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 骰子人生

刊于《ELLEMEN》(2012/9)

我在书桌前坐下,打开Word文档并掷出一枚骰子。骰子空翻三周半后落地、站稳。是“三”。选项三:在截稿日前一天就完成书评。这可不像我。我如同大部分撰稿人一样,总是在截稿日当晚、甚至纽约时间的当晚才动笔写。但这一次,我要顺服骰子的意志。这一次,我是一个掷骰者。我立刻开始在空白的Word文档里写下:“任何人都可以成为任何人”。

“太初有机缘,机缘与神同在,机缘就是神。这机缘太初与神同在。万物是藉着机缘造的;凡被造的,没有一样不是藉着他造的。生命在他里头,这生命就是人的光。有一个人,是从机缘那里差来的,名叫卢克。”——在《骰子人生》的一开头,作者卢克·莱恩哈特便以一段戏仿《圣经·新约·约翰福音》的《掷骰经》引文将读者直接带入那个异质的偶然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一切都是由骰子主宰的:你可以决定六个选项的内容,但必须执行骰子的结果。

当小说展开,主人公、纽约精神科医生卢克·莱恩哈特——他的职业是“将不堪忍受的了无生趣变成可以忍受的了无生趣”,与美丽的妻子和两个孩子“带着完全的镇静、高贵和优雅”过着“静静的绝望的生活”(P41)——由着骰子的指引下楼诱奸同事老婆艾琳时,这个虚构世界的大门向读者打开了:那是一个混沌的、无政府主义般的疯狂世界。在那儿,人们不再是单调、稳定、前后一致的,单一自我作为“意义上的阑尾”被割除,被“正常人格”所压制的“少数冲动”得以释放,人们扮演多种角色,形成不稳定的多重自我,变得比原先更加多元、幸福而有创造力——或简而言之,任何人都可以成为任何人,或至少,任何人都可以“成为比自己以为能成为的人还要多得多的人”(P426)。这宗教般的思想不仅是卢克创造的心理疗法,更是一种生活方式。他开设掷骰中心,收纳学徒,并在骰子要求他杀害弗兰克之时把情节推向交杂着疯癫与荒诞的高潮。

《骰子人生》的大部分章节是卢克·莱恩哈特用第一人称叙述的。叙事基调——照他自己的说法——“就像狂躁抑郁症患者的情绪一样变幻无常”,因为“哪些事该写,哪些事不该写,哪些需要详写,哪些需要略写,几乎都是随意决定的”(P277),因此“逻辑混乱、心血来潮、离题和失败都是不要紧的”,但至少“意外和多元:这两样书里是不缺的”(P278)。但这段第52节中的话与其说是狡猾的免责声明,不如说是一种贯穿全书的叙事策略。《骰子人生》始终保持着一种直截了当的简约风格,对材料的处理也轻重有当,读来畅快淋漓,丝毫不输Page-turner式的类型小说;而另一方面,全书的文本又的确是多元的——有对于《圣经》等经典文本的戏仿,有错置甚至捏造的名人名言,有排版构建的空白纸页,有病例、录音记录、新闻报道、粉丝来信、警方问讯记录、经文和诗篇、电视节目等等——这些杂糅的、风格各异的文本既是叙事节奏有效的调节器,也是掷骰人生在纷繁复杂的当代生活中的映像与回应。

《骰子人生》最大的优点是将一本可能成为严肃的、全然知识分子式的枯燥文学小说写成了一本妙趣横生的、充满有趣性实验及对话、挑战俗常观念及道德界限的Cult喜剧——行文中那些尖锐的、施虐般的讽刺与仿佛是库特·冯内古特与伍迪·艾伦合体的黑色幽默是全书最大的成功之处,它放大了作者对于沉闷乏味的中产阶级生活的质疑,也呼应着1960年代末、1970年代初在革命年代盛行欧美的嬉皮之风(“道德与理智都无法抑制我们对新奇的渴望。暴动、革命、灾难:多么振奋人心啊。”P136),它令《骰子人生》变成了一本黑色幽默版的《在路上》,也为全书的心理探险提供了一张自嘲般的壁纸。

《骰子人生》写于1971年,卢克·莱恩哈特是乔治·科克罗夫特的化名。小说颇有些自传成分:乔治自青春期起就一直过着秘密的掷骰生活,直到33岁在教授一堂有关自由的课程时才向学生公开阐述他的掷骰理论。小说的出版过程同样传奇:当时乔治正与友人合写一本以性与毒品为主题的畅销书,友人偶遇一位创业中的英国出版人,顺带提及乔治写了四年但仅有开头部分的《骰子人生》,谁知出版人相中的恰恰是后者,并称之“几乎是大师之作”。然而有趣的是,小说于1970年代出版后并未获得多大反响,反而到了21世纪初才藉由互联网红了起来,英国《每日电讯报》更将之列为“史上五十佳Cult经典”之一。作者乔治在接受采访时称:“这整个过程是渐进的,在哪个特定时间看都不显得奇怪。只有现在当我们回头看时,才觉得这不仅奇怪,而且像个奇迹。”

来源:豆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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