碗明全身只穿一条大裤衩,上身象是上了一层桐油,看起来也是蛮有力气的。几个老师赶来相劝,东宝吓得钻进人群,逃进学校后面的长屏山里去了。雨梅的几个哥哥不想放过东宝,后来陈昌和出面说情,东宝父母上门赔礼,雨梅家才作罢。东宝挨了父母一顿胖揍,此后再也不敢欺负雨梅。当年吓跑东宝的壮汉碗明,如今真的成老头了。
沈出神地想,吃得满头冒汗的这几位长辈,象苗木一样从这片土地长出;他们是这片土地长出的故事,也是家乡的风土人情,甚至就是家乡本身!他们身上的一切,不论沈是否喜欢,都是作为现实中的家乡存在着!

沈鸣洲没能在哥哥家吃晚饭,甚至没能在石香家多坐一会儿,就被福豆用摩托车强行接走了。石香很奇怪——饭店那么忙怎么回来了?福豆说是早上接到南圃派出所的通知,那边整条街道的各种店面和附近的南圃市场今明两天全部关门停业。究其原因,听说是省里的一位大领导要来视察,县公安局为确保领导安全才这么做的。福豆的饭店里存有好多肉菜,赶上眼下闷热的天气,难以保存,只好拿回来送给亲友。老婆茶丽也带上一袋子肉回娘家了。碗明气愤地说:“个个个……个是啥么规矩?哪来那么大的瘟神?”福豆似乎没有想象中的不满,不怎么跟碗明搭话,也不肯放沈回家跟父母打招呼,驮上沈一溜烟就跑了。
沈已有好多年没去福豆家了。来到蘑菇塘里侧靠着山坡处,眼前是一座两层小砖房。原先的旧砖瓦房不见了。旁边也竖起了好几座新房子,听福豆说那是韩姓人家的,其中就有韩菩萨和他的大儿子韩富荣的楼房,不过康仔还是原来的老房子。
福豆父母热情地接待着这位久违的客人,又是让座又是倒茶水。天色还早,沈却发现福豆父母已经开始忙着做晚饭。彭老先生没在家,福豆父亲说是替人写墓碑去了;一边答话一边仔细地瞧了沈好一会儿,叹口气说:“我们这边几个屋场读书的风水,全罩在你一个人身上!”
福豆听得有点忿忿不平:“他学习好,我倒霉了!”福豆母亲斥责说:“自己没本事,还怪人家天草!”福豆也不还嘴,说是有点事,得出去一下,马上就回来,说完便骑上摩托走了。
沈喝了几口茶,然后参观福豆家的房子。福豆父母和彭老先生住在楼下,福豆住在二楼。之后沈到楼上福豆的房间里看看。这间房子位于小楼的东侧,约有二十平米;地面铺着图案鲜艳的瓷砖,中间摆着大床,一点也不显挤。床头那面墙上挂着福豆夫妇的新婚照。窗外可以看到山坡和坡上的菜地。靠窗的一侧放着一张书桌,却没有椅子。床铺旁边靠墙立着很大的一个衣柜。房间的布置显然是模仿城里的风格。
沈端详着福豆的结婚照,发现福豆还是原先那样虎头虎脑的一副憨态;他老婆茶丽比较清秀,眼神似乎隐藏着一丝机警,看起来相当精明干练。之后沈到书桌上翻翻,是几张流行歌曲的磁盘;还有一张女明星玉照,十分性感。
沈在屋里转来转去,感到十分乏味。彭家以前世代读书,可惜自彭老先生以后未能延续书香家世——福豆父母都是农民,识不了几个字;福豆自小就不喜欢读书,初中没念完就辍学了。眼前的婚房里确实闻不到一点读书人家的气息。记得上小学时,福豆和沈同一个班,沈的成绩列第一,福豆差不多倒数第一,令当时在学校代课的彭老先生十分光火。沈经常看到彭老先生用棍棒、竹梢、皮条、有时干脆用巴掌开导福豆,每打一下福豆似乎没多大反应;倒是施教的彭老先生气得浑身抖动,脖子根部的皱皮深陷处喉骨突出,十分吓人。也有不少次见到彭老先生和颜悦色地送给福豆糖果和好言好语;可福豆只是爽快地领受前一项礼物,对爷爷的谆谆教诲却是毫无共鸣的迹象,最终逼出了彭老先生极不友好的一面。
沈从小就听父亲说过,彭家祖上是个不小的地主,彭老先生本人自幼苦读四书五经,先后受业于好几位有名望的私塾先生,十多岁时就在县里广有文名。当时的县太爷还曾屈尊探访过这个年轻的书生,并引为上宾。建国后彭老先生亦曾尊荣一时,入了党,还当上了云洲中学的校长。可惜好景不长,“大跃进”时被打成右派,“文革”中被赶出了校门,到村里种田种地,经常挨批斗。“文革”后政府给他平反了,可岁数又到了退休年龄,只好赋闲在家。附近小学、中学时常请他去讲课,他从不挑剔,从小学一年级到高中,有请必应。彭老先生还写得一手好字,其书艺之高,据说在全省都有名望!
沈觉得彭老先生应该有一些书籍,于是下楼找福豆父母。福豆母亲正在炒菜,她说近些年好象很少见老头子看书。刚好福豆父亲挑水回来,听说沈找不到书看,忙告诉沈说,福豆房间里有他爷爷的一箱子书,就放在书桌旁边的角落里。
沈赶紧折回福豆的房间,果然在墙角落里找到了一个不显眼的旧木书箱,里面的书本凌乱不堪,还积了一层灰尘。沈仔细地把那些书一本一本地清理出来,感觉好象是在挖掘墓宝。可里头大都是《论语》、《中庸》、《古文观止》之类的古书,还有一些毛、邓的著作。沈正感到失望,却在箱子底部发现了几大本旧式笔记本,里头竟然是彭老先生的日记和读书心得!
沈感到兴奋不已,抓紧时间浏览。虽然从小就见识了彭老先生本人;可对于沈来说,这个旧式的知识分子完全是另一个世界的人!沈快速地翻看这些日记本,却越看越失望。这些字迹极为工整的清一色小楷,从建国一直记到“六四”,涉及到了所有的历史事件;可老先生所留下的感悟,竟然全是口号式的表白!你看他:五十年代骂“蒋该杀”,恨老美,批彭德怀;六十年代批苏修,揭刘少奇,称颂林彪和江青,热情讴歌文化大革命的伟大;七十年代批林批孔,强调“儒法斗争”,接着大骂江青野心家,一心做着女皇梦,歌颂革命接班人华国锋;八十年代大唱改革开放的赞歌——这个知识分子党员,一直是如此诚恳地接受、学习共产党中央的政策、决议,丝毫没有反思和质疑!至于他自己的思想和观点,似乎一片空白!
这些话难道是言不由衷吗?沈再次仔细地品味,却感到每一篇文章都浸染着一种宗教般的热情,实在闻不出说假话的味道!不信请看“文革”中的一则日记:

今天学习报纸,才知道“师道尊严”如何残害、奴役着红小兵。我在学校教过课,亲眼目睹了许多老师装腔作势、摆出“师道尊严”的丑恶嘴脸辱骂、殴打学生;我自己也曾为着所谓的“师道尊严”体罚过学生。为此我感到万分痛心,低头向毛主席请罪!今后一定痛改前非!
“师道尊严”是孔老二的家传,毒害中华民族两千多年。孔老二妄称“万世师表”,实际上道貌岸然,心怀叵测;思想空洞,语言干瘪,是个不学无术的大草包!在“儒法斗争”的过程中,孔老二和他的信徒们勾结统治阶层;沆瀣一气狼狈为奸,用“师道尊严”愚弄百姓,残酷镇压朝气蓬勃的法家革命群众,制造了一桩又一桩骇人听闻的历史罪行!我们一定要批深批透批臭孔老二的腐朽思想和无耻行径,彻底清算他们的流毒和罪恶!
在蒸蒸日上的新中国,一切劳苦大众都翻身做了主人,现在绝不是谁侍候谁、谁压制谁的时代,绝不允许再用孔老二的“师道尊严”来压制、摧残又红又专的革命接班人!我决心彻底改造旧时代知识分子身上的腐朽习气,以共产党员超人的气魄和毅力,把无限的精力投入到对党对毛主席的无限忠诚之中……

沈掩卷遐思。一个读了那么多书的知识分子,竟然没有自己的思想——多么地不可思议,多么地令人恐惧!这就是普通民众——淹没了自身却又创造历史的多数人的群体。
对于现实中无处不在的这股强大势力,沈虽然不象财荣那样敏感排斥,但也做到了周音航所说的那样,一直保持着足够的距离,最起码不能被淹没。一个组织再强大,也不可能控制一切,总会有一些游离在外的自由分子。沈只是希望自己能做一个清醒的观察者和思考者,以独有的眼光分析纷繁变化的现实世界;同时以自身特有的方式展开生命的多姿多彩!
沈觉得,自己的这些自由想法早在童年时候就深深地扎了根;后来遇到了教语文的韩登道老师,遇到了他的自由甚至偏激、当然还有出众的才华,沈的自由种子终于尽情地生根发芽乃至无拘无束地绽放!自从初中毕业,七、八年过去了,沈一直未能与韩老师谋面,没想到如今竟成永诀!
记得那年中考之后,沈独自去韩老师家。韩老师劝沈多接触民间的、传统的文学艺术,因为年代越久远的越有价值;还说有机会他要为沈和财荣各找几本好书。临别时韩老师站在破旧的瓦屋门前,一直目送着沈走远。沈走到山坳转弯处,再一次回头,韩老师仍然站在那里,深青色的粗布衣服,卑微如一棵小草——如今回想起来,仍然历历在目!
韩老师的人生挺有传奇性。听说他早年就读瀛港的浦华大学,在当时县里的无疑凤毛麟角;学成后回到县里从事教育工作,在师专实际掌舵,很有一番雄心壮志。建国早期学校公共黑板报上涂有一幅画:党旗上的镰刀收割农民头颅,斧头狂砍知识分子的脖子。此事引起震动,上面设专案组破案,不久查出是师专的一个学生作的画,而且很快以“极右”、“反革命”罪行处死了那个学生。期间韩老师为作画学生说了几句好话,认为“罪不当死”,立即被开除公职并关押。文革开始即被赶回原籍做农民,而且领受着无休止的批斗。有一次沈听韩老师自己说,在那场风波中他算是遇到了好人,“好歹捡回来一条命”。
不过在沈看来,韩老师经常率性点评当权人物,旧毛病没见多少改善。最让人惊骇的是,沈上初三那年,刚刚离开学校、担任《际县日报》主编的姜传声回校办讲座,韩老师却在一堂语文课上公开宣称:姜传声那几下子算不了什么,财荣和沈鸣洲的文字工夫和文学天分至少比姜高出三个档次!见有人不服,韩老师当众拿出财荣的那篇散文《小小的大水缸》作证——财荣因小学时同样的作文被老师否定,一直不服气;此番再次以文学之笔展示那个穿越四代人的精美大水缸,果然得到了韩老师的夸奖。当时学校是如此尊崇姜传声那位老校友老校长,以至于时任校长一直陪伴,还有一位年轻的女教师专门负责端茶倒水。韩老师放出这样一番话,多出格!沈见过姜传声,大胖子,嗓门洪亮,挺活跃的。韩老师却不过瘾,还说姓姜的那些垃圾文章“早就嗅不出人味”,竟然有脸在别人面前“摆老师和前辈的架子”。
沈把日记本放回原处,仔细地整理好彭老先生的书箱,然后坐在福豆的床沿边出神。记得当年刚考上大学时,附近家族轮番请客,将沈请到最上座——与最高长辈坐一起;而父亲坐在下面其它饭桌。沈开初推辞不受,长辈们都劝导沈说,“上辈大,先生也大,这是从古就有的规矩。”当时的地位之尊崇让沈感到诚惶诚恐,早年“云洲三先生”的地位之高可想而知。可是在后来的岁月里,姜传声官运亨通左右逢源,彭老先生好歹以一手毛笔字潇洒行走;而韩老师终其一生,不过是一个穷教师。光穷还不要紧,特别让沈失落的是,沈始终没有看到韩老师自己的文章!
或许,述而不作是往古圣贤的风范,沈不得不如此安放心中的那盏明灯!

亮灯时分彭老先生才回来。老先生身子清瘦矍铄,八十多岁了仍然相当健旺,见到小沈更是兴致勃勃地说笑。不一会福豆骑着摩托回来了,后面还驮着一个人,白衬衣黑西裤十分笔挺。福豆父母先迎出来打招呼。等走近了沈才发现,来人居然是冯典华!
冯看着沈和彭老先生,高声说:“新老两代先生,齐了!”彭老先生忙招呼冯、沈到堂屋的饭桌入座,一边客气地说:“小冯是官府里的人,小沈是秀才,都不错!我已经老了,什么也谈不上……”说着要拉冯、沈二人坐上座。冯、沈哪里肯去坐?经过一番谦让,大家还是扶着彭老先生坐在上首,冯、沈二人分坐两旁,福豆坐在彭老先生的对面。此时桌上已摆着十个菜,热气腾腾的。福豆母亲却仍在厨房忙碌,父亲忙着端菜打杂。福豆又拎出几瓶啤酒,挨个给大家斟上。沈记得家乡的酒席上原先没有喝酒的习惯,这风气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小冯仍然象当初上学那样,眼神忽闪着,满身活力;唯一明显变化的就是脸庞比以前圆了一些,下巴没那么尖了——当年的小精怪已经多了几分持重感。
彭老先生看着小沈,意犹未尽地说:“你是本科,相当于秀才。如果再读高一层,硕士相当于举人,博士和进士差不多!”
沈听得不觉耳根发热,忙解释说:“老人家,以前的进士全国每三年才一考,每次录取的只有百把个人;现在的博士每年有上万数,三年下来积累好多万人——进士比博士值钱多了!真要比起来,进士应该跟院士相当!照这样的比较,本科生比不了秀才,最多只能算是童生!”
老先生摆摆手说:“不止不止,不能光看数量!现在的人本来就多,读书人就更多了,学的东西也深了——什么数理化,英语呀,经济呀,哲学呀——本科生跟秀才还是比得了的!”
“秀才有什么用?”福豆插话说:“象《刘三姐》里的那几个秀才,除了‘之乎者也’,还会干什么?放到现在这个社会,早饿死了!”
“胡说!”彭老先生见忤逆孙子竟敢如此诋毁读书人,十分着恼,瞪着眼,白胡子白眉毛簇在一起:“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以前的秀才虽然不太懂数理化经济农林这些经世致用的知识,但人家考虑世上的大道理,不会输给而今捏怪成精的人。现在时代的读书人虽说掌握了很多技能知识,但是钻得太细,看不到大的事体!”恰好福豆父亲端来一盘笋干,见状喝令福豆下桌去给母亲帮忙。福豆二话没说就退下桌。等儿、孙两个走了,老先生叹口气说:“我总算看明白了,什么时候都应该是读书人受尊重才行,只有没落动乱的世道才会把读书人糟蹋得一无是处!象‘文革’时候,读书人成了臭老九,祖祖辈辈种田的是‘根正苗红’,脑子还不如老茧值钱,完完全全无形画影,这样下去还能不乱?”沈看着彭老先生的光秃大脑袋,还有慈祥的眼神,忽然觉得这位老知识分子颇有哲学家的风采,至少比韩老师更有福相;甚至也有配得上身份的见识——可他的那些日记……
冯典华劝慰老先生说:“福豆其实很敬重读书人的——您看他多敬重我们的沈秀才!在我们这些同学里头,论挣钱,论当官,沈秀才都不是最好;但是要论沈秀才的名望,除了财荣,我们这些人绑一起都没得比,就是镇里的书记镇长也差远了!”说到这里冯看了沈一眼,笑着说:“不过有一点我要直说:沈秀才的字……不要说跟老先生比不了,就是在我们眼里好象还达不了标啊!”
这一点沈当然很清楚。虽然自己的字写得不比大部分同学差,但跟以前的秀才相比,完全不在同一个量级上;不过沈不太看重书法。老先生点点头说:“小沈还真是应该练练字!大队礼堂门口的那副对联,挂了好些年,行家一看那字,就知道没功底。”
那不是沈的字。沈正要解释,冯抢着说:“老先生,那副对联是沈秀才出的,不过字是韩会计写的,您错怪沈秀才了。韩老师说那副对联有锐气有深度,很不一般。礼堂刚刚重修过,沈秀才的对联是不是弄没了?”
刚好福豆端来一盘野兔肉,插话说:“是没了,上个月撤下来的。早就有人想换掉它,只是碍于韩老师的面子才没动。上次老姜来视察,说天草的那副对联太野,挂那里不合适,于是他自己亲笔写了一副。现在贴的就是老姜的对联。”
老姜自然就是姜传声。冯典华纠正说:“不是‘太野’。老姜说了好多,我记得几句,好象是说天草的对联‘没有写出礼堂作为社会主义精神文明传播和发扬基地的作用’。”沈问起老姜写的对联内容,冯和福豆都不记得了。福豆强调说:“反正比你的好!”
老先生用手指敲着桌子,纠正说:“对联不在于写什么,关键是字要好!”

晚饭后福豆带着沈、冯二人上到二楼,在自己的房间里难得地畅谈。冯两手托住后脑勺,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中央,逼得福豆只能坐在床边上。沈从外面找来一个竹椅子,坐在书桌前,不时地望着窗外灰濛濛的夜空。
小冯慨叹工资老是被拖欠,昨天才领到去年八月的工资。不过说起最近镇里的诸多大事,小冯立即兴奋地坐起来。除林云公路外,镇里的招商引资、减员增效、集镇建设、特色种植都搞得有声有色。另外镇里还出资推动公路两边的形象工程……
话没说完就被福豆打断:“你还有脸吹!逼农民自己出钱盖两层楼,还要求人家装修外墙,不都是你们干的好事?大屋宋官的房子好好的,非要逼人家拆掉瓦片尖顶改水泥平顶,还要人家贴外墙瓷砖,太过分了!”
小冯有点结巴:“那是镇里定的政策,镇里还给补助呢……再说,大家都一样……”
“什么一样?”福豆忿忿地说:“韩主明的房子不也在路边吗?他在外面那扇墙上刷一层白灰怎么就过关?姜传声的女婿真不一样呀,你们真会做!那点补助,你还好意思说?每平米两块钱,宋官花掉一万多,四百块钱补助到现在还没见影子!”
这下小冯没声音了。宋官没儿子,只有三个女儿;本身极有文艺天赋,在地方戏班子里担任管箱——这是戏班子领头人的称呼,还得兼任导演的职责。为此大家称他是“宋管箱”、“宋管”,后来干脆称作“宋官”。模发奶奶宋嬷嬷正是宋官的表姑。沈寻思他的大女儿宋掩芳二女儿宋绽芳处境不算差,奈何受此欺负?福豆还说,宋官的小女儿宋慧芳正在国外读博士,很争气,这次给宋官汇来五千美金,兑换成人民币四万多元。镇里有人鼓动宋官到镇办企业投资或入股,宋官没答应。
沈问起镇里裁人风波,小冯连说“熬过来了”。这次镇里裁员力度很大,由120多人裁到九十出头,足足三十人下岗。那段时间几乎天天晚上开会,有时候耗到半夜里。冯最终保住了饭碗,有点出乎意料。财荣本来很悬,因为接待姜传声的视察工作出色保住了岗位。如今镇政府仍然很难受,最大的困难还不是工作难做,而是还债——截止到上个月,足足欠了五百万元,而镇财政收入去年还不到四十万!
沈听得很难过,福豆却毫不同情,继续追问小冯:“你们镇里在大屋围那么大一块地,说是搞贸易市场,最后都盖成了上面头头的小洋楼,钱从哪里来的?这样搞下去,欠五千万也不奇怪!”
沈忽然想起过年前祖哥在电话里说的,当初财荣对贸易市场有看法,惹人不解,原来里头有这种内幕!福豆告诉沈,那些小洋楼位于镇街道西侧的一个山坳里,离公路不太远,与大屋的天主教堂遥相对应;藏风聚气风水很好,大家都叫“洋楼宫”;听说很奢华,跟宫殿一样,副镇长以上的干部才有份。福豆继续集中火力攻击,猛批镇政府办事拖拉成性:林云公路嚷了三年也没动静,云洲中学教职工楼的筹建还没窝冲那边快,跟老百姓自己动手的工程没法比——不要说大屋的教堂,就是韩姓人搞的祠堂,方圆几十里、共两千户人家的事,就几个人张罗,从联络、批地、采料、动工到立碑、写对联、修族谱,不到四个月就完事。那么大一座祠堂,全部花费还不到二十万元!要是换成镇里头,一百万也不见得能兜住,而且不知道要耗几个年头!
小冯有点招架不住,说到后来一声都不敢出。沈觉得毕竟是老同学相见,理应以叙旧为主,于是问起几个老同学的近况。小冯很快又活跃起来,首先说到妖果在南圃市场跟人争摊位,打了好几架,一直没能占住。上个月鬼四到南圃派出所上班,总算站住了脚跟。福豆跟着说,鬼四经常到他的饭店里喝酒吃饭,带旺了人气。上次东宝骑着摩托跑到他的饭店里来,福豆这才得知那小子不给秋平运菜了,改在城里用摩托搭客,做摩的生意。沈忙问秋平的生意如何,福豆认为秋平的蔬菜生意一般,主要是蘑菇卖得不错——是丁早江给他联系的客户。福豆还猜想秋平赚了一笔不小的钱,因为这些天他正在申请宅基地,准备盖大房子。小冯证实说,上星期秋平到土地办找到韩主明,要韩主任批给他一大块宅基地,差不多有三百平米。韩主任嫌太大,砍掉一百平米。秋平不干,这事就僵住了。
二百平米也是够吓人的,沈想不通秋平为什么要盖那么大的房子,其实他现在住的小砖房已经够豁亮了。就算不到城里买房,手里留点活钱不好吗……沈正这样想着,福豆和小冯说起了陈金禄,连说猴蛋这小子别看整天打麻将不务正业,竟然从赌场里捞到了一大笔钱——过年前学校分福利房,一套150平米的房子个人缴纳一万五;很多老师有困难,不得不分期付款,那小子一次性缴清!两人还说起猴蛋的许多趣闻,其中的大部分沈自然知晓;但也有一些从未听说过,此时听来也觉得很好玩。特别让沈惊讶的是,上初中时猴蛋跟叶尚枝谈对象的那事,恋情告吹的原因竟然是他老爸陈老磨——猴蛋不幸被陈老磨揪下单车痛打一顿,而且是当着叶尚枝的面!
沈记得那时候的猴蛋衣着时新,还戴着手表;好象是天气很热的时候,骑着一辆崭新锃亮的自行车到学校里招摇。福豆说就是那次出的事——猴蛋和叶尚枝各骑一辆自行车到镇街道玩,前面看到一个矮个子老农民身穿厚衣服肩挑两个箩筐,样子和走路动作都很滑稽;尤其是两瓣屁股一扭一扭的,而屁股上的两块近似对称的补丁象一双眼睛闪动着……叶忍不住笑。猴蛋虽然知道是他老爸,却不敢承认,跟着取笑陈老磨是“王八搬家驮着走”。猴蛋说完想开溜,没想到被陈老磨追上来打翻在地。别看陈老磨平时不哼不哈,那次似乎特别来劲,叉着腰,当着叶尚枝的面,得意地晃着脑袋问猴蛋:“哪个是王八,小贼?爷老子驮着走,你还能飞天……”
小冯还说猴蛋上课总是爱打盹,往往睡得“比我还死”。沈记起来了,上初二时沈和小冯、猴蛋同班,猴蛋坐在沈的旁边那一排,确实很能睡,经常趴在桌上睡得口水横流,手中的笔掉在地上也没感觉。一次下午猴蛋照常打瞌睡,睡得十分香甜,讲课的宋掩芳老师懒得管他。没想到猴蛋忽然从座位里窜出去,绕到后边,打开后门一溜烟就不见了人影,整个过程似乎只有两、三秒钟,惊得全班同学和宋老师面面相觑。此后沈一直不知道事情原委,因为猴蛋闭口不谈这事。小冯说开初他也打听不到原因,后来听廖智宏说,有人看到一个妇人家手里捧着好些馍馍,站在教学楼的另一头喊“猴蛋”。原来是他老妈磨娘来了,不知道猴蛋在哪个班哪个教室。猴蛋喘着气跑过去,拉着他妈连走带跑离开学校;磨娘手里捧着的馍馍洒落一地,陈金禄也不让去捡回来,引得好些人围观。
沈回想那一刻,压根儿就没听到磨娘的喊声,估计班里五十个人没人注意到,大概只有猴蛋听到了。接下来小冯和福豆说起周围的变故,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很热闹。当年的马副校长马老师在县里的二中干得出色,去年成了县里的先进教育工作者,前程看好。这次“一对一”帮扶政策里也有马校长,绣花女本想争取跟马校长结对,陈昌和却不怎么支持,最终马校长帮助双田的韩荣发,绣花女快气死了。福豆跟着说,陈昌和恐怕干不长了。小冯又说到镇里正在推广高产油茶,福豆一个劲地点头称是,完全没了刚才的质疑为难劲头。沈正想询问砍茶林的详情,小冯和福豆却把话题转向了方黑子,说是方黑子生二胎离第一个孩子太近,相隔不到三年,按镇里的政策要罚他五千块钱,拿不出钱就拆房子。本来方黑子没理,又拿不出钱来;可他对绣花女和镇里的计生办不答不理,愣劲十足。要不是他作为老同学出面说情,方黑子那座砖瓦房子早就变成废墟了。
此时外面的夜色已深,福豆提议躺下来休息,于是三个人胡乱躺下,也不脱衣服。床铺虽然相当大,三个人却躺不开,沈主动睡到另一头,脸朝窗外。福豆拉灭了电灯泡,却没有睡意,依然和冯典华说话。小冯说得特带劲,而福豆一直都是赞同,似乎完全被小冯说服了。沈静静地听着,看着窗外的黑色天幕出神。偶尔听到小冯说起最近的工作,好象是寻找新油茶苗的差事——果然是要把老茶树砍掉,还要烧山。沈立即惊醒过来,询问究竟。小冯说是刚刚听说过,不知道详情。福豆对此不感兴趣,说起有人在挂日岭偷挖煤炭,发了财。小冯解释说,镇里和窝冲乡那边对此很重视,这两天他就得跟领导去看现场,查禁偷采。
沈插不上话,继续独自神游,不觉又想起初中时候的经历。那时候很多老师见惯了猴蛋瞌睡,不怎么管;但当时教英语的马副校长马老师却不一样,特别爱盯住猴蛋和小冯不放。作为报复,猴蛋和小冯收集马老师的不良特征。马老师讲课时经常威严地“嗯”一声,辅以瞪眼耸眉,用来震慑学生。小冯特意统计马老师“嗯”的次数,经过两天的观察统计,最后发现45分钟的一节课里平均“嗯”59次,为此称马老师为“59号”或者“马五九”。就是这位“59号”老师,特别爱在公共场合宣称“大部分学生都热爱学习”,吸收知识“如饥似渴”;比如一条条的“words”,学起来“比吃肉还香”,让大家听得十分别扭——有几个爱上课学习的?英语单词哪有吃肉香?马老师还提出了一个奇特的肉片理论:每记住一个单词,就等于至少得到了一片猪肉!计算依据是若高考成功跳出农门,则综合价值巨大;按英语所占的比重计,每个单词的价值绝对在一片猪肉之上——因此,同学们请务必记住,单词比猪肉还香!
有一天下午天气特别闷热,在马老师的课上,冯典华一直打着瞌睡,马老师的大嗓门每一声都象针刺,刺得小冯头疼不已。沈就坐在冯的前面,不时地回过头来小声地逗着冯说:“马老师正喂给你words呢!words多香啊,比腊肉还香,比喝汽水还甜——你还不快大口大口地吃words喝words……”气得冯不停地踢沈的屁股,一边踢一边恨恨地骂马五九“强奸民意”。当年韩老师极看不上马五九,甚至可以说是蔑视;公然称马副校长不懂教育,是个“教盲”。可是当年的马五九、如今的“马万题”在教育界百般风光。如此种种,让沈感到很困惑,不知道该如何评判韩老师。
小冯的过人能力当然让沈欣羡。当年沈和小冯一起卖冰棍的举动被同学们广为传扬,实际上主要是小冯的功劳。那是初二的上学期,临近暑假,天气特别闷热。小冯悄悄地劝沈一起贩卖冰棍,说是保证能赚钱。沈从未想过这事,顾虑重重。小冯于是给沈讲述具体方案:到镇政府旁边的一个门脸贩冰棍,每根一分三厘;然后到学校的卖出价格是每根四分钱,两地距离不过几百米。贩一百根冰棍,中午拿到各宿舍去卖,预计最多两小时即可卖光——这样算起来每人各赚一块多钱,而且花时间很少,何乐不为?当时一斤猪肉五角钱,一个泥瓦匠师傅每天挣钱不到两元。沈听得很动心,可总是担心冰棍卖不掉。小冯急得直跺脚,发誓若卖不掉由他包赔损失;而且,整个过程小精怪都有底,连装冰棍的冰箱都联系好了,居然还不用交纳冰棍和冰箱的押金!沈终于被说服了,决定跟冯合伙做一次生意。果然一路顺利,到镇政府旁边的门脸里趸100根冰棍时,里头的一个阿姨热情地借给小冯小箱子,还多给了15根冰棍。小精怪背着箱子,进学校时改由沈来背,小冯在旁边叫卖。没想到围过来买冰棍的同学特别多,沈只顾给人冰棍,小冯在旁边忙着收钱找钱。没过多久,沈在自己的宿舍就卖得没剩几根了——当初还以为要转遍各个宿舍呢!这时大家忽然四散跑开,连小冯也躲起来,沈这才发现有老师来查学生作息,是马副校长和宋掩芳老师。面对两位老师的责问,沈承认是自己一个人做买卖。马校长极为恼火,要处罚沈;幸赖宋老师说情,沈才得以免于处罚。事后沈埋怨小精怪坑害自己,小冯解释说,他不敢做这单生意,只好拉来沈这样的“好学生”做搭档。沈虽然挨批,却赚了一块五角钱,十分高兴,从此十分佩服小精怪的眼光和能力。
福豆虽然没有小精怪那样机灵,其实也挺有意思的。上小学时沈多次与福豆互相扯耳朵,双方都被扯得满脸涨紫,直喘粗气。每次沈只要稍加一点力,福豆立即更为用力;但要是沈稍微松点劲,福豆必定也会松懈更多。每次挺不住进而屈服的都是沈。上小学四年级时候,韩老师有事,方寒九老师代语文课,福豆小声地调侃他是“老九”,没想到被方老师听到。这位老九老师出人意料地没发火,而是叫福豆用刚刚讲过的“折磨”一词造句。福豆傻呆呆地站着,不知“折磨”一词的含义。大家都说老家方言,确实有人不知道这个词语的意思。沈替他着急,大着胆子提示,“就是让人不舒服、很难过的意思”,方老师听见了,不但不加以制止,反而鼓励大家给他讲解,“你们都可以讲给他听”。于是大伙都活跃起来,方黑子说“折磨”是“为做作业不吃饭不睡觉”,引财说是“丢了十块钱那么难受”,福豆听得不知所措。后来还是鬼四的话起作用:“比如有人得大病,疼得半死不活,磨床踹席。”福豆立即转过头去问:“谁得大病?”鬼四撇撇嘴说:“肯定是岁数大的人得呗,娃娃后生谁得大病?”福豆看了看周围,又看了看方老师,终于点点头。方老师双手抱胸,闷声问福豆:“晓得了么?”福豆点头说“晓得”。于是大家等着福豆用“折磨”造句。福豆咳嗽了一声,之后亮着大嗓门说:“方老师得大病,半死不活,磨床踹席!”
有人笑了一下立即止住,大家听得傻了。当时沈不敢看方老师,只记得方老师暴怒得跟打雷一样,不停地给福豆提问题,而且提的问题越来越简单。福豆也吓得不轻,弄到后来连“1+1”都给不出答案。不过自此以后福豆的学习成绩出奇地好转起来。
沈一直觉得福豆很有可爱的一面,可鬼四不这样想,经常说福豆是个“蠢人”。最明显的一次是跟东宝的冲突,让沈无言以对。那段时间樱桃原小学的老师和学生传扬“半夜鸡叫”、“小萝卜头”之类的故事,好象课文里还讲到有个地主老财的儿子声称“村里的小河也是他家的”,引得师生一片义愤。课后就有大个子男生揍小个子同学,说是“你就是书上说的那个反动派、坏蛋**”,其他同学跟着起哄,吓得那些可怜的学生四处躲藏,有的不惜逃课。当时最大的“除暴安良”英雄无疑是东宝,最大的受害者非福豆莫属。沈也时常受到威胁,只是因为学习成绩出众,得到老师的关注和保护,东宝才不敢过于放肆。后来沈看不惯东宝的嚣张,拉着鬼四一起给福豆撑腰。福豆顿时有了底气,等东宝前来挑衅时大声呵斥他。东宝开初一愣,见福豆身后立着面带怒容的哼哈二将,立即明白了,转而笑嘻嘻地挑逗福豆:“你的衣服很不错嘛,一点补丁也没有。”“你的头发怎么这么油光光的?是不是涂了油啊?”福豆不理他,骂得越发起劲。东宝继续嬉皮笑脸:“福豆,你的声音怎么这么大?跟……跟什么一样呢……”福豆立即回应:“跟你妈打屁一样!”
东宝立即朝福豆竖起大拇指:“聪明!你真是个聪明人!”说完便扬长而去。事后鬼四得意地问沈:“怎么样?我没说错吧?”沈狠狠地数落了福豆一番;但还是觉得福豆身上有一种厚道,而厚道之人必定得到上天的眷顾。
窗外黑漆漆的,福豆和小冯都打起了鼾声,沈却翻来覆去睡不着。那些细枝末节的往事,这两位老同学会在意吗?自己和他们两个能有多少共同的心灵空间?如今置身其间,沈彷佛觉得来到了一个不该来的地方!包括福豆、小冯在内的乡亲朋友,还有模魔、哑发子、财荣——这些失意的、或者从一开始就跌入社会底层的人,在这个世界里微不足道;可他们和自己有着如此深的缘分,即使多年不见也忘不了他们的音容笑貌喜怒哀乐;甚至他们的灵魂也能在沈的心湖里映照出清晰的烙印!
这里也是家乡,也是沈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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