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阳光3第三章 啊,历史&土地

第013节(总第031节)

有一种强大叫温厚无言,弯弓搭箭也无法击退。深陷春天无以自拔,在春天里走过四季。如何测量死者沉睡的长度?唯有跟着先辈深深弯腰,在苟延残喘中庄严自豪。

一场雨水连续几天笼罩在这片乡村土地上,把沈鸣洲的心情洗得如树叶般光亮而又湿漉漉的。田间的小溪和房子旁边的水沟里汹涌着浑黄的水流,到处都是湿滑的泥泞。村里人差不多忙完了拔秧和栽禾,田里地里仍然有人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在忙碌,那是在地里栽种瓜果蔬菜,或者在给稻田放水。
第二天终于放晴,前一阵子异常的暑热彻底消散了。红红的太阳挂上了远处山上的树丛,鲜艳的阳光斜照着长屏山下的樱桃原村子和插满禾苗的港田,房前屋后处处跳跃着早春般的闪亮光点。沈鸣洲匆匆喝了两碗米粥,便忙着准备去县城一趟,而不是没完没了地看望亲友和族人。理由很多,最有利的一条是福豆和鬼四多次传信邀请,应该趁假期快结束时跟同学朋友多走动。
沈向雨禾借来一辆旧单车,骑着车风风火火赶到云洲镇,立即换乘客车前往县城。客车很快抵达城里,此时还不到九点,太阳已经升到了楼群上方的天空。城里的街道大部分已经晒干了,看起来整洁怡人。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总算摆脱了没完没了的人情往来,哪怕是暂时的!
昨天晚上沈和父母盘算此次人情开支。除了跑韩老师家是自主的安排,沈一直遵照父母的安排马不停蹄地看望亲友,至今尚有族里三位长辈及关系不错的几户外姓人家没登门。沈带回的钱却已花得差不多了——自留的八百元早已花光,随后几次从母亲那儿拿钱,把回家时交给她的那一千块钱也基本取走了。近期父亲准备用软皮管从苦树井引自流水到家里,老哑子同意了;家里好不容易凑齐了买水管和请帮工的钱,如今只好把这笔钱留作沈回公司的路费。
真没想到老家的人情开支如此之大!沈觉得往来的人家太多,母亲却埋怨沈有些钱“不该花”,尤其给韩老师儿媳的那二百元,“忒不应该”;又说象沈这样在外面拿工资的人回家走亲戚,每家给一百块钱都不算多。沈总是感觉人情开支比政府抽的税费还要多出不少,可父亲不认同。据父亲分析,虽然去年开始在农村搞村民自治、民选村长、村务公开,上面要收的各种税费年初就公布;摊到每个人头上的钱在一个到外面挣工资的人眼里可能不算高,可对于农村里的人来说,上有老下有小,加起来费用总数就不少。另外还有不少没有说法的税费,不交又不行。而农村里种的庄稼瓜果蔬菜,很难卖到好价钱;要换成这些税费,差不多就要卖掉一半稻谷!虽然最近种田不像以前那样要交公粮余粮,反过来还有点补贴,可那点补贴非常有限。前段时间农药和农具涨一点价,早把补贴冲掉了。那些要多生孩子、盖新房批地的,花钱更多得多。
近几年来沈深受人情之苦,对人情开支一直疑虑重重,因此坚持估算家里全年的人情开支。父母倒也配合,一项项细致地算给沈听。据父母说,这些年有点钱的人多了,人情风气也确实越来越兴盛起来。如今按照村里的风俗,一个人从出生开始,举凡周岁、逢十的生日,以及升学、结婚、生子、盖房、生病、去世,都免不了要操办一番;亲戚、同族以及关系不错的邻居都得送一份礼。沈把这些人情开支一项项折算相加,发现父母每年需支付的人情费用足足两千元以上,相当于田地和山上全年的净产出!
这下父母都有点懵了。仔细再估算一遍,结果差不多。父亲想了想,解释说,人情有往来,不全是支出,还有进账呢……沈立即反驳说,村里的人情往来多半落在一个“吃”字上,等于大家互相花钱换成吃的,白白花钱耗时间。比如婚娶,男女双方都要大办酒席,男方办六顿饭,女方少一点,也要办四顿。众多的贺客聚在一起大吃三天,实质上等于吃自己的钱。有点钱如此糟蹋,小孩上学怎么办?一家老小有个病痛怎么办?医院可不给讲价!因此,这人情费用无论如何应该降下来……
沈虽然分析得头头是道,可母亲的一番话立即把沈说得哑口无言:“农村人哪能这样算帐?很多人家没菜吃——比如老哑子两公婆、东宝娘,好多次用酱油拌饭对付,都还要借钱做人情呢!屋场里左右邻舍,平时得个小病都是找点草药吃,最多花几块钱到小诊所里买点药;得大病干脆回屋里等死。小娃娃读书要看造化,有几个能读到大学?只要不是尖子生,还不就是读到初中毕业就出去打工……”
此刻沈站在县城的街道上,想起母亲的那番话,心里不觉涌起一阵悲凉。无形的传统原来如此沉重,只有远离了故土才能找回心灵的舒坦。沈坐上公交车,直奔际河北岸的春晖公园。此行不是去找鬼四和福豆,也顾不上去看望妹妹,而是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跟一位期待已久的人物会面。昨天去见廖智宏和宋掩芳老师,沈顺便在集镇里给宗坤打电话,约定今天上午跟他见面。对于这位老童推荐的高层次读书人,虽然未曾谋面,沈却有一种强烈的预感,预感他一定是一位可以谈论最深困惑的大知识分子!
下了公交车,绕过正在施工的际河大桥,沈很快来到春晖公园的门口。上高中时沈来过春晖公园好几次,此次还是感觉有点陌生。公园的大门更加高大气派,不时地有人进出。此时离约定会面的时间还有半小时,沈提前买好两张票,抑制着兴奋在门口溜达。
回想这几天连续跑韩老师家和云洲中学,沈感觉远比前些天走亲友家更有意义得多。实际上前两天沈的假期已经到期,但为了让韩老师的孙女儿恢复上学,为了这次跟宗坤见面,沈不假思索选择超期。就算是没有这些事,沈也有意多在家滞留几天。柳东下台,福永工地要召回自己,沈更不属于华源公司和朋江工地了。再说,福永工地那边对自己也是鞭长莫及,何不趁此机会摆一摆矜持的架子呢?
当然,在家多呆几天的主要目的不是为了歇息,而是打算浏览从韩老师家里拿来的几本书。第二次去韩老师家的时候,沈提出要看看韩老师遗留的书籍,韩老师儿媳便领着沈到东边厢房里。房间里相当幽暗,除了一张老式的木床及靠窗的条桌外,就剩墙角一木箱的书了。木箱里的书不多,码得却很整齐。沈翻出来清理一番,总共只有十几本,包括《中国神话故事》、《楚辞集注》、《乐府诗集注》、《李白诗歌全集》、《杜甫诗歌全集》及四大名著,另外还有一本厚厚的《少数民族文学大观》。韩老师生前特别推崇民间文学,对神话故事和乐府诗更是情有独钟。这些书全部留有韩老师的批注,尤以《中国神话故事》、《乐府诗集注》和《少数民族文学大观》的批注最为丰富。考虑到韩老师的后人全都务农,文化层次很低,学问上后继无人,沈提出带走这三本书,以后等梦月大了再送还。韩老师儿媳完全同意。回到家里沈很想仔细阅读韩老师的批注,可家里不时地有人来串门闲聊,沈不得不出来应酬,两天下来仅翻看了《少数民族文学大观》十几页。
韩老师的老伴早些年已经故去,如今韩老师又走了。那天沈站在阴暗的房子里翻看书籍,强烈地感受到茫茫生死间的不堪参问!韩老师身后的家庭贫寒零落,跟那间老房子一样凄凉。韩老师儿媳虽然年轻不失清秀,却已被生活折磨得了无生气。她那麻木的表情、黯淡的眼神,给沈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倒是梦月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十分乖巧可爱;虽然还很瘦弱,脸色也有点苍白,但毕竟给这个家庭带来了生机。
沈还得知,韩老师远葬挂日岭北坡,是他自己生前多次实地察看后决定的。可没想到的是,最近韩家接到村里和镇里的通知,要求迁走韩老师的坟墓,最后期限是下月1日。韩老师儿媳说,家里没能力张罗,只好听镇政府的,就在挂日岭附近改葬。算起来离迁坟还有两周的时间,因此沈特意到集镇上买来一叠冥钞,决定在迁坟之前找个时机到韩老师的坟前烧祭。
这次去母校,见到了廖夫子和几位原先的教师,感触最深的还是宋掩芳老师。在沈的印象中,宋老师大眼睛双眼皮,五官协调皮肤细腻,始终象舞台上的旦角那样光彩照人。可是这回见到的宋老师面容憔悴,眼神凄凉,明显老了不少;只有脸上偶尔浮现的笑容,若隐若现地映照出昔日名花的影子。她的女儿宋玲当时出来给沈和廖夫子倒茶端水,让沈看得眼前一亮。小丫头已是十五六岁的少女,虽然穿着朴素,却难掩美丽容颜。看她身段婀娜,举止乖俏,活脱脱一个来自宋老师模子的美人胚子!
几年前宋老师的丈夫病故,沈当时刚上高中,听到消息时没想太多,更多地关注丁早江的离婚以及从窝冲中学调往当时的际县师范。如今看来那场变故对宋老师的打击极其沉重。沈多次听秋平和康仔说,早年丁早江想宋老师想得失魂落魄,最终大病一场,瘦成皮包骨;可宋老师嫌他家穷,虽是本地名医丁医师的亲侄子,毕竟是农村户口,所以最终嫁给了大自己十多岁的云洲中学校长。谁知世事变幻无常,如今宋老师丈夫早亡母女相依,丁早江再婚再娶而迁往城里,当年虚虚实实的那段恋情彻底化为云烟。没有爱情滋养的女人有如一条失去水源的金鱼,等待她的注定是生命的枯萎。她的女儿宋玲,又将书写怎样的人生故事?
历经世故的人总是强调现实的强大和情感的脆弱,可男女之情的威力时时在人间展示;从懵懂少年到苍颜白发,所有触及者无人能抵御。比如前几天在乐坝,自己跟水秀只是初次见面,为何差点“走火”?幸好没有进一步的举动,只是不知道水秀受到什么样的影响。沈又记起上大学时的冲动一幕。那天晚上坐在教室里上自习,不知怎的躁动不安心不在焉,面对着书本老半天也不知看了些什么。后来一个漂亮的陌生女同学坐到前面的座位上,沈闻着她的气味不禁心旌动摇,后来竟然大胆抚弄着女同学垂在桌面的秀发。接着沈的内心突然一阵冲动,正要采取说不清楚的行动,女同学突然站起身走了。沈犹豫了一下,大胆跟着走出教室,却不见了这位女学生,怎么样也找不到她。事后冷静下来,沈对自己的举动惊讶莫名惊恐不已。
内心的魔鬼有多恐怖!沈又记起那天廖夫子的感慨:“凡是能害人、有暴利的东西一定是无孔不入!”实例是镇里已经冒出两家网吧,很多学生迷在里头通宵达旦地玩游戏,赶新潮的速度不亚于城郊的普新镇和繁华的县城。廖还发现有一类“刀枪不入”的学生,这些学生不知受了什么磨炼,成就了特殊的本领:凡是劝人进取、向善的东西,一概排斥;用尽现代教育理念和最新教育方法,一点效果也没有。但是不良的东西,比如沉溺于网络、游戏、麻将,或者睡懒觉、找理由旷课、拉帮结派群殴、乱搞男女关系,则如同海绵吸水一样,一旦沾上便无可挽回!为此廖压根儿不接受“人之初性本善”的祖训,认为纵使不是“性本恶”,最起码恶的一面要大得多。
昔日乐观随和的同学,为何在短短几年的教书生涯后就变得如此悲观?随后廖透露的内情让沈无语:近两年的中考,云洲中学很大一部分学生选择放弃,拿个初中毕业证就出去打工了;最终上高中或者师范技校的学生不是很多。沈想起来了,近五年来樱桃原只有两个人读过高中,更多的人早已在外面的工地、车间、工厂、店铺里消耗青春年华,挣取微薄的工钱。
此时沈站在公园的门口,看着开心的游客和光艳的城市,两眼不时地寻觅着那位身份特殊的陌生同道,心里却总是禁不住想起家乡的另一面。为什么那么多人不好好读书?为什么新一代农民离现代文明仍然如此遥远?为什么祖祖辈辈持续传承着繁琐沉重的人情锁链?为什么总有来自官府、宗族的强人欺凌着同样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邻里乡亲?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为什么家乡世世代代上演着荒凉贫穷苦难堕落?这些令人悲伤的现实,背后的基因是什么?解开这些苦难枷锁的钥匙在哪里?光环笼罩的宗坤,从这片土地走出的骄子,你看到了层层掩饰下的累累疮痍吗?你有什么样的感受和想法?
沈正朝着外面的街道及际河岸边张望,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随即有人问:“你是沈鸣洲吗?”沈扭头一看,有个方脸黑皮肤的年轻人正朝自己微笑。
两人互报姓名,原来他就是宗坤。沈握着宗坤肥厚的手掌,热情地打着招呼,一边迅速打量着他。宗坤个子不高,相当壮实,大脑袋短头发粗眉毛厚嘴唇;很普通的花格衬衣灰色西裤,皮鞋不亮光,也不太干净。沈觉得他跟祖哥有点像,而且比祖哥朴素——不止是朴素,简直是土气;或者,浑然一个年轻农民工!
沈掩饰着内心的失望,相互认识后邀请宗坤一起进公园。宗坤本来想请沈去他的单身宿舍,说是离这儿不远,见沈买了票只好改变安排。两人验票后进入公园,眼前赫然立起一座假山,挡住了视线。假山旁边是一个小卖铺,正向游客卖东西。宗坤当即赶到小卖铺,买来两瓶矿泉水、两瓶啤酒和一大包花生,并打开一瓶矿泉水递给沈。之后两人绕过假山,前面是一个不算小的池塘。有人在池塘里划着小船,有人在水边拍照。
沈和宗坤漫步在池塘边上,各自说着近况。因为宗坤老家流樱县的方言跟这边差异很大,两人说起了普通话,沈感觉表达和交流上比说家乡话便利通畅多了。因为心情迫切,沈主动说到孖局,说到自己的工作经历;还有这次回家的见闻,说了很多。而宗坤拎着东西跟在旁边,话很少。两人越过池塘,穿过一片花草地,沈才得知前些天宗坤随孙县长去了孖局一趟,昨天刚回来,当然是为“韩家湾水电站”的事。在那边主要由董翼申副局长陪同,察看了孖局基地和几个主要工地,自然包括朋江工地。孖局那边基本打消了疑虑,同意投资入股县里的水电站。
前面是一个小园林,里头没人,十分僻静。走进去才发现长着许多不知名的花树,角落里还有一个石桌和两个平顶石凳子。沈提议在这里坐坐,宗坤自然赞成,顺手把东西放在石桌上。两人各占着一个石凳,坐姿放纵,完全不讲客套和规矩。沈想提的问题很多,稍微整理了一下思绪,盯着宗坤问:“你觉得孖局怎么样?”
宗坤略加思考,谨慎地说:“从外表看还行……实力比较强,领导层也比较有市场意识和危机意识。不利的地方也有不少,退休职工多,负担比较重;资产负债率也比较高——国企都有这些问题……”
沈插话说:“内部有很多问题,比如脑体倒挂、裙带关系,还有腐败——我看哪一个都挺严重的!”沈想起在广坳、福永工地的同事,四处流浪难以成家,收入却低得说不出口,其中的奖金还被欠了好几个月,不禁感叹起来:“里头的职工有多困难你知道吗?我敢说,只要给职工发放各工程所在地的平均工资,孖局就得倒闭!说什么‘实力比较强’,实际上就是半死不活地耗着,把好多人一辈子拖死在那里!”说到这里,沈越发觉得何盛业、陈安甫走对了。
没想到宗坤微笑着说:“你说的很对,不过我也没说错。作为个人当然很不合算,但对于孖局这个单位来说,在市场上还是很有竞争力的。这里涉及到个人和群体组织的问题,这两个主体大不一样,很多时候直接冲突……”
“‘组织’是什么东西?凭什么要求个人权益为它让道牺牲?这方面的祸害还不够吗?”沈对官面上的字眼十分反感,而且越来越怀疑宗坤的真才实学,因此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抛出一连串的质疑。宗坤愣了一下,似乎很快明白沈的心情,语气诚恳地说:“我们先不做道德审判,只说事实。各类组织机构,说白了都是野兽,大大小小、千奇百怪的野兽,古今中外都是这样。这些野兽有力量,有生命,也有它们遵循的规律。人离不开这些野兽,可以利用它们,同时被它们伤害,关键是怎样找到一个平衡点,做到利益最大祸害最小……”
“最高的组织机构——党国,应该是中国最大的野兽吧?”沈虽然对宗坤的“野兽说”感到新奇,但还是禁不住以一种嘲讽的口气发难——因为,听老童说,宗坤是党员。不过宗坤没有犯难,坦然地承认:“没错,确实数它最有力量。一个国家,不论代表哪个群体的利益,作为一个组织本身它是有私利有生命的,这种生命的存续方式跟个人的人生很不一样;但在根源上、本质上可以说又是一致的。具体一点说,国家的形态一定是由国民决定的。国家的表现也跟人的行为相似,比如,它可以给某个群体带来很多的福利,又可以把另一部分人往死里整。就是同一个人也往往是既受益又受害。总之,国家这头野兽,为善作恶的本事都很大……”
最后一句话让沈不觉受到触动。沈想起韩老师的不幸遭遇,想起他生前噩梦般不愿提及的文革,进而又想到当前社会的种种不公,之后把这些想法全说给宗坤听。没想到宗坤知道韩老师,也清楚他的经历遭遇——这些都是从叶尚荣那儿听到的。让沈惊讶的是,宗坤虽然为韩老师感到可惜并给与同情,却不认为这个国家和文化传统有多大罪孽;竟然坚持说国家力量和文化传统是表里关系,二者的强盛是民族之福,必须摆在民众权利和国内法制之上!
沈听得十分不爽,质问他如何看待“国家力量”和“文化传统”“强盛”到外恭内倨杀人如麻。宗坤见沈面带愠怒语带讥讽,意识到自己说得有点过头,赶紧咧开嘴笑着解释:当今世界的格局说到底是国家之间的角力,而非个人的竞争,这是不用争辩的事实。国家力量的背后是文化传统,文化传统的秉承及发扬光大有赖于一个或多个国家的强盛,因此承认国家力量的优先地位本质上是维护文化传统。沈反驳说,国家的法制治理才是确保个体尊严和社会稳定的唯一正途,这样的国家才有真正的实力和生命力。并且对于个人来说,生命安全和身心自由才是真正的“祖国”——宗坤你作为出国留学的高材生,怎么不明白这种常识?
沈鸣洲的这些理念主要来自财荣,后来受到周音航的影响后更加坚定。与财荣不同的是沈更倾向于精英政治。此时面对宗坤的顽固,沈激动得蹲在石凳上,拍着石桌跟他较劲。宗坤下意识地身子后仰,一副几句话说不清楚的架势,委屈地说:“我不是不明白,不是说文化传统没缺陷,也不是不要法制;这些东西都是要改进的,只不过是要慢慢来,一步一步改进,好让它们扎根——千万不要指望一蹴而就!我去过西部好多地方,包括你们单位的发祥地汤桂;那边的贫穷落后,真是没法说。你要是有机会去走走,想法肯定会有变化。”接着宗坤进一步解释说,文化传统有如自然生态,是“大生命”;而个人或者小群体,无论多么优秀,都只能是“小生命”。有时候“小生命”被“大生命”践踏残害;但只要“大生命”确保无虞,那么在某个时段又可以生育出同样优秀、甚至更优秀的“小生命”。这里体现着无法解释的残酷,但这是事实,必须接受。对于个体来说,可以不爱国,但必须爱自己的文化传统,因为,这是灵魂的归宿……
宗坤正说得高兴,沈早已怒火中烧,拍着石桌嚷起来:“我们的传统文化是孔儒,君臣父子那一套,还不够吓人?每一个人都有权力求生存谋发展,‘大生命’的合法性在哪里?谁能代表‘大生命’……”沈正吼得痛快,忽然发现宗坤朝自己使眼色,这才注意到园子里进来好几个游客,好奇地朝这边看着。沈只好郁闷地退回来,坐到石凳上;不过嘴里仍然不肯闲着:“那你说说,怎么样‘一步一步’改进文化传统?怎么样驾驮国家这头最大的野兽?”
宗坤回头看了一眼,赶紧站起来收拾石桌上的东西,一边仓促地回答说:“我承认现在还没有法制秩序,大小野兽很多,普通人没能力保护自己。现在最需要的是让普通民众参与改革,放手让他们成立组织,成立高效、有力量的各种组织,增强自我保护能力,好跟别的野兽抗衡。这种抗衡必须遵守法律底线……”沈见又有几个人凑过来围观,于是和宗坤一起从另一个门离开园子,前往后面的游乐场。

跟前些年比,游乐场增加了转马、射击、碰碰车、丛林鼠项目,相当气派,只是玩的人不多。沈和宗坤溜达着穿过游乐场,前往后面的金鸡台。沈的心情不好,很少说话。一个留过洋的博士,竟然是这种见识,十有八九要变成财荣所说的“官怪”!只有后面他说的让民众成立组织,跟周音航的想法比较接近。可人家周音航是到社会上身体力行,而宗坤呆在政府衙门里,二者相比高下立辨。沈越发庆幸自己结交了财荣、周音航那样的好朋友;而旁边这个名声在外的“高级人才”,跟他的外貌倒是匹配——简直比广坳的何成根和谭狗头还具农民神韵!沈甚至觉得,他咧开嘴笑的时候露出白色牙齿的神态,跟黑猩猩毫无二致!
宗坤自然感觉到了沈的不满,一路上不时地跟沈搭话。为回应沈刚进公园时提到的家乡见闻,宗坤主动说起际县要依靠科技改变面貌,为此设立了“研发中心”,这个中心的定位是“辐射周边地区”。省城还有个“国家级研发中心”。沈随口问这两个“研发中心”占地多大,宗坤笑称都可以住进去“十万人以上”。之后宗坤还谈到孖局几个领导的印象,断言钱兴智副局长为人比较厚道,办事也实在。说到这里,宗坤居然主动提出由他出面跟钱副局长联系推荐沈,今后沈有什么事找钱副局长要方便得多。
沈不觉有点感动,觉得宗坤这人的品行和人性还是值得信赖的。毕竟每个人都生活在现实之中,过于纠缠理念理想并不合适。沈又一次回想这些天在村里的经历见闻,想起祠堂、麻将、人情、选举、洋楼宫、林云公路、良种茶树,还有夏布生意——对对,姐夫被罚五百块钱依据何在?想到这里沈气不过,把姐夫受罚一事原原本本告诉宗坤,问他能否帮忙解决。
宗坤觉得棘手,一边漫步一边分析说:“这事应该是侵权行为。如果走正规渠道讨说法,太不现实。我跟税务局长不熟,不过可以打个招呼……这件事只能试试看——你不要着急,等过几天,可能会有消息。”
两人越过游乐场,前面就是相当高峻的金鸡台。金鸡台是一座比较陡的小山,山顶上有个凉亭,站在上面可以眺望全城。沈领着宗坤,沿着石板台阶往山上不紧不慢地攀登,一边聊着小时候的经历和感受。宗坤说,他的老家上龙岭也有一条小河,河水特别清澈,村里的小孩几乎每到热天都要扎到水里玩个痛快。虽然父母严厉禁止他游泳,可他还是偷偷地练就了好水性,在村里的同伴中游得最快。随后话题渐渐地又回到了国家体制和文化传统上,不过这回两个人的态度都缓和了很多。沈想了想,径直问宗坤:“你宣扬‘国家力量’,强调‘慢慢来’,其实不过是担心出乱子,对不对?”
“那当然!”宗坤供认不讳:“你仔细看看,从农村到城里,会玩权术、想做皇帝的人遍地都是。只有等到全国老百姓适应了法制,山大王鼓不起妖风,没法割据搞分裂,才能逐步实行民主的。”
沈摇摇头说:“你还是想当然地代表了老百姓的想法——你仔细了解去,平头百姓更关心自己的日子,不在意是不是大一统。真正念念不忘‘国家统一’或者‘姓资姓社’的人,实际上都是政治生意人。”沈突然觉得闲扯这种东西不可能有什么结果,转而谈起当下的种种现实。大的远的不说,就以宗坤协管的县级媒体为例:全国每个县都养着一家电视台、电台和一份小报,每家县媒的共同特点是必须为县官唱赞歌;社会上的收视率、订阅率几乎为零,但是必须用纳税人的血汗钱供养,另外还得供养县媒里各种有编制拿高薪的人员……之后沈盯着宗坤追问:“假如列举这个社会最严重的两个问题,你是什么看法?”
宗坤又一次咧开嘴,笑着说:“补充一句,我要给这两个问题排个顺序:垄断第一,腐败第二!”
沈突然语塞。不一会儿两人上到山顶的凉亭,里头没别的游客。沈站在凉亭里四处张望,忽然发觉这座城市不算很小。际河弯曲闪亮,正在施工的际河大桥上到处都是攒动的安全帽。南边的新城高楼多街道宽,很有新潮的气象。际河北边的老城区,高耸的金台教堂格外显眼。沈回头看看宗坤,无所顾忌地说:“别看我们走了那么多地方,其实比这个城市土气多了——把你我放到下面那些安全帽里头,谁更象是农民……”
“我是农民!”宗坤立即应声:“你穿草鞋挑大粪也是先生,我住别墅坐卫星照样是土鳖。”
沈没想到宗坤会这样嘲笑自己,反倒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之后宗坤打开那包花生,放到一个干净点的地方;又在旁边垫上几片枯树叶,招呼沈坐下来喝啤酒。两人相对而坐,各自拿着一瓶啤酒,吹着清凉的山风,一边喝一边闲聊,很有一种潇洒的感觉。
沈问及宗坤的待遇情况。宗坤并不隐瞒,坦承县政府答应给宗坤一套两居室的房子,就在“御后花园”里。宗坤没要,理由是自己一个单身,眼下也没有女朋友,没必要去挤占能容纳一个家庭的住房。至于收入,每个月也就一千出头。
沈听曹常青说,老童在指挥部的公积金每个月超过两千,工资奖金自然更为诱人。宗坤能回到老家,明摆着是做贡献。沈不觉有点感动,于是诚恳地跟宗坤说起老家的风俗人情,还有沉重的农民问题。对此宗坤深有感触,同样很烦没完没了的走亲串友,却有着其本人特有的乐观。按照他的观点,解决农民的根本性举措不外乎城市化、取消户籍歧视、落实权力平等之类;而且认定只要坚持此道,逐步减少乃至“消灭”农民,届时自然会“水到渠成”,所有的农民问题都将不成问题。
这跟财荣的“背弯之河”最终变成“彩虹”说法有多大差别?沈一直觉得,理论再完美,放到现实中总有失灵的领域,至少老家这片土地上艰难众生的真正出路就不是现有理论所能解决的。这些天沈常常思考老家落后穷困的根源,展望未来的图景,设法在一些理论中寻找依据,却总是陷入迷惘。此刻沈抬头望了望远方的楼群和山峦,若有所思地说:“我知道,早就有人高屋建瓴,指出农民属于旧的生产方式,本质是农耕文化的守候人;分散落后,缺乏组织,总体上任人宰割,因此逐步脱离农门是解救他们的唯一之道。可我怀疑的是,洗腿上田,天天名车豪宅夜总会,日子过得跟霓虹灯一样迷幻,那群人的本质就变了吗?还不如让他们都变成基督徒、每天祈祷唱赞美诗更有效果呢!”
宗坤听得饶有兴致,两眼盯着沈问:“那你说说,农民问题——不管是老家还是外地的,怎么样才算解决呢?”
沈想了想,谨慎地说:“农村人的素质和生存质量你是知道的。跟我们同龄的这辈人,读书多一点,他们的前途也许要比老农民好一些;但他们也是农民,时间长了就变得跟上辈人差不多——比如我哥哥,原先读过高中,在当时很稀有,经过多年种田种地,现在看报纸杂志都困难。我们的下一辈,大部分人初中毕业就出去打工;虽然认得几个字,但还是沦落到社会底层……”
宗坤听得很认真,眼光中似乎有一种虔诚。沈不觉激动起来,站起身在凉亭里来回踱步:“农民怎么样才能不被主流社会看成另类?最终需要提高自身的综合素质;可综合素质的最根本标准是什么?依我看,这些素质要求不是抽象的,跟我们两个活生生的人一样具体可感!放开来说,就是有朝一日这些农村里的男女老少讲卫生、守公德、懂法律;了解秦皇汉武、希腊神话、彼得大帝、玛雅文明;喜欢阅读诗经楚辞、屈宋李杜、莎士比亚、托尔斯泰、马克•吐温、泰戈尔、德莱塞的作品;能欣赏《潇湘水云》、《杏花天影》还有巴赫、莫扎特、贝多芬、肖邦的音乐;懂得高数、相对论、电子技术、基因工程、航天事业;愿意探讨哲学、教育、心理学、宗教信仰——最重要的是,他们讲诚信、有担当、爱惜生命、敬畏良知——只有这个时候,农民问题才真正得到了圆满的解决——你说对不对?”
沉默了一会,宗坤深深地点点头,继而长叹一口气说:“农村里的问题成堆,太难办了!什么时候彻底解决了农民问题,中国人就真正成一条龙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沈鸣洲尽量辞掉亲友的请吃,找时间躲在后排屋子里,断断续续地翻看韩老师的那几本书。期间雨禾奉老娘石香之命去一趟弱布,特意来邀沈。母亲一听,立即要沈给舅舅送去一篮子鸡蛋和一块腊肉——这是沈走亲戚的成果,家里收到好多鸡蛋。沈已经去过舅舅家,坚决不肯再次应命,惹得母亲很不高兴。
弱布是母亲和石香的娘家,在林坑北面,处在一个很小的山坳里,十分压抑。听舅舅说,沈的外公是个混蛋,既无能又不顾家,在母亲十岁时病死。而石香的父亲为人勤恳,而且是林坑那边有数的好劳力;可惜石香刚出生时父亲就被抓壮丁走了,一去杳无音信。总之,那一辈人之苦,令人不堪回首,不过石香比母亲乐观多了。
终于有一天晚上只有茧皮牛一个人来坐,沈感到清静多了。跟往年比起来,茧皮牛早回来好几天。父亲问起事情缘故,茧皮牛直骂那个东家“烟头”不是东西:“以前没给他做过事,只听别人说他小气、算计,我也没在意;今年总算见识了!”
据茧皮牛说,在“烟头”家里几天,每天早出晚归,比别人家的帮工多干很多活,却总是被“烟头”挑刺,说干得不好;吃的也不好,大热天一直没见水果、冰棍,尽管天天有人在旁边叫卖。等到结帐时,工钱又被扣了不少。问其原因,回答是部分水田角落里的禾苗没栽好,需要他“烟头”下田扶正。其它还有好多借口,比如,怪茧皮牛损坏了他家一些秧苗。茧皮牛据理力争,“烟头”又说那几块稻田的面积不对,没当初说的那么大……
茧皮牛感叹地说:“‘烟头’一家人,个个都在赚钱;新屋子盖了四层,十几间房,屋里组合家具三套;还有一张东风车跑运输——富得全窝冲少有还来抠我几个工钱,这不是扒叫化子的裤子吗?算起帐来细得让我都烦。后来我告诉他,十块钱以下的零头我不要了。那个老家伙笑得眼珠子都看不到——世界上还有这种人,我算开眼界了!”
父亲向前弓着身子说:“这叫‘爱财如命’,哪里都有这种人!‘烟头’这个绰号是怎么来的?还不就是他想抽烟又舍不得买烟,专门捡地上的烟头过瘾!”
沈躲回自己的房间,接着翻看韩老师的批注。经过这些天的快速阅读,沈基本上看完了这三本书。平时沈很少接触到少数民族文学,这次通过《少数民族文学大观》,沈发现了另一个优美的艺术世界。《格萨尔王》的宏大场面,纳瓦依的优美诗歌,沈觉得可与《西游记》和李杜的诗篇相辉映!不过在这部书里韩老师的批注不算多,书的首页空白处留下一段概况性的评语:

少数民族文化是汉族文化万花园以外的又一个花团锦簇的世界。文明植根于人类的种族,不同民族之间的文明有差异就有冲突。蔡文姬被掳于西域,王昭君屈嫁于漠北,都是不同文明之间冲突留下的阵痛;而这种阵痛烙在文明的结合部位,饰之以歌咏追怀,恒久弥新。

韩老师平时喜爱乐府诗,沈也很喜欢玩味。在这部《乐府诗集注》里,韩老师的批注较多。对于《陇头曲》和《吴歌》,韩老师极为欣赏。比如《吴歌》里有这样两首:

春风动春心,流目瞩山林;
山林多奇采,阳鸟吐清音。

秋风入窗里,罗帐起飘扬。
仰头看明月,寄情千里光。

韩老师批道:

此二首简短清新,未用典故而意境自远,千载之下犹可闻春山鸟鸣,犹可见皓月秋窗!通篇如乳婴笑脸,几无瑕疵,令人宝爱不能自已!

最让韩老师称道的是《木兰辞》、《孔雀东南飞》和《陌上桑》,每篇都有言简意赅的单独批语,另外还有一篇意犹未尽的文字:

文学作品是有生命的。只有经过深刻体验孕育出来的作品才真正蕴涵生机。沙砾变成珍珠需要河蚌痛苦的磨砺,一篇历经时间淘刷下来的作品必定浸透着歌哭无端的血泪!最好的作品一定唱出了大众心灵最深处的悲欢离合,暗合了时代与民众的脉搏!观《木兰辞》、《孔雀东南飞》、《陌上桑》三篇,纯熟流丽,浑然天成;读之如沐春风,静观花洲江水;思之如临空谷,欣揽疏影秋怀。远者如《诗三百》,“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之语,莫不如此。诗家只有以其最上乘之作,如《西洲曲》、《春江花月夜》及陶公归息田园之作,方能望其项背。
当今经济社会,文化人四处涌现,小说、诗歌、散文、电视电影铺天盖地,每年新出的作品浩如烟海,所谓作家、诗人层出不穷多如繁星;然观其荦荦大端,真正能历经时代流刷而愈洗愈丽者,十年未见一、二篇焉!文化名流中或许不乏关注民众疾苦的正直之士,可大多生活安逸优裕,遇事和顺圆通,与官方密切和谐,自身无不满之处;全不见针砭时弊、直指人心的批判情怀!如此之品性格调,纵有出众才情,亦流于旁门左道,终堕于平庸之列!

十年未见一二篇?时代确实浮躁,可至少还有海子的诗歌呀!看来,韩老师没能看到海子的作品。
比较起来,《中国神话故事》的批语最多,差不多每一篇短文后面都有一段感悟。如《精卫填海》,韩老师批道:

小小的身躯往来于遥远的西山和东海之间,以毫末之力反抗命运的不公——所谓“深仇大恨”于此得到了极好的诠释!幼儿于爱于恨常执一端,情到极处自然动人。人类的童年亦不例外。

韩老师常说,神话是民族文化的根,不同民族的秉性特点在其神话中即可窥见端倪。对于整个人类,神话系列中早已种下了价值取向和前途命运的基因。这次在首页的批语中,有一段文字让沈玩味良久:

幼儿纯真可爱,有了爱和关怀就心满意足。早期的人类社会,氏族成员地位大体平等,在严酷的生存环境里互助互爱,为每一个微小的、毫不起眼的收获而欢呼。后来人类知识代代积累,生产能力越来越强,私欲、贪婪、虚荣心、冷酷随之膨胀,作为个人的生存压力越来越多地来源于人类自身的竞争。现代人起早贪黑、机关算尽,猎取财富、权势、名声及所有自身以外的东西,生命、尊严退缩到用物质衡量的肉身满足。被贪欲肆虐的众多生灵,越来越难显现人性的美好。
或许,成年的痛苦是人类走向成熟所必须付出的代价。等到人类的经历多了,无数血的教训终究会让人类回归到真情和友爱——这将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回归,历尽磨难后的再生。阅尽天地山川和人事沧桑后的心静如水,应该是每一个灵魂的终极精神家园!

放下书,沈陷入深深的沉思。夜已深了,窗外听不到一点声音,唯有樟树的黑影若隐若现。在沈的印象里,韩老师的心气比较重,对很多事情看不惯;可在这些批注里,看到的分明是一位阅尽沧桑后的老人,在行将被岁月洪流卷走之际,用沉重之笔记下自己的反思。韩老师长年呆在小学和初中学校里,有着近四十年的教龄和声誉,退休后应该不存在过大的生存压力;他所说的现代人的困惑,似乎更适用于城里人。身在闭塞的农村里而能如此深刻地反思,显然更多地来源于内心的力量。财荣担心的民间文学含有毒素,在韩老师选取的典型和留下的批注中似乎并没有出现。
沈面对着批注,恍如面对着另一个韩老师。生命若果真有至上的尊严,那么周围这许许多多的农民,他们的尊严又在哪里?这些有史以来就在社会最底层承受着重压的群体,如今仍是天天赶早贪黑,在田里地里栽种水稻、红薯、茶叶、苎麻、花生和年年岁岁轮回不尽的瓜果蔬菜,在山坡上料理山茶林木,铲除蒺藜地蕨;年底则忙着盖房子、修农具,缴纳各种各样的税费,对付没完没了的人情往来,一直忙到七老八十还没完——只要有一口气在喘,所有的义务一件也无从豁免,一直匍匐到生命的尽头!
沈想起了《诗经》里的那篇《七月》。眼前的这些家乡父老,仍然传续着《七月》的薪火。现代化的大生产正在步步进逼乃至颠覆这片沉默了几千年的土地,农民不得不接受命运的剧变和未卜的前途。上层社会的同情、漠视、尊崇、贬斥,对于这个群体的实际生活,能有多大的影响?他们在自己卑微的家园里,天天从事着卑微的劳作,间或享受到卑微的欢乐。生命是有鸿沟的,尊严离不开生命的张扬和完美——韩老师应该要明白这一点!

沈鸣洲回孖局的日期越来越临近,父母开始为沈的远行做准备。这天下午姐夫来了一趟,带来了一个不错的消息:镇税务所处罚他的那五百块钱,已经要回来了!
听姐夫说,昨天镇税务所的人通知他去拿回那五百块钱,他还有点不敢相信。今天午后赶过去,果真取回了钱。税务所的人还十分客气,连连向姐夫道歉。听说这笔罚款已开了红票,如何消化由他们自己想办法。
姐夫连连夸奖小沈,说小沈的书没白念;以后应该多结识官场上的人,至少没坏处。父母也十分高兴。沈初听之下感到惊讶,仔细想来又感到一丝悲哀。
行礼很快就收拾得差不多了。有一件事让沈念念不忘,那就是去祭奠韩老师的新坟。第二天早饭刚过,沈不听父母的劝阻,用一个塑料袋装着冥钞,独自赶往挂日岭,寻找韩老师的孤坟。通往挂日岭之路有两个山坳可选:杀鬼冲和切口,其中后者路窄坡陡,鲜有人路过。沈本想走切口,犹豫了一番后还是选择杀鬼冲。
沿着长屏山下的小路疾行,一路绕过许多邻居,只跟扛着锄头的生财打了个照面,不多久就来到了杀鬼冲。雨后的阳光照进浓密的树林,偶尔泻落在山间的小路上,泛着点点金光。大山似乎仍然没有睡醒,几声清脆的鸟鸣声消失在幽深的群山里,恍如彩色童话飘进沉沉的梦境。
塑料袋里的冥钞有许多叠,每叠一百张,其中每张万亿元大额的冥钞五叠,共五百张。另有千元、万元到亿元、十亿、百亿不等的各一叠,算是韩老师的零花钱。当时买冥钞时沈没想到会有如此大数额的现代化纸钞;而且这些冥钞印刷得花花绿绿的,相当精美,挺象是现钞。韩老师生前缺钱,且不善持家;若灵魂不灭,本性难移,想必到另一个世界也很清苦。因此沈决定给韩老师多送冥钞,以便让他在冥界之路走得顺当。
走出杀鬼冲,前面就是满目苍翠的挂日岭。挂日岭仍是那样的高大威严,山顶上的金色阳光仍然激荡着无尽的遐想。沈根据韩老师儿媳的描述,没费多大劲便在挂日岭东边坡脚下的乱土堆里找到的这座新土坟。阳光被对面的山头挡住了,四周空无一人,远处偶尔传来村民微弱的吆喝声。
沈面对着韩老师的墓门,把冥钞铺在墓门前的红砖地上。墓门是一块很普通的青石板,竖排刻着“韩先生登道之墓”,一看便知是彭老先生所书。墓门两旁开着一株三角梅和许多不知名的花草,晶莹的露珠在花叶间闪动如眼神。周围的景致是如此的幽秘,千百年来有谁注意到这一方无名山水?童年的沈早早有一种走出山村的强烈愿望,如今这个愿望无疑是实现了。试想村里的父老乡亲过着单调的日子,天天为钱而愁,哪能对时时刻刻厮守的环境保持感觉?况且这些山水和树木,有哪一样能轻易兑换成一叠一叠的钞票?他们的眼光很少看到挂日岭以外的地方,难以意识到这一方山水的可贵可珍。外面的经济大潮无异于滔天洪水,无情地卷走最宝贵的资源,留下一些腐鱼烂虾,成就着某种不可冒犯的发展理论和某些命定贵人金灿灿的进身之阶!如今沈独自坐在草丛里,感到自己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奋斗了这么多年,得到了什么呢?
沈觉得,与小时候相比,除了更深一层地理解了家乡的山山水水,其余都谈不上真正的收获。对于大山和树木花草的感觉,沈一直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表达。这些天地山川的杰作,时时让沈感到有如天上变幻的云彩,至善至美却又来去无痕。上学后常与财荣谈起远眺群山和落日的奇幻,总是无比兴奋而又迷惑。有一天晚上沈独自在教室里开夜车,韩老师微笑着走进来,由此沈和这位鬓发已白的老师象朋友一样聊起来。沈谈理想,谈了很多想法。韩老师只管微笑着抽烟,基本不做评论。沈忽然想起“无限”的概念,坦率地告诉韩老师说,数学上的无限概念初看之下似乎能理解,可仔细思量之余又难以认同。
“嗯。你说说看。”韩老师虽然一直教语文,可这回似乎对数学也饶有兴趣。
于是沈尽情地说出了多年来琢磨不透的感受:“比如数字,一亿、十亿、百亿算大吧?可跟无限比起来,小得难以想象!某个数字的位数、指数甚至指数的指数可以长得从地球连到太阳、或是连到宇宙尽头,够巨型了吧?可在‘无限’面前,一下子就被打回到接近零的原形,真受不了!”
“这没什么呀,”韩老师兴致盎然:“你可以用‘无底洞’来想象‘无限’,再多再大的东西都可以往‘无底洞’里装!”
“看来我们只能生活在数字的低空里!”说到这里沈忽然想起了浩瀚的天幕,忙问韩老师:“你平时多次说‘无穷无尽的天空’,天空是不是真的无穷远无穷深,深得没有边际呢?”
“可能是吧。”韩老师十分开心。
“这怎么可能呢?”沈不觉激动起来:“往太空里一直走,永远都到不了边——这是什么样的世界?”
韩老师笑着反问:“如果宇宙有边界,那边界外面是什么?”
沈答不上来。这时韩老师兴致勃勃地说:“物理学有个‘相对论’,专门解释时空问题。我看过几次,没看懂。你说的这些问题,我也喜欢琢磨。时空问题太深奥了,可能涉及到世界的本原。你不要光琢磨,以后多看书,多了解相关的知识,这样才容易弄明白。就是一生弄不明白也不要紧——不明白还可以自由自在地想象嘛!就怕什么都明白一点,到那时候你对身边的事情恐怕就没什么感觉了。比如我教语文,教了几十年,中国文学这一块,能让我肯花时间去品味的作品,已经越来越少了。到现在好象只有一些古籍、经典和民间的东西能吸引我。你和财荣比我幸运,思想从小没那么多的约束。世界上还有很多你们没看到的好东西——在这一点上我特别羡慕你们!”
如今这一切都烟消云散,韩老师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一个从来都没有人回来的世界!韩老师一生与这一方山水相伴,遥想他的童年,内心最深的感触,应该与自己有许许多多相通的脉络!
鸟鸣声在空旷的上空余音袅袅。山风轻轻掠过,不知止于何方。沈回过神来,拿出打火机,点火之前再次把这些冥钞察看一遍。每张冥钞正面赫然供着阎罗王的威严头像,两旁印着“冥界金币”、“万国通行”字样,隶书字体;每个字都收放自如遒劲有力,如八条苍龙远上冥空,令人肃然涌起敬畏之意。沈被灌输唯物论多年,如今和财荣一样重新回到了世代相因的传统中。在沉默如小草的传统面前,任何热血沸腾的棒杀和冷静深刻的批判都有如野火烧山、狂风入林,丝毫不能改变春夏秋冬的生命轮回!
沈沉思片刻,终于给冥钞点上火。火苗很快舔满冥钞的全身,高高地探起头,纵情欢笑。千千万万亿圆很快蒸发在无法参透的冥冥时空之中。沈站起身,看着火苗渐渐熄灭,默默地对着韩老师的墓门深深地鞠躬三次;然后转身往回走,沿着一条小路走向挂日岭对面的长屏山。
沈不想虚辞赞誉任何人,韩老师自然不能例外。沈无从知晓韩老师与姜传声的恩怨是非,也不知姜的人品和才艺。纵然如财荣所言,姜的诗集和文章可视为无物;但他官居县委副书记的爵位,既是官员又是作家,交游广阔左右逢源,多少也算得上世俗中不错的成就。可韩老师呢?未见有作品发表,平生只是教书——拿什么来体现自负的才学?难道仅仅是这些零散的批注吗?
不过,这些批注还是让沈看到了另一个韩老师。韩老师说,人类历经种种劫难,最终将成熟起来,回归真情和友爱——多么美好的人生图景!有什么理由不相信这一点呢?作为个人,若能及时醒悟,立即就能获得心灵的平静;可在这个恶浪滔天的欲海尘世中,能有几人真正信守着平静如水的心灵港湾?有此一点,韩老师即成为永远的老师!他的缺点已缩成了一个几何点,消失在沈的视野中;连同他那微弱的功业,消失在这个云海一般苍茫的世界里……
到处都是大树和茂盛的野草,如海的生机淹没了万物之灵。沈爬上长屏山的一个突出山峰。这里视野宽阔,远处群山连绵,如波如浪;近处田地隐现,似舟似帆。唯有对面的挂日岭挺起高大的身躯,挡住了一方风景。午日已步至中庭,阳光沾着湿润的山风遍洒万水千山。沈站在山顶上,仰望着高高耸立的挂日岭,不觉思绪飞扬。
啊山!神奇的山!祥和的山!仁慈的山!大地因为有了你,才有了变幻莫测的风景才有了细致入微的表情;天空因为有了你,才有了高峻威严的警示才有了恒常久远的沧桑;生命因为有了你,才有了层次群落的变迁才有了绵延不绝的故事!
这一片山水养育了祖祖辈辈多少人,如今同样又在沈的生命中张扬着缤纷的五彩!小时候每当夕阳西下,夏日的竹林旁,离樱桃井不远的水塘里,就会有大人吆喝着小孩洗澡,喧闹声和着知了声一阵一阵地四处飘荡。此时港田西南边的远山在斜照之下如仙境一般朦胧。小小的沈总是自个儿爬上那座神一样的山,在山顶上觉得头上的天好近好近,可惜火焰般的晚霞一步一步地退到了更远的天边。不一会月亮出现了,禾镰似的,就在离头顶很近的地方;远望家门前的那口水塘已缩成了一个小洼坑。村里隐隐地有了一些灯火。晚霞忽然不见了,村子也静了下来,远远地传来母亲的呼唤声。沈赶紧跑下山,沿着依稀可见的小山路飞快的跑下来,耳旁是呼呼的山风;一路上仍能模糊地听见夏虫唧唧,此起彼伏。
有时候趁着金色的朝阳在长屏山里玩,四处都是晶亮的水珠,裤脚早已湿透。山里有数不清的花草树木,还有一泓一泓的清泉;偶尔窜出野兔野鸡,有时还看到蛇拖着长长的身子无声地滑过。有时往东边走得远,山随人转,忽然看到山下冒出一个大水塘,四周看不到一个人影,也听不到一点声音。静谧守卫着每一个山口,山水寂寞得让人害怕。时近晌午,有时听到鸡鸣。爬到高坡上张望,山弯处露出一个村庄,有人影闪动。一颗虚晃的好奇心又一次落了地,带着几分说不清楚的失落。
后来长大一点了,终于鼓起勇气远道去爬挂日岭。虽然从未能够爬到山顶,可那次爬到了离山顶不远的山肩,极目远方空旷无边。北边很远很远的地方一片楼群依稀可见——那正是让沈向往无比的县城!沈常常痴痴地想,更远处肯定会有更大更美的地方;最远处远到天边,那里一定是仙人居住的世界!此时的沈多么希望能够走出去,走出群山的束缚,飞到自己梦寐以求的仙境!
后来沈终于走了好远好远的地方,见识过好大好大的城市,想象的心泉却渐渐地枯竭了。上大学时,面对着所有的山峦,激情总是被冷峻的思考压倒。教材上说得明明白白:山是地表褶皱、断裂造成的。随后到野外实习,虽然在遍布树木花草的山间穿行,却无法驱散褶皱、断裂的提示——山峦不论有多秀美,终究不过是大地的疙瘩!痛苦有如燃烧的火,一直煎熬着沈的内心。很长一段时间,沈远离了山,不愿意面对萦绕着童年梦想的乐园;因为科学总是那样冷酷、专制和无从躲避,骨子里无疑是无神论、唯物论在作祟。直到最近,沈的心灵才逐渐走出被禁锢的阴影,一点一点地得到了解脱……世上没有真正的无神论或唯物论者,那些叫嚣不信鬼神、只认“客观实在”的抬杠、狂妄之徒,请你们独自呆在深山里的古庙里过夜吧,那儿会为你给出清晰响亮的答案!
谁说山只是没有生命的地表突起?人是万物之灵,不也有“血肉之躯”与“臭皮囊”之说吗?没错,人体与别的动物似乎没多大差异,甚至还有人计算人体可以制成多少块肥皂和石膏因而极力贬低人的价值;可人的性灵犹如漫漫长夜中的极光,是宇宙觉醒的焦点,是物质和精神世界中美的极致——谁能否认这些活生生的事实呢? 而我们的山,年年岁岁信守着绿色和鲜花,千百万年来执着于一方水土和生命,滋养和接纳着古往今来无数的生灵,她的生命和神性比躯体更真实!
啊山,您那颗极亘古而又极年轻的心早已与山民息息相通,您的灵魂早已深深扎根于一代又一代的山里人!如今仰望着阳光照耀下的挂日岭,一股激情在沈的心中喷涌——不朽的挂日岭,您阅历了多少兴亡!您的胸中有多少故事!您脚下的每一抔土壤都有无声的生命在呐喊,我们每迈出一步都与您展开一次心灵震颤的交谈!世事纷繁如云如梦,您总是沉默以对。您的沉默里有智慧、有力量、有欣喜、有激情、有沉思——总之,有一切!外来的力量可以给您留下巨大的创伤,出露您的岩体,现出您的铮铮铁骨;甚至还可以把您夷为平地碎成齑粉,撒向荒凉的洼地;但伤口般的沟壑无论多么触目惊心也无损您的雄伟。每一颗历经磨难的尘土都把您的故事您的情怀带回大地,大地因而多有了一份丰富多有了一份深沉!
挂日岭,我和韩老师还有这一方子民,都因您而深深结缘!

沈鸣洲该回朋江工地了。这天早晨沈离开家里,行李还是那个带回来的手提包。父亲坚持帮着拎包送行,母亲也送出好远一段路。大黄狗兴奋地跑前跑后,跟着主人一起出门。这次不走云洲镇那条路,而是沿着长屏山脚向西,准备到两公里外的国道边拦车去县城。
一路跟村里的邻居打招呼。越过杀鬼冲,拐过一个小山坳,前面是一片稻田。沈一路劝母亲不要再送行,直到这时母亲才停下来,站在山口目送沈和父亲走远。黄狗仍然跟在前后左右。穿过稻田,绕过一个小山包,前面就是通往县城的国道了,在路边就可以拦车。就在这时沈发现迎面走来一个年轻人,头部和右手臂都缠着绷带。走近了沈才看出,来人竟是哑发子!
哑发子也认出了沈,嘴巴动了动,没说出话来。父亲跟哑发子打了个招呼,然后各走各的路。沈几次回过头来看哑发子,只见他形单影只的,背影越来越小。
在沈的印象中,哑发子相当健壮,气色很好;虽然口齿不清,但笑起来声音宏亮,多年来好象没得过病。按照村里人的说法,他算是一个好劳力。可这回看到的哑发子瘦得眼眶深陷,两眼无神;头发凌乱,衣服又皱又脏,象是绝望的逃犯!
沈告别父亲,上了客车。抬头回望家乡时,看到远处哑发子只剩下一个小黑点,慢慢地在蠕动着。
沈忽然想起当年上初一时的一篇作文。那次是周六下午,作文课上韩老师不给题目,写人描景状物抒情均可。构思中沈忽然想起儿时的伙伴“哑巴师傅”哑发子。哑发子比沈大不了多少,力气却比同龄人大许多;可惜他读书不行,一再留级。那时候经常有大个子学生欺负小个子同学;而且各个生产队的学生结成一伙,在上学或回家的路上拦截欺负路过的学生。沈虽然离家不远,却多次吓得绕很远的路回家,有时还爬到长屏山里逃回家。后来哑发子主动为沈保驾。平时若有糖块、甘蔗、西瓜、桃子、李子之类的零食,哑发子必定会拿出很大一部分给沈吃。沈上初中那年哑发子辍学了,在家干大人的活。想到这些,沈的思绪忽然如水流喷涌,提起笔来很快就写下了开头部分:

“天稿(草)!”
有人喊我。我回头一看,原来是“哑巴师傅”!
我的哑巴师傅正吃力地挑着一大担水,扁担在左、右肩膀上不停地轮换。身上还是那件旧土布衣服,破得露出了肘窝。脚下还是那双春夏秋冬不见变化的矮套鞋,“噗通噗通”地一步一响,晴天扬起灰尘雨天溅起泥泞。
哑巴师傅,你怎么这么命苦?我能说什么呢?你好好走吧!

中段回忆哑巴师傅的种种热心善良之举,特别还叙述了一天下午哑巴师傅带着沈去他家的甘蔗地里吃甘蔗的经历。那时候甘蔗能卖几个钱,村里人一般自己都舍不得吃。沈正吃得高兴的时候,哑巴师傅的父亲老哑子扛着锄头路过。看到满地的甘蔗叶子,老哑子问:“哑子,你砍下这么多给哪个吃?”
“给嘎(他)期(吃)。”哑巴师傅指着坐在甘蔗地里的小沈。
老哑子转过身看了小沈一眼,没说什么,默默地走了。沈拿着甘蔗,好半天也吃不下一口。
文章的末段沈借鉴了鲁迅《一件小事》里的笔法:

听说他经常受到几个哥哥的排挤,可偏又生性好强。大哥二哥干的重活他二话不说就顶上去,好几次累得吐血。可就是这样还被二哥和三哥指责“偷懒”、“耍奸”。只有父母能体谅他,爱护他。
哑巴师傅走远了。泪眼中,他的艰难跋涉的身影逐渐高大起来,直到迷糊了我的视线……

因为沈急着赶回家,所以这篇作文写得极为潦草,里头还有几个错别字。若在平时,肯定不及格;可这回韩老师丝毫不计较外在的毛病,极为欣赏字里行间流露出来的真情和朴实,给出了多年来未曾给过的高分:80分!
按照韩老师的标准,满分是不能给的,60分算是很不错的了,能上70分即属优秀之列。韩老师认为,真正优秀的作品是历经时间检验留传下来的,比如李白的《静夜思》、《望庐山瀑布》,杜甫的《望岳》、《登高》,还有《离骚》、《木兰辞》、《孔雀东南飞》之类,当属90分以上之列。
当然韩老师也指出了这篇文章的一些不足之处,还对最后一句作了改动:

泪眼中,他那负重前行的身影越来越小,终于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如今,韩老师已经作古,孤独地长眠在挂日岭下。随着客车的疾驰,哑巴师傅不见了,父亲和黄狗成了小黑点,挂日岭也越来越小。十分钟后,家乡的一切终于消失了。

返回目录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