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姑是父亲的姐姐,父亲是三姑的弟弟。大概三岁左右,母亲反复向我解释着他们二人的关系。当然,除此之外,还有舅舅、叔叔、阿姨、婶婶……中国的孩子,从小就得学会梳理复杂的亲戚关系,稍有不慎,便极可能出错。然而,对于三姑,我就算想出错都很难。不为别的,光是臭豆腐、小花片、兰花豆、绿橄榄便足以刺激我对她的无比崇敬与热爱。正因为如此,能在假期去一次三姑家,竟成为我学习成绩进步的动力。三姑家在省会长沙,离我居住的小城有好几百公里,坐火车要五六个小时。这么长的时间,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显然难以承受。但是,想到马上就能与亲爱的三姑见面,马上就能品尝到那些所谓的美味佳肴,什么痛苦也都烟消云散了。

父亲一共七姊妹,不用说,三姑排行第三。大概是年龄相仿的缘故,排行第四的父亲与三姑从小关系就相当融洽。父亲虽说排行第四,但却是长子,因此倍受爷爷的宠爱。爷爷是家中唯一的且至高无上的权威,无论什么好吃的东西,首先得由他先享受完毕才可以分给大家。很自然的,第一个被分到的就是父亲了。父亲其实是一个自私的人,但对三姑,却绝少保留什么,分来的食物总是第一时间偷偷塞给了她。因此,父亲与三姑的感情自始至终都没有被时间、空间的距离割断、淡泊,相反,到了最后变得格外亲密与相互依恋。

我第一次见到三姑,大概只有三四岁。由于先天性扁桃体肿大,我必须手术摘除一半扁桃体。手术是在省会长沙湘雅医院进行的。那天,我躺在病床上,任由护士小姐将我推进手术室。或许是年龄太小的缘故,我还不懂得什么叫害怕。在麻醉药的作用下,我很快进入了梦乡。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当我再次睁开眼睛,三姑赫然站在了我的面前。虽然并不认识三姑,但直觉告诉我,眼前这位温婉、美丽的女性一定与自己有着某种千丝万缕的联系。果然,母亲见我醒来,高兴地向我介绍,这位就是三姑。听了母亲的介绍,我刚要张口招呼,却被三姑抢先制止,她用一口地道的长沙方言提醒道:“淼淼乖,你喉咙没有拆线,千万不要说话哦。”之前,我听得最多的是母亲的宝庆方言,尖锐、生硬、干涩。如今,第一次听到三姑软绵绵的长沙方言,不由得感到一丝新鲜与温暖。我礼貌地向三姑点了点头,三姑开心地笑了,抚摸着我的头对母亲说:“到底是咱刘家的孩子,真听话!”

住院的日子始终是无聊的。三姑尽管工作繁忙,但只要一有空便赶来医院探望。渐渐地,与三姑熟悉了,我也知道了一些她家里的基本情况。原来她有一个大我四岁的女儿,名叫恒子,正在念小学。姑妈说,等她放了假,一定带来见我。其实,对于这位从未谋面的表姐,我并不太在意,相反,如果哪天三姑没有来医院,才真正让人感到好象失去了什么。每次,三姑的来到总会带给人一份意外的惊喜——不是一本小人书,便是一小袋乌梅或橄榄,要不就是一件小小的玩具。其时,母亲是幼儿园的园长,幼儿园的玩具总是在第一时间被我抢到手,但省会毕竟是省会,许多玩具,并不是小城幼儿园能轻易拥有的。譬如那台半自动风扇,巴掌大小,拧紧发条后,便能吹出习习凉风–就算这样一个简单的玩具,在当时看来,也无异于珍品。

出院后,我随母亲回到了小城。临上火车,三姑来送我,抱着我亲了又亲,很是依依不舍。结果,最后我哭成了泪人。是的,对于一个只有三四岁的孩子来说,离别该是件多么伤心的事情呵。

不过,从此以后,与三姑的交往也就越来越多了。父亲出差,逢年过节,寒暑假期无一不成为我去三姑家的借口。而三姑对于我的到来,始终热情有加,有好吃的、好玩的、好穿的从不吝啬,当真把我看作她的亲身儿子。说实话,我是一个天生残疾的孩子,从小就不讨人喜欢。三姑的另眼相待,使我能够在母爱之外感受到一份别样的亲情,可以说,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然而,三姑却很少来小城。印象里,仅有的一次是我念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当时,和她一起来的还有表姐恒子。恒子是典型的都市女孩,与我这个乡村野小子相比,无论从长相、穿着、打扮还是精神气质来看,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因此,我并未太多搭理这位漂亮的表姐。相反,却整天缠着三姑,不是叫她替我买冰棍,就是叫她带我出去逛大街。每次,三姑总是笑呵呵地答应了,丝毫不见厌烦的模样。当然,三姑也有“郁闷”的时候。记得那时流行一首通俗歌曲,苏芮演唱的,名字叫《跟着感觉走》。其中,最关键的那句唱词,三姑怎么唱都唱不对–跟着感觉走,抓住梦的手,脚步越来越轻越来越快活。在这里,唱到“感觉”二字的时候,是一个滑音,也就是稍微带点停顿,但又不能太过于明显。三姑对此显然拿捏得不到位,总是很僵硬地停顿下来,然后模糊而又迅速地跳了过去。这样,别人听上去,就感觉比较滑稽可笑了。为此,身为音乐教师的母亲,特意花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手把手地对三姑进行专门的训练,然而,效果却并不尽人意,别的地方还好,到了“感觉”处,三姑就再也找不到感觉了。其实,三姑的声线还是不错的,干净、平稳、悦耳、亮丽,如果从小接受专业训练,说不定还真能成为第二个李谷一哩。好在没过多久,我们全家迁离了小城,来到距离长沙仅一个小时车程的工业城市株洲。株洲是世界有名的工业污染区,母亲其实并不乐意来此定居,然而,我和父亲都挺高兴,因为这意味着今后能有更多机会与三姑亲密接触了。

说到三姑的性格,大概可以算作行事毛躁,大大咧咧,心直口快一类,这样的性格正好与三姑父形成了互补。三姑父是省局某行政机关的公务员,性情温和,举止优雅,谈吐不俗,虽然官至正处级,却不见有丝毫的架子。尤其难得的是,他对三姑极为宠爱,几乎从不与之争吵什么——在外人看来,他们绝对可以算做一对模范夫妻了。或许是受三姑父的影响,脾气暴躁的父亲踏入中年后,也渐渐变得温顺起来,虽然偶尔也发发小脾气,但毕竟火药味不再那么浓了。可以说,三姑夫妇为我的父亲母亲做出了一个很好的榜样。其实,夫妻间哪会有什么深仇大恨呢?退一步,自然就海阔天空了。

1996年,因为企业机构改革,三姑光荣“内退”。其时,三姑才46岁,正当壮年。退休后的三姑,很是无聊,今天去这个亲戚家转转,明天去那个亲戚家串串。久而久之,便学会了砌“长城”。可是,三姑那种大大咧咧的性格,注定只会成为一个优秀的“炮手”。好在三姑心态极佳,将输赢看得很淡,无非就是几十块钱嘛,用得着耳红脸赤愤愤不平么?除了麻将,三姑还喜欢旅游,海南、云南、安徽甚至新马泰,都曾留下她那娇小的身影。每到一地,三姑必定拍照留念,照片上,三姑始终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几年过后,表姐结婚生了孩子,三姑升级做了外婆,照顾外孙也就成了她首要任务。好在大多数时候,外孙由幼儿园托管,三姑除了最初一年忙乱一点,之后又变得悠闲起来。也就在这个时候,父亲病倒了。父亲病倒后,三姑很是着急了一阵子,到处托关系替父亲打听有什么好的药物可以治疗,完了后再一口气将药品全部买下,结果每次来株洲看望父亲,三姑总是大包小包地提着,仿佛要将药店的药品全部搬来似的。事实上,父亲的病已经进入终末期,除了进行血液透析,其他任何药物都不管用。然而,三姑却倔强得很,始终坚持着自己的想法,她以为,只要不懈努力,就一定有痊愈的那一天。可是,父亲不仅不见好转,相反,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好几次三姑来医院看望父亲,父亲紧握住她的手,彼此都流出了哀伤的眼泪。

父亲的病具有家族遗传性,没过多久,担心的事到底还是发生了,三姑被查出患有与父亲同样的疾病–只不过由于种种原因,暂时没有发作。于是,各种保肾、护肾的药丸成了三姑竞相服用的对象。三姑吃药是很讲究品牌的,国产药物她瞧不上,只有标了“进口”二字的,才敢放心服用。三姑血压高,光是降血压的药就换了四五种品牌,最后,在父亲的推荐下,才选定一种美国产的“得高宁”长期服用。果然,服药之后,效果明显,血压一下子降了下来,并且,不容易反弹,三姑因此很是高兴,对父亲独到眼光赞不绝口。父亲久病多年,什么药好,什么药不好,心中还是有数的,能够帮姐姐选到最适合的药,看得出,他也相当得意。

不过,再怎么名牌,吃药总归还是有个限度的,毕竟,是药便有三分毒。仗着经济条件比普通人宽裕,三姑便有点拿药当饭吃的味道了。常常这种药还没吃完,就换了另一种药,要不就是几种药和在一起一口吞了下去。每次看见三姑从药瓶内倒出满满一手心药丸,我从内心里感到一丝恐怖,虽然打心眼里不赞成三姑的做法,但却又无力制止,三姑认准的事情,有时候就算是九头牛都拉不回。

父亲的病显然越来越严重了,面色枯黄,身体日渐消瘦,虽然呆在家里,什么都不用干,但依旧是一副永远睡不醒的样子,没了半点精神。也就在这个时候,三姑打来电话,告诉父亲她离婚了。几乎与此同时,表姐也与表姐夫签下了离婚协议。一夜之间,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就这样四分五裂。惊愕之余,我问母亲到底怎么回事。母亲的回答令我倍感震惊,原来三姑父有了新的女人。事实上,早在几年前,就有迹象表明三姑父对三姑的感情越来越淡泊。其实这也可以理解,三姑身体向来不好,而三姑父不仅身体健康,同时还身居要职,就算想不受外界的诱惑都很难。其实,面对这样的情况,三姑应该心平气和的与三姑父多交流,多沟通才是,毕竟,三十年的夫妻感情,哪是一朝一夕就能断绝得了的?然而,三姑却选择了最不明智的做法–上三姑父单位吵闹。男人最要紧的是什么?面子。既然面子没了,那就什么都能豁出去了。于是,一连三个月,三姑父一次家门都不回,他的这一做法不仅将三姑的心真正伤透,同时还打破了她暗藏在心底的最后一丝侥幸。无奈之下,三姑只好答应离婚。接完三姑的电话,父亲的心情更加沉重了,他一个劲地念叨着,三姐身体不好,一个人在家,没人照顾那怎么得了呀。是的,曾经儿孙绕膝,夫妻恩爱,天伦共享。如今却人去楼空,孑然一生,形影相吊,巨大的落差,三姑是否能够承受呢?我不知道,父亲也不知道。但是,我想,这个世界最大的悲伤莫过于心爱的人离去。无论怎样,三姑对三姑父的爱是真实的,激越的,乃至超出了生命最大承受力度。爱到极处便是恨。虽然寂寞的三姑屡次向亲戚们表达了对三姑父的恨意,但大家心里都清楚,这不过是三姑对爱的另一种表达方式。心中有爱便有恨,这句话是我从某部武侠小说里看到的,用来形容三姑,的确再贴切不过。

悲剧地降临总是那样突然。再次接到三姑的电话,三姑已经躺进了医院。原来正月初八的早上,三姑一不小心滑到在地,再也未能爬起,直到表姐下班回家才匆忙将之送到了医院。三姑的病终于开始发作了,屈指一算,三姑虽然比父亲大了一岁多,但却晚发病近五年,也算是比较幸运了。可是,父亲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这个现实,虽然口里没有说,但看得出,他的心里很不好受。父亲对三姑的感情,在某些时候甚至超过了母亲,这一点,就算三姑自己,也不得不承认。但反过来,三姑对这个弟弟的疼爱也远胜于对其他弟弟。感情就是这样的,只有在无私给予,真情扶持的基础上才可能更加长久、更加深厚。

2004年2月15日,也就是西方情人节的第二天,父亲安详地离开了人世。在与疾病斗争了近五年的时间,他到底还是妥协了。大概是父亲的去世刺激了三姑的某根神经,为了避免日后遭遇同样的下场,三姑毅然决定换肾。可是,就算换了肾,仍有可能出现排斥反应,以及一些不可预料的并发症。虽然亲戚们极力阻止三姑的贸然行动,但三姑显然心意已决,而表姐除了一味听从三姑的话之外,同样想不出任何解决问题的实质性办法。三姑和表姐都没有意识到她们已经踏上了一条不归之路。

2004年6月3日,三姑被推进了手术室。十几个小时后,手术完毕,一切生理指标均显示正常。等到清醒过来,三姑居然能象正常人一样进食。当表姐将这一喜讯通过网络告诉我后,我不由得暗自庆幸三姑终于逃出了鬼门关。所有人都沉浸在胜利的喜悦当中,丝毫没有意识到危险的临近。果然,没过两天,三姑出现了严重的排斥反应,大量的抗排斥药物用在她身上,竟不见有半点效果。最后,又是进口药延缓了三姑的生命。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紧接着,三姑被查出肠道出现糜烂现象,只能依靠鼻饲来保证营养的吸收。尤其不妙的是,新换的肾居然开始出现坏死迹象。所有的一切,无不表明,三姑极可能在劫难逃。

怀着见三姑最后一面的心情,我于7月的某日赶到了长沙。7月的长沙,骄阳似火,当我满头大汗地推开特护病房的大门,情况竟比想象中的还要糟糕许多倍,但见三姑全身插满了各种塑料管,面色蜡黄,目光呆滞,骨瘦如柴。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难道就是曾经美丽温婉、和蔼可亲的三姑吗?也就在那一瞬间,我忽然懂得了什么叫无助和绝望。或许病毒将她的脑神经也破坏得面目全非,面对我的轻声呼唤,她居然无动于衷,就好象一个陌生人站在她面前一般。她反复扭动着身体,不停地晃动大脑,试图想以此来减轻痛苦。我不忍心再看下去,偷偷地跑到病房外直抹眼泪。表姐告诉我,三姑父只来看望过一次,他其实也有他的难处,毕竟他已经有了一个新家,不可能再象以往那样,整天守侯在她的身旁。然而,三姑却不这么想,只要头脑稍一清醒,她第一个呼唤的便是三姑父的名字。三十年的真情,是不可能说放就能放的,然而,寂寞的三姑,无助的三姑,您最终的守望究竟得到了什么呢?

三姑走的那天,古老的长沙城下起了倾盆大雨,似乎老天爷都在为她流泪。她到底没能再见三姑父最后一面,所有的遗憾最后只能化作一缕轻烟随风飘散。再屈指一算,三姑距离父亲的去世,刚好五个月又三天。事实上,如果不换肾,三姑完全可以再活个五六年。可是,生命是有尊严的。苟延残喘五六年的代价是失去自由、快乐乃至个体的尊严,如果换肾成功,则与正常人一样,享受美好幸福的生活。两相权衡,三姑选择了后者,虽然最后的结果令人遗憾和悲伤,但我想,九泉之下的三姑一定不会后悔,毕竟,能够自由地呼吸与行走,自由地以个体的方式追求幸福确实太珍贵,确实值得最后一搏。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短短不到半年的时间,一对最亲爱的姐弟双双而去,是巧合?是缘分?抑或其他?我不知道,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宿命使然。

来源:作者微信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