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阳光3第三章 啊,历史&土地

第008节(总第026节)

大道畅通无阻,却不见一个人影。水行大地,迈出这一步就置身绝壁。那边城门失火,这儿先成灰烬。每越过一道坎,灵魂就遭受一次刺痛。你的美高挂天上,风霜雨露无法伤及。整个世界都夸你爱你,最终只有沉默的我将你认领。

冯典华确实要去挂日岭查看煤炭情况,不过这次不是跟随领导,而是独身一人;而且严格来说不是为了查禁私挖偷采。挂日岭藏着不少煤,而且是优质煤——这是近些年逐步发现的;并因此招来私人偷挖滥采,屡禁不止。因为挂日岭树木幽深,是全县的林业保护区,镇里似乎一直没有去那里开矿采煤的想法。前些年镇里先后办了几个小厂,比如红砖厂、鞭炮厂、水泥厂等等;可当上面一纸“保护耕地”、“退出鞭炮制作”的文件发到镇里,这些镇办小厂也就转入半地下状态,前景不妙。如今县镇两级领导一门心思谋划引资,折腾得全镇干部不得安生,效果却很不怎样。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挂日岭不让砍树,没说不让挖煤呀!与其费力不讨好地禁采,还不如主动开发;既能利用资源又能缓解财政困难,何乐而不为?因此当小冯把想法向嵇书记汇报,刚一开口嵇书记便心领神会,当即吩咐小冯先去现场察看,其它方面的事情不必过问。
在福豆家和天草见面是难得的放松,之后小冯又回到了忙碌焦虑的日子。连续两天晚上开会,让小冯十分疲惫。昨晚和陈昌元副镇长一起值班,出于私人交情和这位领导深聊了两个小时,一些内幕让小冯震惊不已。今天一早小冯匆匆吃了几口饭,向老锅要来几个馍馍充当午饭,再带上一小瓶热水,便骑着旧单车赶往挂日岭。昨天下了一场中雨,此时天色放晴,地面仍然到处是积水。小冯取道待拓宽整修的林云公路,途径上竹、大屋、三才、棚里、韩县、樱桃原,穿过杀鬼冲就是挂日岭的西侧山脚。小冯骑着车,一路心事重重,偶尔遇到熟悉的亲友也无法象平时那样机灵地打招呼。
在福豆家的那天晚上,天草对砍茶树的事那么敏感,这一点跟财荣真的很象。改种优质高产油茶树是嵇书记提出的,刚一提出就遭到财荣的反对。依财荣的说法,凡是缩短生长期、违背天然的做法纵然可以提高产量,但最终必定损害品质,因此从根本上来说得不偿失。嵇书记没太理会财荣的高论。后来韩镇长在一次会上解释说,省里有一个油茶研究所,这个研究所最近培养出了一种优质高产油茶树,产量很高,同时茶油的品质比老茶油高出不少——这一切都有科学依据,我们应当相信科学。小冯也觉得财荣过于担心,说直白一点有些反应过度。遇事不能总是墨守成规,毕竟社会的进步最终依靠创新。后来镇里的安排是砍掉老茶树后还要把茶山整片烧掉,说是给新油茶林增添肥料。小冯开初没多想,后来觉得不对劲——良种没到先毁掉现有的茶树,以后七、八年里到哪里弄茶油吃?为什么不能给良种另外找块地方?待种的新茶树难道能在几个月或者一两年内长成并结籽?况且现有的茶树基本上是老祖宗留下来的,四、五米高的茶树,每棵树都能收一大箩筐的茶子。把这样的茶树成片地砍掉,怎么说也让人心疼!不过一想起要改种更好的茶树时,小冯的心里就会好受一些。
出于摆在明处的原因,嵇书记把寻找、采购新油茶苗的任务交给小冯,而不是挂着“油茶员”头衔的财荣。前段时间镇里裁人顾不上这事,最近小冯打算向领导汇报采购新油茶的想法,却又赶上村干部的调整,只好暂时搁下。人事方面,松阳大队拖到最后,动作也最大;临时办事员韩康荣被内定为村长,陈昌和只担任书记一职,不象别的大队那样水到渠成平稳过渡。
联系到韩康荣跟姜传声结对帮扶,此种安排自然不奇怪,陈昌和即将被康仔取代也是很明显的事。韩菩萨一家口碑不好,为何还要倚仗他们?听陈昌元副镇长说,这次镇里让康仔当村长,也是不得已之举——谁叫整个松阳大队都怕他一家人呢?本来秋平是合适的人选,可他一门心思守着承包的菜园,过自己的小日子,对村里的事情越来越疏淡;镇里没办法,只好让韩菩萨一家东山再起。别的大队已经开始砍茶树了,唯有松阳大队没动静,主要是缘于人事的拖后。按照镇里的工作安排,如今有了新村长,工作告一段落,小冯得跟康仔商量改种新油茶的事了,首先当然必须砍掉原先的茶树。
可小冯觉得,寻找新的优质高产油茶苗也是一件很紧迫的事。嵇书记又出差了,小冯沉不住气,找韩镇长询问。韩镇长似乎早忘了这事,听冯提起来才“哦哦”两声,当即吩咐小冯去找韩康荣,由冯、韩两人一起办理新茶树的树苗事宜;还说新油茶苗先在松阳村试种。小冯越发感到蹊跷,昨晚终于从陈昌元那儿打探了事情的原委,着实受惊不小!
原来镇里财政紧张,各村也不好过,头头们便琢磨出一个新道道:利用退耕还林政策来生财。退耕还林政策有许多优惠和补贴,比如按面积补钱,连续补八年,标准是每亩补四百斤谷子,合二百块钱。可是云洲镇属丘陵和山地之间的潮湿过渡地带,到处都是郁郁葱葱的田地和山林,哪里有什么荒地?不过这事难不倒镇领导班子,在开创性思维的推动下,镇领导很快就找到了砍树毁林、制造荒山的制胜一招;况且又可以栽种更为优良的茶树,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镇里通过摸底,共核定“荒山”约三千亩,只待毁林后种上新茶树,今年的补贴就可以在年底前拿到——大概是每年六十万的数!
这事目前仍是高度机密。当时小冯听得好半天说不出话来,此时在夏日的太阳下骑着自行车,想起来仍然感到后背发凉。按照老家的说法,明摆着这是“作败”——比作孽还严重,是自我毁灭!听说在财荣的老家、茶丰大队山茶岭生产队,那个喜欢承包油茶林的金灶,操着斧头守在茶山里,跟村干部对抗。别的村子虽说没这么激烈,但也遇到不少阻力。要是真相被传出去,镇里的这些干部还不被人骂死!小冯不想作孽,希望做事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毕竟身边十几里之内大都是认识的人;这些抡锄头、挑扁担的虽说认不了几个字,好歹也是父老乡亲——自己身上穿的、肚里装的,哪样不都是从他们嘴里抠出来的?可是,小冯又能怎么做呢?如今这事落在自己身上,弄不好将来没准成替罪羊!小冯觉得有一团摸不着的重重黑网正朝自己步步逼近;虽然看得清清楚楚,却无从挣脱!
这就是现实——小冯第一次感到现实原来如此恐怖!以前读书时畅谈的理想,与人间烟火的距离原来如此遥远!平时总认为财荣幼稚,甚至有点可怜他,此时忽然觉得象他那样活着也不错。当然,这种想法只是一闪而过,日子总得过下去。大部分同学朋友还是混得不错的,比如廖夫子、陈金禄、福豆……妖果也到县城卖菜了,还有鬼四——那小子总是能绝处逢生,真服了他!
不多久小冯就进入樱桃原,来到港田边上的分岔口。蘑菇山后面是蘑菇塘,等看完挂日岭后还得去蘑菇塘找韩康荣,跟他商量改种茶树的事。小冯骑着车穿过港田和一大片房屋,进入杀鬼冲,立即陷身于阴凉的丛林之中。听说这里经常闹鬼,此时虽是白天,小冯还是感到有点发慌,把自行车蹬得飞快。还好,一路没什么事。钻出杀鬼冲,前面就是高大的挂日岭。左手边有一条沙土路,通往林坑村和窝冲乡。
自从到镇政府上班,小冯以查禁采煤为名先后三次进到挂日岭巡查,因此对这里的情形早已了然于胸。眼前的挂日岭底部呈椭圆形,南北宽约一公里,东西长约两公里;山体拔地而起,高出地面约400米;山脚有一条环形公路,公路外边是农田和菜地。山的西面拉出一个长长的缓坡,但缓坡之后立即转入急遽变陡的峭壁。非法小煤矿就在这面缓坡上,坡上还碾出了一条临时路来,临时路的两边各有一大片坟地。几口废弃的煤井零乱地散在缓坡上,象是大山的伤口。挂日岭的东侧山坡相当陡峭,树林密不透风,显得偏僻幽深;坡脚一条沟槽切入山体,沟槽尽处是直立的峭壁,恐怕连猿猴都爬不上去。
大山本身没什么看头。小冯寻思西侧山坡不远出有不少村民居住,而东边及东北方向的阳普和洛山村离得比较远,山脚附近基本是荒无人烟;若在东边山脚采煤,远没那么显眼,动静很小。有了这个想法,小冯骑着单车赶往东边,把单车停在山脚的公路边,大着胆子钻进那条沟槽探险。里面大树成荫,藤蔓交错,每走一步都很困难;而且毒蛇横行,吓得小冯几次差点打退堂鼓。不过小冯最终还是挺住了,把这条沟槽查看了一遍。小冯看到了出露的煤,断定沟里有埋深不大的煤层!
这样的勘查结果让冯兴奋不已。之后小冯爬离沟槽,再一次打量这里的地形,发现开采条件不差,唯一不利的就是沟槽出口与外面的环形公路之间杂着一片横七竖八的土石圪塔,必须在这里清出一条临时公路来。冯粗略地估算了一下,这条临时公路不到二百米。
此时已是正午时分,可满目都是浓绿阴森,树丛里难以照见阳光;偶尔传来一声鸟鸣,恍如来自另一个世界。小冯转身离开,刚迈开几步,前面乱石堆中赫然一座新坟,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定了定神,小冯壮着胆摸上前去察看墓门,竟然是韩登道老师的坟墓!
小冯抬头审视这座坟墓的位置,不禁摇了摇头。这坟显然碍事,必须迁走。为什么不葬到西侧山坡上?自个儿落在这边,十足的孤魂野鬼,有什么好?想来想去,小冯大为不解。这个老家伙,死都跟别人不一样!
之后小冯回到山脚公路,取出馍馍,就着热水打发午餐。此时太阳悬在当空,正午的阳光隐隐地透着一股暑热。饭后小冯骑着车沿着山脚公路绕行一圈,把整个挂日岭打量了一遍。小冯越来越觉得,放着诺大的山体躺在一个“禁”字下面沉睡,实在可惜;无论是采煤还是伐木,都比“活学活用”退耕还林政策强多了!

冯典华直到下午三点才离开挂日岭。开初小冯只是想躲开午饭时间再去韩康荣家,后来忽然想去看看西边山坡的非法煤窑,没想到碰到了巡山的黑佬。黑佬是窝冲乡的护林员,团生的继任者,和云洲镇的沉根一起轮着巡守挂日岭;长得身子壮实皮肤黝黑。非法煤窑共有好几处,竖井斜井都有,场面凌乱不堪。黑佬说,最近偷挖势头下来了不少,主要原因是死了两个外地人。这些挖煤矿工大部分是上龙岭那边的山里人,出一条人命通常五万块钱私了;平时的工钱按天结清,一般是每天五十块钱。黑煤窑主对护林员虽说有所忌讳,但不是很害怕,至少不怎么怕沉根。而黑佬因为特别健壮有力,手中的猎枪打得又准,因此尚能构成一定的震慑力。
小冯跟黑佬聊了好一阵子,得知黑佬的爷爷是当时有名的壮轿夫,多次和樱桃原茧皮牛的爷爷做搭档。不过黑佬比茧皮牛年轻多了,看起来应该不到四十。小冯询问他的收入,黑佬“嘿嘿”一笑,犹豫了一下,随后还是很坦然地告诉小冯:每个月三百元,至今仍被拖欠了四个月的工资。
小冯辞别黑佬,骑着车往回赶。黑佬应该说了实话,如今的乡镇干部就这个处境。各乡镇都已经过一轮裁员,留下来的人忙忙碌碌却干不出什么业绩,到处弥漫着一种朝不保夕的感觉。平时下到各村里,除了书记、镇长能享受到村里的隆礼相迎,副镇长就差多了,其他一般干部更是没人理睬,其可怜程度跟叫化子差不多。有些村子被人把持,一般人刀插不进水泼不湿。小冯虽然很有能力,可因为在镇里的时间不长,处境也不乐观。
对于松阳村,这个韩姓人占主体的村子,如今正冉冉升起一颗明星,小冯岂能错过机会?韩菩萨一家人的口碑虽然不太好,但康仔的为人还是不错的。当年康仔和秋平、丁早江作为同班同学,过得一直不如另外两位,这次总算要冒出来了。听秋平说,康仔当年读书不错,至少不比丁早江差。韩菩萨有钱却舍不得给儿女教育投资,不允许康仔补习。看着丁早江补习两届成功,康仔的心情可想而知。至于小冯自己,应该趁机跟康仔好好合作,凭着自己的能力和见识博取他的信任。此次跟他见面,该如何称呼?小冯琢磨了好一会儿,觉得还是认他做兄长为好。
如今康仔当村长,林云公路迁坟征地的事已不成问题。康仔个人面临的考验很多,收税收费的任务自然算一个;真正第一件大事应该就是改种油茶——实际上是毁林啊,可怜的康仔显然还蒙在鼓里呢!小冯自然不能跟他说真相——挑明真相的人至少不应该是自己。小冯想通了,自己只是一个跑腿的,上面要怎么做,给康仔传话就是了。
小冯一路想着,自行车几次差点滑到马路外边。没多久小冯就越过樱桃原,绕过蘑菇山,来到蘑菇塘,前面的那座旧砖瓦房子就是康仔的家。里头应该有人,因为小冯听到小孩的嚎哭声,好象还有大人的怒斥。小冯猛踩单车赶过去,细听正是康仔在怒骂!小冯把单车放到一旁,跨进堂屋,赫然看见康仔正用一根藤条不停地抽打儿子屁股!
小家伙才八、九岁,疼得一跳一蹦地躲着,哭喊得嗓音都变了。小冯赶上去一把夺下康仔手中的藤条,一手护着小孩,这才注意到康仔气喘吁吁的,脸色快成蜡黄了。
小冯劝解康仔说:“大哥脾气也太大了,哪有这样教育儿子的……”
“他妈的天生就是钻泥巴的贱根歪种,拔都拔不出来!”康仔骂完又指着儿子狠狠地训斥,眼睛瞪得吓人:“下次还敢装哑巴,爷老子干脆割掉你的烂舌头!”
小冯忙问是怎么回事,康仔喘息了一会才说出原委。原来姜传声的母亲生病,昨天康仔去县城看望姜副书记和他老母,临动身时小家伙闹着也要去城里看看。康仔想起上个月姜书记夸自己的儿子虎头虎脑极可爱,还开玩笑说要认做干孙子,于是便带上小孩一起去看望他老人家。一路上康仔反复教儿子如何注意举止;最重要的是要叫姜传声夫妇“爷爷”、“奶奶”,一定要叫得亲叫得甜。小家伙平时挺聪明伶俐的,而且很能说,教什么会什么,大人嘱咐的话记得一字不差,让康仔安心不少。谁知一进姜书记家门,小家伙似乎被姜家的豁亮、气派惊呆了或是吓懵了,什么也说不出来,一直躲在康仔的身后,木讷得象个傻子!只有到医院看望姜传声母亲时小家伙才怯生生地喊了一声“老婆婆好”;可声音很小,老人家都没听见。姜书记涵养好,整个过程很热情,不过康仔还是感觉到了姜书记的遗憾。康仔当时虽然恨得牙根痒痒的,却不好发作。回到家里本想马上好好地教训一下这个小畜生,老婆又护着。这会儿老婆出去割红薯苗去了,老爸老妈也不在家,才找了个机会狠狠地教训他一通,好让他记得牢一些。谁知刚打几下,小冯就撞进来相救。
冯看着小孩嘴唇发紫,惊恐万状,觉得十分可怜,劝康仔说:“老兄不要发急,嘴甜不甜问题不大;姜书记该喜欢他还是照样会喜欢的,该他命好谁也挡不住……”
“他有啥子好命?”康仔仍然怒气难消:“读书不行,平时在家里懒得跟死蛇一样,还会有啥么好命?我们祖上不知积了啥么德,带契他跟姜书记结点缘分;他倒架子大,不亲近人家,谁会喜欢他?我们韩家凭啥子跟人家高攀?没钱没权没势,啥子都拿不出来,只能靠他一张嘴去讨人家的欢心。”说着又一次大声训斥儿子:“要想过好日子,全靠一张嘴——是要讨饭还是吃香喝辣做上等人,都在于你那张嘴,你懂不懂?!平时就晓得吃吃吃……”
小冯护着小孩,笑着说:“老兄别着急嘛。我听说天草小的时候,一点也不灵光,大人都断定他没出息,结果怎么样?我看这孩子挺聪明的,以后肯定没问题。再说,还有老兄你呢——你辛辛苦苦打拼,还不就是为他?他的倚靠多呢,不用担心!”
康仔的气色好了一些,不过嘴里没软下来:“把牛放到树下养着也会老啊,我这一代人再怎么吃苦受累也会有动不了的时候,更不要说我没啥么本事……”看到儿子一副委屈可怜相,康仔不觉又来了几分气,对他吼起来:“哭死尸哭丧是不是?还不快滚!”
小家伙以为又要挨打,下意识地双手捂着屁股;待父亲说完末一句,立即飞快地逃了出去。瞪着小家伙跑远,康仔这才挪来一张竹椅子请小冯坐下,接着又倒来一杯茶水。小冯有点坐不住,无奈康仔非要来这个客套,小冯只好领受,站起身来双手接过茶水。康仔比较瘦,眉毛粗黑,嘴唇有点厚,长得不象韩菩萨,看起来比秋平显得老一些。
两人闲聊起来。康仔并不打听镇里的情况,而是主动说起松阳村里的事情,显然是把小冯看成镇里来的领导。康仔轻松自如地告诉小冯,林云公路在松阳村的这一段,迁坟征地很快就能完成,只要钱一到位就可动工。砍茶树和烧山的事也不是难题,因为要砍的茶树集中在蘑菇山;而那边他和模发、陈木匠、老哑子的茶树比较多,这几户已由他做通了工作;届时茶树多的人家带头行动,茶树少的人家自然跟从。
如此能干有为,镇领导确实有眼光!小冯听得好开心,于是说起韩镇长安排的任务。果然,康仔对于新油茶苗的事一无所知,对于新茶树苗的品种、数量和价格,和小冯一样心里没谱;而且,对于这一任务安排也感到惊讶。小冯反复强调说,他也是刚刚接到这项任务,好多事情并不知情。康仔看着小冯,陷入了思索。小冯似乎感受到了康仔的怀疑,怀疑砍茶树的真相,此时很希望康仔质疑砍茶树的意图。
可康仔最终没有提出异议。之后小冯恭敬地向康仔讨教主意,如何做好韩镇长交代的工作。康仔想了想,大声说:“谁的话我也不能全听,我要看实际。给我多少钱,我就办多大事!”

从福豆家里回来后的几天里沈鸣洲一直跑亲友家,而且基本上被困在村里,连姐姐、舅舅家都还没能去。妹妹束青特意回来了一趟,是和星妹、元生的女儿立子一起回来的。三个人的打扮都很时新,跟城里的女孩看不出多大差异。看着妹妹早早打工,自己却帮不上忙,沈鸣洲感到十分愧疚难过。不过妹妹似乎觉得打工挺好,还绘声绘色地给父母描绘城里的生活。母亲叫妹妹不要过于讲究穿着,妹妹争辩说,她比星妹节俭简朴多了——星妹专门买名牌衣服鞋子,而且千挑万拣。有时为了买一双鞋子,要转遍整个县城,直到走到脚心疼痛难忍为止。
哥哥的鸭子养得还可以,日子算是过得去。这次见面哥哥又一次劝自己“争取入党”,以后混个“一官半职”;还说这是现在的“世道”,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沈只是含糊地支应着。侄女竹春和侄子木春聚精会神地坐着写作业,让沈看得很欣慰。木春刚上小学一年级,趴在一个高凳子上写了一整篇的字。沈凑过去测试他,结果发现木春竟然不怎么认识这些字——书写了十多个不同字的一页纸里,只认识两个!竹春上三年级,学习成绩也不怎么好。听竹春说,秋平的儿子友安,跟她同班,学习很拔尖,基本是前两名。沈寻思当年秋平读书远不如哥哥好,奈何学习能力不遗传!哥哥对孩子的学习情况不怎么关注,更多地抱怨学校不时地收费——几乎隔几天就有,什么课桌费、试卷费、水井改造、操场整修之类,收费名目五花八门。
沈劝哥哥到城里买房,理由跟劝秋平一样。哥哥同样不肯接受,其观念跟秋平基本一致;稍有不同的是更加觉得这边跟城里差别不大,而且接受不了入住城里的费用高——听说“喝水也要钱”,还有什么“物业费”!
沈感到特别无奈,越发觉得自己跟老家人之间横亘着深沟高垒。此后的几天沈继续在乡亲家里吃饭,每次都是傻呆呆地坐等吃饭,回答着大同小异的问题。自上大学以来,每次回家沈几乎都把时间耗在应付亲友吃请上,没机会联系同学。如今除了附近几个当年的老乡老同学,初中和高中其他同学基本失去了联系。此次在村里转了这么多家,只有老伯祖讲述过去的经历让沈开了眼界。这位老爷子经历了民国、抗战、大跃进、文革,大灾小难无数回,能活到现在已是奇迹。此时的老伯祖青黑色的上衣破了好几处,脚下的解放鞋后跟都没了;而老屋子的破败跟主人基本一致。不过老伯祖丝毫不在乎这些,干瘦的脸上不时地浮现着单纯的笑容。
沈早就听说老伯祖有个弟弟很有能耐,虽说风传兄弟两个不甚和睦,此时还是忍不住向他打听情况。老伯祖果然爽快,不但为他的弟弟图恭感到自豪,而且难得地承认自己因吃喝玩乐加赌博败光了继承的厚实家业。图恭善于治产业,为人也正派;再有学医出师,医术相当高,常年给人看病,口碑极好;同时还是一位很有名望的教书先生。发家后图恭广置田产。因为个子不高皮肤黝黑,被本地人背地里称作“土地公”。但图恭在外地人眼里很不一般——在云洲、窝冲、普新甚至上龙岭、下龙岭那边都很有声望,走到哪里都被尊称为“图恭先生”,出门不是骑马就是坐轿,声望不比当年的宋会长逊色多少——宋会长就是宋官的父亲,是当年际县的一位知名士绅。美中不足的是图恭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后来不得已过继哥哥的儿子方山伯,尽管兄弟两人多年不和。后来图恭发现方山伯品行不端,不想要他做儿子,打算过继族弟的儿子——就是沈鸣洲的父亲;刚刚跟族中长者提出来便赶上政权更迭。转年土改,老伯祖因早早败光家产被划分为贫农,而图恭归为“地主”,所有山地田产被没收。方山伯主动跟图恭脱离关系,到村里弄了一个“委员”身份;然后带头告发图恭还有“浮财”,要图恭再次上交八担稻谷。此时的图恭一无所有,没办法交出那么些谷子。于是方山伯不顾老伯祖的斥责,领着外面的几个人把图恭抓起来,关进当时设在云洲公社的临时监狱,前后关押了八天。关押期间长明那边有人前来看病,通过当时的老韩书记和韩模发的父亲说情,一路找到那个监狱。图恭在狱中开出了药方。九天后上面将图恭放回,回到樱桃原栏屋那边的祖屋里。当时正是晚上,月色很好,到处朦朦胧胧的。老伯祖叫沈的父亲做点饭菜,一边陪着图恭说话。兄弟二人分坐在堂屋门口的两个门墩上,尽说一些早年的事情。父亲做了一小碟茄子和一小盘辣子鸡蛋。图恭只吃了一点辣子,不肯再吃,让沈父全吃了。此后父亲跟着作陪,三个人说话到深夜,始终没听图恭说起监狱受虐的细节。后半夜图恭上吊而死,入殓时大家才发现图恭身上有多处淤血和伤口。周围几个乡村的人怜惜不已,都说土改跟谋财害命杀人越货差不多。图恭要是活到现在,应该跟模发的奶奶宋嬷嬷同样年纪……说到这里老伯祖眼眶有点红。
后面的事情沈听父亲和族人说起过多回。图恭在监狱里受到百般凌辱拷打,自尽后沈的父亲差点受牵连——方山伯鼓动多人要将沈父划为“地主”,理由是图恭生前表露过要过继沈父。后来敏生父亲、陈木匠父亲看不过,出面揭发;再加上政策不符——需正式过继三年以上才有效,因此沈父逃过一劫。方山伯一看形势不妙,赶紧偃旗息鼓,事情最终不了了之。
涉及到儿子方山伯时老伯祖能够如此公正,让沈深为敬重。为了不让老伯祖过于伤怀,沈赶紧转移话题,提到最近双田大队那边的海斗。老伯祖果然换了一种情绪,连说打海斗这事不奇怪,在附近不同村庄和族群里多有发生。老伯祖小时候,一次亲眼见到一个大人挑着一担箩筐,从杀鬼冲里走出来,走近了才看清箩筐里满是人头,吓得他没命地逃跑。许多年过去了,想起这件事老伯祖就吃不下饭,还屡次做恶梦。
那时候整个樱桃原不到四十个人,不及现在的五分之一。其它地方也差不多,到处都很荒凉。人口本来就相当稀少,奈何如此大规模地互相残杀?起因于资源紧张?信仰冲突?或者干脆因为内心的残暴?昨天沈遇到东宝,说起前一阵韩姓人和夏麻子叔侄之间的冲突,东宝说是“丢尽了姓韩人的脸”;当时虽带笑脸,却是咬着后槽牙,让沈听得心里发毛。沈以局外人的眼光看着这些现实版的争斗,却没法拥有局外人的超脱心情。
这几天沈闲逛了整个村子,看到了元生家的新房子,见到了大部分的乡亲,包括老哑子,却始终没看到哑发子。听母亲说,老哑子对韩姓人很老实,对姓沈的人不怎么恭敬。不过沈见到老哑子时只见他肩上扛着锄头,手牵一头高大健壮的黄牛牯,咧着嘴笑,态度还是很友好的。听很多人说,老哑子平时看似老实,听说对老婆不好,比陈老磨还坏;而哑女因为说话不清楚,又不怎么跟人串门,因此村里人知道的实情很少。周边屋场里的妇人家十分气愤,韩婶子甚至鼓动绣花女喊镇里的人来,把那个老家伙“五花大绑”,“扔到杀鬼冲喂野狗”。
沈还特意听了父亲和老锄头的二胡。这回发现父亲和老锄头一样,拉奏时技法简单适用,基本是一弓一音,很少连弓;而且采用的音区狭窄,总之只是为了方便伴唱。经过此番观察分析,小时候的神秘感消解了不少。不过,戏曲音乐本身还是有生命的。就曲调风格而言,这些家乡的音乐总体上与沈的内心不合;只有正旦的一个悲情唱段让沈的心灵激烈颤动,事后暗地里回味时仍禁不住潸然泪下。老锄头说,那个唱段是旦角诉说自己的苦难身世;还说宋官最清楚戏中的故事。沈觉得,虽然自己不太喜欢老家的戏曲,但应该录制保存,特别是这个唱段。
祖哥的母亲一直被村里人称作“锄头家”,近些年改叫“金三”——村里人经常用最有出息的儿子名字互相称呼。老太太似乎更乐意后一个名字。“金三”兴奋地告诉沈:儿子金三结婚了,媳妇正是去年带回来的那个大城里的姑娘——听说那位城里媳妇还怀孕了呢!此事很快就在村里传开了,有人说天草也应该找一个城里媳妇,还有人说应该比金三的媳妇更好看才是。沈对此一笑置之,没想到母亲却听得十分在意,还真的叮嘱沈用心找好对象;要求“长得好”,“心肠好”,“家庭条件也要不错”。沈虽然把这些话当耳边风,表面上还是很郑重地答应下来。
樱桃原小学沈自然去看过,是星期日去看的,没看到什么人。教学楼确实相当破旧了,二楼的木板晃动明显。教室里的课桌竟然还是粗陋的长木板;木板表面凹陷不平,跟沈当年的读书条件相比没多大改善。听侄女竹春说,学校仍然在宣扬沈当年的“辉煌”;几乎所有老师都在描绘沈的聪慧和勤奋,说得活灵活现。其实不少老师是沈毕业后调来的,从未与沈谋面;他们所宣扬的故事更是无中生有。
沈又一次想起当年临时支教的郑老师,怀念那位浓眉大眼的外地青年大哥。当时沈正上五年级,郑老师一边教书一边复习,准备参加高考。在整个松阳大队,当时的郑老师算得上顶尖的先生——松阳大队的高中生屈指可数,且没有一个有信心报考大学——当时上大学叫“坐大学”啊!有一天夜自习,沈和鬼四、猴蛋、引财、祖哥几个缠着郑老师“露一手”。郑老师慷慨大方,当即放下手头的书本,用钢笔在一张白纸上“刷刷刷”地挥出一行数学公式:

272-262=27+26

此招一出,技惊四座。几个人立即计算检验,式子果然成立。接着大家用别的相邻自然数试算,结果无一例外。此后的几天大伙反复玩味这个公式,包括学校的几位数学老师都称奇不已。沈向郑老师询问缘由,郑微笑着说:“以后你会知道的。现在你更需要的是体会数学,感受数字的奥秘!”
谁说不是呢!没想到后来的一个晚上郑老师再施慷慨,主动给住校的学生展露英语风采——这可是大伙求之不得的啊!此前沈鸣洲和方黑子、引财、金四一起缠过当时正上初中的陈金寿说几句英语,哪怕是说一句也好。央求了好半天,最终陈金寿也没说一声。郑老师一口气说了好多句,后来应学生的要求说出好多常见物品的名称,比如米饭、房子、课桌还有猪狗鸡牛之类,让一群农村孩子大开眼界。最后落在火车上,郑老师围绕着“train”大做文章——顺着平行线平稳疾驰的坚固躯体,穿越无数风景的多梦家园,奔向朦胧远方的美好憧憬……不论经历多少曲折,终将抵达目的地!
沈仍然记得那个深夜,外面的夜空缀满了星星,闪亮如大家的眼神。不需要明确的目标,更不需要具体而微的实施方案,沈相信凭着内心的涌动足以推动一生的精彩旅程!可惜的是仅仅三个月郑老师就走了,听说是回外省老家,为他的高考和梦想努力。上次在基地听祖哥说,郑老师叫郑典中,离开樱桃原小学的转年考上了大专,大专毕业后一直郁市教书。听说郑老师在郁市得过“明星教师”的称号,口碑很好。
这是一个令人欣慰的平凡结局。之后沈离开小学往回走,来到格外醒目的村委办公楼前。沈的浏览重点自然是办公楼西侧的礼堂。翻修后的礼堂似乎更高大一些,四围的樟树柏树还在。礼堂的正门和两侧的小门都关得严严实实的,四周空无一人。正门两侧的对联果然换了新的,红字黄底,透着一丝华贵威严。
沈仔细地端详着这副对联:

群众八方同此乐
民风万载肇重生

横批是:盛世新景

行楷字体,笔画似断似连,顾盼有情。尤其是横匾四个字,线条老辣,功底深厚,应该是姜传声的手书。
沈沉思良久。当年的礼堂经常接纳着唱戏或是电影,锣鼓喧天人声鼎沸;那样的庆典是周围村民的节日,更是小孩们的天堂。有一年的农闲看戏,小时候的祖哥、雨禾、福豆、猴蛋、鬼四聚在后面的一个角落里又兴奋又着急,因为看不懂戏中的情节内容。小沈跟着哥哥沈鸣渊站在旁边。台上每有一个人物出场、每有一段动作表演,福豆总是向猴蛋讨教答案。猴蛋脑瓜机灵,临时胡编一通。后来小沈的哥哥听得好笑,主动告诉那几个小孩:戏里正在演的是一个叛将回来劝降。小孩们听得十分惊讶:叛徒还敢回来劝人投降?猴蛋恨恨地说,要是他说了算,就会把这个叛徒打倒在地捆得僵硬;再将一段又重又硬的木头压在他身上,不停地滚来滚去,让其痛不欲生生不如死……福豆听得睁大眼,祖哥着实开了眼界,连鬼四都竖大拇指。小沈当时也听得解气,更多的心思却用在台上那个美丽活泼的小旦身上。平时在村里看到的同龄女孩,在小旦面前几乎全看不得……
过往的一切都埋葬在眼下的孤清里,沈迷恋的小旦如今想必已为人妻为人母了。小凡能替代心中的小旦吗?应该没问题——她就是小旦,至美的小旦……沈出神了好一阵子,直到附近有人走过才回过神来。礼堂里很快就要热闹一番,不过不是唱戏——听敏生说,马上就要在这里举行村长选举。按村里人的说法,就是选举松阳大队的大队长,或者叫村长。
第二天秋平家果然请陈木匠编制箩筐和竹篓,沈自然如约前往。这回沈动身不晚,路上心血来潮,越过蘑菇山来到南侧的水塘六阴水看看。水塘的四面都是山包,此时走在水边格外幽静,但见水面清粼粼的,泛着阵阵涟漪。水塘的面积约有十几亩,水体特别清澈;对面的水边浮着一片荷叶荷花,偶尔可见水鸟飞过。若是放在城里,肯定是明珠般的一个湖泊;可在家乡不知怎的让村里人望而生畏。每当夏天炎热的时候,小孩偷着游泳是家长严厉防范的大事;而六阴水这边不用大人费心,胆敢来这里游泳的小孩很少。有一次沈和福豆、祖哥趁着下午放牛的机会来这里一起游泳;开初还有点胆怯,扑腾了一通后畏惧感消失殆尽,于是尽情地玩耍。直到太阳落山才爬出水面,不料个个泡得嘴唇发紫,全身皮肤簇起密集的点;一阵山风吹过,甚至哆嗦起来。三个人赶紧穿上衣服,小跑着逃离,此后再也不敢来这儿玩水了。后来听福豆说,“六阴水”的名字来自早年一个有法力的地仙;那位地仙用天眼看到六阴水来自上天的一滴花枝甘露,这滴甘露于阴年阴月阴日阴时降落于阴地,加上水属阴,因此聚成“六阴”。
沈在六阴水边上盘桓良久,赶到蘑菇塘秋平家时已接近近午饭时分。秋平没在家,陈木匠舞弄着竹刀正忙得欢。秋嫂子说是今天选村长,秋平赶去捧场;按说应该早回来了,不知这个死鬼为何还在外面瞎逛。陈木匠补充说,这次竞选村长,韩会计、老锄头家的金二和陈老磨的二儿子陈金寿都想去试试,木岭、金合里、浒塘、风塘、梅屏、乐坑生产队那边也有人想参加竞选,上面却只让康仔和福萁两个人做候选人。福萁本来胆小怕事,这次更是吓得要死,是模发和绣花女两口子百般威逼劝说、最后彭老先生点头才去的。对于福豆的哥哥,沈当然知道那位喜欢唱戏的小生票友历来老实温顺;拿他去做陪衬自然合适,只是很不地道。陈木匠还说,陈金寿生了两个女儿,没生到儿子不甘心,这次出来参选村长不成,反而被绣花女盯住不放,吓得他把怀胎的老婆藏到外面去了。
不一会儿秋平的儿子友安和女儿桐花放学回来。此时太阳升到头顶上,已是中午十二点了。于是不等秋平回来,大家先吃午饭。由于男主人不在,午饭很快就结束了。陈木匠放下饭碗,见友安吃饭很慢还背着书包,远不象妹妹桐花那样利索,于是郑重其事地训导他:“读书有读书的样子,吃饭有吃饭的规矩——象你这样吃着饭也装模作样,读书肯定也是做样子!”
友安正端着饭碗吃饭,被陈木匠训了一通,眼睛巴巴地看着对方。秋嫂子忙提醒友安说:“还不快听公公的话,把书包放下来!”
友安不听,继续吃饭。秋嫂子听到猪圈里的猪在拱门叫唤,骂了一声“挨刀的”,端着饭碗赶过去。老陈瞅着友安,忽然笑着说:“别看我从来没进过校门,你学的那些字我照样都认得!”
尽管友安不到十岁,可也知道陈木匠只是一个兼干木匠和篾匠活的老农民,连自己的名字都不太会写;因此对他如此放言极为不服,连说不信。老木匠见是这样,便叫友安在地上写一个字来试试,还要沈来作证。
友安放下书包,真的找来一根竹枝,把上午刚学到的那个“泵”字大大地写在地上。陈木匠瞅了好一会儿,指着字的上半部分,摆出老师的架势反问友安:“我问你,上面这个是什么?”
友安讷讷地说:“‘石’字,石头的石。”
“下面这个呢?”老陈表情严肃,语气不容置疑。
“‘水’字。开水的水。”友安老老实实地回答。
陈木匠立即活跃起来:“看你就不好好读书!石头怎么会掉进水里?谁家煮开水会放石头进去?一定是塘坝里的水,或者是河湖里的水,才会有石头掉进去——哦,刚才吃饭我吃到一粒沙子,那样硌牙,是不是你放进去的?”
沈不觉乐了,桐花也偷偷地笑。友安十分委屈,提醒陈木匠说:“你还没告诉我这是什么字呢!”
陈木匠瞅着地上的字,脑子飞快地琢磨,嘴却不闲着:“这个字你都不认识?白读了!石头掉到水里,肯定会‘嘣’地一声响——不用说,肯定是个‘嘣’字!”说着又转身问沈:“沈秀才,对不对?”
沈拍案叫绝。陈木匠历来以见识广出名,还自称认识好多字,看来真有他的过人之处。沈虽然认定他识不了几个字,但他早年就很会挑选自行车、手表、钢笔、收音机之类的时新日用品却是事实。友安受此耍弄,悻悻地放下饭碗,背上书包带着妹妹桐花上学校去了。陈木匠打着饱嗝走到堂屋,自个儿拿起一个脏杯子,“咕咚咕咚”喝下一大杯凉水;然后坐到堂屋中间的木凳子上,拿起竹条绕在腰间,两手熟练地舞动着竹刀。细软的竹片象少女的腰肢,款款地飞舞出来。
沈也放下饭碗,离开饭桌。这时秋平回来了,脸上渗着许多汗珠,好象刚刚干了重活,不过看起来有点兴奋。陈木匠向秋平询问选举情况,秋平淡淡地说:“除了康仔还能有谁?我到礼堂转了一圈,没等开始就走了,到镇里办点事。”原来秋平趁着上午有空,再次到镇国土办申办宅基地。这回韩主明终于批下来了,共220平米。陈木匠说,比他大儿子红眼的新房子小一些,看来宅基地越来越收紧了。
秋平正跟陈木匠说得高兴,这时秋嫂子赶来,责怪秋平放着家里事情成堆不管,为偷懒去凑热闹。秋平的脸色有点不好看,低头找饭碗吃饭,一边嘟噜说“家里的事情我都做得差不多了”。秋嫂子一听,立即簇气眉毛数落秋平:“猪栏里那么脏,早就叫你洗一遍,你死聋了耳朵?”之后秋嫂子继续唠叨,说是粪窖满了,红薯地窖要通风,新房子地基等着挑土填石打地基,菜园里还有很多事——总之,家里的事情多呢,哪里会是“都做得差不多”?秋平只顾闷头吃饭,不理会她。秋嫂子看着来气,索性丢下饭碗,到灶间忙去了,一边忙一边骂。不一会儿秋嫂子的嗓门突然大起来,大骂秋平“扛汽车轮子”、“打短命丢世界”、“肥茶树”、“肥茅蔸”——横死还得做茶树和茅草的肥料,骂得可真够过分的!
陈木匠只顾干活,沈却坐不住,到灶间劝慰秋嫂子。原来惹怒秋嫂子的导火索是秋平忘了给灶台里的水瓮加凉水——早上秋平舀走了里头的热水,只往里头补一勺凉水就走了,补得远远不够。沈觉得这事很小,不至于发如此大的火气。秋嫂子却不依不饶,气得脸都变形了;那张高颧骨的脸本来就显老相,这时看起来更是有点恐怖。
秋平吃了一碗饭就下桌,叫沈多坐一会;然后到屋后的茅坑里找来两个粪桶和长把粪勺,开始清理粪坑。沈本来不想多呆,却不便刚吃过午饭就走——况且秋嫂子也执意留下自己。见沈没什么解闷的,秋嫂子居然主动告诉沈说,西边房间里有几本旧书,可以翻出来看看,“你们读书人总是离不开书。”
沈喜出望外,赶到西边屋里,在角落里的一个低矮旧衣柜中翻出一堆书来。可只是几本《新华字典》、《万年历》、《毛泽东选集》之类,而且破旧不堪。再往里翻看,是一些发黄的黑白照片,有秋平、嫂子、幼小的桐花和友安,合影和单独的照片各有几张。突然,另有一张照片引起了沈的注意。
这是一张漂亮少女的黑白旧照片,照片上的少女背靠着一座大桥的水泥栏杆;身后是清清的河水,还有河水后边的楼群、楼群后面若隐若现的群山。这位少女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如蜻蜓般轻盈地靠着栏杆,一袭浅色紧身裙子勾画出她的苗条;头发被风吹起,稍稍往后甩;脸颊透着浅浅的微笑,神态甜美自然,眼神清亮如水,脸蛋秀美得无以复加!
沈一下子就想起来了。这是一段令人心醉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正是秋平。当时不知是哪来的一股傻气,使他铸成了终生的遗憾!
那是十几年以前,仍然炎热的八月。秋平高考落榜了,而沈刚七岁。那天下午秋平领着小沈去樱桃原小学报名读书,报完名后又领着小沈找到他的老同学丁早江。那时丁不肯跟着伯父丁医师学医,甘愿在学校做民办教师,平时就住在学校里。晚饭后秋平带着小沈来到丁的宿舍,从上衣口袋里掏出这张神仙般美人儿的照片。丁看得两眼发直,小沈也好奇地凑过去看个仔细。
“你从哪里得来的?”丁看着照片,急切地问。
“就在城里。前两个月的时间。”秋平显得心事重重。
“怎么回事?快说!”丁是急性子,相片也不看了,只顾催着秋平道来原委。小沈把照片抢过来,左看右看,觉得她是世界上最美的姑娘——不知等自己长大后,还能不能遇上这样好看的女孩子!
秋平抬起头,眼角竟然有了不易察觉的鱼尾纹!虽然看起来仍然比较精神,可难掩憔悴之色,而且消瘦了不少。故事是从修建樱桃河上的那座公路桥——也就是秋平桥开始的。大队里早就想修这座桥,可修桥需要不少钢筋和水泥,这两种材料当时都是紧缺物资。秋平高考回来,正赶上这事有了眉目。大队书记老韩通过当时的云洲公社供销社跟城里管物资的一位头头取得了联系,手续基本办好之后,又由于种种原因,还得等两个月左右才能拿到钢筋水泥。为了稳妥起见,老韩书记让秋平这个全大队学历最高之一的小伙子专门守在城里,等着这批物资。为了省钱,秋平免费住在河边的那处破旧的平房里——就是后来沈上高中时同学们戏称的“行宫”。秋平每天的任务是跟具体办事的人见个面,另外还跟运输队长混个脸熟。
“行宫”离那个头头的家不远。老韩书记称那个头头为“主任”,秋平也跟着这么叫。听书记说,主任人好,看得起农村里的泥腿子。随后秋平和韩书记商量,决定由秋平出面,带点礼品去主任家里走动走动。礼品的选择让两人费了不少心思,最后的方案是十斤茶油,一大块腊肉;另外又到城里买来两瓶酒,一条烟。有了这些礼物,秋平才壮着胆子,找个周末敲开了主任家的门。
虽然是晚上八点多了,却还是赶上主任一家吃饭。主任一家人非常热情,拉着秋平一同上饭桌。秋平无法推辞,只好就范。主任家就三口人,家中闺女——就是相片中的这位美人,只有十六岁,生得鲜花一般耀眼;秋平看一眼心就“嘭嘭”乱跳,不敢多看。主任拿出一瓶红葡萄酒,和秋平对酌。秋平虽然极少喝酒,不过一旦喝起来酒力还行,半瓶酒下肚,除了酒酣耳热心神安定外,无其它不良副作用。秋平甚至还偷偷地打量主任的家。这是一套两居室的房子,客厅和阳台都摆着鲜花,家具小巧可人,摆放整齐有序。秋平觉得城里人真是天生有福,许是上辈子积了不少德行,才轮到今世来享福吧!
主任喝得高兴,告诉秋平钢筋水泥的事正在安排,肯定没问题;叫秋平放心等着就行,不用每天去跟办事的打招呼。临走时主任不肯收秋平的礼品,秋平再三恳请,主任才收下茶油,其余的坚决不要;另外还送给秋平一件衬衣、一条西裤和一双皮鞋,都是没上过身的,簇新锃亮。秋平把这些东西拿回到“行宫”里,许久都觉得象是在梦中。
好事还在后头。第二天一大早,秋平还在睡懒觉,迷糊中听着外面梧桐树在风中“哗啦啦”响。这时却有人来找,细看居然是一位美少女——原来是主任的闺女!秋平惊得手忙脚乱,那个神仙般的小妹妹“咯咯”地笑秋平“懒虫”;而且毫无陌生的感觉,似乎是相识多年的伴侣。
此后小妹妹天天大清早来找秋平玩,带着秋平逛街、看电影、游公园,有时还到际河上划船。秋平一直在农村生活、上学,此前从未到过城里;这次到城里办事,压根儿就没想过玩,更没想到有朝一日会有一位天仙般的姑娘领着自己开眼界!跟着她四处转悠,秋平总是摆脱不了做梦的感觉,生怕某一天突然醒过来,只留下无穷无尽的惆怅和叹息!想想当年的女同学,也有几个颇有姿色的;可要是跟眼前这位凤凰比起来,她们简直就是山鸡!
秋平没什么好衣服,一直觉得自惭形秽。有一天晚上琢磨良久,最后决定穿上主任送的那一身,从上身到脚,簇新笔挺,秋平感到颇为神气。第二天早上小妹如期赶到,看到秋平这一身装束,立即蹙起了蛾眉:“我爸怎么拿这样的衣服给你,难看死了!”说完便拉着秋平到城里最大的国营商场,给秋平买了两身衣服,一条黑亮的腰带,一双方正沉稳的黑皮鞋;然后又带秋平到一家上档次的理发店给他理了个新发型。秋平穿上新买的绛红色衬衣和浅灰色西裤,居然十分帅气,一点也看不出农民的土气了。小妹细细地打量着秋平,喜滋滋地刮了一下秋平的鼻子说:“你真象个大学生!”
这些天游玩、吃饭、喝饮料、看电影,还有买衣服,花的都是她的钱。秋平心里很不安,可是手头紧巴巴的——老韩书记只给秋平留下吃饭的钱呢!琢磨了两天,秋平抽空给这个可爱的小妹买来一双便宜的手镯,外加一副浅绿色的太阳镜。秋平觉得,眼镜跟她那顶白色太阳帽搭配,应该会有另外一种效果,准能带来不错的感觉。
当秋平把这些小东西送给她时,这位小妹十分生气,说是“我的钱用不完”、“你只要对我好就行”,说得秋平十分窘迫。不过小妹还是很高兴地收下了这两件礼物,同时反过来给秋平一百元零花钱。秋平哪里见过这么多钱?说什么也不肯要。最终却拗不过这位娇气的小妹,在她的一怒之下,秋平不得不乖乖地听话。
秋平一直叫她小妹,从未问过她的姓名。后来秋平逐渐了解到,小妹读书不是很突出,父母花钱走后门,费了好大劲才把她送进县城里的师范去读书。算起来刚读了一年,如今正度着暑假。小妹自己说,她一坐到教室里就难受,平时也是很少看书,当然时尚杂志除外。不过让秋平感到惊讶的是,她的字极漂亮——简直和她本人一样漂亮!
其实小妹还是有很多优点的,比如极聪明,学东西很快。尤其是当她哼起抒情小调时,秋平觉得艳阳之下远山缠绵,连际河似乎也在倾听。小妹最大的天分莫过于舞蹈。电影里偶尔出现的舞蹈动作,不管是多么的五花八门,她只要看上一眼就能跳得差不离。有时候在际河北边的春晖公园里,秋平看着她在草地上无声地翩然起舞,身轻如燕柔软如丝,举手抬头之间似乎藏着至真至诚的诉说。秋平看得如醉如痴,觉得她是仙界之人,在凡间偶露容颜,自己是有幸目睹的肉眼凡夫。试想她的同学、朋友,甚至她的父母,谁能有幸观赏这样的自由发挥?秋平认为她应该找个名师,进一步挖掘她的舞蹈天赋。小妹说小时候有位专家要把她收作舞蹈苗子培养,以后吃专业饭,可是父母坚决不同意。
小妹自然是个小明星,周围的人都称她是“十全十美”。该有多少人托媒给她的父母提亲!该有多少小伙子对她垂涎欲滴!秋平这个农村来的穷小子,竟然有这么大的艳福!
秋平不是没考虑过这个问题,恰恰相反,每天晚上都在床上辗转反侧,半夜里经常倾听外面梧桐叶子在夜风中的“哗哗”声。自己真有这样的福分吗?一个农村人,家中赤贫,能与主任家攀亲?秋平我能给她什么?虽然小妹曾透露过她的想法:让她父亲想办法把秋平弄进县里的农专或师专读书;可秋平自忖学习能力有限,最终恐怕难脱农村这一片天地。秋平甚至大胆而又痛苦地臆想,如果上苍垂怜真要成亲,如何让这个天仙般的妹子面对农村的父母、姐妹、叔伯、姑姨?自己又将如何与主任家的亲友打交道?有时候秋平看着她那光洁如玉的白腿,便会不由自主地出神:要是让她爸妈知道这件事,还不打断这腿才怪呢!
每次和她一起出去蹓跶,秋平都有一种负罪感,而且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如果被主任看到,秋平不知该如何面对。现实的巨大反差迫使秋平最终确定了脱身之计。快弄到水泥和钢材的那几天,小妹似乎也有感觉,几次逼问秋平什么时候走。每次秋平都说还早,装得跟没事一样。得到钢材和水泥的那天,秋平催着运输队伍连夜装好材料,半夜里就跑了,只给小妹留下一封谢罪信。
可是回到家里以后,这一个多月里积淀的感情,象潮水一样猛烈地撞击着秋平的心,让秋平特别特别痛苦。每天天色微明,秋平就会如期醒来,却再也见不到她那窈窕而又活泼的身影了!平房外面“哗啦啦”作响的梧桐树,还有树下面秋平和她一起嘻笑的场景,总是在清闲的时候袭入心头,挥之不去。每次坐在田埂上休息时,她那水灵灵的大眼睛,翕动的鼻子,乖巧的小嘴,还有那令人心醉的少女气息,如风一样飘过来,却又顷刻间杳无踪迹,让秋平偷偷地泪眼婆娑。有时候早上端起饭碗喝粥,又想起和她一起吃馄饨的情景……
听了秋平的诉说,丁早江大骂秋平“蠢猪”、“死脑筋”、“一条不开窍的死卵”,逼着秋平明天就进城寻找小妹认错。秋平却是静如雕像,任凭丁暴跳如雷,就是闷坐着不动弹。丁没办法,只好缓和下来,耐心地开导秋平说:虽然人的命运有大概的定数,可还有几分是可以靠自己去争取的;机会来了必须把握住,一些细枝末节的事情就别考虑那么多。可说了半天也不管事。丁不觉又开口骂,骂完又劝,一直折腾到深夜也没能说动秋平。小沈坐在一旁拿着照片爱不释手,心里好生纳闷:这么好看的姑娘送上门来,秋平竟然不要——天底下还有这样的蠢人!
沈后来听秋平说,随后几天丁早江又多次找到秋平,反反复复劝秋平进城找那姑娘。见秋平没动静,丁后来自己到城里去,而且先后去了三趟,想替不争气的老朋友老同学接续这段上天恩赐的情缘,可是鬼使神差一直没能找到那位小妹。丁叹息了好几个月,最终只好作罢。
如今沈鸣洲拿着这张照片,脑子一度空白,竟然想不起置身何时何地!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陈木匠的说笑声,还有秋嫂子喂鸡的吆喝声,沈才回到了现实世界。
一晃十六年过去了,照片上的这位姑娘,如今应是风光不再;而秋平也不是以前那个英俊小伙子了!沈又一次仔细端详着相片,越来越觉得她是如此的迷人;恍如春风渗入这位神仙妹子的五脏六腑,让她的全身透着一种迷醉般的怡人和神往!沈想起了马贞,这两个人似乎各有千秋;但马贞与自己无关,她的世界沈无法靠近。照片中的仙子尽管从未谋面,却在沈的心中圈起了一方童话般的圣地!
现实中的这位姑娘也许已经失去了光环。上苍时时刻刻都在创造美,却又毫不爱惜地摧毁这美丽的一切!秋平早已被生活磨去了往日的情怀,丁早江更不会把这段故事挂在心头;只有昔日的那个小孩,还在一如既往地挂念着这段不属于自己的人间之美!
沈考虑良久,决定拿走这张混在杂物堆中的旧照片,因为她的生命已经移植到沈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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