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不得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读到过这么一句“人血不是胭脂”。

因为年轻,因为愚钝,记得这六个字不是因为震撼,只是觉得比喻特别,还有点好玩。“人血”和“胭脂”除了颜色都是红的,两者实在没有什么可比性。随着岁月和阅历,渐渐悟出这句话也许想说血腥和暴力不美,不是审美对象,是不可以拿来欣赏的。而当我从网上读到署名铁流的《一千个北大荒人的名字,一千条才华峥嵘的生命》时,我好象一下子明白了这句话的全部含义。

这份近千人的的名单全部有编号顺序。因为长,占了很多页码,读一遍要花很长时间。当我用电脑鼠标器从头到尾从上到下拉一遍时,忽然产生一种异样的感觉,一种浑身发冷的感觉。这多么象一个外科医生开刀时,那把手术刀轻轻地,慢慢地,从一个人的背后,从头顶天灵盖开始,一直划到脚底跟,血渗出来了,溅出来了,戴着大口罩的医生眼都没眨一下;看得见骨头、血管、筋脉、内脏了,医生依然不为所动,依然有条不紊……

作者铁流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去北京潘家园淘古搜旧时,发现了这份一千个北大荒右派受难者的名单。拥有者也许想把名单当古董卖,铁流势在必得这份名单不仅仅因为自己也是右派(当年共青团中央的三大右派之一),而是它具有的重大史料价值。几经交涉,铁流最终获得。

这是一份1958年中央国家机关25部5院5委5托1行1局和军委五总部等单位将右派送往北大荒850农场劳动改造的右派份子名单。

名单不知何人何时何地整理。许多人有职业,职称,级别,但无性别;有的有出生年份出生地点,多数没有;一般的只有寥寥几字,多也不过几行;已故者多有死亡原因,个别有名的还有简单介绍;有一些看不明白,如右四、右五、右六……不过,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一千人全是知识分子。

但不管文字多么短多么少,这份名单中的每一个号码,每一个名字都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们被打成右派后在北大荒度过的日子,大多是他们一生中的青春年华,黄金岁月。茫茫荒原,漫漫长夜,劳动,改造,饥饿,寒冷,疾病,死亡。一肚墨水无人识,满腔冤屈何处诉?名单中有铁流认识并赏识的名人如高汾(《大公报》名记者)、戴煌(著《九死一生——我的右派经历》)、殷毅(著《回首残阳已含山》)、吴永良(著《雨雪霏霏》)等,铁流提到这些为850留下文字的知识分子时感慨万千:“文如人,字似血,一文一字都在呼唤中国的民主自由。真是,北国风冷,陈尸未腐,呻吟仍在,铁钳锁喉,问神州大地,何处是春天?一千条生命,一千个花蕾,记录着历史的灾难。”

名人毕竟是少数,名单上大部分是不怎么有名的,或者说850使他们很难再有成名的可能。因版面有限,我先在不怎么有名的的名单中挑出几十个非正常死亡的,又在这几十人里筛选出三个死难瞑目的:

633郭冠军,1931年生于河北东鹿县,副科长20级。1960年12 月在850一分场听到自己摘帽子的消息,欣喜若狂,他和大家一一告别,还把有纪念意义的物品悉数拣出,送给伙伴们留念。当夜,他由于极度兴奋引发心力衰竭而死去。

716杨泰泉,1925年生于四川大竹县,三部科员,中尉,副连级。在云山畜牧场劳动,挨饿浮肿而死,从来不说话。

811赵应谦,1928年生于陕西紫阳,中央警卫师,中尉宣传助理员,离开850到东方红林业局工作。在全国恢复高考时,他在陕西的女儿高考分数优异,只因父亲是右派政审不合格而未被录取,接到女儿来信,他愧疚自缢而死亡。

这三人死在不同的时段:杨泰泉饿死在当右派时,特点是从来不说话:郭冠军死在摘去右派帽子的当夜,特点是极度兴奋;赵应谦已经逃过了难关,已经快要忘记自己是右派了,最后还是死在这顶帽檐下,他给我的震撼是“愧疚自缢而死”。

谁应该为这样的悲剧愧疚?亲手发动者没有愧疚,积极参与者没有愧疚,盲目卷入者没有愧疚,首当其害者倒愧疚起来,还连累女儿,最后自己结束生命。这可真是天地颠倒,是非混淆呵!

在记录者看来,850就是一个代号,不需要再作解释说明。我想,如果更多的人给予850更多的关注,有一天850也许会和作家杨显惠笔下的“夹边沟”一样出名,和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一样留在共产主义的辞典中。

说什么“过去的就让它过去”,说什么“悲剧不会再重演”,说什么“不提这些有利于安定团结”...那个年代的中国人都会说都会背的那句“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今天怎么都不说了?

1957年发生在中国大陆的“反右”运动已经整整五十年了。人们习惯于把若干年放在历史的长河中,然后说这只是短暂的一瞬。但,对于一代人来说,五十年无论如何不是一个可以忽视的时间长度。而对于北大荒850农场的这一千名右派来说,他们的内心深处会忘记吗!

作为个体的人,850那些右派苦难遭遇中的每一下饥饿引起的痉挛,每一晚恶梦过后的余悸,每一次审讯带来的恐惧,每一种歧视造成的折磨,都不应当被忽略,更不用说那些带体温的人血和鲜活的生命。

“人血不是胭脂”,此时此地我觉得我读懂了这六个字。

来源:澳洲网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