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亡第八章 牢 狱

监狱是专政机器中的油压机,它可以把人的抵抗意志压至粉碎。

「山场」是距离珠海县城香洲二十公里一个小地方,居民不多,根本不惹人注意,而山场之所以远近闻名是因为有一个专门关押偷渡犯的「山场收容所」。「山场收容所」只有几间旧屋,但关押犯人的牢房倒是结实的,凡在珠海边境被边防军、公安或民兵抓捕到的偷渡客,统统都送到「山场收容所」统一处理。所谓处理就是审讯,辨别身份,分批押送。除了个别犯人因涉及重大刑事案件需要转送公安机关处理之外,绝大部分偷渡客都转送到石岐中山收容所,再由中山收容所分派押到全省各地。

「山场收容所」只有两间牢房,大的面积约有二十平方米,却关了五六十个男犯人。小的只十平方米,是关押女犯人的,而女犯人数相对也要少一点。收容所的设备非常简陋,牢门是一条条杉木柱,用铁链锁好。地板是冷冰冰的水泥地,放着一个马桶,几十人共用,幸好被关押的偷渡客都是久经饥饿,肚子里没有甚麽剩馀物资,少尿屎。

偷渡客来到收容所,得到的是犯人的待遇,一进门就被喝令:「踎(蹲)低!身上啲嘢(东西)攞(拿)哂出来!」犯人遵命蹲下乖乖翻出口袋或收藏在别处的钱财、粮票之後,收容所的公安便逐个搜身,搜完身就掷进牢房。如果搜到谁收藏财物不上缴,就严厉惩罚,把双手背靠绑在木柱上,不让吃饭。不过收容所还比监狱要文明一点,没有「通渠」(挖肛门)这项手绩。

许多人缴交粮票财物又被搜过身之後都自然而然站起来,接着必是一阵吆喝:「踎低(蹲下)!」

犯人又乖乖蹲下,接受所方工作人员的审问,问了姓甚名谁,年龄籍贯,就被关进牢房,等待遣送。

台风刮过後的翌日早晨,只有些许微风微雨,下午已风和日丽,翠微派出所便把民兵送来的林嘉诠和宁姐押上吉普车,由一位持枪的公安员押送转山场收容所。

「姐姐,保重!」下车时嘉诠说,他知道两人将被分开囚禁,以後不知何时才能见面了。

「你都要保重!」宁姐也点点头,她未曾细想过未来的命运。

进入收容所,问话时嘉诠和宁姐就扮成互不相识,没有眼神交往。他们在派出所时没有问过话,没有档案,派出所把人移交收容所之後,公安员也立即离开,不再管他们的事。因此在审讯时林嘉诠就说自己是清远县人,其实他完全没有准备,也没有想清楚,他只是不想说出真实姓名和地址。

宁姐想也没想便如实申报了,会受到怎样处分她也没有心理准备,一切听天由命。

被收容者在山场收容所是无须劳动的,大家都来去匆匆,三两天就送走一批,因为每天边境都抓到几十人,转送慢了就无法容纳。收容所伙食奇劣,这是不在话下的,一天只有两餐,每餐都是半钵双蒸饭,几根发黄的猪乸菜,二十四小时都觉得饿,比大饥荒时期还要饿得慌。饥饿有一个好处就是只有小便没有大便,林嘉诠待在山场三天直至离开都没大便。

被捕後的第四天早晨,两个收容所的公安员一前一後押着林嘉诠等二十三名收容犯上路,宁姐不在其中,他们自进入收容所後就没法联系。因为山场收容所空间有限,不放风,吃喝拉撒都在牢房里。在公安人员的眼里收容犯就是罪犯,也用管犯人的方法管理,而在法律上被收容者却不是犯人,例如有的氓流份子,流窜份子,或者出门被打荷包没有盘川失去证件的外来人口。正由於收容犯不是正式的罪犯,因此他们没有上镣扣也没有被捆绑。林嘉诠等人走一段不太远的路就上车,车子从珠海到石岐要走两三个小时,公路两旁满目疮痍,到处都是倒树断枝和倒塌的房屋或掀起瓦面的民房。在这两三小时的车程中,林嘉诠萌生了逃跑的念头,但没有机会。因为一上车,公安人员就命令把全部车窗关闭,两位公安人员一个坐在车尾监视着,另一位坐在车头近车门处,端着枪倒坐着监视车内。按照这种情形,想跳车逃跑是很困难的,不过林嘉诠仍然注意在着车内和路上的一切,不放弃任何一个可能的逃逸机会。

中午时分,车子在石岐近郊停住了,车门前的公安员站起来对大家说:「依家(现在)落车,一个一个,不准争先恐後!」说完他先下车,另一位在车上的公安员也站起来,端着长枪,发号施令:

「落车,一个个嚟!」

坐在前面的收容犯一踏足地面,马上听到一声吆喝:「踎(蹲)低!」

这样一个接一个地下车,一个接一个地蹲下,二十三人终於下完车,在路边蹲下排成一行,负责监视他们下车的公安也下了车,走到队尾用手指和目测点人数:「一、二、三、四……廿一、廿二、廿三,到齐!」

「起立!」

大家听口令站立起来。

「报数!」

「一、二、三、四……」站在龙头的开始报,报到二十三,又传来一声口令:

「立正!向左转!」大家依要求转了身,排成一行。

「开步走!」公安员先迈开脚步走,大家跟着他走,但脚步杂乱,并不整齐。公安员也不严格要求,反正跟着走就是了。

林嘉诠排在队尾,隔两位就是持长枪的公安员,郊区的公路是红泥路,路旁有树有田,行人并不多。有耕种或趁墟的农人看到他们长长的队伍都好奇地多看两眼,但都保持相当距离,当时的人们对公安人员无不敬畏三分。收容犯的队伍默默向前走,全无异象,突然听到一声口令:

「踎低(蹲下),统统踎低唔准郁(不许动)!」

原本排在前头的收容犯有人窜离队伍,冲向前逃跑了。林嘉诠见到这种情形也突然站起横窜过马路向後逃跑。

「捉(抓)住佢!又有人逃跑!捉(抓)住佢!」後面持长枪的公安惊叫起来。

在前面领队本来要追赶逃跑犯的公安员闻言,止住脚步,回过头来:

「唔准郁(不许动)!」他拔出手枪指向大家,端长枪的公安便背起枪追赶林嘉诠。林嘉诠跟公安员本来有几步距离,但他前头有一辆载满货物的大板车挡着,他必须绕过去。

「捉住佢!捉住逃犯!」公安员一边追一边叫。

路上有一位健壮的干部模样张开双手想拦住林嘉诠,林嘉诠未及细想便跳过公路沟,跑到田中阡陌。正是急不择路,又没减速,林嘉诠在窄小不平的田梗上奔跑,没跑两步便摔倒到田里,被公安追上按住。

林嘉诠还弄不清楚甚麽回事时,一条麻绳已套上脖子,双手被捆绑住,被猛力往後抽。

「哎哟!」林嘉诠觉得手臂一阵剧痛,忍不住高喊一声。由於双手被绑他的身体无法站直,不得不往前倾,而手肘却被绑得在背後突起,呈鸡翅膀状,人们称这种捆绑方式为「放飞机」!

「睇你重敢唔敢走(逃)?」公安员厉声喝着,再猛力一扯,把他的怒火都发泄出来。

「哎哟!」麻绳箝入肌肉,林嘉诠感到一阵难忍的痛楚,不禁叫出声来。

「睇你走(跑)得咁(这麽)过瘾!」公安员把绑着林嘉诠的绳一端抓在手里拉扯,林嘉诠被拉扯得东斜西倒。

「唔该(麻烦)条绳松一松啲,手臂好痛!」经过一阵拉扯,林嘉诠手臂更痛了,他不禁发出哀求。

「松?你就想松,松人个(逃跑)松!」公安员把林嘉诠拉进队伍,让他排在队尾。

「起立!报数:一、二、三……二十二!」少了一个人,前面那个家伙逃脱了。

「向左转!开步走!」

队伍又继续向前走,走了几分钟,林嘉诠觉得手臂越来越难受,不是痛而是酸麻,又走了一阵子,手臂的酸麻感越来越严重,他知道是因为手臂被绑得太紧,血液无法流通。

「唔该你放松些少呀!我双手麻痹晒!」林嘉诠哭丧着 脸,低声下气地哀求。但公安员仍不为所动,装作没有听见。

林嘉诠暗忖,再这样走下去自己双手血液不能流通,肌肉就会坏死报废,情急之下他大声嚷叫:

「报告队长,我双手痹晒,冇晒感觉!」

没有回应,前面的佩手枪的公安员继续迈步向前走,不知道是没有听见还是不予理会。再走了几分钟,林嘉诠的恐惧感越来越强,他想到自己变成被截掉手臂的人,衣袖像舞台上大戏演员的水袖那样随风飘动。他像触电似的猛然震动一下,他宁愿死掉也不能变那个样子,心生一计,不顾一切倒在地上,一面翻滚一面大叫:

「我对手死了!冇晒(全没)感觉了!」

「丢那妈!」背长枪的公安狠狠踢了林嘉诠一脚。

林嘉诠蜷缩着身体,防止被踢中要害。但他没有起来,仍然躺在地上翻动。

「踎(蹲)低!通通踎低!」由於林嘉诠在地上翻滚,队伍不能继续向前进,佩手枪的公安发出口令。

可是队伍中有的人蹲下了,有的人却站着张望,想弄清楚甚麽事。

「踎低!」佩手枪的公安再次发出命令。

「丢那妈,仲乍(还装)死!」背长枪的公安又往林嘉诠背部狠踹了几下。

「解松条绳!」佩手枪的公安等全部偷渡犯都蹲下之後才踱到後面,给踹人的手下下命令。背长枪的公安三两下手势就把捆绑着林嘉诠双臂的绳索略为放松了,林嘉诠觉得手臂有一股暖流慢慢渗透过来,手臂神经也渐渐有了感觉,便翻身由躺着变成蹲着。

「你行前边带队!」佩手枪的公安对他的手下说。背长枪的公安接获命令迈着军步走到队伍前头。

「老实啲!再逃走唔好怪我鬼枪无情!」佩手枪的公安往林嘉诠屁股上踢了一脚说,然後大声发出号令:「起立!开步走!」

一行二十二人的偷渡犯队伍缓步向前走,拐一个弯,走到珠江河堤上,远离了市尘。河堤两边,一边是江水,一边是低低的稻田,水稻已开始抽穗,一支支稻穗居高临下地在禾叶上端摇头晃脑,但稻穗还是绿色的,尚未灌浆。林嘉诠一行走在河堤上,位置虽然是居高临下,但大家都低垂着头,没人敢摇头晃脑。他们走了十来分钟,远远看见一组不整齐的川字形平房,那便是中山县的收容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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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山收容所由三座平房组成,两座短的对称相对,中间隔着一个院落,有围墙围着。另一座长的平房,在短平房的半端建起,呈条状长长伸出,前面是一个广场,四周有围墙团。但围墙并不高,身手敏捷的人很容易翻过去,可见当初并不是用来关人的。广场入口处左侧有一条杉木旗杆和一个用土和砖筑成的主席台,可是旗杆上没有挂旗,主席台也是空荡荡的。公安员把林嘉诠一行押进收容所时已近中午,烈日当空,广场上空无一人。

「踎低(蹲下)!」

一声号令,二十二个偷渡犯在广场中蹲下,背长枪的公安员牵起林嘉诠,把他绑到旗杆上。佩短枪的公安员走进房子去办理交接手续,中山收容所的公安从屋子里走出来,拿着一叠文件逐个点名。他唱一个名号,蹲着的偷渡犯应一声,很快就点完名。公安员把新到的收容犯关进内层的围墙里,让他们自由到房子里找自己的床位,而所谓床位只是用大小不等厚薄不均的粗糙木板搭架成的,分上下两层。有的地方铺有草席,有的放着被褥,那表示有人睡,空空的只见木板的是没有人睡,可以自由占一个身位。同行的偷渡犯安置妥当了,林嘉诠仍然被绑在旗杆下晒太阳,时序虽说已经入秋,但南国的太阳还很猛烈,幸好林嘉诠戴着竹笠,他半垂着头,用竹笠挡住烈阳。

不一会,在外面劳动的收容犯陆陆续续从四面八方回来,他们分成许多个小组,每组五六人至七八人,由组长负责带领到外面参加劳动。组长也是被收容的偷渡犯,只不过他们都是中山县本地人,且已查明身份。本县的收容犯是不会逃跑的,因为他们自己也知道不会关太久,很快就会释放。目前他们之所以还被关着,是公安部门要对他们做小小的惩罚,让他们尝尝失去自由的滋味,另一方面是要让他们协助管理外地的偷渡犯,所以他们一经查明身份都升任组长。当组长的如果没有出错,他的组员没有人逃跑,最多再关十天八天就遣送回原来的公社,恢复自由身。如果出了错,例如不小心让自己的组员逃跑掉,就要受到惩罚,延长收容期,所以每个组长都把组员看管得很紧。

从到外面回到收容所的人,每一个都好奇地看林嘉诠两眼,因为这是以前未见过的情景。林嘉诠低垂着头,他分不清是羞愧或是懦怯,反正眼睛望着地面,不愿与别人作眼神接触。中山收容所比珠海山场收容所好很多,地方比较宽阔,收容犯进入收容所范围之後可以在里面自由走动,不像山场收容那样整天被关在牢房里。由於接近分发午饭时间,从外面劳动回来的人也越来越多,广场这边一群,那边一堆,大家都在等着。

「排队!排队!」突然一阵急速的哨子响,公安员发出号令。

散乱的人群听到口令全都站了起来,但队形并不整齐,大家拉拉杂杂地面向主席台。穿着公安制服的收容所所长走上主席台,向大家说:

「你哋睇(看)到啦,被绑响度(这里)嗰(这)个人想逃跑,当然逃唔出我哋公安嘅五指掌。绑响度示众,只系小作惩戒。我哋党嘅政府仲系宽大嘅,只要你哋知道自己嘅错误,接受党嘅教育,改过自新,党同政府就会宽大处理。若果屡教不改,公安局就会正式逮捕,送去劳改。希望大家吸取教训,好好学习,好好劳动,改过自新……讲话完毕,大家排队攞(拿)饭!」听到「攞饭」两字,人们一拱而散,踊到饭堂门口等分发午饭。午饭是每人半钵双蒸饭,几条观达菜松松的夹到饭顶,领到饭的人便走开,各自在院子里找一个角落站着或蹲着吃,都是三下五落二,没几分钟便吃完。

「郑仔!」在混乱中林嘉诠似乎听到有人轻轻叫了一声,像是宁姐的声音,他抬头一看,果然是宁姐。他正要说话,看见宁姐把食指放在嘴唇边,宁姐点点头,他也点点头,大家心里明白。

午饭後收容犯回到各自的床位午睡,林嘉诠也被解了下来,但他不获派发午餐,直接带到办公室去问话,不管饭也许算是对他的一种惩罚。林嘉诠觉得这一点也不出奇,最奇怪的是中山收容所的公安干部不再问他有关逃跑的事,既不追问他的动机,也不追问他有无同谋?反正是完全不提:

「你叫乜嘢名?」

「苏大根!」

「边度人?」

「清远县人」

「乜嘢公社?乜嘢大队?」

「银盏坳公社,泉边大队!」

姓名是他进入山场收容所之前胡乱编的,籍贯地址是他一位同学的籍贯,因为「清远银盏坳」几个字形象易记,「泉边大队」却又是乱编的。

中山收容所的公安也不审核考验,只是他怎麽说就怎麽记录,然後带他进犯人宿舍,吩咐道:「自己择个空位瞓!」说完便走开。林嘉诠小心翼翼边走边看,不想吵醒午睡中的人。

「嚟啦,呢边有个位!」有人叫他一声,林嘉诠望过去,是在山场收容所见过的,也不知他姓甚名谁?可能大家都用假名。

林嘉诠走了过去,那边确实有一个位置,林嘉诠也不客气爬上床位说:

「唔该晒!」

「乜咁客气㗎?你梗系读书人啦!」那是一位二十上下的农村青年,他的粤语带着浓厚的乡音。

「唔好咁讲!」林嘉诠小声说,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唔好吵醒人哋!」其实他是怕说多错多。农村青年点点头,躺下去不再说话。林嘉诠也在他身边和衣躺下了。

「你冇被咩?一齐冚啦!日头唔紧要,夜晚几凉㗎!」农村青年把盖在肚皮上的毯被往林嘉诠身边拉一拉。林嘉诠也不说话,只点点头表示多谢。他虽然因逃跑被捆绑示众,但好像并没有受到歧视。

「呢位阿哥,点称呼啊?」

「我阿强,番禺人。你叫乜名啊?」

「我叫苏大根,清远人!」林嘉诠报上假名。

躺上铺位上,林嘉诠根本睡不找,饥肠辘辘,饿得难受,咕咕咕响个不停,脑子一片空白,未来不可知,也不敢去想,要想也想不出来。手臂上一条条麻绳捆痕虽然还清晰,但手臂的感觉已完全恢复过来,应该没有甚麽後遗症,这是他最感宽慰的。睁眼望着屋顶的瓦面胡思乱想,没一会就闻哨子响呼唤起床了。

当天下午,收容所没有安排外出劳动,男女收容犯分开两边,集中到院落读报,听报告。当天的读报除了读读《人民日报》的社论之外,还选读《南方日报》和《羊城晚报》的社会新闻,特别是港澳的负面新闻。例如,香港居民因轮水而引发争执,互相殴斗受伤入院;工厂女工被黑社会大佬卖「入社」(妓寨)之类。读报者都是在收容所已待了一段时间,查清了身份,即将释放返乡的收容犯。他们共有三个人轮流读报,读完一篇,公安干部便借题发挥,训导一番。读报和训话时,百多人低垂着头,坐在硬硬的水泥地上,状似在听,实际是灵魂出窍,云游四海。读报读了两个钟头,公安干部宣布休息十五分钟,人们一哄而散,相争上厕所,嘉诠整天没有东西吃,喝水也不多,并不太急,只站起来动动筋骨,懒洋洋地靠在墙上,眼睛看着天上飘动的云。无意中感觉到有人塞东西到他手中,他低头一看,看见宁姐从他身边走过,还回过头来跟他示意,他捏一捏,软软的像是面包之类,便塞入裤袋里。

小休过後轮到公安作报告,上台作报告的是中山县公安局副局长,已届中年,其貌不扬,他长篇累牍地说香港澳门怎样不好,贪污腐败,黑社会流氓横行,找工作很困难,女孩子为了找一份工要陪人上床。男孩子即使找到一份工作,也是为资本家做牛做马,出卖劳力做「古叻」(苦工)。「写字楼工根本轮唔(不)到你哋(们)做,因为你哋(们)冇(没)文化,就算有文化都唔识(不认识)英文……」还耸人听闻地举例,说某某偷渡到香港找不到事做,被美蒋特务机关吸收,派回大陆搞情报,被我公安局破获,被判二十年徒刑;某某在澳门参加特务组织,潜回来破坏铁路,造成乘客伤亡,被抓捕後枪毙等等。演讲者说得并不精彩,反反覆覆,令人昏昏欲睡,林嘉诠饥肠辘辘,装作低头听报告,一只手伸进裤袋撕碎面包,一小块一小块塞进口里,让涎沫慢慢把面包浸透溶化。吃了几口面包,已经发苦了的口腔慢慢感到一丝丝清甜,似乎比大饥饿时期的高级饼乾还要好吃。幸好四点半很快到了,学习报告会结束,宣布散会,排队领饭,林嘉诠和其他收容犯一样,也领到一钵双蒸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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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嘉诠在中山县收容所待七八天左右,有一天突然不见了宁姐,再过两天仍然不见,他知道宁姐应该是递解回广州了,他自己何日递解,不得而知。他并不盼望递解回广州,也不知道会不会押解到清远?反正未来是一个未知数,根本猜想不透,只好见一步走一步。其实逃跑的念头一天也没有离开过他的脑海,睡觉时他望屋顶的瓦面,距离碌驾床并不高,拆掉一根桁条就可以翻步上屋顶。要做并不难,问题是怎样才能没有声音?一百几十人像挤沙甸鱼那样密密麻麻地睡在一起,拆桁拆瓦能不弄醒一两个人吗?他觉得没有这种可能,趁黑夜逃跑的想法只好作罢。外出劳动时,他一直都注意周围的环境,寻找可以逃脱的机会,但组长们监管很严,组长的眼睛几乎从未从他身上移开过,外出劳动十次八次,看管的组长也换了人,林嘉诠一直都找不到机会,二十几天後他被押去广州石井收容所。

石井在广州北郊,距市解放北路七八公里,石井收容所几幢建筑物狐零零耸立在宽阔的田畴中央,都是平房,但有一条高耸的烟囱,以前这里应该是砖瓦厂。石井收容所比中山收容规模更大,分为五个大队,新来的编入一至三大队,一二是男队,第三队是女队,第四第五队是留在收容所很久的老队伍。所谓老队伍是由查不出身份的收容犯组成的,第四队留所超过一年,第五队留所更久,有的人留所已超过四五年。第四第五两队跟新来一二三队是完全分隔开来的,完全没有接触。林嘉诠初到石井收容所时,根本不知道第四第五队的存在,他所接触到的都是从四面八方押进来的收容犯,主要是从东莞县樟木头收容所和中山县收容所押送过来的。接收收容犯後第一步是分队分组和审讯,广州市户口的分到一组,潮汕丶粤北丶粤西又各一组。林嘉诠起初分到粤北组,除了午晚两餐依组别排队领取一钵双蒸饭之外,其馀时间都是分组学习。检查自己不正确思想,坦白交待自己种种罪行,林嘉诠以苏大根的身份虚与委蛇。说农村吃不饱,产生了怀疑社会主义优越性的坏思想,羡慕香港,因为他见到的香港客都「身光颈靓」(衣着光鲜),仲带返「好多嘢」(许多东西)。直到被捕才认识自己的错误,希望得到党和政府的宽大处理,其他人的检讨也大同小异,都是骂自己一番,然後请求宽恕。

入所第三天他们才进行审讯,林嘉诠被带进审时强作镇定,仍然坚持自己叫苏大根,清远县银盏坳公社清泉村人。

「真系?冇讲假(没说谎)?」审讯员紧盯着嘉诠的眼睛。

「冇讲假话!」

「冇?咁,银盏坳东边系(是),乜嘢公社?」审讯员

仍然紧盯着嘉诠的眼睛,彷佛洞穿他的躯壳,看透他的灵魂。

「……唔记得咗!」林嘉诠心一慌竟答不上话来。

「……唔记得咗!」审讯员眼光锐利像鹰隼,直逼林嘉诠「咁,西边呢?西边系乜(是甚麽)公社记得罗啩(了吧)?北部系乜(是甚麽)公社记得罗啩(了吧)?」林嘉诠被问得垂头无言。

「唔记得唔紧要,我哋(们)有大把时间,大把粮食,你可以系度(在这里)慢慢谂(想)清楚,一年谂唔到就谂两年,两年谂唔到就谂够三年,谂(想)清楚我哋(们)先将你解走!」审讯员也不再盘问,打发他走。

林嘉诠离开审讯房时,好像失去三魂六魄,整个人虚软得走不动,很勉强拖着步履把身子带到墙角,背靠着墙慢慢滑下瘫坐在水泥地上。当天晚上领了一钵双蒸饭也吃而不知其味。他知道自己没戏唱了,再不坦白就只能在这儿待下去。

刚进来第一天,他已留心视察过周围的环境,房屋瓦面很高,根本不可能攀爬上去,四周围墙也很高,墙上还架着有刺的铁丝网,四边墙角还有哨楼,除非你有飞天遁地之术,否则想从这里逃脱几乎是不可能的。

审讯後林嘉诠被晾在一旁,再也没有人过问,虽然吃饭睡觉学习如仪,但没人再问他甚麽,而跟他同时进入石井收容所的人,许多已经递解或释放了,林嘉诠未免心慌。

有一天,所有收容犯奉命到院落集中,排好队型,奏起国歌升旗,林嘉诠才记起那天是十月一日,被关押已久,早已忘见何年何月。那一天除了集中听报告之外不需要做甚麽,不用劳动也不用学习,算是休息一天,而且有加菜,每人的双蒸饭钵里都加了一块两指大薄薄的猪肉。每个收容犯都很高兴,但林嘉诠却高兴不起来,因为集队时他看见公安警卫押解第四第五队的人进场,他愣住了。第四第五队的人都特别瘦,第五队那十多个人,有老有少,小的十三四岁,老的四五十岁,每一个都瘦得皮包骨,像一具具会移动的骷髅骨架,眼神空洞,毫无表情,好像灵魂已离开躯体。公安干部特别对第四第五队说,今天是十五周年建国大庆,不会特别惩罚你们,第四第五队,午餐晚餐每人也可以分到一片猪肉。公安干部说罢特别向大家介绍第四第五队的情形,说他们是顽固份子,死不招供,不能确定他们的真实姓名和籍贯地址,所以他们一直收容在这里,第四队已收容了一年,第五队待在这里的时间不一,有的两年,有的已经三四年。平常一般的收容犯加菜时第四第五队没有份,今天十五周年国庆是很特别的日子,

对他们也格外开恩。公安干部又号召大家坦白从宽,早日坦白,早日争取回到社会贡献自己的力量。

那天是难得的一天暇闲,大家都很愉快,有人三五成群坐着聊天,有人用瓦片在地板划上九宫格,玩九宫棋,有人趁外出劳动时买回朴克牌,围在一起打朴克,公安管教员都放任不理。可是林嘉诠却乐不起来,他自个儿坐在墙角,望着高墙外的蓝天,第五队骷髅骨般的形象一直在他脑际萦绕,他看见自己也处身其中,变成一副骷髅骨头。监狱是专政机器中的油压机,它可以把稍显脆弱的意志压至粉碎。林嘉诠的抵抗意志崩溃了,他觉得不能再这儿待下去,不能被踢到第四第五队,如实招供是唯一的选择,招认出来即使被判劳改也有个年期,而收容所名义上虽然不是监狱,但可以把你关到死。

第二天早上集合点名的时候,林嘉诠向公安管教员报告,说自己要坦白,管教员把他带到审讯室,他便一五一十把一切都坦白了,而所谓一切,只限於自己姓名身份家庭情况,不涉及他人。管教员问他偷渡途径时,他如实说了,但没有招出宁姐,也没有招出德哥,他坚持说自己是单独行动,而他逃走的路线是靠图书馆那份军用地图。死猪不怕滚水烫,既已坦白,他的一切公安局都会知道,所以他写一封信给妻子,让收容所检查和代寄。他告诉妻子偷渡失败被捕,现时在收容所,将来会甚样处理?不得而知。向她道歉,自己未能尽丈夫和父亲的责任,今後她的路怎样走?完全由她决定,无论她做出甚麽决定,他都支持。他不想继续负累她,只希望她坚强,照顾自己,待孩子出生後再作打算,这封信他尽量写得简短,尽量压抑感情。他知道信件公安部门要检查过才决定寄或不寄出,他希望此信能够寄出,至少给妻子一个信讯,否则他便像突然从人间蒸发,失纵了。信交给公安管教员之後,林嘉诠的情绪反而觉得平静了,未来他已不再去想,反正想也想不到,只好听天由命,逆来顺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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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嘉诠坦白交待之後,收容所的管教员让他去编壁报,不派他外出劳动。编壁报抄抄写写的事他当然能应付,也卖力干,希望表现好能获得宽大处理。几天後的早晨,外出劳动的队伍刚出去不久,一辆黑色的甲虫型轿车开进石井收容所,停在大院里。

林嘉诠被公安管教员叫到审讯室,他走进去看到有两张桌子,一张坐着收容所的审讯员,另一张坐着穿深蓝色卡叽布中山装的陌生脸孔。

「踎低!」门口站岗的干部喝了一声,林嘉诠立刻蹲下。

「甚麽名字?」收容审讯员发问。

「林嘉诠!」

「籍贯?」

「广东新江县!」

「几多岁?」

「二十五岁!」

「职业?」

「以前是中学教师,现时无业。」

蓝色中山装点点头,收容所审讯员命令:「起身,走出去!」

林嘉诠走到门口,就被两位穿中山装的干部左右夹着,其中一位说:「上车!」

林嘉诠依命令上了车子後座,左右两边被公安夹着,没有用麻绳捆绑,也没有戴手扣,林嘉诠知道大事不好了,心一直往下沉。

车子很快驾进市区,街道上还残留着庆祝国庆十五周年的痕迹。左转右转,拐了许多个弯,许多路林嘉诠都不认得,应该是平常少到的地方。

车子在一条窄路停下,林嘉诠下车後看到「广州市第一看守所」几个大字,不禁叹了一口气,他记得父亲也曾经被关在这里,想不到竟然「父子同科」。

广州市第一看守所,原本是国民党建的监狱,座落北郊黄华路。1949 年後共产党接管後,许多重罪犯未结案判刑之前都关在这里,广州市民称为「黄华大厦」。那是一座守卫严密的监狱,这里接收犯人的制度比收容所严格得多,收缴犯人所有物件,连皮带,系内裤的绳索都要拉出来,还得蹲下让狱卒挖肛门。据他所知,广州居民送到石井收容所之後,一般会关两三个星期,然後让派出所领回去教育,林嘉诠不明白自己为甚麽被关进正式监狱?只知道肯定是凶多吉少。

「黄华大厦」是一幢工字型的三层建筑物,国民党建好後几乎没关过多少共产党人,倒是「解放」後很多国民党官员被关进去。林嘉诠一手提松松垮垮的裤头走在前面,押解的狱卒跟在後面。

「踎低(蹲下)!」随着一声严厉的吆喝声,林嘉诠习惯地蹲下。

「轰隆…轰隆…」一阵阵沉重的铁门移动声,一道铁门打开了,林嘉诠进了去,身後的铁门又轰轰的一声沉重地关合。这样走一会「踎低」一次,他记得总共经过三道铁门才进到 230 号牢房门口。狱卒又是一声喝令:「踎低!」然後打开房门。那是一间不足十平方公尺的的房间,两边坐满人,大约有二十几人。房间右角近铁门处放着一个木制的马桶,供大家方便。牢门是一座沉重的铁门,上下方各有一个小洞,上方的洞是方便狱卒随时打开监视房内的动静,下面的小洞是用来递送食物的。牢房天花板的正中有一盏电灯,不分昼夜,永远亮着。向外墙壁的高处开着一扇横着铁条的窗户,白天阳光会从窗外透进来。

林嘉诠刚进来时大家都盯着他看,看得他不知所措,只呆呆地站着。

「你瞓马桶边!」也不知是谁发出命令,他只好乖乖坐到马桶边。因为监狱规定白天不准睡也不准躺,只准坐着学习聊天,到了晚上规定时间才能睡。

所有进入牢房的新犯人都会被同房的犯人问「犯甚麽事?」林嘉诠回答「偷渡」,同房的有人相信,有的人不相信。大家都知道广州居民偷渡不用坐牢,只有少数例外。林嘉诠的确不明白自己为何被关进大牢,脑子里闪起种种揣测,但想不通猜不透。他只决定必须时刻保持惊惕,对谁都不能信任,只供认公安已知的事,其余见招拆招。在牢房里则保持低调,尽量少说话,少谈案情,少谈身世,认低做小,接受自己地位低微的现实。牢房响起铃声,睡觉时间到了,林嘉诠躺下,望着天花顶的电灯泡,全无睡意。也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正朦朦胧胧要入睡的时候,铁门卡嚓响了,接着是一声喝令起:「3026 !」

林嘉诠醒着,但一时想不起自己便是 3026,紧接着是一声更响亮吆喝:「3026」

「到!」林嘉诠记起是叫自己,赶快回应。

「出嚟,踎低!」

出了牢房转了好几转,林嘉诠已辨不清方向,只知被带进一个房间,房子里放三张桌子,三位审讯官。审讯桌的前面放着一张黑色的圆凳。

「坐下!」说的是普通话。

林嘉诠奉命坐下,他用手拉一拉凳子,想坐得更端正一点,但拉不动,凳子沉甸甸,彷佛有千斤重。他刚坐下就有一盏射灯射过来,照正他脸孔,令他睁不开眼睛,看不到审讯员的脸孔。

「叫甚麽名?」

「林嘉诠!」

「年龄?」

「二十五岁!」

「你知道为甚麽进来吗?」

「偷渡!」

「只是偷渡吗?」

「只是偷渡!」

「只是偷渡,为甚麽别人不关进来?只把你关进来?」

「不知道!」

「好好想一想,我们党的政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我们手上没有掌握到东西,怎应会把你关进来?」

「……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是偷渡……」林嘉诠支支吾吾,不知说甚麽好。

「你好好想清楚!想清楚了我们再来问!」说着,林嘉诠听到审讯官离席的声音,还听到有人说粤语:「我哋去宵夜先!」

林嘉诠就被晾在那儿,对着一盏强光射灯。他不知坐了多久,没有时钟,寂静无声,时间似已停滞。独坐空房,脑袋像乱麻,他想知道审讯官到底要知道甚麽?他们已经知道甚麽?脑子里闪起种种揣测。最先在脑际闪动的是倩怡叫他寄报纸的事,他虽然没有寄过,後来她也不再提了,但他认为倩怡交友不慎,她的朋友中可能有人是特务,她被监视,而自己受牵连。林嘉诠又想起三乡工地的德哥,来历不明,德哥也不知道是否真实名字?会不会他工地出了问题,以至他也受到牵连?但细想又不像,德哥只知道他叫郑仔,并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莫非宁姐也出了事?但宁姐身份一清二楚,是一个急於下香港会夫的家庭妇女,不会有问题。说不准是他跟刘淡竹的事出了问题?此事已经过了几年了,别说没有人知道,即使知道的恐怕也已淡忘,应该不会此时再挑出来!他确实不知自己为何被关进大牢,但他毕竟是大学毕业生,是知识份子,犯错误惩罚比别人重一点也不足为奇,共产党历来是不喜欢知识份子的。思绪如乱麻,他理不出一个头绪来,但他决定不连累别人,不乱坦白,不乱招供。坚持只招认偷渡,坚持是一个人单独行动,单独行动处分会轻一点,三个人以上就成偷渡集团,判刑也判重一点。

也不知过了多久,反正在嘉诠的感觉中是很久很久了,房门又突然拉开,审讯官回来了,射灯照,他看不清人,只见到影子和听到声音:

「想清楚了没有?」

「想清楚了!」

「好,那你坦白交待。」

「我一向思想落後,羡慕资本主义生活,企图偷越边境……」

「不是要你讲偷渡!」嘉诠的话被打断了。

「那讲甚麽?」

「交待你的社会关系!」

林嘉诠仔细地从儿时回国讲起,说娘在「土改」时自杀了,父亲「肃反」时以潜伏特务罪名被捕,查清案情获得平反时父亲已病亡。伯父仍健在,在公司开办的农场当饲养员。母亲在父亲被捕後跟父亲离婚,後来改嫁了,母子感情隔阂,没有甚麽来往。

审讯员静静听他叙述,并不插嘴,等林嘉诠停顿了才发问:

「还有呢?」

「没有了,我一向自卑自闭,除了同学同事之外没有甚麽朋友!」

「同学中谁跟你要好?」

「以前有一个叫郑庆元的同房同学比较谈得来,他教我跳交谊舞,但未毕业就回香港,不再回来,也不再联系了。」

「没有通信吗?」

「最初他有过一封信,告诉他家的地址,後来就没来信了,地址我也忘了。」其实郑庆元的地址他并没有忘,兰芳街他记得牢牢的。

「程师南你认识吗?」

「不认识!」

「骆汉强?」

「也不认识!」

「林光程?」「不认识!」

审讯员抛出一大串名字,林嘉诠一个都不认识。

「你对党的政策还认识不清楚,不够坦白,怎样想获得宽大处理呢?拿点纸笔回去,慢慢想,想清楚就写下来,好好交待问题。」也不知是那一位说的,反正探射灯背後一团漆黑,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林嘉诠拿几张纸和一支笔回到 230 牢房时困得要命,倒头就睡着了,可是不够几分钟起床钟就响了,所有犯人都要起床「放风」。而「黄华大厦」的放风并不是放犯人到院子里走走,晒晒太阳,只是放犯人到洗手间方便,洗马桶,洗衣服,洗澡,而这一切都必须在十五分钟内完成。所以每打开一间牢房房门,囚犯都像冲锋似冲出去,林嘉诠第一天来,负责洗马桶,也许洗得太用心太乾净,刚洗完就鸣金收兵,他连澡都来不及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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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三天林嘉诠都是半夜被提讯,快天亮时才回来,睡不到几分钟起床铃就大鸣,又得坐起来,监狱里日间是不许睡的,谁管你夜里有没有审讯?谁管你多少天没有睡,这里又不是酒店!林嘉诠脑袋胀得难受,甚麽都想不起来,他唯一想的是倒下睡觉,可是环境不许可,他只能半晕半醒倚墙坐着,连每天派来《南方日报》都无心情看,眼睛实在睁不开。林嘉诠弄不清楚公安要问些甚麽?翻来覆去问来问去都是那些话,一方面是责备他不肯交待问题,他自己却不知从何交待?审讯官也不露口风暗示他从那一方面交待,他担心这样一直搞疲劳审讯,自己会被弄出神经病来。幸好第三天之後不被提讯了,他可以一觉睡到天明,前两天都有新犯人进来,他已排到距马桶几步之远,少了被半夜起来方便的人干扰。

睡了一个好觉,整个人精神多了,他不再思虑案情,也愿意跟同房的犯人闲聊,但聊的都只是吃谱和黄色笑话,绝不涉及案情。因为他听说过公安部门会派一些人假装犯人,进入牢房跟囚犯聊天,探听案情。嘉诠觉得自己案情就这麽简单,只要不牵涉及政治,应该不会判得太重,不过即使只是判三年劳动教养也够他受的了。人生能有几个三年,三年後方倩怡怎样?未知将要诞下的男孩或女孩又会怎样?他没法想像,只是觉得他应该放手,让方倩怡寻找新的归宿。当他离开监狱能够写信的时候,就会写信告诉她这个意思,至於自己的将来无法想也不敢想。

监狱里没有早餐吃,早上十一点发派午餐,下午四点半发派晚餐,每餐每人获派一钵半满的双蒸饭,饭上搁着几根清水煮熟的观达菜或通心菜,还有一钵开水,所以每一滴水,每一粒米饭都很珍贵。入狱的第一个星期天是会客日,所谓会客并不是让犯人跟家属见面,而是让家人带一些日用品和副食品进来。那天一早,每一个人都精神紧张,聆听着外面喊号,希望喊到自己的号码,喊到了就表示有礼物可收,而最珍贵的礼物莫如饼乾之类食物。林嘉诠全无盼望,没有人知道他关在这里,他也没有甚麽亲人,伯父远在新江县,母亲虽近在咫尺,但不想寄信给她,不想连累她和苗某。那天,林嘉诠坐在自己的铺位默默无言,看着有的人喜孜孜地享用糖果饼乾,有的人兴奋地谈着父母妻儿,或兄弟姐妹,联想到自己难免觉得心酸。他是甚麽也没有的,这个世界谁真正关心他呢?他母亲也许是,但她毕竟另有家庭,隔了一层。伯父也许还关心他,但他老了,也住得太远了。方倩怡直至目前也许还是关心他的,但自己是如此的不济,不想负累她,也没有面目见她。日间他强忍着,但晚上睡觉钟响後,躺在铺位上,想起这一切,眼角不禁渗出泪水,像娘走了的那夜,像琪琪离开新江的那夜。他转侧身子,面向内墙,不想让狱卒从窗洞里看到。经过三天密集的审讯,再也没有人过问林嘉诠的案情,他虽然於数天前托狱卒交上坦白报告,但如石沉大海,不知道收没收到?也不知这上头的意见怎样?总之是无声无息,令人焦急。据说,有些犯人被遗忘了,既不提讯,也不宣判,一直被关,关了好几年。林嘉诠担心自己被遗忘,只好隔几天又交上一份没有新意的所谓交待书,可是照旧没有反应。

十月十五日,林嘉诠一早就接过狱方派发的《南方日报》,头版头条位置刊载了一幅磨菇云照片,大字标题是中国成功试爆了自己研制的第一枚原子弹,举国欢腾。

「今夜有餸加!」林嘉诠向同室难友说。

「加乜嘢餸?国庆啱啱(刚刚)加过餸!」一个难友说。

「今晚睇吓就知。」嘉诠也不争辩,继续翻看手上的报纸。

林嘉诠所在的牢房,属於中转站型的牢房,犯人流动性很大,今天这个进来,明天那个出去,像走马灯。他们每天只供应一份报纸,不像长期监禁的牢房可以借书看,也可以让家属送书来看,当然要经过审查。一份报纸从大标题看到小字,甚至连广告都仔细看,不为甚麽,只为排遣时间。幸而同牢房里甚麽人都有,小偷扒手流氓诈骗犯样样齐全,他们也许文化低,也许对报纸不感兴趣,反正没有甚麽人跟他争报纸看。当天晚上派饭时,双蒸饭顶果然搁着一片薄薄的猪肉。

「喂,你点知㗎?」

「中国制成第一颗原子弹,天大喜事,仲唔(还不)加餸?」

「系(是啊),谂唔(没想)到舔。」

原子弹试验成功,是大喜事,也许处理囚犯会宽松一点,林嘉诠一直怀着希望,希望只判一两年劳动教养,不要被关到白头。

在 230 室待了十几天,同房的难友基本都相熟了,也没有发生虐待欺侮的事,难友中有一位比林嘉诠更要年轻一点的,据说也是因为偷渡被抓进来,但初来甫到不好探听,不适宜交谈案情。

「我叫小梁,沥滘人。我都系因偷渡畀拉人来!」有一天那个年轻人坐到林嘉诠身边,低声说:「我问题已经搞清楚,可能好快会放出去!」

「恭喜晒!」

「你偷渡去到边度(哪)畀人拉?」小梁轻声问嘉诠。

「差唔多去到边境,遇着台风,顶唔顺,咁就被拉了。」

「我重衰,未落船就畀人拉了!」

「可惜!可惜!」在监狱里是不能交朋友的,不知是人是鬼?林嘉诠虚应。

「将来出去记得同我联系,我住响东大街36号,记住!」

林嘉诠不回答,只点点头。

果然过几天狱卒就在门外大叫:「773 号,执嘢(收拾东西)!」

「到!」小梁兴奋地应着,也不知是否真的获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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