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阳光4第四章 喊一声鲜花无数

第005节(总第037节)

你倚宝剑为权杖,选择花繁锦簇的那条路。有人献出羔羊,有人献出自己。我路过宝地,既是新生又是死亡。用沉睡躲过黑暗,用熬药的火治病。在黑夜里听懂你的眼神,在梦中收获成片的光亮。

尽管白总严令停工,在侯五常的精心安排下,碎煤机室的施工仍在不声不响地开展。这天下午,侯正在工地巡视,腰间的手机忽然响起——是徐柄政打来的。
“啊啊,徐经理,有什么事吗?”侯不觉满脸笑容。
“你马上来顾老板的办公室一趟!”徐的语气很急切,没有多余的话。
侯的笑容立刻凝固了:“您在哪里?”
“我就在顾老板这里!”徐有点不耐烦。
侯大吃一惊,一路小跑着赶往电厂办公楼。老远就看到徐经理的那辆浅绿色越野车威风凛凛地停在办公楼的前面。侯匆匆地跟坐在车里的林世英打个招呼,大步跨进办公楼,直奔三楼顾老板的办公室。小心翼翼地敲开房门,侯一眼就看到顾老板和徐柄政相对而坐,聊得十分投机。顾老板朝侯点点头,侯赶紧坐在徐的下手边。
侯的到来并未中断顾、徐二人的话题。侯略听了一会,很快明白顾老板说的是福永县新任主要领导正在酝酿实施的新战略:以新规划的“福江工业城”为依托,决心以工业为纲、纲举目张,带动商贸、物流、服务、科技等行业腾飞。县领导反复强调工业的极端重要性,举出各种实例证明“无工不稳无工不富”,正式提出“工业兴县”的发展战略。县领导还痛批福永本地的“小吃文化”,批判福永人吃得个个目光短浅不思进取毫无出息,因此需要“壮士断腕”、“脱胎换骨”,“彻底告别小打小闹”。与此对应的是,福江工业城的规划占地达到了吓人的五百平方公里,占全县土地面积的三分之一强——就是紧靠福江南岸的起步区还有五十平方公里呢!因为规模太大,起步区也只好分期建设,一期工程约十平方公里,光是征地拆迁及初期建设就需要好几个亿。大家不知道钱从哪儿出,因为去年全县的财政收入才一个亿。可是县领导雄心不减,下决心要把福永变成“投资洼地”;还在一次“统一思想”的常委会扩大会议上鼓劲说,“有钱才是硬道理”;等到福永的工业发展起来,就可以争取城区升级——力争三年升县级市、八年升地级市……依领导当时的口气,恨不得马上大干起来……
徐忍不住插话说:“我看到‘临江仙’挂出停业的告示了,好象是要迁到福江北岸去……”
“是呀,这还算是好的!”顾老板感慨说:“多少小吃店都被拆掉了!还有那个狗王罗桂田,他那个新狗场刚刚扩建完工,就接到政府通知,要求迁到三十公里外的一个山窝里去。”就是新建的实验中学,眼看就要投入使用了,竟然也被县领导蛮横地改变用途,成了新工业区管委会气派的办公大院!
侯五常听过这个消息。至于罗桂田的狗场,前几天听罗富昌说,罗狗王一气之下干脆离家出走,迁到南边那个簧林县;没想到受到优待,居然被安排在雾湖风景区的附近,圈了一大块土地养狗……
徐柄政略加沉思,忽然发现旁边侯五常象听故事一样,睁着大眼直出神,忍不住打断顾老板的话,回过头来提醒侯说:“你仔细听好来,不是有活干了,是要抽走资金,影响福永电厂的建设!”
侯一下子惊醒过来,连连点头:“对对对!还是徐经理看得远,考虑周到……”
“不是徐经理看得远,县领导就这么说了!”顾老板瞅了侯一眼,接着告诉徐,县领导强调“工业兴县”的工程要自筹资金,不许动用财政一分钱。
侯笑着说:“顾老板说的‘县领导’一定是金开元书记——新官上任三把火嘛!”
顾老板不客气地说:“这一点跟你的风格一样!”停了一下,顾要求徐柄政在保证工程质量的前提下加快施工进度,届时顾老板将每月按工程进展情况拨付进度款,这样福源公司能早日拿到该拿的钱,免得拖久了夜长梦多。
徐对顾老板的关照深表感谢。临别时顾老板忽然沉着脸对侯说:“前几天你们又跟白总叫板,是不是?我告诉你,钱的事我尽量照顾你们,工程质量上绝对不会站在你们一边——闹大了换你也不会换白总!”
徐呵斥了侯几句,赶紧向顾老板道歉。出来后徐发现王依媚先往书记楼去了,便坐上车赶往书记楼。侯独自回施工现场。
侯沿着厂区公路走到2号转运站侧边时,遇上孟喜归开着东风车送来几根很粗的钢管,魏义廉正指挥两个民工卸车。厂区公路已被拦腰开膛,一条深槽赫然把整条路贯穿。
这条厂区公路老是积水,确实应该整修了。靠近工地的一侧虽然地势高一些,却无从排水,平时一下雨便是满地积水,淹泡厂区公路,给施工和交通带来很大的麻烦。此刻侯叉着腰满意地审视着,很快看出处理方案是横穿公路埋设排水管道,将积水引到公路另一侧的排水沟里——不失为解决这个老大难问题的简易方法。看到魏义廉指挥民工将钢管下到槽里时,侯忽然发现钢管太粗,大概有十公分的直径,而且要埋下去两根。侯皱着眉头问之于魏,果然是4吋管!侯不禁勃然大怒,吼叫着说:“排这么一点水也用这么粗的钢管——跟我的大腿一般粗!你们的脑子会不会算帐?照这样下去,我们还要不要吃饭?!”
魏解释说,用两根4吋管是沈鸣洲决定的。侯听完更加恼火:“他说什么你都听,要你干什么?”话一出口侯感到不妥,马上转过身吩咐孟喜归:“把钢管拉回去,换一根一吋管足够!”说完便气冲冲地走了。
魏感到很没劲,叫人把罗青松找来,让罗料理这事。罗得知原委后忿忿地说:“这有什么难办的?听领导的——沈鸣洲那个JIBA毛算个屌!”
之后罗雷厉风行,立即安排孟喜归回零午山换钢管,命令两个民工去水泥库抬来两包水泥和一些沙料;之后又把包工头王大内抓来,让他也派两个马仔过来帮忙。期间有两个穿着黄色工作服的人路过,直奔零午山。罗正咋呼得不行,本想盘问他们一番;可看到他们两个都背着工具箱,手里还拿着从未见过的工具,想想还是忍住了。
暂时没事的时候罗就拿王大内寻开心。这个王老板五短身材,腿脚似乎更短,肚子却挺得不小;特有意思的是天生一张娃娃脸,明明四十以上的人,乍一看象小孩,再一看似乎又跟实际年龄相称,总之介于似与不似之间。更让罗感到开心的是,王大内跟黄大贤一样操着当地口音,“王黄”不分“大太”颠倒,动不动就说自己“太累”、“那我就倒了”。大伙经常回应说“倒不了”,称他为“王太累”、“不倒瓷娃娃”,或者干脆就叫他“瓷娃娃”。这回瓷娃娃跟黄大贤一样不时地倒苦水,一边抹汗一边哀叹手下的几个人总是被安排打杂,天天被人呼来喝去,干得累死累活却不见产值。
这样的抱怨罗听得耳朵都起老茧了。看着孟喜归和民工一起把细长的钢管埋下去,还把一块小石子砸得冒火星,罗的心里有如一杯清凉的糖水下肚,又甜蜜又舒畅。不过这根钢管不是侯五常要求的一吋直径,而是被孟喜归偷偷地换成一吋半管,罗始终没看出来。

这次徐柄政突然赶来福永,王依媚开初是不肯作陪的,后来却改变了主意。在福源公司,媚姐的正式身份广为人知的是财务股长和经理助理;另外还有一个几乎被所有人忽略的头衔:公司团委书记。媚姐本人也一直没把这个“书记”当事,最近才发现了它的价值。前些天和徐柄政算是和好了,一次媚姐心血来潮,跟徐提起团委的工作。徐连连点头,还罕见地拍着胸脯代表党委表态“大力支持”;并提议同时让工会参与。
有点久没来福永了。媚姐迫不及待地赶到自己的房间,彻底收拾了一番;接着又和徐一起收拾好徐的房间。此时已是傍晚,快吃晚饭了,媚姐惦着月华——可怜的月华在零午山上吃别人的残羹冷炙,不知如今怎样了?想到这里媚姐等不及吃饭,带着送给月华的礼物赶往零午山。
刚走出书记楼,就跟侯五常打了个照面。侯脚步匆匆,显然是来汇报工作的。媚姐对具体的施工毫无兴趣,从来不过问——对侯本人也是如此。不过这一回不得不例外。媚姐正要开口,侯抢先换成笑脸问安:“媚姐您好!好久没见您了,您在哪里忙?我这边虽然偏僻简陋……”
“说哪里去了?都是公司的事,再忙也是应该的……”媚姐素来厌恶打官腔,话一出口立即感到不适,于是径直地说:“你平时怪我没帮这边的忙,这次我可以拿拿架子,用团委和工会的名义把这边的团员和青年组织起来,组织成一支生产突击队,帮你完成一次最重要、最紧迫的施工任务,你看怎么样?”
“好!好!”侯连声喝彩:“媚姐真是我们的贴心人,大家一定会踊跃支持的!”侯正愁人手不够呢!卸煤槽以及连接卸煤槽和1号转运站之间的地下输煤道,一直撂着顶部结构晒太阳——其实早已具备浇砼的条件,只是因为工作面狭长,需要好几十个人连续干两个台班;而任老板和黄大贤的队伍全拖在几个转运站上脱不开身,急得侯直跺脚。
媚姐长话短说:“说吧,什么时候有活干?”
“天天都有干不完的活!”侯应完一句又琢磨着说:“明天上午以媚姐的名义召集队伍,下午做一些准备,中班开始干,争取一个通宵抢完一个分项工程!”见媚姐没意见,侯忽然想到了什么,有点气怯地问:“媚姐需要我做什么吗?只要我能办到,绝对尽心尽力!”
媚姐不动声色:“我没什么要办的。干活的年轻人都是你的兄弟,到时候人家辛辛苦苦熬夜,你不要亏待人家!”
侯拍着胸脯表态:“媚姐放心,我侯某人最讲良心——不知道媚姐要求怎样犒劳这帮弟兄?”
王敏锐地观察到侯的眼神里掠过一丝惶恐,遂轻描淡写地说:“先干活,以后的事再说吧。”
“最好啦!最好啦!”侯陶醉得眯起双眼,正要再说几句,王依媚拎着手提包走了。
零午山上几乎找不出柳东时期的痕迹了。生活区乱糟糟的,另一半空地也堆满了钢板、型钢和制作好了的各种构件,放眼望去,一片狼藉。媚姐站在零午山正中,四望偶尔有人出没,没人跟她打招呼。已是薄暮时分,天色灰濛濛的。媚姐忽然觉得自己好象被流放在一个没有人烟的荒原,不禁打了一个冷颤,连喊了几声“月华”。
媚姐的喊声消失在空旷之中,只有山下的工地隐隐传来轰隆声。一种绝望的感觉陡然而起,尽管这种感觉很快又象风一样杳无踪迹,媚姐还是感到十分惊讶!正惶惑时,从对面那排工棚的远角窜出一条大白狗,细看正是月华!
月华飞快地扑进媚姐的怀抱,狺狺地撒欢不止。媚姐费了好一阵子才让月华安静下来,之后仔细地察看,发现月华的毛发很不干净;屁股上有一处毛被烧焦,前额还有一道伤痕。媚姐心疼得直掉眼泪,赶紧从手提包里掏出新买的狗粮,放在手心里让月华享用;另一只手捏着梳子给她梳理皮毛。月华难得跟主人一聚,十分柔顺配合。爱抚一番后,媚姐又拿出一条精致的项链挂在月华的脖子上,这样月华看起来更招人喜爱了。
媚姐自忖当初把月华委托给刁师傅,而刁负责工地食堂,难免把月华养成大众狗;不如把月华带回书记楼,托付给林晓音。想到这里媚姐领着月华往山下走。刚到下山路口,月华突然冲着对面上来的一个人“汪汪”地狂吠。媚姐拉住月华,朝来人看了一眼。谁知不看则已,一看竟然吓得媚姐汗毛直竖,好半天回不过神来!
来人约莫二十出头,小脸瘦得跟刀削一样,而且苍白得看不到一丝血色;两眼深陷,象两口枯井;走路也不稳当,一点精气神也没有,活象是在夜游……整个人病殃殃的,灵魂象是没有回窍、游离在这个世界之外!
媚姐愣了一会,等反应过来,尖叫一声往山下跑。月华从后面赶过来,跑到媚姐的前面,在灰暗的夜色中跳跃如一朵灯花。

侯五常急着找徐柄政,不仅仅是为了一般意义上的“汇报工作”。自从上个月在新都跟祖哥翻脸,似乎一直没有顺心的时候。妹妹到底没听自己的话,跟那个乡巴佬领了结婚证。尽管娇娥反复跟自己解释,侯还是气得到现在也没理她。说起来只怪自己家的人脑子糊涂,真是徒唤奈何!
工作上也是烦恼不断。昨天晚上孔川学磨磨蹭蹭地找到自己,带来一个噩耗:县质检中心传来消息,最近送去的几组混泥土试块不合格,而且主要指标差得不小!侯当时听得懵了,向孔追问详情,叫他分析自身原因。那头笨猪光知道发呆,气得侯把他臭骂了一通。此事虽是头一回发生,却不同于某个部位出现蜂窝狗洞;若是认真追究起来,后果之严重足可让侯在酷暑之中打寒战!侯思索了好久,决定暂时不动声色,暗中查找原因。谁知树欲静而风不止,今天傍晚丘国柱跟着自己的脚后跟进到“诸侯宫”,带来一个更吓人的消息:就是刚才,上面突然派来两个人,当场给零午山上制作好的钢构件做探伤检测,结论是多达三分之一的探测点不合格!丘询问那两个人的来历,开初他们不肯透露,后来问急了才说是受电厂委派。
这回侯没有发火。自从执掌福永工地以来,侯一直没怎么去查看零午山上钢构件的加工制作,因为完全相信丘的技术和管理能力,还有车间里那班职工的技术实力。两个坏消息接踵而来,侯再也坐不住了,顾不上吃饭时间便赶到书记楼找徐经理,跟媚姐应酬一番后快步来到徐的屋里。徐经理跟媚姐不一样,侯跟他见面不需要客套,直接把坏消息和盘端出。一口气汇报完后侯才发现徐的脸色不太好,原本稍长而发福的脸庞显出老相。不过此刻徐经理虎着长脸陷入沉思,半眯着的眼偶尔睁开便闪过一道威严的寒气——老大毕竟是老大,纵使病伤在身也是虎威犹存!
接下来是长时间的沉默。其实侯也知道,这儿用的水泥是电厂指定的国家免检品牌,砂石料的品质也是上好,只是没有自己的实验压力机而已。至于构件,所用钢材直接来自大钢厂,电焊设备及耗材都是来路正当的正品,车间焊工全部拥有正规的资格证书——尤其是丘师傅和潘小通,就是放到整个局里也应该能冒出来!如此高标准的配置竟然出现这样的问题,实在难以解释!
徐思索良久,决定静观其变,同时展开自身调查。工地实验室这边,可请老技工游仁富过来指导;构件制作的探查则需要借助外力——不久前朋江工地搞了个全国性的技术工人比武活动,借此机会局里跟一些专家建立了联系,外请专家的事就由徐亲自办理。
应对措施落实到这一步,侯顿时感到轻松了不少,正要告辞,徐却主动谈起了另一件事。原来这次举办技术比武活动后局里有了新举动,破例提供一批技术工人和技术人员的转正名额,其中分配给福源公司的名额有两个。公司这边,去年底的转正名额给了邝克昭;而目前等着转正的人足有上百人之多,其中大部分是家属,比如陈明东、王上游、老丁、孔川学、刘金义、柳道魁、陆社华、王亦龙、乖崽、吴守中一干人的老婆。不过这次局里明确要求把名额授予技术工人和工程技术临时工,而这方面排在前面的应该是牛孝姬和孟喜归。侯想起李喜阳也是老资历技术临时工,犹豫了一下还是不敢提出来。
这两个候选人,牛孝姬不好说,唯有孟喜归那个标准蛮夷又粗又黑;别看平时总是咧着嘴傻笑,摆弄各种机械却机灵得很。侯不知怎的总觉得那家伙不象表面那么老实,搞不好是孟获的徒子徒孙。侯又想起叶贤美,按说也符合局里的政策,只是年限远远不够……果然刚说出口被徐经理一句话否决。
此事暂时存疑。好事总是留在最后,临别时徐才透露一个绝好的消息:局里跟南甸理工合办的那个研究生班,侯居然还有机会挤末班车!
这样的好消息听起来象是天方夜谭,侯愣了好一会儿才相信这一事实——大概这就是世人常说的“否极泰来”吧!听徐说,本来这个研究生班早就定好了名单,谁知上星期那个满身土匪气的史城主动退出,公开扬言不屑于读这种研究生;还说了一通“靠真本事吃饭”、“不趟浑水”之类的话,惹得徐和朱时杰很生气。在这批学员里,史城小学都没读完,学历最低;这下好了,免得大家为他费心,高校那边也省了池壬教授的麻烦。
侯思量自己也只有一个初中毕业证,如何能高攀研究生之门……徐似乎早已看穿了侯的心思,主动点拨侯说,到党校弄一个大本文凭就行——而且,徐还亲自安排了戴越具体操办文凭之事!
侯喜得连连给徐打躬作揖,一边语无伦次地称谢:“还是老大英明果断……怜惜下属……”这时安阿姨和谭姐送来几盘小菜,接着媚姐也娇喘吁吁地赶回来。徐要留侯一起吃晚饭,侯说什么也不肯应承,千恩万谢了一番,美滋滋地走了。

把王依媚吓一跳的正是杜环清。在老皮的值班室里睡了一晚,承蒙老皮护理,体力恢复了不少,淋湿的衣服也被老皮用电吹风吹干了。刚领到的那笔奖金,也由老皮代为保管完璧归赵。早上起来时外面的大雨已经停了,小杜喝下老皮买来的一碗绿豆粥,便谢绝老皮的挽留,匆匆赶回福永这边。
小杜回到宿舍,孔川学没在,屋里空荡荡的。接着小杜到隔壁找沈鸣洲,可是沈也没在,准是下工地去了。此时的小杜虽然浑身乏力,很想躺下睡一觉,可内心总有一种被这个世界遗忘甚至是遗弃的感觉,十分十分恐慌,因此打起精神往山下的工地赶。在电厂门口与罗青松打了个照面,罗挂着一丝笑容瞅了瞅小杜,关切地问:“是不是刚从朋江工地赶回来?”
小杜点点头,罗却一言不发地回零午山了。小杜这才想起沈鸣洲曾经交代的:不能跟其他任何人透露去朋江的事。小杜顾不了这么多,径直进入电厂找沈。这片繁忙的工地虽然不是久留之地,但也是暂时的安身之所。小杜遇到了几个相识的工人,心里踏实了许多。最后小杜在碎煤机室找到了沈。这个工作面上亮着好几盏碘钨灯,白亮白亮的。张老大带着几个民工绑扎地梁和立柱的钢筋。沈陪着监理俞工驻足观看,而俞正在发脾气:
“叫你们不要动,你们自己也说暂停,这这这……怎么解释?你们公司就会来这一套!”
沈赶紧解释说:“我们确实停了一阵,一直等到顾老板来了才动工的——你们当初就是这么说的。”
俞回想了一阵,才发觉当初的本意被施工方曲解了。这时沈劝俞现实点,不要提太过分的要求,“许多事情都不是你我能决定的。”
俞默不出声。沈这才发现了小杜,仅仅两天的功夫,竟然快认不出小杜了!沈失声惊问:“你怎么啦?”
小杜拍拍胸脯,强打起精神说:“没事的,我好得很,扛一包水泥都没问题……”
话音刚落,张老大粗声粗气地说:“我这里正好有不少活呢,你能不能帮忙搬几根钢筋来?”
沈一听张老大这种态度,尽管平时很看重这个本事大底气足的民工头,此时不禁也有点生气了,瞅着他不冷不热地回敬几句:“张老大,杜工可是公司给工资奖金的,你凭什么支使他?下一步是不是该使唤我了?”
张老大“嘿嘿”一笑,不再说话。俞工觉得呆下去没意思,先走了。沈见小杜气色非常不好,叫他回去歇歇,小杜却不肯独自回去。沈见是这样,便吩咐张老大几句,带着小杜一起回去。路上小杜大概说了几句朋江之行,许多具体的细节似乎想不起来了。本来这边也有一件对小杜不利的事情,沈一直没敢直接说出来;后来听小杜说阿英不来了,沈便告诉小杜:就在昨天,侯五常给林晓音找了一个助手,这个助手是个年轻女孩子,叫罗蝶,是当地村里的。
小杜的感觉不是难过,而是自责:“是我耽误了林大姐这么多天!”回到宿舍,沈督促着小杜上床休息,之后才回到自己宿舍。刚要洗把脸,沙守良来找,叫沈立即到侯五常的“诸侯宫”去。沈不知有何急事,赶紧扔下毛巾去见侯。还没到门口就听到侯在说话:“你不用求我啦,找那些更有颗粒的人去嘛……”怪声怪调的。走到门口沈才看清是包工头王大内在屋里,这个矬子小老板正忙不迭地点头哈腰赔不是,怯怯地伺候着侯的神气活现。
沈的到场中断了这场欢喜剧。王老板赶紧退出,屋里的主角换成了侯和沈。沈未及说话,侯便一屁股坐在茶几后面的椅子里,笑脸瞬间换成了怒容,对着沈劈头盖脸地抛出一通训斥。沈有点懵了,听了好一阵才弄明白,原来侯在责怪自己包庇杜环清外出办私事,人不在工地却照旧拿工资奖金;称得上是“徇私舞弊”、“损公济私”,扰乱了管理,违反了制度,更败坏了风气!沈惴惴不安地听着,正要替小杜求情,侯似乎看穿了沈的心思,立即以不容置疑的口气宣布处罚决定:扣杜环清一个月奖金!之后,侯缓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地告诫沈说:
“本来你也该挨罚,看在你工作认真负责的份上,就不追究了。以后一定要对他严加管教;啊,作为中层骨干你应该作出表率才是!再这样下去,就叫他卷铺盖走人!”

“青年团员生产突击队”的大旗一竖起来,很快就招来了大队人马。几乎所有的适龄人员都被发动起来了。尽管王依媚在公司上下时常遭到异样的眼光,没想到关键时候竟有如此强大的号召力!
沈鸣洲自然成了其中的一员。因为事先已知道“突击队员”需要干重体力活,沈没让杜环清参加,可是小杜坚持要加入。沈劝阻不住,只好随他。出乎大家意料的是,骆时丁拒绝参加,也不解释原因,让侯五常非常不满。
虽然天色阴沉,“突击队”的行动还是于晚上六点如期开始。从零午山北坡上的拌和站一直到电厂里面的卸煤槽和地下输煤道,一路上都有年轻人抢着干活的身影。大家刚吃过晚饭,劲头自然很足。沈鸣洲和杜环清各拿一把铁铲赶到卸煤槽,只见约二百米长的工作面上亮着八盏碘钨灯,明亮得如同白昼。沿着工作面分布着十几个下料仓和两个相距百把米远的集料斗,任老板正督促着手下的工人给下料仓和集料斗作最后的加固。装满混凝土的翻斗车一辆一辆地开进来,分头爬上临时搭起的两个坡道,把浓黑的混凝土浆倒在两个集料斗里;守候在集料斗旁边的小伙子打开把手,让混凝土落入等候着的手推斗车里;专司斗车的年轻人轻快地推着斗车跑上工作面,将混凝土倒在下料仓旁边的铁皮上;早有手持铁铲的“突击队员”将混凝土铲进附近的几个下料仓。料仓下面也有不少人,主要是打振动的。卸煤槽这一段除了使用振动棒,还需要交替使用铁铲和钢筋废料,配合着把混凝土捣进横梁和部分边墙里。输煤道顶板的施工比较简单。
安阿姨和刁师傅也赶来送茶送水。监理俞工转了一个来回就走了。场面上人来人往,队伍十分壮观。沈和小杜拿着铁铲守着一个下料仓,旁边还站着穿戴整齐的戴怀新,大家有一下没一下地把混凝土铲进料仓。邢勇开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凑热闹,半干半玩。不一会王依媚也来到工地察看,脖子上挂着一台摄像机,引得不少人伸着脖子跟她搭话。这种场面跟当初广坳工地差不多,沈迫于压力不得不参与。唯一的亮色就是媚姐的出现——媚姐身穿桔色短上衣和蓝色裙子,简洁明艳,挺丰满挺漂亮的,而且笑容甜美如少女。工地男人成堆,平时弥漫着一种夏日暴晒般的烦躁;只有林晓音、叶贤美、坛姐她们调剂气场,因此觉得她们是难得的一股清泉。可是跟此时的媚姐比起来,那几位大姐小妹明显差了一个档次。
可惜好景不长,不一会徐柄政过来巡视,略看了看就带着媚姐走了。大家表面上继续嬉闹着干活,实际都有点泄气。天色越来越黑。沈这才发现大部分人抢着抓铁铲或是开翻斗车,推斗车、打振动的仍然是当初的那几个人。其中的原委其实都很清楚:抡铁铲不太累,而且不容易弄脏衣服;推斗车就要累多了;而钻到平台下面鼓捣混凝土最累最脏,没人愿意主动去替换他们。
沈粗略察看了一番,发现在下面打振动的是阿光牯、晏乐辉、潘小通、罗惠、老屈及车间的几名工人。后来小杜发现何小林也在下面,沈仔细一看,果然是他——怎么能让他打振动?看他那文弱秀气样,真不合适!上个月休假后小何回到工地,偶尔还被几个子弟职工称作“何小姐”呢!沈感到于心不安,放下铁铲要去接替小何。杜环清看到沈要下去,也放下铁铲抢着下去。
邢勇开不想让沈和小杜下去,便喝令站在旁边看热闹的戴怀新下去抓振动棒。小戴白衬衣浅灰色西裤,还弄了个怪异的发型,典型的一个公子哥儿,哪里肯去干那种活?况且平白无故地遭到呵斥,因此当即扔掉铁铲离开仓面,一路上还骂骂咧咧的,好象还骂了一句“神经”。邢勇开闻言大怒,冲过去要揍小戴,被附近的唐小华和牛孝姬拦住劝解。沈也赶来劝架,发现牛孝姬几次狡黠地偷笑。等到小杜也跟过来的时候,冲突已基本解决了。只是邢仍然十分气愤,强忍了一会,还是黑着脸回书记楼去了,一路上没人敢问他。
邢为何如此动怒?小杜感到不解。沈想起昨天听罗惠说的话,这才理解其中的原委。原来最近邢被人取了一个“神经”的外号,是从“邢经”谐音而来,意思是“邢经理”;而这个经理外号缘于在书记楼住单间——据说在单身汉里独此一份,属于“副经理”以上待遇。当然这样的外号没人敢当面叫,但是住在书记楼的几个女人只要提及邢便毫无顾忌地使用。
沈设法跟小杜解释,转而下到工作面替下何小林。小杜见揽不着活,便赶到十几步外要替下晏乐辉。晏低着头只顾干活,没怎么理会小杜。小杜又找到潘小通,潘说打振动需要技巧,小杜一时学不来,干不好。小杜不死心,找到阿光牯要打振动。阿光牯开初也没答应,见小杜热情高,便站直身子,不客气地说:“我本来就是做牛做马的命,打几下振动累不着。你看起来一个书生样,跟病鸭子差不多,就别来逞能了!”
一席话说得大家笑起来。小杜脸红红的,毫不犹豫地抢过振动棒,跨开步子猫着腰,倒也操作得象模象样。阿光牯见状也不客气,敏捷地爬上平台,抖掉衣袖上的混泥土渣。刚好新来的女孩子罗蝶拎来一桶绿豆汤,还带着几个杯子,走得相当费劲。阿光牯一见,立即冲过去接过铁皮桶和杯子,替她给大伙分发。
罗蝶走后不再有开心的热闹了,等着大伙的是真正的攻坚考验。夜幕越来越阴沉,一车又一车的混泥土灌下去似乎全喂给了一个无法满足的胃口。有人反复估算剩余的工程量,结论是最快也要忙到天亮六点以后才能完成这次突击任务。疲惫开始侵蚀每一个人的热情,主动替换打振动的人越来越少。沈鸣洲幸运地被人接替,费力地爬上了工作面,重新拿起了铁铲。小杜还在下面抓振动棒,振动棒不时地擦着钢筋,发出令人心颤的刺耳声。
侯五常不知从哪里冒出来,黑着脸到处巡视。到半夜一点钟的样子,终于开始下雨了。开初只是毛毛细雨,后来逐渐密起来。沈担心雨大了影响砼的质量,侯却不耐烦地挥着手说“没事”。大家都没带雨衣,不多久个个都被淋湿了衣服。有人开始抱怨,却没人敢带头离开。
侯五常守在杜环清打振动的下料仓旁边,不时地猫着腰呵斥下面的小杜没干好。这种呵斥声制造出一种紧张气氛,再也没人说笑了。雨越下越大,大家的衣服彻底湿透了,人也麻木了。沈又一次向侯提出混凝土的质量问题,强烈质疑冒如此大雨浇砼的质量安全。侯想了一会,才让罗青松带人找来几张土工织布,用来盖住仓面。
一直忙到早上八点才浇完最后一斗混凝土。大家陆陆续续地回到零午山上,个个都是蓬头垢面面无表情。这时骆时丁昂首出门,一身洁净的衬衣西裤,比前几天更加精神。沈鸣洲换好衣服,洗一把脸,随大家到食堂吃早饭。食堂里乱哄哄的,却没有看到杜环清。食堂外面新装起了一个热水水龙头,据说二十四小时不间断供应,还说今后禁止大伙私自用电器烧热水。沈胡乱喝了点稀饭,便回来找小杜,才发现小杜躺在床上昏睡,脸色红得吓人。沈摸摸小杜的额头,感觉好烫手!
沈立即弄醒小杜,要带小杜去县城里找医院看病。小杜却坚决不肯去医院,也不想吃饭。沈不得已,只好就近到电厂医务室要了点治疗感冒发烧的药,让小杜吃下。
根据侯的安排,“突击队员”可休息半天,下午就应上班,不得耽误工作。小杜这一觉却一直睡到傍晚还没醒来。傍晚沈从工地回来,让小杜勉强喝了点米汤。不料没过多久小杜全吐了出来,还开始剧烈地咳嗽。沈感到害怕,想要通知在潘渡上班的杜环武。没想到小杜坚决不同意,后来还挣扎着告诉沈:年前胡立松去乐坝看望父亲后回到基地,立即出面干涉老杜家的事,让局里将父亲的退休金直接打到设在老家窝冲乡农行的账户里;这事的后果是不仅胡叔叔得罪了杜环武两口子,还弄得杜家父子兄弟萌生猜疑和隔阂。因此不到万不得已,小杜绝不肯给哥哥平添麻烦。
沈只好打住。可是眼看小杜病情严重,沈越来越感到不安,犹豫了一阵后还是找侯五常反映情况,请求侯派车送小杜去福永县医院。侯蹙着眉头说:“送医院去,说得这么轻巧——谁花钱?他一个民工,花得起这个钱吗?不过是受了点伤风感冒,你给他多拿点药不就行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公司的生产任务这么紧张,你要我为这件事派车,又是占用公车又是占用人手——你是搞技术懂工程的,怎么就不为公司和工程着想呢?满脑子都是你那个老乡的事,都象你这样,我这个工程还干不干?”
沈感到非常失望——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感到失望!之后沈到“风情街”的药店里买了一些消炎药,回来让小杜吃了不少。可不知怎的,小杜的烧就是退不下来,而咳嗽更厉害了,后来还咳出了血!有时候小杜昏睡着不咳嗽了,却突然大声说梦话,声音尖锐吓人。
此时已是夤夜,外面黑漆漆的。沈有点慌了,不时地让小杜吃药、喝水,折腾得同屋睡觉的孔川学难以睡着。沈要孔川学到隔壁睡自己的床,孔不肯过去,有时还起来给沈帮忙。借助外面照进来的微弱的路灯,沈看着小杜那张瘦得皮包骨的脸,不时地感到心惊肉跳!
沈手头的钱很少,这里的职工和民工也都很穷,向人借钱不太现实。因为小杜交代不找杜环武,沈想到了徐经理,可是总觉得他和侯五常是一路人,心里十分没底。在茫茫的黑夜里,沈第一次真正体验到自己原来是如此的弱小和无助!熬到天亮的时候,沈突然想到了王依媚——虽然很少跟她接触,可感觉告诉自己,她不是传言中的另类女人或女妖;相反,她有爱心,对于小杜应该不会袖手旁观!
沈飞快地跑下零午山,气喘吁吁地赶到书记楼。徐经理还在睡觉,王依媚刚起床,正在厨房后面的屋檐下洗漱。沈焦急地向媚姐说明来意,还把小杜恋情受挫的那一段说给她听。媚姐立即上楼叫起林世英,让小林开着徐柄政的越野车去接小杜。林打着呵欠,到厨房里抓了几个包子,懒洋洋地打开车门,坐上驾驶室,却不急着打火。沈坐在后排,虽然心急火燎,却不敢催促林。随后媚姐赶来,拎着手提包,坐上副驾位子。越野车终于驶出书记楼的小院,沈这才注意到天色阴沉沉的,还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沈领着王、林二人赶进屋时,小杜仍在昏睡。媚姐懂一些医药知识,当即对小杜作了一番简单的检查。小杜的脸色很不好看,额头仍然烫手,舌头上布满了白苔,神志越发昏沉了。媚姐觉得事态严重,立即指挥沈、林二人把小杜连扶带抬地弄上车,一起赶往县城。越野车一路飞奔,不到半小时就停在县医院的大门口。大家七手八脚地把小杜抬进急诊室,大夫很快就给小杜挂上了吊针,挂号及缴费的事由媚姐一手操办。
一直忙乱了一个多小时,小杜的状况才让沈松一口气。大夫说,小杜已脱离了危险期,但身体依然十分虚弱,需要住院治疗;病情如何发展,还有待观察。
王、林二人先回工地,沈留下来照看小杜。王依媚一回到书记楼,顾不上吃饭,立即找到徐柄政,要求徐带头给小杜捐款。徐听小王简单说明了情况,并没有特别的感觉,只是碍于她的热情,徐还是在她备好的募捐本子上签下了自己的大名,并在名字后面写下“200元”。
王一看急了,揪住徐的耳朵不依不饶:“你的同情心哪里去了?人家这一住院,怎么也得几千块钱,你带头的人捐这么一点,我这工作还怎么做?”
徐斜眼瞅着王依媚,发现她整个肢体没有一处不娇媚,顿时觉得骨酥身软,口气不由得软下来,摊开双手说:“你说捐多少吧,听你的!同时呢,我也看在杜老伯的面子上……”
媚姐这才松开徐的大元宝耳朵,撇着嘴说:“我不认识杜老伯,不过我听说小杜是个挺重情的孩子——别看你管着几百号人,凭这一点就看出你的差距来!”媚姐一边说着,眼睛红红的;一边把那个“2”改成了“5”。接着媚姐又在徐的下面签下自己的芳名,同样捐500元。
徐一度把头扭向一边,此刻见小王如此大方,一本正经地说:“明天我就安排小蔡,月底扣你奖金五百块!”
“你敢!”媚姐拿起本子得意地摆摆手:“没你的事了!”说着便出了门。
媚姐随便吃了点东西,又一次来到零午山,找到侯五常募捐。侯看着本子里“徐柄政”三个粗悍的大字,陡然有一种在劫难逃的感觉,只得咬咬牙签下自己的名字,认捐300元。不等媚姐反应,侯哭丧着脸说:“媚姐,不是我小气,我对他已经是仁至义尽了!他来福永名义上一个月,实际上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老想着朋江工地那个小情人,真正在工地干活的时间超不过一个星期!当初我照顾他,让他女朋友到办公室来上班,一直等了半个多月也请不到大驾;把林姐累得又犯颈椎病了,我们只好在当地找了一个村姑充数。他那个人,表面上斯斯文文的,谁知道背后搞什么名堂?仗着沈鸣洲打掩护,瞒得全工地人都说他好……瞒得过别人也瞒不过我!”说完从裤袋里摸出三张百元钞票,交给王依媚。
媚姐本来嫌侯捐得少,又听他这一通话,心里很有几分意见;只是不知他说的话是真是假,一时不好反驳,于是提出另一项要求:小杜病重期间要派人照顾,还要照发工资奖金;出院后不能马上辞退!
侯连声反对:“媚姐,他是一个民工,没干几天活,不是为公司出过大力的经理、专家——就是当年的老杜也享受不了这种待遇呀!媚姐你真是……真是太菩萨心肠了!我管着这么多人,总得有个原则呀……这样吧,我不辞退他,他出院回来我照样用他就是了,别的真的不能答应了!”侯一边叹息一边堆起笑容。
媚姐的笑容却没了,板着脸问:“小杜住院谁去照顾?”
“有护士照顾就差不多了。”侯想了想,指着王手中的本子说:“你这里有他的捐款呢,就用捐款请一个人照看他,不是挺好?”
“用不着!”王收起本子,准备走人:“小沈在医院照看他,要是没人愿意去,就让小沈住那里。你可以扣小沈的工资奖金,你扣多少我补给他多少!”
“啊?!别别别……”哪能放一个技术骨干不用?侯一下子服软了:“媚姐,我听你的,派人去,等一下就去!”媚姐也不多话,迈开步子翩翩而去。侯盯着王的背影,恨得牙痒痒的。
下午的募捐行动在零午山和书记楼同时展开。这次活动和前天的劳动一样,又被媚姐发动起来了。只半天的功夫,就为小杜募到了三千块钱。媚姐给小杜送去捐款时,侯派去的一个民工刚好赶到,正要接替沈鸣洲。交接过后沈鸣洲随媚姐一起回工地。路上沈说起小杜的绘画和雕刻天分,媚姐听得十分认真。回到零午山上沈寻思小杜出院后的处境同样堪忧,而媚姐似乎能为他找到另一条出路——肖锋裙不是说过吗?媚姐早就认定小杜是可塑之才呀……想到这里沈自作主张从小杜的箱子里翻出两幅工笔画和几件石刻,一齐拿去书记楼给媚姐看。
看到小杜的作品,媚姐果然满脸喜悦。之后媚姐主动告诉沈说,要把这些画作拿去新都给专家看,正式请他们用专业的眼光鉴定作品的水准和小杜的天资。
沈道过谢,满心欢喜地走出书记楼,迎面遇到邢勇开。邢的皮鞋全是泥水,裤脚也沾了好多泥块,看起来十分狼狈。沈未及开口,邢便大声抱怨说:“阿沈,你干的豆腐渣工程,害人不浅啊!你得了谁的好处?如实招来!”
沈听得满头雾水,忙问其故。原来邢上“风情街”一趟,回来时特地进电厂看看工地,走在那条必经的厂区公路上。刚走到一半,遇到一大滩积水挡住去路。邢观察了一会,发现这水明显是从工地那一侧漫过来的。若是绕道,路又太远。邢最后决定越过这滩积水,小心翼翼地踩着路边的碎石行进。谁知越来越难走,几步以后前面是汪汪的水面,没石块可踩了。邢进退两难,一咬牙索性飞快地趟水而过,结果落到了这个下场。邢气得直骂娘,看工地的心情早没了。刚好谭姐就在旁边看到了这一幕,也是愁眉苦脸。据她说,她那台给公司运杂物的手扶拖拉机,每天都要走这条道;只要赶上下雨,每次经过这里都给她溅一身泥浆。旁边的几个民工也凑过来说,这一段路的排水已经治理过了,主持该项治理工程的正是大名鼎鼎的沈鸣洲沈工。邢将信将疑,随后在调度室里遇到沙守良,沙证实了这条消息。
沈寻思这场雨并不大,两根4吋管埋在路下面,应该能及时排水……弄不好就会为这事败坏名声……邢又抱怨沈一心忙杜环清的事,这么久了也不到书记楼找他玩,忘了老朋友。沈嘴里支应着邢,一心琢磨着公路积水的事。后来邢邀沈多聊一会,沈却惦着那段公路排水的事,心里十分苦恼不安,于是答应过一些天再来,匆匆地赶回工地看个究竟。

对于侯五常来说,虽然凭空掉下一个研究生的帽子,这些日子过得还是不舒服。杜环清事件尚不算大,不过是损失了几百块钱而已。这几天沈鸣洲的心思没怎么放在工作上,也算是情有可原。可恼的是骆时丁那家伙,竟然胆敢偷懒耍滑,全然不念自己对他的器重和栽培;而且又臭又硬,真是找踹来了!
那天晚上骆没参加劳动,第二天上午本应照常上班,可工地丝毫不见他的影子,到处都找不到他;车间的那几个配合制作安装预埋件的工人也趁机偷懒,直把侯五常气得七窍生烟!后来听罗青松说,那天上午骆穿戴整齐,翩然去了一趟电厂;特地到电厂资料室找到王爱春搭讪,临走时还塞给她一封情书!
侯听得哑然失笑。王爱春虽然生得年轻娇气,可已是有夫之妇了,而且还有一个两岁大的女儿呢!骆时丁许是想老婆想疯了,人未老倒先老眼昏花神智不清!平心而论,公司这一帮大龄单身,高不成低不就,也是够可怜的。再看我侯五常也是过三十的人了,长得又不出众,成天随工地流浪,对象的事不也没着落吗?不过话说回来,到哪里都得有本事才行。尽管我侯某年龄偏大一点,找对象决不含糊!
骆时丁这事本来应该结束了——丢人现眼是自找的,怪不了别人!谁知那个屌毛受了点刺激,竟然躺在床上装病!
侯简直要气炸肺!前面有个小多情杜环清,后面又跑出一个冒充多愁善感的大怪物,恶不恶心人?这算哪门子爱情?一个多年干工程的技术人员,好歹吃了三十多年的饭,竟然也模仿小少年怀春的故事!侯按耐不住,抽空赶到骆的宿舍,把骆狠狠地臭骂了一通,骂得不解气时还大大地挖苦讽刺。胸中一股恶气晦气尽情排出,侯这才感到象是喝下一大杯冰水,五脏六腑彻底消了火,浑身舒服得如同飓风过江所向无敌!
出来时迎面遇到任老板。只见他矮矬锉的闷声不响,走起路来倒稳健得象铁疙瘩一样。一见此人,侯的愁事又来了——好心情才浮现了几秒钟!“侯经理,”任老板果然开口了,还第一次用上了“经理”一词:“我找过徐经理了,徐经理要你来定!”
侯感到难以回避。这些天任老板一直要求提高钢筋制安的单价,理由是如今地下部分已基本完成,地上部分的工程越来越高,搬运量加大了不少;而钢筋又小又杂,不但施工难度加大,而且难出吨位数,以原先的单价根本干不来。任还说当初跟柳东签那个协议时,柳东曾许诺卸煤槽一完工就给加价20%。
侯最初是拿协议说事,后来又推给了徐经理。可巧徐经理来这一趟,被这家伙抓住了机会。徐经理倒也爽快,私下里也叫侯适当给任老板提价,可是侯偏不想就这么便宜他!
眼下任老板追得紧,侯咽了一下口水,再次推说要等叶贤美完成钢筋制安的单价分析之后才能答复。任显然非常不满,抱怨说:“象这种钢筋活,市场行情明确得很,哪用什么‘单价分析’?”
侯一听这话立即转怒:“你做老板的精打细算,我当这么大的家,照你说的去做,什么事情都是糊涂帐,到时候你们发财了,我们连米汤都喝不上!”刚好北边的露天钢构件制作场地上传来一片喧闹声,侯想起直到最近电焊探伤出事也没去现场看过,有点不妥;于是撇下气得发楞的任老板,径自过车间这边来。
车间紧邻构件制作场地,一道大门连通内外。门口聚集着五、六个人,或坐或站;有忙活的,有闲聊的,象是农家串门。侯一眼就看到肖亮站着跟乖崽争论,手里还拿着一张图纸,背对着自己。走近了侯才看清乖崽正给做好的构件上防锈漆,工衣上沾了不少红点。丘国柱领着潘小通切割钢板,金明坐在一个简陋的木凳上看着丘、潘二人配合。李向红站在一旁,逍遥事外。前些天李向红回到工地,金明重新下到车间锻炼。
因为平时这边的工作都交给丘主任和肖亮,没怎么管,所以侯对这边的人一直很客气。这次来看看,纯属心血来潮,并非正式的工作检查,跟探伤事件更是没有关系。侯正要打招呼,肖亮的背后似乎长了眼睛,转过身来笑着说:“领导,怎么忽然想起我们来了?”肖张着满口黄牙,那是疯狂抽烟的回报。
侯未及回话,乖崽放下手中的活抢着说:“领导想来就来,还用向你请示?”
“不能这么说话嘛!”肖显得十分放松:“谁叫我们是冷门呢——比不了人家沈工、骆工,学的是显学,干的是热门!”
侯诚恳地表示歉意:“这段时间我光顾着忙那些土建工程,这边的事很少关照,全靠丘主任、肖工、乖崽你们几位,辛苦你们啦!你们干的和下面的土建工程一样重要,一样是这项工程的左右腿,都是显学、热门!大家放心好了,我虽然少来,但绝对同等重视,绝不会亏待丘主任和各位弟兄!”
一席话说得大家直点头,连称“够意思”。只有丘主任不苟言笑,埋头干活——这是他一贯的本性和风格。停了一会,肖亮调侃地问:“领导,刚才冲骆工发那么大火,为什么呀?人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侯侧着脑袋反问:“你怎么知道我发火了?”
又是乖崽抢着答话:“你那么大嗓门,房顶都快要冲掉了,我们怎么会听不到?”
侯有点不好意思,笑笑说:“屌,还用我说吗?他瞎追电厂的女工,闹出大笑话;自己嫌不够丢人,还要借题发挥。我不屌他一通,他更不知道收场了!”
大家都笑了。金明插话说:“领导也应该考虑考虑我们这些老单身的终身大事,出了这种事你脸上也不好看啊!”肖附和着说:“没错,我们这些人,天天累死累活,其实都是为领导干活;领导你就发发慈悲,多招几个漂亮女孩子进来嘛!”
肖说的“为领导干活”的话,要是出自山下工地的那些人之口,侯定要狠狠批驳一番。可在零午山上的这帮人面前,侯还真没有耍威风的地方!此时侯的脸色仍然带着笑容,干咳了两声,微笑着说:“有啊,前几天我招进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就放在办公室……”
“早就被阿光牯勾走了,正要领证呢!”肖感叹地打断侯的话:“领导不能只顾生产,多多体察民情才是啊!”
“是吗?”侯感到十分惊讶:“真没看出来阿光牯还有这两下子……”
乖崽抢着补充说:“这个姓罗的小姐和谭老板的妹妹每天下班都在一起,听说还结拜成了姐妹,号称‘坛姐碟妹’。‘坛姐’在工地转了半年还没人看得上,‘碟妹’刚来三天就被人勾上床!本来罗调度也围着‘碟妹’转,本家长本家短,正准备打持久战呢。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罗调度又打了败仗,真是名副其实的‘常败将军’——做调度老是拿银牌,找老婆也是这样!”
大家哈哈大笑。接着乖崽又说起坛姐如何肥黑,跟碟妹站在一起可以说相声;还说有一回坛姐提着一个肥嘟嘟的水壶,从后面看象是一个大水壶上栓着一个小水壶,十分有意思。正说得高兴,一直闷声不响的李向红冷冷地抛出一句:“你知道什么?一点眼光也没有!”
乖崽受此奚落,十分不服,铆足了劲要跟李争辩,李却不言语了。肖亮趁机拉着侯看身后的一大堆构件,苦着脸说:“领导,我们虽然默默无闻,可是工作量明摆着啊——摆在台面上的这些东西,还不到工程总数的十分之一呢!我们兄弟们虽然发扬战天斗地的大无畏革命精神,不讲钱,不讲条件,可人手不够啊!就象打仗一样,寡不敌众,很难再坚持了!”
侯勉强挤出点笑容,摸摸后脑勺说:“大家都有困难,多主动想想办法吧……”抬眼一看潘小通正操起家伙电焊,动作十分标准;丘主任在一旁看着,眼神异常专注,侯立即有话说了:“你看这里还有多面手小潘呢,在老师傅丘主任的带领下,什么困难不能克服……”
肖却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打发走的:“丘主任当然兢兢业业,小潘也顶好几个人用,可是要干的活更多更重呀!一个小潘总不能当十个、一百个人用吧?其实丰口那边就有不少人闲着,比如顺宝,干车间的活可以说是如鱼得水,比开车熟练多了——这么好的人才放着不用,多可惜呀!领导什么时候把顺宝调过来呀?”
曹顺宝过人的技能和能力不逊于潘小通,经验上也不比丘主任差多少,这一点侯十分清楚。只是如今苏经理管着那边,侯不好开这个口。当然,还有更重要的原因,不好细说。肖亮却好象是侯肚里的蛔虫,早把侯的心思琢磨透了,当即安慰说:“领导,顺宝虽然说是‘三大刁民’里头的一个,可他早已经投诚,变得很乖了——不信你看乖崽,以前还是刁民中的老大呢,现在不也成了软橡皮、随便让领导捏嘛!”
乖崽不但不恼,反而嘻笑着说:“没错,早没脾气了!我现在最愁的是钱,谁要是给我钱多,叫我抬轿子做牛做马都行!顺宝三个月前得了一个宝贝儿子,老婆没工作,家里很困难。领导现在要是用他,多给点钱,你就是踢他屁股他都不敢放个响屁!”
大家又一次哈哈大笑。侯听得有点心动,正要作一个积极的表态,忽然又萌生出另一种想法,话到嘴边又变了:“肖工放心,顺宝这样的人才,公司一定会给他足够的机会——早晚他都是我们这边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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