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不管怎样,人死了,总得举行个像样的葬礼。对大人而言,葬礼是悲情的,沉重的,乃至压抑的。但对于孩子们来说,葬礼意味着惊天动地的鞭炮,大鱼大肉的流水席,以及三天三夜不能停歇的哀乐。

小区不大,人死后,不消十分钟,就可能被所有职工家属知晓。知晓的方式无非两种:一是听到哭泣声与鞭炮声同时响起,二是知情人士上门“通报”。印象里,前者往往发生在午夜或者凌晨时分,那时我一般早已在睡梦里,突然间,一声“嘭”的巨响划破黑暗中的平静,紧接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此起彼伏。如果再仔细听,凄凉、悲伤的哭泣声仿佛从遥远的天边传了过来,让人不由得陷入无限的哀思。这个时候,母亲似乎早有预料,一定会轻叹一声,“唉,XX,去了。”

对于后者,知情人士“通报”完毕后,大伙儿便会很自觉地掏出钱来,一起凑份子送人情。一般情况下,送五块钱就差不多了,但如果同死者关系非同一般,五块也就显得拿不出手,非得十块甚至二十块不可。事实上,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生活水平并不高,五块钱足以买到十斤上好的猪肉。因此,没有谁愿意小区死人。可孩子们却不这样看,他们盼望死的人越多越好。因为在已经粉身碎骨的鞭炮残骸中,总能找到几个幸存者。偷偷拾起,放入口袋,然后找个僻静无人处,把鞭炮重新点燃。清脆的爆破声,响遍整个山野,这个时候的感觉,恐怕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能再次体会得到。直到现在,我仍然记得某次葬礼异常热闹,鞭炮声连续好几个小时没有间断过,我和刚猛、小宇、曾进等小伙伴们,上蹿下跳,只要鞭炮刚一熄火,就一窝蜂拥了上去,仔细翻捡其中的残骸,不大一会儿功夫,左右两个裤兜便塞满了幸存下来没有来得及爆炸的鞭炮。其中的得意心情,显然是现在的小孩子们无法体会到的。

尽管大人们不愿意,但该走的人还是要走的,没有谁能拦得住。小区貌似有个专门的治丧委员会,人一走,他们便开始活跃起来,并且分工明确,责任到人。会毛笔字的,就写讣告,白纸黑墨,配上哀伤而又沉痛的文字,让人看了既心酸,又肃然。会电气的,就开始牵电线、装灯泡、接喇叭放哀乐。身强力壮的,那就去搭竹棚。小区有个门球场,既是退休职工休闲的好去处,同样也是搭竹棚的好地方——打好四个竹桩,把不知烂了多少个洞眼的竹席往上一披,一个竹棚便成了。之后,吹唢呐的,拉二胡的,敲铜锣的,打牛皮鼓的纷纷进场——他们并非专业人士,只是小区的一些乐器爱好者。对于他们而言,葬礼是一个即兴表演的大舞台,一个检验自身水平的大考场。记得有一次,大约去世的是父亲单位的同事,平日也未曾见父亲在家练习过,那天,他居然也坐在了乐队班子里,跟随音乐的节奏,像模像样的敲打着牛皮鼓。再后来,有了西洋乐队,大约是由工厂里新分配来的几个大学生组织而成,于是,这个时候的葬礼便成了圆号、长号、大号、单簧管、电子琴之类西洋乐器的天下。由于西洋管乐能够轻易演绎最新流行的通俗歌曲,如《血染的风采》《十五的月亮》《爱的奉献》之类,所以颇受小区家属职工们的欢迎。久而久之,民族乐器演奏班子渐渐没了用武之地,这大约也是中国改革开放西风东进对传统文化的一次冲击吧。

当然,在此之前,死者进竹棚需要经过一系列烦琐的程序。不过,这里一般指的是男人。首先,需要净身更衣。印象里,我只见过一次,大概是母亲怕吓着我的缘故,没有让我再见第二次。死者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心脏病突发去世的。那天,竹棚聚满了人,我在人堆缝里,只看到一个光溜溜的身子,虽然瘦若柴禾,却煞是雪白。旁边是一盆热气腾腾的开水,小区里赫赫有名的王胖子,正无比卖力地用毛巾擦拭老头的身子。算起来,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到真正的死人。只可惜,还没能仔细看个够,母亲便从后面揪住我的耳朵,把我扯回了家。后来,听隔壁家的曾进说,那个老头洗完身子换了新衣,还被剃了个光头哩。只是剃头的时候需要两个人扶住身子,倒也挺麻烦的。

人一旦进了棺材,便可以开流水席了。这个时候,最高兴的当然是孩子们了。因为凑了份子,大人鼓励孩子们放开肚皮理直气壮的吃,不吃得肚儿圆绝不罢休,似乎不这样,就对不起自家所出的五块钱。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流水席,是张伯伯家开的。整条马路摆了一溜的八仙桌,足有好几十张,小区几乎所有人都坐了上来,可以说热闹非凡。其实,如果按现在的眼光来看,流水席的菜挺一般,无非就是红烧肉,炖豆腐之类的家常菜,但在当时,完全就是一顿饕餮盛宴。流水席办得好不好,除了菜的档次要对得起客人,最重要的还是大厨的手艺是否精到。印象里,手艺最精到的当属付伯伯,好多次流水席都出自他的杰作。至今想来,仍禁不住咽口水。

酒一般喝是邵阳大曲,偶然也有自家酿制的米酒,纯正爽口,绝无掺假之虞。那次,去世的是张伯伯的老伴。张伯伯对他的老伴显然感情十分深厚,头三天,几乎没有睡什么觉,一直守在棺材面前,呆呆地望着灵台上的遗像,一言不发。他的眼睛里始终饱含着泪水,只是不见流出来,大概他是不想让人看到老泪纵横的模样。

白天,竹棚是小区孩子们游戏的好场所,因为有流行乐曲听,有破洞眼钻,有鞭炮放。但到了晚上,竹棚便成了孩子们最害怕去的地方。原因很简单,大人早就给打了预防针,说到了晚上竹棚里的鬼魂便会跳出来吓人。死人孩子们是不怕的,但鬼魂就不一样了,想到电视剧《西游记》里青面獠牙的大小鬼,自然谁都不敢再放肆。其实,晚上的竹棚是很热闹的。因为需要人整夜守灵,死者家属闲极无聊,便会把八仙桌一架,就着昏暗的灯光,打起扑克牌或者字牌。而小区其他牌友也会抓住这个难得的好机会,集体会聚到竹棚鏖战通宵。只是那时的人们思想单纯,并未想到要赌钱,输家顶多钻钻桌子或在脸上粘几根纸条。不像现在,无论是玩扑克还是麻将,非得来点意思不可。当然,如果主人大方的话,到了午夜十二点,就会有夜宵吃。虽然只是一碗光头米粉,但对于已鏖战数小时,肚子饿得早就咕咕叫的牌友们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

一般说来,三天过后,就得出殡了。小区周围多的是大大小小高低不平的丘陵,事先选好地方,挖个大坑,只等着棺材下葬。从竹棚到坟墓,虽然路途并不遥远,但山路崎岖难行。因此,抬棺人非得要有点傻力气不可。每次,只要听到一声土铳的闷响,小区的人们便知道要出殡了。同时,孩子们也知道,一次葬礼即将结束。这时候,是拾鞭炮的最后机会。孩子们蜂拥而出,跟在送葬队伍的后边,任漫天飞舞的纸钱扑面而来,只是低着头翻捡残骸中幸存的鞭炮。他们才不管悲情的哭泣,凄厉的唢呐,沉重低垂的旌幡,到底意味着什么?在他们的心中,永远都是那么无忧无虑。

漆黑的棺材被黄土缓缓淹没,半人高的坟包渐渐隆起,葬礼终于结束了。对于死者而言,葬礼是他赴黄泉路的一次饯行。对于生者而言,葬礼完成的是一种古老的仪式,一种心灵的安慰。若干年后,我流浪到了城市,城市的小区怎么都见不到葬礼。朋友告诉我,要想见到葬礼,得去殡仪馆或火葬场。我摇了摇头,说,那是追悼会罢,不见了棺材,还能叫葬礼么?

太平间——火葬场——骨灰盒,一个古老而又复杂的仪式在工业化进程当中,被浓缩成一个简单的三步曲。送走的是一缕清烟,遗留下来的是一盒尘埃。我想,这或许才是我们每个人最好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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