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阳光4第四章 喊一声鲜花无数

第007节(总第039节)

向石块寻找佛像,在梦中寻找自己。黑夜中跟着名字前行,碰落的水滴包容整个世界。诗意、贫穷和我联姻,在快时代里经营慢事业,命定用沉重的步履一点点攀爬。无所事事的时候,我便思考上帝。今生遇到的唯一高山高与天齐,却仅能阻挡我一个人。

第二天早饭刚过,侯五常领着新来的老专家亓师傅、游仁富及工地各部门骨干,阵势浩大地察看施工现场。侯引着亓师傅走在前面,叶贤美、戴越、罗青松、小于紧紧跟随。后面游仁富领着孔川学和罗惠,一边走一边跟赵登禄说笑。赵登禄身后则跟着丘国柱、肖亮、陈明东、牛孝姬、沈鸣洲和骆时丁。按肖亮自己的说法,是来“学习”、“取经”,还称丘国柱为“师傅”。骆时丁立即对号入座,将肖亮比作孙猴子,从“弼马温”跳到“齐天大圣”,“前途无量”,引得随行的办公室主任林晓音发笑。调度股的魏义廉、沙守良,“修理王”王朋康,还有土方队的钱晓勇、王上游、乖崽、王建武、李卫华、吴祥彬也在后面不时地吆喝帮腔。大家都戴着安全帽,阵容之鼎盛实为开工以来罕见。外包头任老板和黄大贤则走在最后面,安安静静的。
大家从电厂南门进入施工场地,首先来到卸煤槽边。仗着前段时间“青年突击队”的出色表现,拆模后的卸煤槽又深又长,笔直平整,跟小伙子大姑娘一样有活力有模样,让人看得赏心悦目。侯指着卸煤槽和东侧相连的地下输煤地道,还有北边的几个转运站和碎煤机室,给亓师傅介绍工程的大致情况。亓师傅听得很认真,频频点头。侯跺跺卸煤槽的侧墙,感叹说:“幸好这里的混凝土取样没出问题,要不然跳到黄河也洗不清……”赵登禄笑着说:“现在的黄河水都快断流了,没法洗!”戴越一听,立即补充:“就是有水又能怎么样?中国还有干净的水吗?现在的水能洗什么东西?”
大家听得直点头。没想到丘国柱“嗤”地一声说:“都说你见多识广,怎么就看不到最重要的那样东西?不管多脏多黑,人家绝对能洗得干干净净,比圣人还耀眼……”
戴越赶紧躬身请教:“那是什么东西?师傅说说……”
“钱呗——你不是老说,爹亲娘亲不如钱亲……”
现场响起一阵笑声,连侯五常也不禁乐了。戴越大窘,嘴里念叨着“师傅真会开玩笑”,手足无措之际瞥见叶贤美正笑得合不拢嘴,不觉灵感突发,转身高声对叶说:“小叶是我们公司的大才女,今天小叶你就写一首诗,写女人是水,专洗男人,把男人洗得干干净净……”
话音未落,立即有人起哄,“我好多地方要洗”,“我全身都要洗……”叶红着脸要发作,却又笑得直不起腰。后面吴祥彬忽然亮出更高的音调:“我只有一个地方要洗……”众人更是大笑不止。这时林晓音止住笑,斥责吴说:“你怎么这么吊儿郎当?好好的小伙子学坏了!”接着又数落戴越:“一大把岁数的人,还这么不正经,怪不得柳姐要骂你……”
林晓音平时性情温和,几乎没怎么着急过,此时正着脸居然大有柳信梅之威,不光镇住了土方队的那帮粗人,就是侯五常也赶紧收起笑容首肯:“林姐说得很对,你们真过分……”场面很快静下来,戴越更是有点尴尬,正要说点什么,这时小于抢先说话:“戴股长没说错,叶姐真的是才女——公司月报里登了叶姐好几首诗呢!这些都是我们戴股长发现的……我们戴股长是挖掘叶姐的伯乐!”戴越一听,脑子迅速溜转,补充说:“没错,我还向一叶秋推荐了小叶的一首诗,估计下个月的局报就能登出来……”
侯五常欣赏地看了叶贤美一眼,罗青松正要奉承几句,赵登禄却皱着眉头数落小于:“马屁不能这样拍嘛……”后面牛孝姬跟着说:“就是!你左一句‘戴股长’右一句‘戴股长’,把人家九千岁说得太小了吧……”
赵听得愣了一下,侯五常不觉变了脸色。陈明东见状,喝住牛说:“领导说话你瞎搅和,该死!”小牛立即反应过来,恭请赵总继续发表高见。赵摸摸脸上那一片络腮胡子,故意数落小牛说:“你跟我们于帅一样,还是太年轻!隔着千里之外能第一个慧眼识珠,不是‘知音’是什么?‘伯乐’只是隔靴搔痒!”
此言一出,戴越赶紧转身走出人群,躲开几步,一边回头埋怨赵:“你要害死我……”倒是叶贤美有点乐不可支,说起最近一期公司月报上的那几篇东西,是她早年随兴写的,“不怎么理想”。侯五常的脸色越发不好看,粗暴地打断叶的话,挥手叫大家往地下输煤道和几个转运站方向走。
沈鸣洲夹在人群中,一直仔细地观察那位外请的亓师傅,对大家的说笑没怎么在意。听小于说,这位亓师傅叫亓元章,来自大城市瀛港,退休前在一家大型民企电器集团公司做焊接技术指导;据说他本人还获得了几项技术专利。沈发现那位专家头顶半秃,脑门宽而闪亮,眼神慈祥,话语温和,衣着整洁得体;看起来不太像一般的工人,颇有读书人的风范。也许真象财荣说的那样,什么东西发展到极致都会远离具象回归本原,而本原的特征是平静如水。
大家走过地下输煤道,眼前就是1号转运站,大半截子埋在地下。因为转运站一层积水,侯五常不打算在此停留,可偏偏主持补漏的龚专家象老乌龟一样从斜道里冒出来,紧接着黄大贤那个二百五飞快地跑过去听候龚老的指示。侯只好硬着头皮上前跟龚专家打招呼,还礼节性地把龚专家介绍给亓师傅。果如侯五常的预感,龚专家竟然喋喋不休地跟亓师傅说起下面漏水的难题!幸好前面2号转运站那边传来喧闹声,罗青松趁机招呼亓师傅和领导过那边查看,侯从谏如流地领着大伙甩开了龚专家。
2号转运站的施工人员全是任老板的队伍,十几个民工全在三层忙碌。张老大和火牛正在焊接边上大梁的钢筋,火花四处洒落。二楼凿除处理的那根歪柱子,校正后新浇的混凝土色泽较深,相当显眼。开初侯五常以为亓师傅关注那根柱子,随后发现亓望着正在电焊的张老大和火牛,微微地皱起了眉头。侯仔细一看,这才注意到两人没戴安全帽,也没拿防护罩,直接拿着焊钳操作,摆弄得火星四溅。不等别人反应,侯立即大声喝令张老大和火牛按规定使用防护用品。两人正干得很专心,忽然听到侯的训斥,不觉停了下来,火牛还满脸愠怒。这时任老板赶紧站出来招呼火牛,叫他去拿防护罩;旁边张老大把火牛拉往平台中央,算是避免了一场潜在的冲突。
一时大家都不说话。沈鸣洲感到很压抑,为了舒缓一下情绪,沈主动跟小于搭话。小于也很热心,不觉跟沈说起在潘渡的见闻,还说到潘渡前期搞的隧洞开挖承包最近刚刚完工。沈好奇地向小于询问情况,话没说完,就被赵登禄纠正:“别‘小于’、‘小于’的乱叫!人家是公司总部计划股的大员,相当于国家计委里的委员,你想想人家是什么地位……”这回乖崽抢着说:“以后就叫他‘于委员’——在戴委员长的正确领导下于委员尽职尽责,圆满完成各项工作任务……”
大家忍不住发笑,戴越又一次红了脸。侯五常不想在这里多加逗留,领着众人前往3号转运站和碎煤机室。此时气氛又一次活跃起来,大家把话题放在了潘渡的承包上。那边参与承包的人拿了不少钱,但包工奖励金额保密;奖金怎么分配完全由总承包人谢福宽说了算,柳道魁基本靠边站,连徐经理都拿他没办法。反正都拿了不少——听说连刚刚转正的技术临时工邝克昭都有上千的进账。确切的消息是娄二蛋多得了包工钱五百元,这是未参与包工的文敬东打听到的——拿到钱的那天晚上娄二蛋笑得满脸是牙,被文敬东灌下去几杯猫尿后说了实话。有人插话说:“二蛋脑子缺根筋,不过人家实在,心眼好,会有好报的……”
包工事件引得潘渡那边许多人愤愤不平,于是谢福宽经常给人做思想工作,唠叨什么“人家包工拿钱不要眼红”,“因为你本身就有工资奖金”。本来这事徐经理一开始就不太同意,是谢福宽硬要搞;如今闹出乱子,为了平息民愤,徐大经理拿老谢问罪,以“回家养病”为名将老家伙赶回基地,潘渡那边交给柳道魁管理。自此大伙把柳道魁跟柳东并称,仅以“小柳工”、“大柳工”区分。
赵登禄又有不同意见:“老谢真的是得了病,听说感冒很严重……”没想到这回大家不再顾及他“赵总”的身份,纷纷笑他“立场有问题”、“敢有不满也回基地养老”。侯五常一直不想让人提及潘渡的承包,此时本不想置评;见大家拿谢福宽跟赵登禄一起开涮,忍不住为老谢说几句公道话。罗青松、魏义廉也跟着说谢福宽如何经验丰富管理有方。后来林晓音撇撇嘴说:“谢福宽那个老家伙特别可恨,动不动就打老伴,把人家当奴婢使唤,算什么能耐?听说家里的钱都被他把着,太过分了……”
大家只是笑了笑。只有叶贤美大声嚷着说,她的未来老公要是那样,她不但要马上离婚,还要告那男人家庭暴力。察看3号转运站时一直不声不响的孔川学站出来说,不合格试块主要涉及到这个转运站和碎煤机室,当然更多的是后者。侯的脸色不好看,游仁富却悠闲地抽着烟,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转运站的立柱和大梁,不时地说外观混凝土比卸煤槽的还好,一边说还一边看着赵登禄。赵不觉红了脸,赶紧蹲下来,双手抱着大脑袋,任由别人偷偷地嬉笑。
侯五常黑着脸独自离开转运站,折向前面的碎煤机室。魏义廉赶紧招呼亓师傅和大家一齐跟上。眼前的碎煤机室已完成了承台基础和首层的立柱砼浇注,二十多根矩形混泥土立柱大部分已拆除了模板,坦露着灰白、整洁而又坚硬的躯体。侯五常望了一阵那些柱子,之后坦诚地告诉游仁富:大部分不合格的混凝土试块就来自那些柱子,更不好办的是这项工程还未经监理验收……骆时丁不失时机地插话说,不止是没验收,而是被监理明令停工,细究起来问题很严重。
有人偷偷地笑出声来。侯五常顾不上跟骆计较,再次恳求“老游”怎么办。老游却不着急,从嘴边拿下烟头抖抖烟灰,见烟头很短了,又伸手到裤袋里去摸烟。侯五常眼疾手快,赶紧拿出一包烟,从里头抽出一支递到老游的嘴边。游不客气地点上烟,猛抽一口,舒缓地吐出一连串烟圈,望着那些烟圈悠悠晃晃地飘向立柱。等烟圈散得差不多了,老游指着那些立柱对侯说:“放一炮,炸掉……彻底返工!”
侯象是忍足了劲的弹簧,狠狠地瞪了游一眼,猛地掉头往前走;走了几步又折回来,盯着游质问:“炸掉返工要你来干什么?!”魏义廉也忍不住数落游:“什么时候了,你还倚老卖老……”叶贤美更是着急地说:“游师傅你就别卖关子了,有什么好招法就直接说出来吧!”接着罗青松、沙守良、钱晓勇、陈明东一齐相劝,甚至亓师傅也来说情。游朗声笑着说:“有这些工夫还不如当初就规矩一点!看在你们还把我这个老家伙当事,我就明着说吧,侯经理放心回家抱小妞去,这里没事了!”
侯将信将疑地问:“怎么叫没事……”游挥着手打断侯的话:“我跟混凝土打交道几十年了,这么长时间石头都能磨出锋来。看这些拆了模的混凝土,我凭感觉就看个八九不离十。这几个柱子,混凝土质量可以说在这个工地算最好——不信的话,用那些超声波、回弹仪、取芯法什么的高科技测测,指标肯定差不了,最起码不会差到试块那样的地步!”
一番话说得大家心宽了大半。骆时丁笑着说:“这是老游用名誉担保!真要是指标差不多,那就请设计单位开恩放行,因为任何一项工程都有安全储备,到时候领导别忘了多送点礼……”侯似乎没听见骆的话,径自对游说:“有老游师傅这句话,我作为晚辈当然安心了!电厂那帮JIBA毛,天天拿大帽子唬人。现在老子不怕他们了,放胆叫他们来测强度,到时候堵他们的臭嘴!”说完侯招呼大伙离开电厂,前往零午山上查看制作好的钢构件。
任老板和黄大贤留在施工现场,林晓音回书记楼去了。叶贤美想了想,也跟着回去。魏义廉叫沙守良把书记楼里的电视机搬到零午山上去,沙当即带着吴祥彬领命而去。沈鸣洲不知就里,偷偷地向肖亮打听原委。肖亮却不顾及沈的颜面,大声感叹起来:“沈工真是世外高人,不食人间烟火……”引得大家直乐。后来还是罗惠主动告诉沈详情:后天晚上就是世界杯开幕,而零午山上的球迷很多,因此领导决定把书记楼里的电视机搬过去,还要另配天线。至于书记楼那边,听说叶贤美发扬风格,把自己的电视机放到客厅,跟大伙共享。乖崽插话说:“实际上是我们罗银牌调度花的钱……”见罗青松拉长脸,乖崽赶紧打住。
大家离开电厂南门,一齐涌向零午山。靠北侧的空地上整齐地码放着直管、衩管、三通、桁架之类的钢构件;旁边是加工场所,最边上是两个简易搭设的加工车间。侯领着亓师傅首先查看那些制作好的钢构件,大家跟着凑过去,围着亓师傅静听他的评价。这时设备股长吕厚德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脸轻松地参与围观。亓在大家的注视下不慌不忙地抽查一些焊缝外观,不时地用手去摸摸,没发现焊瘤、裂纹、夹渣、气孔、未熔合之类的缺陷;咬边也很少,绝大部分焊缝相当平整饱满。之后亓转到电焊现场,观看正在焊接的几个工人。此时潘小通、李向红正带着两个年轻学徒工焊接构件,个个聚精会神目不斜视。亓绕着他们观看了一阵,发现这些年轻人的动作相当标准娴熟。再看电焊机、焊条、焊丝、焊剂,也没发现问题。进到车间里头,只见各种设备材料摆放有序,管理制度和操作规程挂在工棚的纤维板墙面上。
亓看得不觉暗自点点头。此时有人禁不住夸丘国柱的管理水平,还有人直接说焊缝探伤一事完全是被人黑了一把。一时大家议论纷纷,都为“师傅”和车间的工人愤愤不平。丘国柱本人倒是平静如水。侯五常听着大家的议论,一直没表态,领着亓师傅走出车间时才微笑着询问:“亓师傅,您看怎么样,还不错吧?”
亓想了想,看了看侯五常和丘国柱,诚恳地说:“焊缝的表观质量还是相当好的,焊接用料完全合格,几位小师傅的焊接技术也都不错。以我个人的经验看,那么大比例的不合格应该不正常……当然内部质量还得借助于仪器设备探查——可以借助内部探伤、渗漏检测方法,必要的话还可以做一些力学性能、金相组织、化学成分方面的分析……”
亓的语气温和有力,丘国柱听得默默地点头。侯“嗯嗯”了两声,说了句“这事很大”、“要向徐经理请示”,之后扭头跟旁边的潘小通逗笑,夸这位多面手学到了丘师傅的“真传”。小潘见状便放下手中的活,和大伙一起放松开来,互相逗乐。戴越提议给车间安排两位女孩子,“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好给这帮光棍们鼓劲。肖亮赶紧声明要引进美女,这样才能保证干出优良工程。谁知小潘当即拆台:“我肯定过不了美女关!”
一句话引得大家哈哈大笑。笑过之后土方队几个人意犹未尽,钱晓勇认为“小潘没说错”,王建武的回应是“这还用说”,李卫华称“是男人就过不了”。只有乖崽很认真地说:“看是什么事情……”话没说完就被几个年轻人大批“吹牛”、“虚伪”、“老了”、“越来越不象男人”、“没屌用”。
侯五常也不禁笑出了声。不过侯很快意识到如此态度在这种时机不妥,正打算去电厂一趟,腰间的手机突然凌厉地响起来。侯不禁哆嗦了一下,掏出手机一看,是公司总部办公室的号码。大家也都静下来。侯接通电话,那边果然是韩芳云大姐。几句话说完,侯脸色大变,立即招呼戴越和两位专家师傅回书记楼。

侯五常一回到书记楼就开车回基地,同行的只有戴越。福永工地更加松弛散漫,恍如放大假。零午山上的公共电视就摆在食堂前面的空地上,正对着混凝土工段段长纪从山的宿舍门前;音量开得很大,有如当年丰口工地的“广播站”。纪老板倒是不计较,照样天天在屋里玩麻将,光着上身大呼小叫。因为有了电视,零午山上的人气陡然上升了不少,极少来零午山的叶贤美居然也乐意来工地食堂买饭吃。
小于和肖亮、邢勇开很玩得来,三个人经常在零午山上溜达。因为赵登禄和乖崽的创意,“于委员”的外号落地生根。邢勇开拉沈鸣洲一起玩,于委员也乐意跟沈聊天。说到基地的情况,小于透露说,最近温永顺找借口请长假躲回基地,四处散布吕厚德的坏话。潘渡那边也很有故事。新转正的老邝跟着文敬东干活,柳道魁和谢福宽竟然重用老邝,排挤文敬东,弄得老邝不知所措。“艺术家”刘金艺我行我素自成一派,工作上远没有文敬东那么尽心,柳道魁对他倒很客气。至于侯五常匆匆回基地的原委,于委员很快打听到权威消息:徐柄政在朋江工地办事,竟然被原福源公司的职工林丰水打了一顿,如今正受伤住院!
此事在零午山上引来一片议论之声。沈鸣洲打起精神跟邢勇开和小于他们应酬,对徐柄政被打的风波也提不起多大兴趣。家里的那封信,基本没好消息。信是小妹写的,里头说到长屏山下的水井无故起波澜:老哑子竟然不肯让沈家引水,还声称水井是他家的,不知是哪来的道理。小妹还说,老哑子得到了老伯祖和族伯父的暗中支持和鼓动。此事对国家和社会而言完全微不足道,却在沈的心里沉甸甸地郁积着。引水计划极可能因此而落空,而且重启之事遥遥无期,意味着父母不得不继续挑水过日子——可他们正在一年年老下去啊!还有,哥哥的新房子正在办理宅基地,听说费用不低。在妹妹和家人眼里的喜事,沈却失望至极。
老家总是难有好消息,包括财荣。昨晚离开书记楼之前沈还是给祖哥打了电话,说了一些老家的事,其中主要是来自财荣的惊悚新闻:前些天一度轻生,差点跳山后的回声塘了断,幸亏他媳妇葵花及时拦住!起因据说是被他母亲骂了一通……
另有一件好事,沈更感沉重。来自新都的那封信果然是水秀写的,水秀在信中娓娓道来,字里行间的语气跟她的字迹一样清丽缠绵。她痴痴地回忆那个月夜初次见面的每一个细节,坚称她能复述沈说过的每一句话;写到末尾她直言崇拜沈,喜爱沈的一切,“甚至你的名字就是一个向往的理由”。面对着散发醉人幽香的洁净信纸,沈不敢多看,因为到处都有“我们俩”的字眼,依稀中这个字眼恍惚化作清泉般的眼神,从四面八方时时刻刻追随着沈的一举一动!
愿意娶她吗?沈承认水秀有很迷人的一面,但她却难以跟心中的女神吻合。细想起来,内心供奉的是一尊高贵的公主——曾经指责财荣痴迷于姜小慧而忽视身边的山花之美,自己原来也有这毛病!沈试图改变这种心理模式,内心却很难抗拒美丽才女的召唤——象一首醉人心曲般的缭绕,徐徐展开另一个千姿万态的世界!沈知道更可能找不到这样的女神,但还是不甘心人生的朝圣之路就此止步于水秀!
从小学三年级开始沈就没怎么跟女同学说话,一直为缺失少年恋情的经历而遗憾;没想到如今面对着年轻姑娘的热烈情怀,却是这样一种感觉!有时候沈退一步设想,应该回到现实中来:如今四处流浪,收入又低,大学生的光环早已被抵消,娶一个农村妹子并不太委屈自己——况且孖局各公司的大学生跟村姑结婚的大有人在。可是总有另一种无法压制的隐隐感觉,总觉得自己将来跟骆时丁、肖亮、文敬东、罗通喜他们不一样,很可能不会比曹常青的出路逊色。坦白说来,心里恪守的还是“门当户对”的原则。
原来自己跟大众一样世俗!想到这里沈就特别沮丧,多年来建立的心理优越感无可奈何地动摇崩塌……且不问其它,如何应对眼前的来信?如何才能不让这位纯情少女受伤?沈一有空就反复琢磨,晚上躺在床上更是翻来倒去。最后决定冷处理,拖很久才回信;最好通过小杜传话,谎称来信被同事丢失在路上,让时空冷却那颗美丽而又炽热的心。
第二天傍晚侯五常出人意料地独自赶回了工地。转天上午沈听于委员说,虽然发生了打人事件,徐经理住院却是因自身生病,并不是被林丰水打伤。实际上林刚冲过去就被试验工小崔救架,基本没怎么打着徐的龙体。徐当时又急又气,把老毛病勾起来了。此事当然引发轩然大波,事后徐柄政打电话直接向韦局长讨说法,当天林丰水就被褫夺了华源公司土方队副队长的头衔。随后沈听到土方队那帮人为林丰水的“壮志未酬”叹息不已,还平白无故弄丢了好不容易得来的职务。张二新深思一番后说,不得不承认丝瓜经理有贵人罩着,一般人真的不要去惹他;还推断华源公司那个无名小辈小崔从此将交好运。
侯五常严厉督促大家干活,而且在碎煤机室大肆铺开工作面,让很多人感到惊愕。可因为临近世界杯开幕,下午五点施工现场就稀稀落落的溜得没几个人了。侯自己也是球迷,见此只得顺应民意放大伙一马。零午山上食堂外面的电视机前摆着好几排简陋的长木凳——准确说是从木工厂临时拉来的几块四分板,搁在红砖上充当凳子。电视机的音量很大,食堂内外人声鼎沸,一派过大年的场面。
沈鸣洲回到零午山上,简单收拾一番,拎着饭盆赶到食堂买饭。只见里头排着两排长队,吵吵嚷嚷的。听牛孝姬说,晚上食堂的伙食不错,有红烧肉、大蒜肉片、竹笋肉末和木耳鸡蛋,还有蔬菜和汤,只是竹笋肉末快卖没了。左边那列队伍排在前两名的是任老板队伍的民工,第三个是吴祥彬。小吴显得很着急,嘴里不停地嚷嚷,叫前面的两个民工多买红烧肉,少要竹笋肉末;还叫给右边那排队伍卖菜的老刁师傅“不要抢进度”。
沈站在右侧队伍的末尾。回想在朋江工地食堂的那一幕,忽然想起肖锋裙,心里不禁萌生一种温馨感。可惜在这食堂里,除了里头卖菜的一个阿姨,没有别的女性……正这样想着,忽然卷进来一位姑娘,身穿连衣裙,风一样地直奔左侧卖菜窗口。沈刚看清是叶贤美,叶已赶到了窗口,不打招呼就把饭盆递进去。此时两个民工已买好饭菜,刚好轮到吴祥彬。小吴愣了一下,等看清是叶大小姐,气得高举着饭盆,在叶身后做着狠狠打人的动作,惹得大家哈哈大笑。肖亮笑着对小吴说:“叶小姐驾临工地食堂从不排队,这是规矩;你有幸中彩了,应该高兴才对!”小吴收起饭盆,一副没脾气的神态,懒洋洋地说:“这彩归你吧,我惹不起……”忽然瞥见王建武挺着大身躯进屋,小吴干脆站出队列,可怜兮兮地对王说:“工地最大条的人来了,我更惹不起,到我前面来吧……”
大家又一次笑起来。王建武看了看场面,很快明白了八九分,笑着推小吴进队,自己排到最后面。此时叶贤美买好了饭菜,端着精致小巧的饭盆离开窗口,噘着嘴白了小吴一眼,这才不紧不慢一扭一扭地离开食堂。沈好奇地看着叶的背影,果然发现是去诸侯宫。不一会小吴买好饭菜出来,还好买到了竹笋肉末——听说是最后一份。
沈买好饭菜出来,只见临时长凳上坐满了人。此时电视里全是广告。沈对足球的兴趣一般,没怎么犹豫就回宿舍吃饭。饭后歇息一阵后沈再次来到食堂门前。此时开幕式已经开始了,大家都安静下来,个个看得啧啧称赞。沈不觉驻足,只见偌大的体育场上人群忽分忽合衣裾翻飞,组成的各种图案变化莫测。现场观众密密麻麻却井然有序。看着看着沈不觉陷入了沉思。秩序产生美,而在秩序背后起作用的无疑是思想——眼前的仪式方案不正是某个或某些人的设想吗?思想通过实物外化,在日常生活中践行,主导着这个世界的精彩或纷繁……思想是宇宙的灵光,美是思想的终极……
正胡思乱想时,沙守良却不合时宜地走来安排任务:新来的专家亓师傅要搬到零午山上来,现在就搬,领导要求安排两人帮忙。沙连说了两遍才有人生气地顶回一句“找包工队去”。可沙说不合适让民工进书记楼,最好是公司职工出面,还强调这是“侯经理的意思”。说到这里沙有点哀求:“我算一个了,你们哪位辛苦去一趟?耽误不了多久的……”
沈赶紧站出来:“我去,我愿意去!”

让财荣哭笑不得的是,自己的一次赌气散心竟然讹传成要跳水自杀;而且有口莫辩,在流传中添油加醋炼成了五彩迷离的离奇铁案!
事情就发生在程三官来访的那天。回家前财荣到牛八那儿赊了一个大西瓜——十几斤重的大西瓜,咧着厚嘴唇微笑着的牛八懒得过秤,直接估计为十斤重,算作一块钱了事。牛八以力大、勤快出名,近些年基本不出去打工,和老婆一起包种了许多人的田地。程三官也是一个好劳力,可他脑子灵活,不太肯卖苦力谋生。上次帮三官查看的那份合同,是承包一栋六层宿舍楼的施工,包工不包料。说起来合同本身没什么可查看的,实际还是凭关系干活拿钱。如今应该还在施工,这次他上门,不知何意。回到家才知道三官承包的那栋宿舍楼本来一直按计划施工,已经盖到了第三层;没想到建筑公司突然要求加快进度——要求提前半个月封顶。三官的人手不够,只得紧急回家招工,希望能在老家凑多几个人。
母亲和葵花赶着煮鸡蛋面汤招待三官;见财荣抱着大西瓜回来,葵花又赶紧把西瓜切成片,装满了一个大脸盆。财荣对楼房的施工场面不陌生,好多次看到工人挑着水泥砂浆和砖块模板上下脚手架的场面,摇摇晃晃的,想起来都害怕。因为天生晕高,一直打定主意不去建筑工地干活。此时虽然父母都有点想让财荣应承的意思,财荣还是如实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三官却不死心,提议让财荣可以给他“管后勤”,主要是给施工队做饭。
这事更不现实。财荣几乎没炒过菜,近几年来在镇政府的食堂里闹过好几次笑话,连整天闷声不响的老锅都说财荣是“先生”命,不该到粗人扎堆的地方去。果然,母亲走过来替财荣说话:“从来都没让他抓过铲刀,要他炒菜还不连锅一起烧掉……要是他能临时学会就好了,其实主要就是切菜、火候、过油、放盐那几步……”
这回父亲立即打断母亲的话,挥着手对母亲说:“没有那么简单的事,不要拿人家的伙食冒险!”之后转向三官,直接替财荣把差事辞了:“他只会舞文弄墨耍弄嘴皮子,办不了实事。你还是另外找人,不要耽误正事!”三官见是这样,吃完面条后赶紧告辞。母亲要留三官吃早饭,见他执意要走,忙叫葵花端出一盘西瓜。盛情难却之下三官拿了一片西瓜,一边走一边吃。财荣跟着送出门,连连致歉。走到屋子前面的小路上,见四下没人,三官回过头来告诉财荣:“说起来你应该吃公饭,不进衙门里头也要想办法教书。要是回不去,又没什么出路,可以来找我……”
说最后一句话时三官丢掉西瓜,抬起双手,在财荣的肩膀上结结实实地抓了一把。财荣看着三官那意味深长的灼灼眼神和晒黑了的国字脸膛,使劲地点点头。之后三官叫财荣回去,大踏步走了。财荣本想再送一程,却赶上金灶老娘抱着小孙女昙昙过来,招呼财荣去她家吃早饭。财荣本来就没打算去她家吃饭,加上肚子不饿,说什么也不肯答应。
劝回金灶老娘,财荣决定先回家吃饱饭再去掌开风帮金灶割稻子不迟。家里的早饭果然差不多做好了,有粥和米饭;饭桌上陆续摆上红辣椒、空心菜、豆角和梅干菜。父亲用米粥和米糠拌鸡食,母亲在收拾西瓜,一边埋怨财荣无故花钱买这种不急需的东西,“比不得人家有钱人”;况且还是赊账,真是败家,只有好吃懒做的人才会这样……财荣知道母亲的脾气,因此忍耐着不吱声。椿叶盛出三碗米粥,之后要给财荣盛米饭——这些天体力消耗很大,财荣每顿都吃米饭。此时财荣不知怎的心情不太好,主动从椿叶手里接过饭碗,同样盛了一大碗稀粥。椿叶瞅了财荣一眼,财荣明白她的意思,但还是坐到桌前闷头喝粥,一声不吭。只是母亲的情绪似乎过不去,转而说起家里困难,财荣丢掉公职被人看不起;刚才三官好心好意来帮忙,又不识好歹把人家辞了,照这样没钱没本事,靠什么立起门户来……
屋里只有母亲的声音,财荣听得很压抑,赶紧大口喝粥,打算喝完这一碗粥就去掌开风。后来父亲忍不住说了一句:“老天生人,各有各命,也各有各的本事……”
“他有啥么本事?”母亲突然声色俱厉:“做事吃不了苦,读书冒不出尖,做啥么都是半孱半驽,一有人工就躲到房里偷懒,还莽莽撞撞扔掉铁饭碗——这种人不饿死天理难容,还敢指他啥子?!”
财荣听得惊呆了,椿叶端着粥碗的手腕也抖动了一下。从当年小学毕业以来,这是母亲第一次对财荣说如此难听的话。财荣想说点什么,却感到喉咙被堵住了,继而一股屈辱感涌上心头。沉默了一会,财荣终于按耐不住,撂下筷子,站起身大步往外走。刚走出屋子十几步,突然意识到忘了带镰刀,又不想折回去,一气之下竟然拐向右手边,沿着一条陡峭的小山路爬上屋后的牛背山!
后面的事情简单多了:财荣翻过牛背山独自坐在回声塘边,痛苦地思量毕业后的经历和未来的出路;没想到椿叶从身后赶来安慰财荣,还说一辈子种田种地也行。财荣感动不已,抱着椿叶痛哭了一场。
回想起来,至少从当年的小学作文竞赛开始,母亲每次谈到儿子都感到脸上有光。近些年村里的妇人家以“财荣”之名称呼母亲,母亲也是欣然接受。母亲脾气一直不好,可这些年再怎么雷霆难禁,也没对财荣说过伤人的话。事情从失去公职后开始变化,母亲对自己的怨言与日俱增,积累到今天终于爆发出来。其实这一天迟早要来,细思之下财荣找不出责怪母亲的理由。人生的苦难为何如此沉重、沉重得亲情难以维系?每次回味母亲的那番话,财荣的内心就经受着一种无法躲过的痛楚。在财荣的印象中,温馨的母爱只存在于童年的记忆。
有一万种可以原谅母亲坏脾气的说法,却没有一个可以说服自己接受被别人控制的理由——所有对灵魂或隐或现的束缚是多么的可怕!一味强调家庭伦理和孝顺的孔儒,财荣从小就厌恶,此时更觉得邪恶逼人。至于自杀的传言……随它去吧,财荣应该没那么脆弱。椿叶已有一年没怎么添新衣服了,脚下的凉鞋也已破损,财荣没有办法不看在眼里。还有,听椿叶说,过年期间她陪着母亲去了一趟云洲镇集市,看着一个挨一个的地摊和五花八门的货物,母亲感叹物品之多样,“吃的穿的用的全有,就缺钱……”听说县城里更是“什么都有卖,跟以前大不一样……”财荣知道小镇和县城的市场与瀛港、首都那样的大都市的差距;而母亲一生未走出过际县,怎么说都是一种可怜,财荣无法不内疚……
当初决定回家的时候,财荣预想过和母亲相处的问题,也曾动过出外打工的念头。也许金灶说的没错,外面的机会更多,可财荣觉得难题重重。自己外出、留下椿叶吗?闹婆媳矛盾怎么办?让椿叶出去,又担心她过于柔弱遭受欺凌,还有禁不住外面诱惑的隐忧。要是带椿叶一起出去,估计椿叶乐意,却放心不下父母——两个人的身体都很差,看得出他们每天都在挣扎着过日子。至于当初臆想的另一重保障,作品的成功……几个月的冲锋陷阵,斩获不多,却严重挫伤了锐气……
在文学的天空里,财荣一直自许身轻如燕,或者鹰击万里无所不至;没想到在这部长篇小说面前,越来越真切地感觉到了自己的虚弱无力无能为力。有时候财荣重新端详这位夙愿中正待雕琢的女神,内心竟然颤栗不已——她是什么?美人?金矿?迷宫?关隘?不不,她分明是一个绵延无边的宏大生命体,高峻雄伟囊括整个青藏高原,江河湖泊奇峰清泉层出不穷……纵使珠穆朗玛也无法在她面前雄视阔步顾盼自雄,因为能与珠峰对峙并视的挺拔山峰不时地出现……甚至还不止,简直是繁衍万物的大地本身,或者干脆就是没有尽头的厚土高天——燕之呢喃、鹰之孤影,无力穿越她的茫无边际!
别忘了,自己还想为秦地秦腔创作一部作品呢……回想当年自己以文学才华扬名一方,是多么的心高气傲!后来读师范及参加工作,见识了不少文学梦想者,男女老少都有。想想华夏大地,多少人舞文弄墨,多少人自命不凡——你们到长篇小说和诗歌那儿施展身手吧!长篇小说和诗歌,方是胸怀与才情的真正试金石!尤其是长篇小说——契合当今时代的最顶端文学珍珠,必定产于长篇小说,而非诗歌;这一点对诗人们不公,但没办法,财荣必须尊重内心判断,而且很可能是事实。与此相应的是,大诗人未必能创作顶级小说,而顶级小说家必定是大诗人。放眼现实和历史,百人团体必有才子佳人,千人群体必有政治斗争,亿万族群中未必能出产接通神性的百万字以上长篇小说——请注意,是亿万人,或者说一个时代的全体人类!
对于财荣个人来说,用一生的精力雕琢心中的神像,完全可以接受。可是如今家庭重任在身,尤其要对椿叶的幸福负责,必须面对现实中的种种难题。作品对现实生活的改善实际上已遥遥无期,财荣必须另谋出路。可是……自己除了文学,还有什么专长呢?
每有空闲时财荣就苦思对策,而且还曾冒出一个妥协的念头,试图说服自己降格做一个写手——只要适当降低作品的标准,肯定可以成为一名出色的写手,届时什么言情武打侦探玄幻都能写得有模有样!等到生活问题解决得有眉目了,再重新拾起这部生命般沉重的大作应该不迟。财荣曾为这个变通设想兴奋不已,可是这种兴奋感刚刚闪过,内心立即响起一个呵斥的声音:“你与作品同体,任何堕落罪不可恕!”
这个唯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是如此的严厉和真切,简直是来自灵魂本身!财荣试着将思绪拉回到现实中来,替自己百般辩护;甚至抚摸屋里的条桌、床板以证实那是一种幻觉。可是没有用,那个念头总是顽固地冒出来,让财荣无从摆脱,真是徒唤奈何!也是,从一开始就确立的文学创作两大原则:遵从内心和融入传统,怎能轻易放弃?一直视“关切当下”、“批判现实主义”之流为不折不扣的蠢货,从最高层次的意义上说仍然成立,内心的最高准则不容松动!还有,天草曾劝自己可先写一部较短的小说,别啃那么大部头的作品,可是……如果限定写一个字的小说,那么所有人都是文豪。现代社会走向复杂,无论多么精辟的断言都将遭到有意无意的曲解,浩瀚深远的文艺空间不得不借助相当大的体量来界定,自己真的极难主动降格……
财荣想到求助,求助的办法是重新阅读《红楼梦》、莎士比亚的部分戏剧和近现代的一些乡土文学作品。几天下来,财荣不得不遵从内心告诉自己:最心仪的是林黛玉的精神气质,最服膺的是曹雪芹的“还泪”演绎!正是这二者使得《红楼梦》如春光穿越一切理论泡沫,像清泉一样流淌在人心深处,一直陪伴着人类走向无穷无尽的远方,直到重返美好永恒的伊甸园……她的神性至今仍然照耀着无数的朝觐者,借助朝圣者的持续开拓在各个维度无限生长。红楼梦,不管喜欢与否,所有后来者至多与其并驾齐驱或遥相辉映,不可能淹没她的光芒。相信她能与莎士比亚的作品分庭抗礼,如日月照耀着东西方的艺术世界。若仍要一分高下,红学归于月亮,莎学当属太阳——真不知是一种什么样的偏见让托尔斯泰将莎士比亚品评得那样不堪!
至于那些乡土文学,真是等而下之。极端者简直是愚弄农民:“粮满仓”、“鸡鸭成群”、“肥猪大如山”、“捧腹大乐”、“呼哟嗨哟”、“啰嗬嗬嗬嗬嗬嗬……”活像一群猪在哼哼。而可堪过目者大都控诉地主老财的种种缺德行径,似乎有钱有权有势的群体基本都是狡诈狠毒贪婪冷酷之辈。小时候的财荣对此深信不疑,后来逐渐明白这是彻头彻尾的谎言。那么手头这部作品该如何突破?财荣苦苦思索,期间趁着双抢结束后的短暂空闲外出放松几次,主要是跟猴蛋、袁常志他们玩麻将,意外赢了近一千块钱——财荣一直怀疑不仅是自己的运气好,而是自杀传言让他们手下留情。这个传言也有不少好处,就是母亲对自己的态度也好了许多,说话相当注意分寸。财荣想用这笔钱投入土鸡养殖,只是还没征求家人的意见,因为连椿叶都不知道自己在麻将场中赚了这笔不小的钱……就在这时财荣突然脑洞大开,撇开现实世界再次投身作品——立于当今时代之巅者必定探索于时空、生死、灵魂的天际,最终走出一条阳光大道!
宇宙最大的奥秘是时空,人类最大的情结是永生。时空生死,这可是远方的迷思、哲学的主题、艺术的终极、上帝的秘密……自轴心时代以降,虽有盛唐、文艺复兴异军突起,精神高度、原创性总体走低是不争的事实;但这只是阶段性的蓄势,我们目力所及的未来突破口如何能躲避时空生死?
财荣想起了西部,想起了秦腔。西部,直通天地的山川、宗教、歌声、苦难铸就精神高地;而遥相呼应的江南江东人文鼎盛群星灿烂,汇流成才艺海洋。尽管对江南民间艺术颇不以为然;财荣却不得不佩服江南艺术的二度创作——稍远者如《红楼梦》,近者如名曲《梁祝》、《二泉》,均为流传百世的经典。相比而言西部的艺术后继乏人,开掘力度远远不够,反而受到红色势力的侵染,殊为可惜。
一切灵性的所有努力,都是寻找回家的路。财荣要做到的是随时收拾心情,抬头眺望过去和未来,将所有看得见和看不见的时空和秘密纳入心底。酒藏千年,文通万古:酿造、珍藏千年成就传世名酒;而文艺作品的创作需要最大程度地接通远古先民的灵魂,透过长长的历史抵达神佛,最终成就作品的神性。真实的历史不在历代正史里,更不在教科书里。体悟历史需要到文艺作品、笔记传志、野史俚闻、田间地头里去触摸……每一位读者都能在作品中真切地体验到激动人心的瞬间,看似短暂的至高至美其实是真正的常态,而我们满载着苦难的滞重世界才是罕见的特例。唯一免费的是最高的美好——刹那永恒,美好如闪电破云惊心动魄……那是神的恩赐,是我们眼界之外更广泛的存在!
圣人伟人都离我远点!唯有神才是我的家乡我的依恋,才是我本身。肉身是多么的沉重,沉重如欲望之海,让灵魂无法飞翔;而欲海是多么的难以横渡,简直是神掌控灵魂的工具!为了神的事业我愿意扛着大海潜行,狠狠地使用着脑力体力,一路创造着光耀千秋的功业;直到强弩之末积劳成疾,积累下来的病变让世上所有的名医束手无策,然后一死了之甩下这个百孔千疮的皮肉之躯。无药可救的臭皮囊一旦卸下了灵魂的负累却立即变成了有用的资源——腐烂或燃烧复归于泥土,滋养着万紫千红的春天。请看,无上成就的代价是什么呢?一具肉体而已……
有时候财荣独自坐在卧室里冥想构思,感觉小屋子里的时空无限,连通着古往今来所有的故事。无数双眼神像流水漫过,无数声呐喊像烈焰飞腾……可是,总有一个声音在前方严厉地盘问:你能胜任吗?你真的是神选之民吗?
无论如何寻找支撑,财荣仍然无法自信。生活还得继续,该干正事了,可是自己能做些什么呢?反思多年的经历,财荣成不了精英,只能是和周围的父老乡亲一样甘做小草;不同的是更愿意做一棵愿意思考的小草,在远离神庙的山林里破土而出郁郁葱葱,直至衰草一片归于烈焰泥土……
世人纷纷扰扰只争朝夕,何必自甘另类自讨苦吃?家人苦苦劳作的灰暗身影挥之不去——尤其是椿叶,每天都要去山后的回声塘洗衣服,每次都是挑着两个小塑料桶,小桶里全是要洗的脏衣服;然后挑回一些干净水,用来煮猪食或者洗东西。有一次财荣在枫竹坪的竹林里锄地,看着椿叶挑着脏衣服去回声塘,脚下仍是那双破旧凉鞋;只见她两眼看着前方,走起来身段优美,也很安详,轻轻的脚步声不着痕迹地融进静静的山水之中……
那一刻财荣痴痴地望着椿叶,眼睛不觉又模糊起来。她是大山的女儿,这一方山水的精灵;如今被上苍托付给自己,这是一份多么珍贵的殊荣!如果无力面对心中的大梦,那就甘心做一个普通人吧!普通得跟村里的老人和泥土一样,每天和太阳一起醒来,随太阳一同归隐;为一顿好饭乐开花,为一个好觉笑开颜。农闲的时候可以跟猴蛋、廖夫子、袁常志他们喝酒玩麻将,过节过年和金灶、狗根一起做年货。就这样年年岁岁,最后象山间的水露一样晶莹洒落,无声无息地回到这片古老的土地……
曾经遥望想象的尽头,渴望知晓尽头的一切;但如今财荣低头溶于卑微的日子,珍视每一次毫不起眼的劳作!

侯五常仅仅见了徐柄政一面就连夜赶回福永,第二天上午抵达福永县城时并没有直接回工地,而是在城里拜访了质检站站长刘指导,引荐人是福永电厂的刘工。三个人在“临江仙”畅叙了一番,侯为自己下属粗鲁冒犯刘指导一事诚恳地道歉,并首先自罚三杯白酒。庆幸的是,刘指导大人大量接受了侯的道歉,不计前嫌地与侯把酒言欢;出于为电厂施工的大局考虑,最终主动扫除了障碍。
侯喝得晕晕乎乎的,赖刘工开车送回书记楼。当时侯就想抓孔川学那个猪头过来恨恨地尅一通,无奈身子不听使唤。第二天一早侯重新活过来,立即把大家轰到施工现场,另外逮个机会大骂了孔猪头一顿。出了这口气侯感到胸中舒畅了不少,之后继续破费,赶在世界杯开幕之前见缝插针地拜访监理白总,诚恳地请白总提出指示意见,临走时留下了一个厚厚的信封。
此后的日子复归平静,就象午间的大海风平浪静。徐经理请来的两个老家伙认为工程基本没问题,确实眼光独到;但这只是解决问题的前提,或者说不是必须的条件,真正起作用的还是钱。钱啊,你真是无法形容的好东西——就象妹妹娇娥曾经在一首诗里写的那样,“因为有了你/人生处处是鲜花/还有和鲜花一样的笑脸/因为有了你/整个世界有如春临大地雨洒平川/生机飞扬恰似世间的欢声笑语……”
如今试块和焊缝探伤风波过去,碎煤机室的症结也迎刃而解,侯面临的最大问题仍然是内部管理。任老板的队伍越来越不好使,想想也不奇怪。世界上什么东西久了都会成精,日月滋润之下没有不沾妖气的。中午快下班的时候,侯来到工地办公室,看到调度室门口不停地有民工进出,里面传来龚专家的吩咐、有时是吆喝声。侯听得心生烦躁,几乎没加思索便掉头赶去黄大贤住的棚屋。
黄大贤正忙着给工人做饭,腰间系着一条围裙,活象个家庭主妇。见侯的架势不对,黄两手在身上乱擦几下,正要转身挪个凳子请侯坐,却被侯堵住,劈头盖脸地招来一顿痛骂:“你请个人做饭就会死掉?!看你哪有一点做老板的样子?‘狗头’都比你强一万倍!”
黄两手局促地搓着,咕哝着说:“我穷呗,请不起人,我不做饭谁做饭?”
侯气得跳起来,又要照着黄老板的屁股下脚。这回黄早有准备,先躲开两步。侯见此只好收脚,指着黄大骂:“做老板还敢装穷样,看你傻头傻脑,骨子里原来老奸巨猾!你干的那点活,我要是跟你认真计较,你凉水都没得喝!我照顾你这么多你还敢装傻,良心都给狗吃了?再敢跟我放这种酸不溜湫的屁,我叫你马上滚蛋!”喘了一口气,侯厉声喝问:“一个月以前我就叫你找个懂钢筋模板的人带班,你找到了没有?”
黄怯怯地说:“正在找呢……”
侯懒得跟他废话,本想揍他一顿,想想还是忍住了。闷住了一会,侯大声呵斥:“你的人都死哪里去了?明天全都上碎煤机室,扎钢筋立模板!”
这回黄不敢含糊,吃惊地问:“不是要跟龚专家补漏吗?龚专家还天天怪我们人少呢……再说我那几个人,不会干那种活呀……”
“闭上你的臭嘴!”侯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黄喝道:“这里谁说了算?说你傻,你还真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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