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阳光3第三章 啊,历史&土地

第009节(总第027节)

我在大地行走,天空何以回应?英雄沉默千年,从此不再与自己为敌。人世间咬定的优点和缺点,请一视同仁甘之如饴。遥望远峰远上天空,寂寥比远方更远。聚焦之外的珍贵深藏于内心深处。那一天整个世界荒无人烟。

沈鸣洲终于去了一趟姐姐家,回来时路过蘑菇塘,居然遇到了鬼四!鬼四骑着一辆摩托车,看起来比沈高出半头;身上的制服簇新闪亮,虽然没戴帽子,仍然透着威严和英武。想想小时候沈的块头和鬼四相当,可他老娘健婆子一向鼓励儿女多多地吃菜;家里的蔬菜总是用大盘装,装得又满又高,象小山一样。沈几次亲眼见到他家吃饭时健婆子站在旁边不时地鼓励:“冇肉吃,多吃菜补回来!”如今他家几个兄弟姐妹的身体还真的比同龄人好。
两人站在路边聊了好一阵子,主要说到最新的工作和福豆的饭店。鬼四说,前天财荣的好朋友易前结婚,婚礼设在际河宾馆,他和财荣、福豆、廖夫子都参加了婚礼。没想到福豆喝多了,竟然当着众多宾客的面就着地毯摸鱼,把大家乐坏了。他和财荣、廖夫子赶紧抬着福豆离开婚礼现场。一路上福豆呕吐不止,回到饭店时几个人的衣服都被吐得酒臭难闻。鬼四还得意地说,福豆老婆茶丽得知事情原委,气得直哭,还闹着要离婚;福豆父母求情都不行,最终却是被他鬼四劝住了。
鬼四邀请沈去他家,沈看看天色已晚,便谢绝了。之后鬼四不由分说,用摩托送沈回家,一路上责怪沈不跟同学走动。沈想想也是,这么些年来,就是最要好的财荣竟然有近五年没能见面了——上次见面还是在沈当年高考后的暑假!
因此沈决心抽时间见同学。妹妹和星妹已经回县城了,听说站牙改去瀛港打工。晚上沈向父母提出明天要去山茶岭看财荣,看望舅舅和姨妈的安排往后推一天。父母都不乐意,但这次见沈态度坚决,不好反对。
第二天早饭刚过沈就带上两瓶酒和一大袋湿蘑菇,骑着借来的单车出门。这些东西是秋平送来的,转手成了送人的礼品。母亲觉得礼品比较单薄,交代沈到集镇再买一些水果。沈自然答应,之后沿着去集镇的公路,一路骑得飞快。
早晨的阳光明艳如鲜花,空气清新舒畅。沈骑着车穿行在树木花丛中,快活得差不多把屁股下面的自行车提起来蹦着走。跟熟人打招呼也是提前亮起了嗓门,整个人活崩乱跳好象回到了童年。财荣的家在镇政府的东边,与沈家相距二十多里地。越过韩县、棚里、三才,前面就是大屋和上竹,云洲镇的集镇也不远了。一路上遇到了十多辆轿车和货车。小时候沈和福豆、鬼四他们经常追着路上的拖拉机、吉普车和汽车跑,哪怕是闻着尾气也觉得好开心……
沈忽然想起福豆和冯典华说到的“洋楼宫”——这两天陈木匠和雨禾也说到过。于是好奇地拐上一条岔路,来到连接镇里和县城的公路上。公路的左手边是新建的基督教堂,圆形拱顶特色鲜明。教堂的对面是一个山坳,山坳和公路之间的小河流向不远处的集镇。沈骑着车穿过公路,拐上右手边的一条沙土路;再越过小河,来到山坳入口,前面的山脚下果然散布着一些小洋楼。这些小楼依山傍水错落有致,约有十多座;每座小楼都掩映在大树丛中,外形酷似城里的别墅,堪称全镇有数的胜景——真不愧“洋楼宫”的盛名!
沈止不住好奇之心,骑着车靠近那些别墅。这些小楼的型式、外观、色调都不太一样,共同点是三层半结构,四周都带小院。各小楼之间都有水泥路相连。沈走近一栋米黄色墙面蓝色屋顶的小楼,正门是一道对开的铁门,一把大锁挂在铁门中间。沈推着车走近铁门往里张望,只见院子里空无一人,小路和花畦井然有序,大红的鲜花开得正艳。细看这些花卉不象是出自本地。不一会一条狼狗从里面缓缓走来,警惕地盯着沈。沈离开铁门,从远处再一次打量着这些小楼。每栋小楼占地约一亩,建筑面积400平米上下。按本地的价格水平,每栋楼的造价肯定不少于十万元。
这是官员的私产,其中的猫腻早已是公开的秘密。沈看着这些乡间别墅,不禁想起了昨天在姐姐家的见闻。小外甥女错错快一岁了,已经能够蹒跚走路,特别可爱。姐夫在外面整理水田没回来,姐姐的心情看起来不太好。开初沈猜想姐姐大概是因为生了两个女儿的缘故;后来听姐姐说,前几天姐夫到集镇去卖夏布,平白无故地被镇税务所的人罚了五百块钱,为这事姐姐哭了两天。那天一大早姐夫拿着一块夏布到镇上去卖;正是赶集日子,夏布市场上摩肩擦踵,秩序很乱。期间姐夫要去厕所,因为市场里没有认识的人代为保管夏布,便夹着夏布到卫生院后面的公厕去。谁知等到出来时,被镇税务所的两个人拦住。那两个人硬说姐夫躲到厕所里私自交易,偷逃税款,因此要没收姐夫的夏布,另外再追加罚款五百元。一卷夏布还不到二百块钱呢,哪来五百元的罚款?姐夫红着眼跟他们争吵,最终还是抗不住,被罚了五百块钱——那笔钱本来是要用来买小猪崽和农药化肥的啊!手里的那卷夏布本来也要被没收的,幸好碰见秋平。秋平跟税务所长认识,帮姐夫陪了不少好话,才得以幸免。
算起来正是沈去秋平家吃饭的那天出的事。沈虽然不是学法律出身,可琢磨这事也觉得蹊跷。若说偷税逃税,有何证据?高达五百元的罚款又有什么依据?后来姐夫回来,沈询问细节,姐夫证实没规定不准带夏布进厕所,也未见有人在厕所里买卖夏布。至于那五百块钱的罚款标准,以前从没听说过有这样的规定。更让人生气的是,税务所的人态度恶劣,两个人夹着姐夫一推一拉,甚至还抓着夏布直拽——简直就是抢劫!罚完钱后那两个人马上就要走,姐夫拦住着他们问:“光罚钱不给凭证,这算啥么事?”那两个人才扔给姐夫一张罚款单,说是“忘了”。
如今想起来,沈仍然气愤不已,却又无可奈何。眼前的小楼是怎么来的?跟姐夫被无端挨罚脱得了干系吗?种种荒诞与不公,每天都在现实中的故土上演!
沈骑着车离开“洋楼宫”,很快来到集镇。今天是星期天,不是赶集的日子,街道上的人不多。财荣曾说过,周日通常在家,所以沈没到镇政府去打听财荣是否上班,而是骑车穿过街道,不一会又越过离公路不远的云洲中学,直奔茶丰大队的山茶岭生产队。沈去过一次财荣家,那是初三时的一个上午,也是艳阳高照的天气。沈记得山茶岭那个小村子处在一个山坳里,山坳中间的那片稻田叫“晒风坑”。村子外边有一条比较好的柏油路,据说是省道;另有一条两车道的沙土路连接村子和省道。村里人把沙土路和省道分别称为“直马路”和“横马路”。直马路在村口位置跨过一条小河,小河的名字很奇怪,叫“风沟”。风沟上的石拱桥很有特色。此次沈沿着水泥公路骑行,不久果然发现了那条直马路,还有前面不远处的石拱桥和下面的风沟。当年的横马路换成了四车道水泥路,而直马路还是沙土路。前面的村子出现了更多的新房子,财荣的家在里头的半坡上,在村外看不见。
石拱桥那一段路面拱起老高。沈不得不下了车,推着单车仔细观察这座青石板桥,发现临水面的青石板长满了青苔,跟多年前没多大变化。下面的河水也跟当年一样清澈见底,蜿蜒着流向远方的群山之中。小河两岸都是浓密的桃树,比樱桃河上的樱桃树更壮观。财荣说,他小时候跟父母搬到山茶岭,就在这座石桥和风沟边上玩了好几年。如今大青石板铺成的台阶仍是光溜溜的。沈站在桥顶上,注视着风沟。这条小河流量不小,桥下的漩涡泛起层层水波,却依然能清晰地看到水下的蔓草和石块。风沟弯弯曲曲消失在远方的山坳里,右手边是一片比较宽阔的稻田。这片稻田也有一个奇怪的名字,沈一时想不起来。
太阳刚刚跃出远方的山顶,时间还早。沈推着单车走在直马路上,沿着左边山脚进入山坳。右手边的梯级稻田积着水,一面面平整如镜。已经有人在插秧了。水田两侧的山脚高高低低地散落着许多房子,山上满眼都是茶树。山坳呈“S”形,弯向里头的山谷——没错,这个山坳正是晒风坑!
路上有人推着独轮车,车里装着新砍的茶树根须和枝干;还有人挑着两捆茶树枝吃力地赶路。看来果然象雨禾说的那样,茶丰大队这边到处都在砍茶树。
沈凭着印象寻找财荣家。依稀记得财荣家在半坡上,房子周边都是梧桐树和竹子,后院的梧桐树临近一道长满杂草的陡坡。当然,沈还记得叶尚枝的家,那是当地鹤立鸡群的超大房子。果然,眼前出现了叶家的大屋子,立在山坡下,占住了一块稻田——没错,红砖到顶,依然那么庞大,只是显得陈旧了一些。沈驻足观望着这座房子,只见一位老太太在房前打扫灰土地坪,看样子是叶尚枝的奶奶。老太太有点消瘦,不过精神还不错。
沈推着单车越过叶家的房子,沿着小路继续往山里走。这时一条花白大狗尾随而来,呲着长牙,嘴里喷着敌意,不时地朝沈吠叫。沈不理会它,大步往前走。叶家后面的房子不少,都是低矮的砖瓦房,寒碜多了。晒风坑里头拐弯处左侧的一片平地长满了枫树和竹子,沈记得那儿叫“枫竹坪”。沈越过一块菜地,前面果然看到了财荣的家——灰白色的泥筑老墙,中间是堂屋,两侧各有一间厢房,典型的“四扇三间”。可是前面没有梧桐树和竹子,而是一株柏树、一棵枝叶繁茂的桂花树和一棵大约一人高的小椿树。树下还有一小块菜地。
沈站在房前迟疑不定,满腹狐疑。眼前只有几个很小的孩子,没有可以询问的人。这时后面不知何时跑来好几条狗,一起向沈狂吠。沈把单车立在后面挡住狗群,就地捡到一根带叶子的茶树枝,没想到前面又跑出两条大狗,吼叫着向自己逼近。
正狼狈时,一个年轻女子从对面的小路上大步赶来,手里提着一个竹篮子,挥动着另一只手赶走狗群,解了沈的窘迫。随后沈跟她攀谈,得知前面的房子就是财荣的家,这位女孩正是财荣的妻子葵花!

沈鸣洲见到财荣的父母时才想起忘了补买礼物,手中的酒和湿蘑菇显得很单薄,情急之下掏出五十块钱来。财荣父母说什么也不肯要沈的钱,连说“你来了就好”。跟以前的印象比,财荣的母亲多了不少白发,脸色有点蜡黄,隐隐透着愁苦之色;而父亲的背更驼了,上半身差不多成了45度的斜坡——刚才老伴称他为“驼背佬”,还真不冤屈他。一条瘦骨嶙峋的大黑狗躺倒在他的脚边,伸腿吐舌头百般讨好老主人。老太太搬来一张竹椅,非要沈坐下。沈刚坐下葵花就给沈端来一碗茶水。那条瘦黑狗兴奋地围着葵花乱转,差点绊着女主人。没等葵花反应,财荣母亲怒骂黑狗是“豺狗瘟鬼”,“豺狗瘟鬼作死……”瘦黑狗立即夹着尾巴窜过堂屋的门槛,逃到外面十几步远的地方,怯怯地望着屋里的主人。老太太骂了它几句,转过脸来告诉沈,财荣早饭后刚放下碗筷就去竹叶窝栽种韭菜,应该快回来了。
财荣父母对沈的印象不太深,于是询问沈的家庭情况。当沈说到哥哥沈鸣渊时,老太太突然停下来,掏出手绢擦眼泪,说是她的那个养到十七岁死去的儿子要是活到现在,也应该有上小学的孩子了。如今女儿嫁得远远的,老两口只有“一根独苗”,在村里又“不得人意”,有苦向谁说去?说到伤心处,老太太哽咽说:“我是一棵苦瓜苗,结一串苦瓜……”
“不得人意”是本地的说法,意思是人缘不好。沈听财荣说过,他母亲前后生过七个孩子,四子三女,最终却只活下他和一个姐姐。最可惜的是上面那个哥哥,长到十七岁的半大小伙子,双抢时节闹肚子,过于大意,家人又缺乏医药保健知识,最终拖到无法挽救。财荣说,此事是父母心中最大的隐痛,平时是不能提及的。没想到此时一番不经意的闲聊勾起了二老的心病,沈想安慰二老,张嘴却有点语无伦次。幸好财荣父亲更达观一些,叹口气说,“这都是命”,“我们两个人没那福气”。
葵花要去竹叶窝叫财荣回来。父亲一听立即拦住葵花,说是他要去那边接替财荣种完那些韭菜,说完便猫着腰走了。之后财荣母亲去后院的灶间忙活,葵花在堂屋收拾东西。这时沈注意到葵花中等个子,花格上衣浅色裤子,身子丰满而又比较壮实;脸部大体是方形,不过眼耳鼻嘴还是很协调的。最有意思的她的两颗门牙很白很明显,笑起来特别可爱。沈称葵花为“弟妹”,顺便问起她娘家的情况。葵花话不多,不时地笑,回应了几句也从堂屋的后门走了,应该是去灶间和婆婆一起做家务。
沈坐不住,站起来在堂屋里蹓跶,仔细打量着不算宽敞的房子。只见正中位置摆着一张不大的饭桌,后边的墙面两侧各有一道门通向后院。几只鸡跳过后门槛进来,警惕地看着屋里的人,然后钻到饭桌下面找吃的。右侧厢房门口还贴着红纸婚联,应该就是财荣和葵花的卧房,和父母的房间正对着。婚房门外靠墙放着一辆旧单车。堂屋的地面不太平整,但打扫得干干净净。沈家在樱桃原算是很求干净的了,财荣家更要干净整洁好几分。
沈注意到正对着大门的墙面空空的,似乎还残留着张贴画的边角。再细看左手边的墙面,靠墙放着一架老旧的锉刀,锉刀上面是一堆杂物,镰刀、簸箕、斗笠、棒槌、木棍之类,或杂放或乱挂。另外还斜放着一根本地特有的“唠嗑竹”。沈走前几步,忽然发现锉刀挡着一副画像——细看竟然是毛泽东的画像。画像相当大,看起来很新;高度和沈的个头相当,底部紧挨着地面。让沈惊讶的是,画中人物的两只眼珠子处各钉着一枚大钉子,上面分别挂着禾镰和棒槌。“唠嗑竹”压着头像的正中。沈看得有点惊悚,心想这事要是搁在文革,定是杀头灭族的大罪……
沈一个人呆着无趣,想出去转转,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妥。沈对竹叶窝有点印象,应该是在枫竹坪后面的山坑里,离这儿比较远。刚好这时葵花走来,似乎猜到了沈的心思,让沈到她和财荣的卧房看看,里头有财荣的书——很多书,大部分是她看不懂的。
沈迟疑了一下,转念一想还是很开心地跟着葵花进到屋里。里头赫然摆着一张老式的雕花床。床头位置是一张红漆条桌,桌上靠墙立着一个三层书架,还有一台老式的录放机。书架里果然放着好多书,上面的墙上挂着两人的结婚照。
房间不算大。除床铺外另有一个衣柜、一个高凳子及一张椅子,角落里还堆着一些杂物。葵花把高凳子挪到条桌前面,让沈坐这儿看书。沈对葵花和财荣的小家好奇,向葵花询问跟财荣一起学习的事,又问她是否喜欢“椿叶”这个名字。葵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犹豫了好一阵子才说了一句:“我听他的呗!”说完便赶紧出去,轻轻地关上房门。
沈打量着墙上的结婚照。这是一张室内半身照,只见财荣神情兴奋地搂着葵花,眼神逼人,高傲得像只公鸡。细看他白衬衣黑西服金色领带,浓黑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庞稍微有点清瘦,眉毛黑鼻梁直五官端正,好一个英俊少年——活脱脱他母亲的另一种显现,不过身子骨架还是随了父亲。葵花微微地侧着脑袋,靠在财荣的右脸颊上,很自然地笑着;乍看一副小鸟依人的神态,细看眼神有点游离在外,好象仍然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里。沈注视良久,觉得葵花另有一种朴素幽静之美;财荣虽然没能娶姜小慧,但也应该知足了。
沈就着高凳子坐下来,翻看桌上的东西。书本靠着墙面摆放了三层,码得比较整齐;最上面放着几盒磁带。桌面上散放着一个厚厚的记录本和几张白纸,上面居然压着一根竹笛!沈想起财荣说过一直向往山中竹笛的迷人音韵,看来他要亲身营造那种意境。桌上还有毛笔和墨汁,也有点出乎沈的意料——从未听说过他要练书法。
沈挪开竹笛,翻看记录本,发现里头记录的东西很乱,似乎是记事,又像是笔记;再看还有一些人名,不知何意。再看下面的白纸,也差不多。有一张白纸上写着几句古体诗,题目是“山中胜景”,细看居然是一首七绝:

彩云飘散华屋现,高老庄边春意催。
肥婿翩翩今盛驾,休承八戒取经归。

沈拿着这首诗品味良久,仍然不知所指。最下面的一张白纸上留着一首现代诗,题目是《陌生的我》;字迹之工整清晰,与财荣一贯率性的书写风格迥异:

远方的陌生人
请直接进屋吧
不必自报家门

请放下戒备
你我相互透明
这个世界我们共同拥有
我们向往美好享受感动
我们都会疲惫都会死亡
轻松行走是我们共同的愿望

我们一起走吧
明天一早就出发
永远不需要问路
快乐就是正途
天空湛蓝无边
融化世上所有的愁绪

阳光空气歌声信仰
哺育着青葱的日子
请不要为寂寞感伤
相信我们正在开创伟大的行程
可歌可泣一直陪伴在内心
神魔人鬼的视线不离左右
我们一直走在光点里

忘记了目的地的时候
旅行回到了我们自身

沈沉思了一会,随后放下诗稿,转而翻看靠墙摆着的书。除了《坛经》、《道德经》、《周易》、《诗经》、《楚辞》、《汉魏乐府》这些经典古籍,另有一些西方著作,有《圣经》、《伊利亚特》、《理想国》、《形而上学》、《沉思录》、《忏悔录》、《蒙田随笔集》、《培根论说集》、《莎士比亚全集》——都带着县师范图书馆的标签和印章,显然是从那儿借出来的。沈不经意地抽出那本《汉魏乐府》,发现里头夹带着一张信纸。沈打开信纸,原来是《妇病行》的读后感:

千古沉痛、不堪卒读的《妇病行》清晰地将人间苦难浮出时空之外。无论如何追慕征服者、独裁者的辉煌功业,无论如何漠视平民草芥的离乱生死,请在鸟语花香或月明风清的平静甚至感动瞬间打开心灵视听,看清高大形象后面的累累白骨,倾听丰功伟绩屏蔽的屈死冤魂!
每一个人终究要回归人性回归生命回归灵魂,抖落外在的喧嚣追寻终极真谛。面对《妇病行》展示的伤痛,所有宗教、神学、哲学、科学都应当首先虔诚致哀深度沉默,然后以内心的真诚寻求经得起时空考验的救赎之路!

从图书馆借出的还有一批红色封皮的旧书,书名如《文革新歌》、《红色颂》、《广阔的天地》、《新生》、《我是骄傲的红卫兵》之类,一看就是那个时期的东西。更奇怪的是还有《天文讲义》、《趣味数学》、《花卉大全》、际县县志以及许多种植养殖、护理母婴的书籍,真是五花八门!

如今财荣的读书兴趣转到哪儿去了……记得上初中时男同学几乎全部迷上武侠小说,财荣和沈也陷入很深。初三时财荣自己写了一个武侠小说,还自制连环画,将自己创作的武侠故事画在连环画里。那本草创作品在同学之间四处传阅,居然大受欢迎。可是初中毕业后财荣对武侠小说的热情迅速降温,直到完全远离,让沈十分惊讶。具体原因财荣开初没细说,直到两年前的一次通信谈到对漂亮女孩的爱慕时偶然透露了他对武侠的看法。按财荣的说法,暂不提人越老功夫越高的荒谬,也不提冤冤相报的邪恶无知;就是那些不可或缺的功夫女子尽管武艺高强貌美如花,却逞强斗勇冷酷无情,动不动就是“一声娇斥”,然后跟男人刀光剑影厮打成一团——有此一段,整部书就看不下去。
沈很清楚地知道,文革的那些论调和文章也是财荣无法忍受的。可这些令人畏惧的血色书籍如今堂而皇之摆上了书桌……难道他在做研究?沈随手翻看了一通文革时期的读本,发现这些书里头不管什么内容,全是一种让人亢奋的笔调,不允许冷静思考和理性质疑。其中一本书中夹着一张信纸,沈打开一看,是财荣的笔迹,一片龙飞凤舞。不过沈还是轻松地读出了原文:

所有的意识形态无不违背真理,与爱背道而驰;最终的幕后都是特定群体的非正当私利。
官方的那套语言有多丑陋,丑陋无耻的谎言四处流漫,时时刻刻糟蹋着美丽汉语锦绣河山……想想那个时代,一段不算短的岁月,天地人间任由这种难以芟荑的杂草铺天盖地疯长——我不得不惊讶于美丽的汉语竟然也能制造出如此巨量的剧毒垃圾!
可怜的父辈先人,可怕的民族心理,可疑的文化基因!

沈刚刚看完这段文字,突然听到外面有人嚷:“天草,天草!天草在哪里?到哪里去了?我回来了回来了……”声音又高又透亮,一听就是财荣的声音。沈赶紧把那张纸夹回书中,起身打开房门,只见一个高大个子正往后院赶,把一只正在拉大便的大公鸡惊得窜往墙边。因为走得太快,竟然在沈的叫喊声中冲出了堂屋后门。沈也跟着跑过去。

财荣和沈鸣洲在堂屋的后院里又抱又拍,知心好朋友相见格外兴奋。太阳虽然升得很高了,可后院在梧桐树和几竿竹子的庇护下十分清凉。财荣连说沈黑得健康而有精神,书卷气中长出了一缕剑气。沈却发现财荣的脸色虽然泛着红光,脸部却明暗不一,眼睛也有点发黄;整个人隐藏着一丝憔悴,明显不是当初那位意气风发的小伙子了。
两人决定到屋外走走。这时葵花拎来一双干净的波鞋,叫财荣换掉脚下那双又脏又破的拖鞋。财荣却顾不了这么多,拉着沈进堂屋,准备穿过堂屋前往晒风坑那边。两人刚跨进堂屋,猛然发现财荣母亲正手持“唠嗑竹”追打着那只大公鸡,一边追一边大骂“扁毛畜生”随地“拉痢疾”。“唠嗑竹”不时地抽打地面,发出的“啪啪”声特别刺耳。大公鸡不知是慌不择路还是胸有成竹,就在屋里转圈,对敞开的堂屋大门视而不见。就这样追着鸡乱跑了足足三圈,老太太终于发动总攻,把“唠嗑竹”扔过去,猛地打中大公鸡的屁股。大公鸡竖起脖子上的羽毛,高声鸣叫着从大门口飞出去了。
这边老太太弓着腰直喘粗气,几乎要晕倒。幸好葵花反应快,赶过去把她扶住。财荣和沈也赶来劝慰她,大家一起把她扶到旁边的一张竹椅子里,劝她歇息。沈偷空打量了一眼,发现堂屋的地上果然有两摊鸡屎。沈寻思若是自己母亲或者祖哥的老娘赶上这事,都不至于如此大动肝火。财荣几次说起他母亲脾气暴虐,看来所言不虚。过了好一阵子,老太太总算缓过劲来,起身要清理地上的鸡屎。葵花动作快,先铲来一堆柴火灰烬把鸡屎盖上了。财荣见状,招呼沈去外面走走。
太阳悬在头顶,照得浑身热烘烘的,沈立即感受到置身另一个世界的轻松美好。财荣猜到了沈的心思,笑着告诉沈说,他母亲一旦有点空闲,总是念叨以前的事情,比如缺吃少穿、受人欺压之类,说不完的一生一世的苦难;越说越难过,开始数落过去某个人的霸道骄横或是自家人的不是;再后来是骂,接着喊打,最后哭天呛地。那种悲情一旦涌起,就是大年初一也要来一场暴风雨,弄得全家人过不好年。如今财荣终于认识到,母亲的心情是暴怒的大海、无常的天空,特别容易走极端——心情好时眼前的一切都好,以前骂过的人也都挺好的;反之则一无是处,漆黑一团。
两人来到晒风坑边上漫步。沈仔细观看沿途的风景,只见樟树换了新叶,李子树已满树葱绿。山坳深处的房子虽然更破旧一些,绿色却比樱桃原深多了,空气似乎都格外清新。沈想起财荣母亲的大脾气,好奇地询问老太太的身世。果然,老太太的身世异常悲苦:财荣的姥姥前后生了十个孩子,仅仅养活了两个闺女,另有一个儿子在姥爷去世后一年病死。姥爷极低能,一天挣不到半斤米,而且好吃懒做,导致母亲及姥姥受了恶苦。母亲出生后不久,家里彻底断粮,母亲饿得奄奄一息。当时尚在月子里的姥姥挣扎着到邻居家里讨来几个手指般大小的红薯,用柴火煮熟后喂母亲,母亲居然奇迹般地活了下来。此后的好多年里,一直到财荣的小时候,母亲经常吃红锅菜——就是没有任何油腥的蔬菜;有时甚至连盐也没有!
沈也吃过不少次红锅菜,大跃进、大饥荒及后面的许多年头村里很少有人能够保证一年到头吃到有油盐的饭菜;想到这里沈不禁点点头表示理解。可财荣不认为是经历造就的——他的姨妈尽管同样受了万般苦难,却一直乐观,与母亲大相径庭,上天造人的奥秘真是深不可测!之后财荣忍不住又一次说起他母亲的暴怒,感叹刚才的一幕不算什么。追打家里的鸡狗是常有的事——老豺就吃了很多苦头。老豺的前任是一条白狗,养到十多斤时竟然被母亲一怒之下活活掐死。母亲还多次用木棍、竹片、烧火木叉打猪,把猪打得满猪圈乱窜。早些年财荣意识到母亲这样做对猪的生长不利,劝过她多次;后果是非但没劝住,反而惹得她大怒,“我还要你来管?”“我哪里对不住那两只瘟鬼猪?”不但大骂财荣,反而变本加厉地打猪。后来财荣终于想通了,家里养的这些活物能让母亲解气就好,至少让其他人的压力小了很多……
这时有个约摸三十岁的村里人扛着锄头从旁边走来,特别热情地跟财荣和沈打招呼。财荣介绍说,这位邻居正是狗根,帮了财荣家不少忙。狗根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一个劲地跟沈点头致意,想说点什么却又说不出来。沈发觉狗根头发有点卷曲,右边耳垂还有个豁口,颇为奇怪;不过脸相倒是挺憨厚的。
等狗根走后,财荣接着告诉沈,他那个哥哥、那个长到半大小子不幸夭折的哥哥,曾在十岁时离家出走。财荣听表嫂——方普生的老婆说,出走的原因是哥哥用一担小水桶挑水时不小心蹭掉了家里大水缸一小块皮——那个水缸可是祖宗留下的宝贝,和族人共用的石磨并称“缸祖磨宗”或“祖宗缸祖宗磨”。母亲当即暴跳如雷。哥哥吓得扔掉两个水桶逃到屋后的牛背山里,在一棵茶树下听见母亲恶狠狠地咒骂,愈发不敢回家,于是离开村里。哥哥沿着直马路转到横马路,盲目地走远,一直越过当时云洲公社的街道集市,饿了就在人家地里随便找点吃的。第二天傍晚哥哥终于饿倒在分岔口的路边,被路过的一个妇人家用红薯救活,后由方普生带回家。
这两年财荣经常思考家族及自身,反思自己的优缺点,有意识地滤除来自母亲的不利影响,最起码要远离悲观和暴虐。这些努力很有成效,不过有一点他无法改变:酷爱秦腔,尤其迷醉于女声秦腔。遗憾的是秦音秦腔遭到了红魔势力的侵染。另外特别难以容忍低俗,难以融入娱乐主流——就是家乡的戏曲音乐也不喜欢,更不喜欢江南丝竹和吴侬软语。
眼前的晒风坑只有一百多米宽,财荣家的房子大致位于“S”形的中间。沈想起村外风沟右岸旁边的那片农田,财荣确认那地方叫“掌开风”,他也不知道这个名字的含义。真要深究起来,大概是村里的山风比较大——尤其是冬天的晚上,山风经常“呜呜”怪叫。
刚才财荣提到的“缸祖”和“磨宗”沈早已听说过多次,此时沈格外想去一睹真容。因为财荣不想折回家里,于是带沈前往族里的老祖屋去瞻仰那个祖宗磨。沈跟着财荣往山坳里头走,一路发现这边的屋子比较老旧,周边更加清静。里面的山体逼得很近,虽说满眼都是郁郁葱葱,却有点阴森。这时有个上了岁数的村民扛着锄头迎面走来,财荣赶紧上前叫他“叔叔”,接着把沈介绍给叔叔。
这位老农果然跟财荣父亲面貌酷似,后背倒是不怎么驼。财荣的亲叔叔放下锄头,热情有加地跟沈招呼,口齿却不那么听使唤,“有人工多多……来来……”、“到我屋里……坐坐……”财荣不理会那么多,拉着沈离开。老农大叔见状只好重新扛起锄头走了。
不一会儿两人来到一栋高大的泥筑墙老屋前,只见大门上方的墙体上仍有“灭资兴无”四个毛笔书写的大字。跨过相当高的木门槛进入堂屋,一眼就看到左侧靠墙处摆着一台大石磨,架在砖块砌成的台子上。沈上前抚弄着石磨,手感清凉舒适。上面的磨眼光滑美观,推磨的木把手圆溜光滑。财荣帮着抬起上面那个磨盘,只见上下两扇磨盘完好无损,两扇磨的接触面錾上去的细长磨齿仍然排列整齐。围观了一圈后,沈独自试着转动磨盘,感觉比较吃力。
财荣告诉沈,石磨是爷爷年轻时候买来的,质量上乘,被村里人称为“磨宗”、“祖宗磨”,与“缸祖”、“祖宗缸”齐名。“祖宗磨”在分家时定为父亲和叔叔两兄弟共有,实际归全族人使用,因此一直放在族中老屋的堂屋里。而归财荣家的祖宗缸是曾祖父结婚时置办,出自当时流樱县官窑里的名匠之手,至今已超百年。小时候每次过年时这台“祖宗磨”基本没闲过,如今用得少了,族外的邻居偶尔来磨米粉和黄豆。
沈开玩笑说,财荣家里好歹有个值钱的古董作为传家宝,今后财荣应该好好发扬家族的祖宗缸传统……财荣也笑了,说是祖宗缸是当年父亲和叔叔分家所得到的唯一拿得出手的财物,而且是抽签得到的——母亲至今还为当初的分家感到不满呢!
沈曾听妖果说,财荣奶奶极为偏心小儿子,可财荣不肯深说详情,有一次问多了他便以一句“是人都不完美”应付。此时沈试着询问他叔叔的情况,财荣仍然不太想说上辈人的恩怨,仅告诉沈他父亲跟叔叔绝了来往二十多年。犹豫之下又笑着补充了一句: “我那位伟大的叔叔……一生爱占别人便宜,到现在为止好象只能占到我爸的便宜。”随后财荣倒是说到他奶奶,本来身体不错,却在去年年初跌一跤摔断腿;此后健康状况迅速恶化,不到半年就去世了。
祖屋是上、下厅结构,中间设有天井,天井里长着不知名的花草。上、下厅的两侧各有两间厢房,其中都只有一间厢房住着人,住的都是财荣的族中长辈,不过此时屋里都没人。后面的墙壁离山坡很近,显得十分逼仄窘迫。墙体是泥筑的,开着不少道裂缝,但仍然显露着坚固感。听财荣说,四面泥筑墙厚度足有半米以上,而且老祖宗浇筑这些墙体时掺入了糯米。
沈感兴趣的是老屋的墙壁上留下许多毛笔书写的口号标语,虽然内容无可观之处,字却写得极漂亮。财荣得意地说,这些都是他爷爷的手书。爷爷凭着这一技艺成了当年宋会长家的常客。爷爷的书法名声纵然不如松阳大队的彭老先生,可作诗的本事在全县都有点名气——算起来财荣也可沾点“诗书之家”的光呢!可惜财荣出生的前一个月爷爷就去世了……
说这话时财荣引着沈来到天井边上。这儿透着阳光,整个祖屋赖以滋生朦胧生机。两个好友就在天井旁边开怀畅谈,而且默契地使用普通话。财荣用一种欣赏和调侃的眼神看着沈说:“天草,总觉得你有高僧的潜质……”
“高僧?”沈感到可疑可笑:“我从来没有出家的念头呀……你可别咒我!”
财荣咬文嚼字地说:“转工地一年了丝毫没减损你的高雅和乐观,谦谦君子之风采灿然若新;对照早年的砥砺考验毫不逊色,高人大德也不过如此!”
原来是这事。沈摆摆手说:“我在工地的衣着言行跟勤劳勇敢的劳动人民没多大差别——可能还不如他们呢,因为至少谈不上‘勇敢’!你说的早年的考验……是哪门子事?”
财荣放下刚才的表演,直言佩服上初中时沈应对恶意敌对环境的超逸风范,沈这才明白财荣所指。记得是初一的下学期,宿舍里许多同学对沈搞恶作剧:趁晚上睡觉时把沈的木箱子倒放。当时大家住校,每周回家一次,带一大杯子干菜和一袋子稻米打发六天;木箱子里头空空的,没有隔成小格子,也没有塑料袋和密封的杯子;因此这一倒放就导致里头的菜、大米和书本、衣服混在一起,清理起来特别麻烦。开初沈气得大骂,每次骂时屋里有许多人偷笑。那些日子每天早起第一时间就是意识到箱子是不是又被人倒放,下床一看果然如此,脑袋顿时跟炸了一样发懵,却无计可施。一个月后沈终于想通了,设法自我宽慰,将这事说成是“敌对者助我成长”,从此不声不响。此招果然奏效,倒放箱子的行为越来越少,至学期结束时差不多销声匿迹了。后来妖果告诉沈,他知道有哪些同学参与了那场恶作剧,但是不能说出来;因为当时沈实在“过分”:不但老是拿第一名,而且是以老九小学里出来的“红薯佬”身份匹马领先,因此特别遭恨。
财荣叹服说,可以理解那种嫉妒基因,但首先得佩服沈的定力和智慧。接着财荣自我检讨说,当年在县城上师范时,特别厌恶乱嚷乱嚎的流行歌曲,尤其厌恶男人一张口就带哭腔,用廉价作态的表白骗取少女少男的痴迷——众男女的大脑简直形同虚设!更可气的是,到处都在播放那种歌曲,很难躲开。财荣认定,首先是那些所谓的歌星十分可耻,该用酷刑对待。当然,那帮没头脑的歌迷们也应该受到惩罚。财荣还曾在电视里看到一个“天皇”级别的男歌星在台上又唱又跳,动作丑陋无比。当时财荣希望有一种魔力,让那个丑陋的男人重复某个动作一直停不下来,直至力竭而死,得到应有的报应。就是今天财荣也不喜欢流行歌曲,与沈当年的大度相比,财荣坦承修为差得太远。
沈寻思当年也不喜欢那些明星和他们的歌曲,大学时期被迫听了几年,相当痛苦,只是没怎么表露出来。至于初中时遭遇的恶作剧,沈仅仅是无奈地说服自己,并没有同学们想象的那种雅量或是智慧,最多只是“忍功”比较好而已。
此时沈更关切的是财荣的文学梦想,还有在他卧房看到的那些文革书籍所隐藏的目的。财荣却说起他的一些困惑和不满,比如当今不少文学作品为了渲染冲突彰显正义刻意树起对立面,经常把对立面选为具体的某个人,且基本是男人。典型的场景是作品中的女人一脸怨气高喊“离婚”,矛头显然对着她的男人。其实这个女人本身有同样多的问题,甚至比那个男人要严重得多。等到观众或读者明白过来,煞费苦心竖起的对立面一倒,作品立毙。文学艺术对女人的偏袒可能源于母系社会的深层记忆,是一种寻根返祖的心理和文化现象。
更大的疑问是穷人和富人的人性标签。小时候常听大人讲地主老财的种种缺德行径,长大后逐步明白里头充满了谎言。后来多次阅读少数民族文学,发现那儿的诗歌小说中也往往把矛头指向有钱人家,似乎有钱有权有势的群体基本都是狡诈狠毒贪婪冷酷之辈,看来不能仅用谎言来解释这种现象。作为常识,穷人和富人的品行没有本质上的高下之分,事实上富人往往素质更高,而穷人的毛病更多。比如在山茶岭,最有权势的莫过于叶队长和方普生家;尽管母亲有时在家说这两家如何小气算计仗势欺人,可财荣一直觉得这两家的大人和小孩都对邻居不错,他们的气量和见识确实在大部分村民之上。再上一辈,比如远近知名的宋会长,口碑之好毋庸置疑。为何文学作品总是把他们作为对立面?答案也许是穷人往往是口头艺术、民间诗歌的创作者,而富人很少参与;也说明穷人的眼界不宽,看不到问题的实质。中国历史上不乏穷人造反成功自己坐江山的例子,结果如何?能跟贵族士绅主导的国家相比?远的不说,就说最近这一次席卷中华大地的红祸,土匪流氓篡夺政权,把整个国家和民族打进十八层地狱,难道不说明底层群体的可怕吗?韩老师一直推崇民间文学,可是财荣越来越觉得那些作品虽然醇香悠远却溶有毒素,畅饮之余可得小心!
沈早就注意到了底层民众的种种缺陷,据此比较推崇士绅或精英政治,不像财荣总是一腔草根情怀因而敌视政治精英。此时沈不禁得意地揶揄财荣:“你那大过天地的‘民意’,还有你那草根平民的理性,现在还觉得可靠吗?”
财荣爽快地承认:“确实有所动摇。不过,我还是接受不了孔儒、圣人君子和法家的权术势那套东西。就凭我在镇政府工作的经历感受,也应该坚守法律至上分权制衡的底线理念……”
刚才听财荣提到韩老师,沈心里不知怎的一阵紧缩,因此打断财荣的话,向他询问韩老师生前的情况。财荣顿时连声叹气,满怀伤感地告诉沈,韩老师晚年十分凄凉,独自住在破旧的老屋里。最后几年患上了哮喘,每到冬天还特别重。本来有一儿两女,儿子常年在外打工,平时跟儿媳相处得又不太行,只好自己开火做饭。倒是孙女儿梦月常去听韩老师讲故事。两个女儿也过得不好,只有大女儿有时去看望他。去年中秋财荣去探望韩老师,只见他缩着身子看电视——那是一台很小的黑白电视机。屋里清锅冷灶,基本是家徒四壁。韩老师拿不出什么来招待,连说“对不起你”。说到境况,已是“活一天算一天”。那时的韩老师风烛残年,每走百八十步就得停下来喘息一阵,因此不敢出远门。去世前一个月,韩老师竟然带着一篮子鸡蛋走到财荣家,走了大约十里山路!辞别时财荣找来一辆摩托送韩老师回去,没想到那次送别就成永诀。韩老师去世后退休金没了,他儿子家更穷。前些天孙女儿梦月忽然高烧不退,在镇卫生院没治好,带回家任其死生。后来身为兽医的模根看得不忍,征得韩老师儿媳的同意,试着地给梦月打了一针。就凭这一针,小丫头居然奇迹般地好转了,真是捡了一条命!
沈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了严酷的现实之中。财荣在镇政府中的处境,沈不问也知道大概,起码跟冯典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韩老师作为师长和引路人跟姜传声构成了强烈的反差,财荣难道还不警醒吗?想到这里沈盯着财荣,郑重地告诫他戒除文人的自视清高,把认真处世作为第一要务。具体要求是以韩老师为戒,向小冯学习,吸取长辈姜传声的优点,收起跟姜小慧的那段单向恋情,为自身和家庭营造安全港湾,成就一个负责的、大写的男人!
沈的话句句在理,谅你财荣还有什么可说的!果然,财荣低着头,用拖鞋拨弄着脚边的一棵小草,好一阵子没话。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财荣终于抬起头,犹犹豫豫地对沈说:“天草,你说的这些道理我当然懂,只是具体到个人和事件就没那么简单。好象大伙都觉得我幼稚单纯不通世故,总认为我苛责于人而且过于理想化——真的是这样吗?关系、利益之间的那些算计,饭局、酒局背后的往来交易,能有什么高深的学问?象小精怪那样置身局中屈伸自如的佼佼者,是否就是天然的学习或者仰慕对象?还有姜传声,那么成功的长辈,又是小慧的老爸,我本来不应该妄加评论,可他做的事……”
财荣屡屡欲言又止。沈认定这里头是症结所在,因此强烈要求财荣把心里的纠结说出来。财荣又一次低头想了想,之后抬头对沈说:“就比如小精怪吧,人人都夸他聪明能干讲义气——平心而论他对我也尽了同学之谊;可是一想到初中管水票的事我就觉得人心难测……”
沈倒是没听过这段掌故,此时听财荣说来也觉得新鲜。上初中时学校用水紧张,为了节约用水,食堂给每个学生核定用水量,最终确定为每人每月四张水票;每张水票换一大桶水,以班为单位发放。学校为此特意买了十几个大水桶,给每个班配一个。水票和水桶自然由班干部管理,而财荣当时作为语文课代表,深得班主任韩老师的信任,曾一度全权管理班上的水票和水桶。正值入冬寒冷时节,清早打水是一件苦差事,许多同学不愿意干,轮到值班时百般推脱;小冯却经常自告奋勇替别人去扛水,让财荣特受感动。渐渐地财荣越来越信任小精怪,有时候还让他代管水票。别的班水票一般都够用,甚至有节余;唯独财荣这一班的水票常常不够用。财荣为此异常苦恼,多次在同学中提倡节约用水,却总是不见效果。后来有个傍晚财荣和小冯单独在操场活动,财荣不小心顶了一下小冯的上衣口袋,没想到从里面滑出十几张水票!小精怪顿时有点傻了,表情凝固得如一尊石像。幸好当时身边没其他人。财荣觉得为几张水票败坏同学的名誉,太不值得,因此没声张,事情就这样过去了。
至于姜传声,过年前视察中心小学的那件事也大大地刺激了财荣一番。那时正值寒冬腊月,学校偏要组织几十个小女生穿短裙迎接。财荣站出来反对,可拦不住小学校长,镇领导也没意见。视察那天刮起了北风,小女孩们衣着鲜艳轻盈,分两列站在校门口载歌载舞,每个人的脖子上还勒着一条三尺红绫。本来预计整个欢迎仪式不会超过五分钟,谁知孩子们站了近半小时才迎来大领导。当时孩子们个个冻得嘴唇发紫腿脚发抖,不少老师看得很焦急。终于等到姜传声带着众多随从官员驾到,只见他走在最前头,头发油亮衣着笔挺,脸上带着场面上的那种微笑,昂首阔步跨进校门,对两旁的孩子们视而不见。倒是后面有几个官员鼓着掌跟孩子们点头示意。
一气呵成地说完这些,财荣看着沈,有点得意地总结说:“每次想起来都觉得很奇怪——几张水票竟然也有人打主意!可是现在,小冯越来越被人高看,连见识出众的祖哥也对他称道有加。俗话说“三岁看到老”,大家难道都是瞎子吗?姜传声就更别提了——世上有没有官怪?官怪是什么模样?参看姜某人就是了!可就是官怪如斯,居然养育了小慧那样出众的女儿……”
沈制止财荣的得意发挥,用他刚才说的那句“是人都不完美”堵其嘴。财荣虽然无法乘胜追击,心里明显不服气,直言难以在心里竖起冯、姜二位的好形象。就是韩老师与姜传声对比,财荣也不认为一败涂地——放到历史时空,姜的官位和出版的文章诗集均不值一提,而韩老师的部分见解有如崭新锐利的朝阳刺穿历史迷雾……
说到这里财荣突然停下来看着沈:“天草,生计的事我当然不会掉以轻心,你不用担心。我们难得见一次面,不妨说说最感兴趣的话题吧。这些天我在琢磨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巅峰代表,觉得很难找到明显超出众山的最高峰,只好选用几个人的小群体。依你看,选哪几位合适?”
沈第一个就想到了鲁迅,财荣也认可,却把他排在最低位。沈觉得奇怪,财荣的理由是鲁迅的作品普遍浸染着嗔恚——那可是人人必须躲避的毒素。沈不再发表看法,叫财荣亮出他的排行榜。按照财荣的眼光,鲁迅之上依次为钱钟书、老舍、海子,还说海子居最高位置的理由“不必解释”。
沈想了想,居然找不出多少反驳的理由。沈不甘心,脑子里飞快地搜索上一百年中的文学大家,最终落在金庸上面,群峰之中应该有金庸的山头。
这回财荣明确不同意,看着沈摆出他的依据:“要论读者群和影响力,没人能跟金庸相比;问题是包括他在内的所有武侠小说,里头的各色英雄连同《三国》、《水浒》里的正面人物,跟‘无产阶级革命家’是一路货色,本质都是土匪流氓。要是增加一个的话,我宁愿选择顾城……”
“土匪流氓?!”沈非常震惊:“武侠里头也有正义呀?你怎么这么偏激?”《三国》、《水浒》里的英雄是土匪流氓?沈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回想初中时财荣曾那般沉迷武侠,纵使后来冷淡,也不至于如此决绝偏颇呀……
财荣平静地说:“很不幸,这是事实。你仔细看看那些武侠,不管情节怎样吸引人,共同特点是普遍漠视生命,毫无平等、法制、契约精神,完全凭着江湖义气和道德行事,那样的社会你不觉得是野蛮的丛林吗?”
沈琢磨了一会,忽然觉得有点道理,心头的怒气不觉消除了一点。见沈一时无语,财荣更加兴致勃发,来回走着说:“那个缺乏法律意识和约束、摒弃灵魂救赎、全凭武力和江湖道德说话的虚拟世界,实在看不到令人艳羡的亮色——读不懂这一层,就不是真正的读书人……”
“我就不是真正的读书人,看来我白读了那么多年书!”沈抑制不住心头的怒火,几乎是吼着回话。财荣意识到自己过分,正要劝慰沈,这时有人跨进前面的大厅,细看是财荣父亲,空着手猫着腰赶过来。
沈撇开财荣,迎上去见大伯。大伯笑呵呵地面对着沈,却说不出什么话来;接着转向财荣,原来是找财荣有事。程三官刚打电话到叶队长家,说他要跟县里的一家建筑公司签合同,不太认识字,本想登门找财荣求教,却因家里来了客人,因此请财荣务必赶去帮忙。
此事义不容辞,财荣只得临时跑一趟,估计午饭时分回来。因为有大伯在场,沈忍住怒气,尽力不表露出来。接下来财荣要回去取单车,由财荣父亲陪着沈。
离开之前财荣趁着父亲转身察看天井的片刻,诚恳而又急切地用普通话小声对沈解释说:“我所说的是真实的感受,真的没有贬损你的意思。中国人有两套精神枷锁,一是仗义行侠,二是臣民意识。只要是沉迷于那里头,迷恋影影绰绰的温馨幻影,中国人就不可能走出愚昧野蛮——天草,你心平气和地仔细想想,应该能理解我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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